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

  去年七月十七,我随北路慰问团到达洛阳,刚下了旅舍,便接到之的兄的电话,约到他们那里去吃午饭。他们——作家战地访问团全体——都住在西车站的一所房子里。房子相当的好,院里有高高的梧桐与不少的花草。大家见面,虽然只别离了几十天,那种欣喜可是不易形容的,大家多数的是在写着一些什么,我没有问他们,可是能猜到必是整理路上所获得的材料呢。天气很热,可是大家不肯偷闲,即使要偷闲,恐怕有礼锡先生那两只和善的眼,那低而恳切的语声,那不断的笑意,老在有意无意的督励着,谁也就不大好意思了吧!他的年纪、态度、热心、名誉、学问,都正好作这一团人的团长。

  那些天,正赶上北方的雨季,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一阴便下起扯天扯地的大雨。我们都没法离开洛阳。也许是冒着雨,或是乘着初晴,我几乎是每天去看他们。大家整理材料,写稿子,读书,开座谈会,天天都相当的忙。用不着说,礼锡先生是最忙,因为在团内的工作而外,还须到处奔走,接洽,交际,可是,他没有一句怨言。他忙而不慌,老是那么婆婆妈妈的,勤苦而不急躁。有一天,因为空袭,他只理了半边头发,就跑回来了;他只是笑——这点幽默感理应是长寿的。对于团员们,他每向我谈论,总是说大家的精神很好;他好像是决不忍批评任何人!

  天热,事忙,他的样子有点显着疲倦,但绝无病容。恐怕呀,那时候他已经是病了,而勉强支持着——在英国几年中所受的饥寒,大概已教他习惯了与困苦争斗,把苦处咽在肚子里,脸上还露出快乐与活泼来。

  直到七月三十日,我们才能动身,访问团却早走了两天。我因患痢,没有能送他们走——谁知道与礼锡先生就不能再见了呢!

  八月十九,我们绕回西安,二十四日,我与友人上了终南山,二十六日下山进城。二十七早晨看报:“作家访问团团长王礼锡先生在洛阳病逝!”

  和礼锡先生相识,一共不过半年。可是相识的久暂并不就能决定交情的深浅。有两三个月,我们几乎是每天见面。我们很说得来。他是那么能容纳人,乍一看,我还以为他是故示宽大,好拉拢人;及至谈过几次之后,我明白了他。他对任何人的弱点,在谈话中,都给予原谅:而且是对友人的行动的不得已,与他的宽厚中,提出他的意见——是批评,也是原谅。这种话使谁听了也得相信,因为说话的人是那么从容,真诚,热情。这种话不但解除或减轻了友人们之间的误会,而且使听者也受了感动,也学着把心田放宽了一些——把心放宽,天下就少了不可原谅的人!

  啊,这样的人会死?我看,看,看,看那段新闻!我不肯相信,可是泪落在了纸上!我急忙托中央社往洛阳打电。回电到了,真的!

  想一会儿礼锡先生,想一会儿访问团的诸友,怎么办呢?我没有上洛阳去的能力,又准知道大家失去了团长是怎样的苦痛。我急,我愁,全都没用。“礼锡先生会死了!”从早到晚挂在我的口中!我又发电,只能安慰他们,别无办法!三十一日,我离了西安;多少天——直到今天——我一想到礼锡先生,第一样呈现在心中的总是他那个迟迟不去的,像灯光迟迟才灭掉的,笑意,这点笑意使我直到今天总以为他还健在!

  今天,他已去世了一年——泪在眼里,那不会死的笑容却仍旧温暖着我的心——啊,这冷酷的世界,可能有几个好友呢!

原载1940年8月26日《大公报·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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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老舍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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