韩伯

  一直以来,农村夏天的傍晚都是一样的。晚饭过后,收拾停当,父亲便拖出一根细长的水管,一头接在水龙头上,一头紧攥在手里,这时早已守候多时的我便狠狠地把水龙头掰到底,能听到“呲”的一声,原本扁扁的水管像吹了气一样猛的涨起来,几乎同时一道晶亮的水柱在父亲的手里喷薄而出,喷薄而出的水柱是彩色的,它映着夕阳的光。我常常定定的看着,看出了绿色,金色,粉色,彩色的水柱犹如一条彩虹,在院中划过,我欣喜地在这彩虹下钻来钻去,等冰凉的水完全打湿衣服,我便觉得我也是金色的呢。

  多年以后,小院景色仍旧没变,而我取代了父亲的角色。晚饭后,我打开水管,便有一道晶莹彩色的虹划过,虹的一头依然落在那颗葡萄树的密密实实的叶子上。整个小院立时充满了炒豆般激烈的声响。不一会儿,水顺着葡萄叶往下流,不再那么的骄狂,它们凝聚成了水珠,有的挂在一串串的葡萄里,有的急不可耐的跳下去,钻入花盆里。挂在葡萄里的水珠变得像葡萄,一颗颗晶莹透亮,印着葡萄的紫和红。落到花盆里的,仿佛给那些芍药和月季补了妆,水灵灵艳滋滋的挺着身子。在它们的脚下,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叫了起来,也许是期盼了一天的凉意终于到来,小院暑气渐去。

  碗口粗的葡萄树在夏日里尽心竭力的护住了小院的阴凉,虽长了近30年,看上去却越发茁壮起来,一片片巴掌大的叶子厚实圆润,藏在叶子后面的果实玲珑乖巧,每年的夏秋两季,他都承载着我的一些希望。这株葡萄树是我们刚搬到新家时邻居韩伯栽上的。

  十岁的时候,我家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当时周围没几户人家,着实有些荒凉。记得某个夏日的午后,母亲的同事来拜访,说了一会儿闲话,便说这里还住着一个熟人,要不一起去认识一下。于是我们一家就来到了韩伯家。当母亲的同事向韩伯介绍我们一家时,这个穿着白衬衫,裤脚卷的老高的中年男人正在院子里往一个硕大的葡萄树上洒水。我记得当时我立刻被韩伯手里的那道闪光的水柱完全吸引去了,直到一串还滴着水的鲜葡萄结结实实落在我手里,才看到韩伯那张黢黑的脸和笑起来露出的一口同样黢黑的牙。

  从那以后,我便成了韩伯家里的常客。我家的房子刚修好,院子里几乎什么也没有,而韩伯家的院子可就丰富多了。韩伯家的院子很大,纵使那株葡萄树硕大的树冠整齐的张开,也只能遮住三分之一,其余的地方还种了黄瓜,青椒,茄子和其他不认识的一些东西。紫皮的茄子没长成之前总是蜷缩成一团藏在叶子里,安静的像个婴儿,却不能小看它,因为茄子的叶子和枝干上都长着密密的毛刺,稍不小心就会扎一手,那也是很难受的。只能慢慢剥开那些叶子,便会看到如鸡蛋大小的清白的一颗,这时候只需多浇水,再等上几日,它们便迅速的长成一尺来长,便到了收获的时候。朝天椒是最狂傲的,它可不会躲躲闪闪,反而是怕别人看不到似的,细长的身子染着妖娆的红,还不止一个,整一颗辣苗就能挂十几个辣椒,它们还一个劲的推开椒叶往外钻,就像孩子们互相比着谁更好看。韩伯每天都能收获好几簸箕朝天椒,谁叫这东西长得快啊,只需一个日头就从尖儿红到把儿上。韩伯摘的时候也是要用剪刀的,“可不能直接上手,这东西太厉害”,如果我在旁边,韩伯一定会一遍一遍的嘱咐。我当然不敢用手摘,就这样看着额头也见了汗。我最喜欢那些小灯笼一样的西红柿,西红柿成熟之前也是又青又白,不如熟了以后好看,西红柿熟的慢,我便极有耐心的等着,却没到成熟。因为有一天小伟把所有的西红柿全部摘了喂了驴。小伟是韩伯的儿子,比我大两岁,这家伙常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我后来才知道背后坡地里有附近农民养的驴,白天是没人管的,于是这家伙产生了骑驴的想法。为了让驴听话,他把熟了和没熟的西红柿全部摘了偷偷地背出去喂驴。当驴子们正津津有味品尝从没吃过得美味时,他一个纵身便跃到一头大驴的背上。谁知这也是头犟驴,知道背上有人便尥起了蹶子,把个还没坐稳当的小伟直挺挺摔到驴粪堆里。冷静下来的小伟害怕了,却不敢回家,直到天完全黑透,一直没见到儿子的韩伯才叫了我父亲打上手电去找。当终于找到满身驴粪的小伟时,韩伯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从牙缝了挤出一句“把你个畜生”,便头也不回的径直走了。我父亲陪着小伟先回了我家,找了我的一套干净衣服给小伟换上,又吃了饭才给送回去。“怎么你呢?”后来我问,“关屋里饿了两天”,小伟满不在乎,我觉得他的表情是真的,因为这家伙肯定没挨饿。

  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株葡萄。韩伯说这株葡萄是法国专门酿酒的葡萄和新疆本地葡萄嫁接得来的品种,口味甘甜,又略带着一点酸,皮薄肉厚,而且没有籽,着实比那些又小又涩的本地葡萄好吃多了。到了成熟的季节,韩伯把葡萄一串串剪下来,小心的摊开在簸箕里,能收好几大簸箕。韩伯挑出一些好的让小伟送到我家,父母总是不好意思的推让,韩伯便说“只要娃爱吃,又不是啥值钱东西,吃不完,放也放坏了”,又对父亲说“你在院子里选个地方,我过几天剪个杆来栽上试试,看能不能活。”于是没过几天,韩伯就带着一根二尺来长,看上去有些干瘪的枝条来到我家。“这就是葡萄树,这能活?”,我心里打个问号,怎么看也不是韩伯家那个挺拔健壮的模样。“能活!”,韩伯回答的简单却不容置疑。韩伯小心地把枝条弯成一个弧形,弧形的两端绑上一根木棍,起到定型和支撑的作用,形成一个牢固的“弓”的模样,然后把“弓”的两端连木棍一起埋进土里。做完这些,韩伯站起来拍拍手,自言自语道:“活不活就看运气了”,顿了一下,又说道:“一定能活,我做的枝条还没死过。”回头对我吩咐“每天都要浇水,但不能多,多就泡朽了,土湿就行,连浇十天”。

  为了照看这张“弓”,韩伯到我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他点上父亲递来的烟,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张“弓”,一会儿又蹲下,伸手在“弓”的不同位置揉捏,有时嘴里会念叨着什么,几次以后我好奇地问韩伯,你给“弓”说了什么?韩伯一愣,说道“哦,那是这株葡萄投胎到你家的安胎经,它听懂了就会生根发芽”。韩伯当然不只念安胎经,他把自己精心调制的营养液缓缓倒进“弓”的根部,每次只能倒一点,但要天天倒,那营养液黑得像写毛笔字的墨汁,我说我写字的墨汁跟这个一样,我倒墨汁也行吧,韩伯狠狠白了我一眼,“你要是敢倒墨汁就把你手打断”。一个月以后,某个清晨,我照例巡视这“弓”有什么变化,却惊喜的发现“弓背”的几个位置冒出了几粒黄豆大小的芽。我飞奔去告诉韩伯,韩伯也一改往日的淡定,忙抓起一瓶营养液就到了我家,父亲依旧递上烟,他却没点,只夹在手指中间,两手在空中挥舞着。我问韩伯啥时候能长葡萄,韩伯想都没想甩了一句“你娶媳妇的时候”,回头便向父亲说,“他叔,准备点水管,过几天搭架”。

  初中一年级时我的成绩直线下滑,父亲没一点办法,便把我送到韩伯家,让小伟带着我一起学。小伟正上初三,别看这家伙顽劣,成绩却很好,我便每天和小伟一起写作业。韩伯自有一套教学方法,用他的话说:“分数都是打出来的”,“男娃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亲眼见到韩伯怎样教训小伟。一次暑假中,我和小伟在他家写作业,韩伯和阿姨都去上班了。“想不想看电视?”,写了一会儿,小伟问我,并投来一个鬼魅的笑。“门都上锁了”,我说。“我有办法”,说着,小伟便将厅房的一扇窗户魔术般的打开了。原来他早已在靠近插锁的纱窗上割了一条缝,两个手指头探进去可以毫不费力挑开插锁。一扇窗户的空档足够当年的我们随意进出,而后把窗户还原,不仔细看是决然看不出那条缝的。当时我真是把这家伙佩服的五体投地。小伟猴似的翻进去,从里面打开门,我们便看上了电视。那时候电视的吸引力无穷大,我们看着看着便忘记了时间,等韩伯黑着脸像一头受伤的老牛般站在我们面前时,时间一下子就凝固了,“我就知道是你!”韩伯干瘪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指着小伟咬牙吼道。通常韩伯用的家伙是一根和我胳膊粗细的擀面杖。很奇怪,他无论在哪,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能第一时间找到擀面杖。小伟脸色惨白,满院子飞奔,嘴里语无伦次的说着什么,像是在求饶,也像是在咒骂。韩伯在后面老气横秋的追,同样语无伦次的骂,却可以听得清楚,“今天老子不把你打死,就跟你姓!”,说着便是朝什么方向狠狠的吐一口浓痰,上气不接下气的接着追。这时候院子里可是翻了天,鸡也飞,狗也叫,大鹅在韩伯的裤裆下窜来窜去,韩伯一脚把大鹅踢飞,小伟则狗急跳墙般上了树。阿姨一脸的恐惧站在远处,她可不敢去劝,只是急得跺脚喊“小伟啊,快给你爸跪下,承认个错,以后把作业写好就行了,唉,你别跑,小心把你爸滚一跤”。当然最后是小伟服软,他翻着白眼跪到葡萄树底下,有时趁韩伯不注意,就揪几个葡萄塞嘴里,还呲牙咧嘴的对我笑。有时候他示意我,我便不知轻重的揪一串葡萄,或搂几个酸苹果塞给他。后来我和小伟商量着怎么把擀面杖处理了,让韩伯再也找不到。我说干脆烧了,小伟却觉得可惜,不知道他藏在了什么地方,韩伯真的没有找到,便随手抓起了一把两米多长的铁锨狠狠的往小伟背上拍。“昨晚我跪了一夜,我爸昨晚喝了点酒,怕是把我忘了,我就睡在院子里了”。有次,小伟在学校一瘸一拐的走着,看见我便对我诉苦,“腿都打断了,等着吧,他死了,我也不埋他”,小伟狠狠道。

  前年夏天,小伟从部队回来维修老屋,在一间小卖部我们见了一面。看见他时,他正在买水,“这会儿只有请你喝水了”,见到我,小伟并没有很意外,他总是一副一切意料之中的表情。“还是我请你吧,喝点啤酒。”我说。我和小伟很自然地聊起当年的一些囧事,便也聊起了韩伯。“韩伯走的时候还没六十吧,走的早了!”我说。“唉——”小伟叹一口长气,“当年不行啊 ,要是有现在的条件怎么着也给弄到外面大医院看看,说不定现在还活着。”此时已经是营级干部的小伟猛灌一口酒,面色有些凄然。那天我们喝了很多啤酒,他吐了一地,我把他送回家。一路上小伟嘟囔着“我的那个老子啊,一辈子太倔,一辈子苦,刚到了享福的时候人就没了,所以说这人啊,太倔没意思,你说是不是?”“嗯”,我应道,“所以啊,你要照顾好叔叔,和我爸一个脾气”,“嗯”,我应道。

  每挨一次打,小伟的成绩便提高几名。和小伟混了一年,我的成绩有了明显提高,也能考到班级前几名了。这让韩伯更加笃定他的棍棒教育法是成功的,当然我并没有挨过韩伯的擀面杖,即便父亲对韩伯说过当自己娃教训,该打就打,韩伯始终如一的对我亲切,而我很快学的乖巧,因为不排除韩伯一直在杀鸡给猴看,他和善的眼睛里有挡不住的杀气。

  韩伯有一手好厨艺。那时没有足够的肉蛋奶这些营养品,人们都只是解决了温饱。我终于知道韩伯为啥把那方菜园看的如此重要。打春时的韭菜和蒜苗,四五月间的莴笋,盛夏时的豆角、西红柿、大青椒,入了冬还能收获尺把长的青皮萝卜。韩伯总能把这些刚收获的食材做出美妙的味道,或一种单独做,或几种搭配做,或拌或炒,或煎或炖,于是我能吃到两边煎的金黄的茄馍,热气腾腾的羊肉炖萝卜,咬一口就满嘴流油的韭菜盒子。有时小伟直接送过来,有时又喊我们去,在那些缺油少盐的日子里,我和妹妹没少在韩伯家打牙祭。韩伯还打得一手好搅团。初秋新磨的玉米面均匀的撒到滚水里,水里定要煮着洋芋。韩伯左手有节奏的撒面,右手拿着那根胳膊粗的擀面杖朝一个方向画圈。通常这时我都站在旁边看。其实我更喜欢烧火,韩伯说“大火”,我便麻利的给灶里添柴,然后拿起一根中空的铜管对着柴火猛吹,火一下便旺了起来,韩伯说“小火”,我就把多余的柴火撤出,锅里的搅团借着余温噗噗的冒泡,玉米面的香便在炊烟里弥散开来。“搅团要会搅,不能乱搅。先朝一个方向搅八十一下,再反过来搅八十一下”,每次打搅团韩伯都要重复这句话,“为什么是八十一下,不能是八十下或八十二下?”我不禁问道。“这个嘛,八十一是多少?九九八十一啊,九九归一,这面是散的,九九八十一搅,再来个九九八十一搅,这面就成了一个整体,就成了搅团,懂了吧?”。但是我此时年龄已不小,这明显糊弄小孩子的话我自然能听明白,心想韩伯也真能扯,但一想到韩伯如此辛苦的准备,便含糊过去了。后来想到,小伟,我,还有妹妹,不管长多大,在韩伯心里始终都是个娃。于是两家人一起吃饭,吃搅团一定要人多,越热闹越能吃出个中味道。韩伯早已调好了下饭菜,切的细细的莴笋丝,撒上通红的辣椒面和蒜瓣,烧好的油往上一浇,便显出了层次分明的颜色,红的闪着晶亮的红,绿的生出脆生生的绿。腌韭菜是一定要有的,韭菜必须切的细碎,称做“韭花”,再切两根细长的青椒拌一起,同样的用油一炝便又是一道美味。这时韩伯拿出一个大瓷碗,从锅里狠狠的舀出一大勺金黄的搅团准确的扣在碗里,这是他自己的,又从两个碟子里分别挑出一大坨莴笋丝和腌韭菜,这时韩伯便开口道“舀去,舀去,锅底子给娃们留下”,然后便自顾自的蹲到葡萄架下的角落里去了。

  一九九八年我在外地上学,寒假回来时得知韩伯去世的消息。韩伯的烟瘾很大,但查出肺部有问题就戒了,韩伯戒的很彻底,中间还好了一段时间,夏天时我去他家发现韩伯还胖了一些,却终究没抵得过疾病。“去看看你阿姨吧,你和你妹没少吃你韩伯家的饭。”父亲对我说,我点头应了,“你韩伯是个好人”,父亲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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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卓言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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