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死

  倘有人说回忆是甜蜜的,我的回忆中却只留着一个悲惨的印象。虽然这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但在我,好像依旧如昨日发生的一样。我没有这勇气,也没有这力量,如刑场上的刽子手,在黄昏的星月下,秘密地砍下了一大群可怜的好人们的血淋淋的头颅,而回到家里连恶梦也不会做一个的。我对于这一个不幸的人的死,在这一生中,大概没有方法再忘记了。

  或许写下了之后可以减轻一点我的良心的痛苦吧,此刻就是在这样一种情绪之下来叙述这故事的。

  这是在春天,正是河岸上的杨柳抽了嫩绿的芽,一切冬眠的草木开始从寒冷中醒过来的清明节,我将我的一位堂叔姚春茂留到自己家里来住了。自然,我是知道他的嗜好,知道他的脾气,知道他的历史的。他是我们乡间一个有名的醉鬼,每天的光阴,差不多都是在酒店里喝个烂醉,再寻别人吵架,这样混过他的半生来的。他自小也读过书,不幸父亲死得太早,十三岁上就剩下了他这孤儿在人海里浮沈。现在已成了文不文,武不武的一个人,一个十足的光棍了。当初谈话里提到春茂叔,还有人婉惜着他的,现在可说没有一个人不讨厌他了。身上老爱挂着一件破旧的长衫,斯文地踱着八字步,就是有几次真是穷得没办法,去帮别人做个短工的时候,也还是不肯脱下来。而且,说不定晚上领到了工钱,他又溜进酒店去喝个烂醉,再寻回主人家来吵架的。所以就是他愿意帮别人,别人也愈来愈怕雇像他那样的人了。于是他的生活也只有愈来愈窄,愈来愈紧,愈来愈不通,社会关系也愈来愈狭小;也许就是因为这生活没有办法的缘故吧,他近来的性格也变成了更暴躁,更爱喝酒,更容易寻人吵架了。但他有一个特性,虽然穷,却不无赖。他多少年来从不曾短少过谁一文钱,酒店里更不必说了。暂时的挂账自然也免不了的,但到了节,他准来还清,就是手头没有钱,也宁愿贱价卖去了他的财产,酒账却不肯胡赖一文的。他父亲剩下来的十多亩田地,就这样消耗在酒窟里了。

  这一回,输到他出卖他最后的所有,他那一间破旧的已不能蔽风遮雨的小屋了。他卖了老屋还酒账,还清了账又在污黑的木桌旁坐下去。一碗,两碗,三碗,一直喝到了黄昏。人已是醉意朦胧了。他摆着方步踱出了酒店,迎头吹来了一阵三月黄昏的薄寒的微风。这凉爽的夜风,吹散了他的晕晕的酒意。于是在这轻寒的春夜里,他记起今夜睡的问题了。是的,没有地方睡觉是不成的。他只好折回酒店里,向掌柜的商量,要在店里借一个铺位。掌柜的因为怕他的脾气,虽然爽,却好像有点神经病,不容易招呼,婉言地拒绝了。这一拒绝,引起了他吵架的导火线,他拍着桌子骂,说掌柜的太瞧不起人。

  在这各不相让的争吵中,许多街头的闲汉就乘势围拢来。我路过酒店的门口,也便挤进去瞧瞧。我平日对于春茂叔是没有什么好感情的,不做事,有钱到手就喝酒,喝醉了又寻人吵架,我总以为他的生活像这样过下去是不应该的。但现在看到他那无家可归的情形,和他那一张又急又窘的脸,不知怎的发生了一点所谓同情心。自然,我没有怪那掌柜的不留他宿。我知道做掌柜的自有他为难的地方。但我可怜春茂叔,同情春茂叔,在人世间混了三十几年的结果,落得连个宿歇的地方都没有,这总不见得是令人快意的事情吧。

  于是我挤到了柜台前,向他说:

  “春茂叔,你不用再在这里发气了,今晚就到我家去睡罢。”

  我们虽是一村人,平日可很疏远的,所以此刻突然听到了我的话,他那目光不禁似信非信地钉着我,好像在踌躇,一时竟答不出什么话来。呆了一忽儿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说:

  “真的么?”

  “谁寻你开心呢。”

  我就这样地在清明节的夜里将他留到家里来了。

  第二天,他一清早就出去,也没在我家中吃早饭。我知道他身边还有卖屋的钱,一定又是上酒馆去了。一直到晚上七点钟左右,已是我们吃完了晚饭,和妻闲坐着,喝着浓绿的茶的时候,他才醉醺醺地踱回来了。他买了一大包糖果,说是给我们的孩子的。我知道他的脾气,在这酒意正浓的时候,你如果一推却,又会惹他发脾气。但是我该收受他的礼物么?这就是叫他出宿夜钱了,在我觉得是万分不安的。这突然而来的赠予,简直使我不知所措的局促起来。我一面踌躇地接过他的糖果,一面勉强露出笑脸,招呼他坐下来喝茶。

  看见我接过了糖果,好像很高兴,他笑容满面地傍我坐着。

  妻带着四岁的孩子上楼去了。煤油灯的昏黄的光芒,像一星鬼火似地,映照着他那醉醺醺的微笑和我的局促的苦笑。

  沈默落在我们中间。我不知怎样来开始我们的谈话。我心里想,像他这样一个糊涂又不幸的人,真是可怜又讨厌。将父亲遗下来的十多亩田地化完了,现在弄到连宿歇的地方都没有,但每天还是要喝酒,吵架!倘你对他说:“春茂叔,你不应该再糊涂下去呢。喝酒最伤身,又叫人走上懒惰的路去,像你现在这样的处境,无论如何都应该戒绝了。再这样挨下去,等到你手头的卖屋钱化干净,恐怕连酒店的门槛都不许你再踏进一步了。”那他一定要误会你的好意,以为瞧不起他,或许还会引他发一场脾气的。在这夜深人静家家都要睡觉的晨光,引起这一场无谓的脾气当然是不必要的。

  但同时我又这样想,倘你看见一个瞎子爬到一口井上去,就眼看他溺死不救他吗?春茂叔虽然笨,却是一个最不懂世故的瞎子。悲剧已经跟在他后面,而他是不自觉的。他若再这样误下去,未来的苦日正长呢。现在就得有人正色规劝他,叫他戒了酒,找个职业,同时也得积蓄几个钱。我反覆地思索了一回,后来终于说:

  “春茂叔,我问你,喝酒有什么滋味呢?”

  “也说不出什么滋味的,不过喝惯了之后,一旦断了这命根,会气也透不过来,喉头就像有虫爬似的难受。”

  我鼓起了勇气冒险地接下去说:

  “我想,你最好能找点事情做做,否则成天的喝着酒,不太觉空闲吗?”

  “我也这样想。不过这年头,谁高兴给我事情做呢?”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地,他并没有生气。

  “好,我替你慢慢设法吧。”

  结束了这一回谈话之后,我立即暗地里自家打定了主意,决心要将他这个人从灭亡中救出来。我要像耶稣似地帮助他脱离魔鬼——脱离酒魔的诱惑,然后再领他走上人生的正路去。

  那天夜里,他那黧红的脸,晃着,晃着,反覆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心里如是地决定着:我要改变他的生活,一定得做他的监督者。但是像他那样过惯了懒散生活的人,倘你要在一二天内叫他抛弃了从前的习惯——那一切爱喝酒,爱吵架,不爱做事的习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只有慢慢地启发他,启发他的自尊心。同时也留心他,到底他的能力是做那一种事情最适当。总之,逢到了可以谈话的机会,我总要婉曲地向他解释,像他那样一个年富力强的人,要是自己留心一点,爱好一点,总可以设法把生活安排得比现在合理一点,受人尊敬一点的。于是我决心让他暂时住在我家里,到我的教育收到了相当的效果,再放他走进社会去奋斗吧。

  我为他留意着,打算着,后来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

  这是在他住到我家里半个月之后,一个天气很和暖,云也大海似的青碧着的暮春的日子。

  那天下午,我偶然在街头遇着了一个十年前的旧同学,他正在一家轿行雇轿子。多年不见了,但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依旧是先前那样年青,活泼,脸上依旧是浮着一团十年前所常见的可爱的笑影。我问起他的近状,他说是在县城里的一个初级中学里当校长,虽然薪给少,生活却满意,而且这种生活也就是他理想中的生活。他说,每天对着一些尚未失去天真的少年人,不知怎的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安慰,心境也会乐观而愉快起来。他说,他们是自己这一代的承继者,倘使我们能够好好地教育着,领导着,那末我们在这苦难时代里的未完成的艰苦的工作,就有人来继续担负了。他说着,清癯的面上露出了一种无从描写的欢乐的神情。我呢,恰恰相反。我听着他的话,我底沈静了多年的心,不知怎的,如像在一口古井里投下一块石头去,经他这一击,突然漾起了一阵感情的细碎的波澜——这波澜,连自己也说不清是甜蜜,还是悲哀。我想邀他到家里来住一宵,乘这一个机会,可以谈点别后的事;但他执着说有事必须走,所以我们只匆匆叙了几句寒暄就分手了。

  回到家里之后,我心里感到不舒服,但也说不出这不舒服的原因在那里,大约是为了别人在挣扎着前进,而自己只躺在一大堆腐朽了的白骨堆里,连翻个身的企图都没有,在这一个相互的对照下,未免自惭形秽,自觉衰老了吧。

  但接着,我也便忘记了自己的可怜,想起春茂叔来了。我觉得像春茂叔这样一个人,字是认识几个的,气力也还不算弱,人又不狡诈,倘介绍到学校里去当校役,真是最妥当不过了。而同时为春茂叔自身着想,这也未始不是一个改变生活的最好的机会。况且像我老友那样的人,真可说是在社会的熔炉里磨炼成了纯钢的意志的,那叫春茂叔上学校里去见见世面,也可让他知道自己从前的生活的空虚与可耻。我一面这样思索着,一面就坐在家里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他和往日一样醉醺醺地踏着夜色回来了。

  在我招呼他坐下之后,我就把刚才盘算着的这番意思告诉了他。

  我说话的时候他是低着头,是的,他是低着头在听我的话;但是没有等我说完我的话,他就摇摇头,面色也变成了灰白,好像不耐再往下听的样子。

  “你不愿去做校役呢,还是有什么另外的意思?”我看到他只摇摇头,话可一句也不说,不由得使我疑惑他误会我这一番好意了。

  “不是的,不是的。今天我听了一个新闻,因此什么事情都懒得做了,觉得富贵荣华前生就注定了的。”

  “听到了什么可感触的事情呀?”我料想他又在那里说酒话了。

  “我今天早晨上酒店去,听见别人抢着在那里说,王村的王癞子打着了头彩,发了五千块钱的大财。我当时还不肯相信呢。但是到了下午,我就亲眼看到了,王癞子坐着一顶绿呢大轿,抬进县城里去领钱。我看了这情形很气愤,觉得王癞子会发财,我总也该有交运的一天吧。我特地化二角钱去排了一个八字,但是据算命先生说,我是要穷到老的了。”

  他说完了又摇摇头。从他那带着叹息的语音里,从他那两次颓丧的摇头里,这是谁也可以看出来,听出来的,对于王癞子的打着头彩他是怀着羡慕与嫉妒,而对于自己的穷到老的运命发生了愤怒和憎恶。

  我觉得再没有向他往下劝解的必要了。他从前只有爱喝酒的一种生理的恶癖,而爱闹架是为喝醉了酒的一种必然的结果,不能算作一种坏习惯的,所以我对他的前途还存着一种幻想。但现在已证实他不仅有醉酒的恶习惯,而且还有一种运命主义的坏心理盘踞在他的脑海间。我是再没有援救这一个绝望的人的力量了,我只有让他自己爬到灭亡的深潭里去。

  那天夜里,我是无论怎样也睡不去,春茂叔的影子,晃着,晃着,第二次反覆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闭着眼睛在夜的黑暗里这样思量着,我既没有能力改变他的生活方式,自然得叫他离开我的家的;因为长此住下去,对于我个人倒无妨,所可虑的,是他那种坏习惯,坏心理,恐怕要影响到我们的天真的孩子。但是此刻突然叫他离开了,对于他,事实上又未免是一个过重的打击。那简直是叫他做叫化子,住凉亭去了。因为我自信得过,除开我,我们乡里恐怕不会有,虽不敢说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肯收留这样一个醉鬼的。这样反过来一想时,我又疑惑着,踌躇着,对于这一个人,简直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后来我终于自己骗自己地这样决定下来了:他虽没有可救的希望,但我为着人道主义着想,赶走他是不应该的,就让他住在我家里吧;至于小孩子,不妨告诉我的妻,教他当心点,不要使孩子和春茂多接近。

  但是说也奇怪,春茂叔那一付干瘪了的脸,那一双像蜡塑似的没有光彩的黄眼睛,那一张成天蒸发着酒味,像个老旧了的酒葫芦似的嘴(这一副模样,想起来再也不会引起儿童们的欢心的,)可是我们的孩子不知从那一天开始,却爱上了春茂叔,喜欢跟着春茂叔了。

  春茂叔白天是不在家的。但到了晚上,我们的孩子总要等春茂叔回来,和他纠缠一回才肯睡。春茂叔真有本领,他那一脸傻相的笑,能够引起我们孩子的快活。看见了他,孩子就会伸出他那又白又嫩,像夏天的雪藕似的小手儿,去摸他那又糙又黑,长着无数参差不齐的硬毛,像一个刮不光的江北猪头似的长下巴。他那粗而带哑的声音,也像敲着一个破瓦罐;但是真奇怪,他那不谐和的声音却能勾引我们孩子的耳神经,我们孩子看到了他好像非纠缠着他说一些连我们也听不懂的傻话,不会舒服似的。

  我和妻开始忧愁起来了。春茂叔对于孩子的坏影响,已经超过我们的意料之外地影响着孩子了。叫他走吗,这就是赶他跑到灭亡的顶点去,叫他不走么,这就是留他在家里教育着,训练着我们的孩子。

  但我们终于在因循,踌躇之中把这个问题搁下来了。妻也只会叹叹气,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

  一天晚上,我们家里失了窃。偷去的东西并不多,照例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如衣服,铜锡的器皿,自鸣钟,花瓶……等等,无非是一些日常的用品而已。但这一失窃却引起了我的愤懑。对于穷人,不幸者,我们不仅同情着,在可能的范围内,向来是尽量地帮助着他们的。而现在他们光顾到了,照应到了我们的家了。

  我疑心这花样,也许就是春茂叔玩出来的。我知道他是一个爽直的男子汉,偷窃是一向鄙弃的;但他现在穷了,借钱又不好开口;因为住在我家里再向我借钱,自己也觉得有点过不去;无可奈何之中想出了这花样,叫别人来动手,他从中分润一点红利。

  就是这把戏不是他所玩的吧,至少他也该负责任的。他回来迟,又喝得醉醺醺,有人跟在他后面是不觉得的,而那扒手就在那时跟着他蹑进了我们的家,在黑暗的角落里躲藏着。等到我们大家都睡静,连春茂叔也睡静,他就动手玩起把戏来了。所以,他是毫无问题该负一部份责任的。

  于是在他回来的时候,我就盛气凌人的去问他:

  “你知道吗,昨夜我们家里失了窃。我问你,你知道这人吗?”

  “我怎么知道呢?”他说,“倒底怎么一回事情哩?”

  “我对你说,昨夜我们家里偷去了不少的东西。这十年来,我们家里从来不曾失过一次窃的,而你住进来之后,不满一个月,就发生了这事情,所以……”我没有说完又停住了,觉得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也可以说,我没有勇气对这个不幸的人下最后的哀的美顿书。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他突着眼睛迅速地说,“你疑心这事情是我干的,至少这贼骨头是我带进来的吧。不是么?先生(虽然他是我的堂叔,但我们乡下的习惯,对于读书人,一般人都尊重他,称他先生的,)我可以对你宣誓,也可以对皇天宣誓,我春茂是饿死了也不肯做这事情的!请你原谅我直说,你是错怪我了。”

  “好了,我并没说你,不过这样随便问问吧了。”

  虽然我把这失窃的事情完全不搁在心上,第二天就忘记了;但在他好像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侮辱,这一生他是不会再饶恕我的了。回来的时候他总阴沈着脸,带着滞钝的眼光,紧闭着嘴唇,就是他那瘦削的耳朵,尖的鼻子,耸起的颧骨,他面上的任何一部份,也显得和往日有点异样了。我对他渐渐厌恶起来,觉得他是太不识相,太不知趣了。但我们的孩子还是爱缠他,好像不肯放过他一夜似的。

  妻在床畔对我说:“春茂叔是愈来愈古怪了。我们得早点叫他走,否则,真会惹出大祸来也未可知的。”

  但这也不过说说吧了,我和妻都没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决心,叫一个被人世遗弃了的人离开我们的家,让他露宿到潮湿的田野里,荒凉的溪河畔,雨打风吹的破老的凉亭里去。

  挨着,挨着,在大家都感到烦闷之中,时间又一星期挨过去了。

  叫他离开的一天终于到来了。我们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是一个天气颇好的初夏的下午,日子渐渐长起来了。妻怕孩子饿,做了一些粉点心;但想找他来吃时,却又寻不到他的影子。妻以为在隔壁婶母家,叫娘姨过去叫,回来也说没有去过。这可令我们焦急起来了。被别人拐走么?不要说我们的孩子是再乖也没有的,就是下午也并没有陌生人来过。我们找不出孩子失踪的原因。他平日是成天在家里的;除了有时上隔壁婶母家去玩一忽儿,再没有第二个可去的地方的。在绝望之中想起春茂叔来,也许是他带着孩子上酒店去了。

  果然,当我跨进酒店的门槛时,劈头第一眼触到的,就是春茂叔和我们的孩子。在一张污黑色的杉板旧木桌旁,我们的孩子盘坐在春茂叔的膝踝上,脸上浮着狡猾的笑,双眼凝视着春茂叔的猪肝色的嘴唇,口儿在翕动着,大约在那里咀嚼着什么东西。等我走近桌旁时,看到放在桌上的,除了一把污黑的锡酒壶和一只红泥小酒杯之外,就是一碟灰绿色的茴香豆。我的心儿不禁砰然地跳起来,天哪,原来他竟让孩子在那里吃不易消化的茴香豆!这时孩子也看到我了,可是他并不叫,只嘻嘻地笑着,做着油滑的歪脸,还从碟里拿起了一颗茴香豆,剥着,拿着豆壳儿来掷我。我自信算得上心平气静的,对于一切外来的侮辱都会淡然忍受的,这一回可也冒起火来了。我感到一股热辣的怒气,像一条巨大的毒蟒,从我的心底爬起来,匍匐着,匍匐着,匍匐遍了我的周身。我怀着一片好意收容了一个无家可归的酒鬼,而他却把我看成了一个呆子,一块木头,一件无用的废物。他戏弄着我,欺侮着我,利用我的心肠软,竟拿着我的孩子来玩恶作剧了。这是一种不可容忍的侮辱呀,这简直比侮辱一个寡妇,一个瞎子,更其手段毒辣了!我的血涨满了我的眼睛,我的手儿发着抖,我的愤怒塞住了咽喉。我睁着眼睛向他望过去;而他却泰然自若向我笑笑,又点点头,话是一句也不说,手里是拿着那只红泥小酒杯。我真愤极了,从他的膝头上一把抱过了孩子,不管孩子嚷,也不听他在说什么话,像从一个强盗手里夺下了劫物似的,抱着孩子就飞快地跑出店门了。

  回到家里之后,孩子还是哭嚷着,闹着,要回到春茂叔那边去。他的天真而简单的脑海里,现在是已没有哺养他的父母的亲切的印象了,盘踞在那里的,怕只有一个春茂叔的酒气醺醺的面孔吧。任你给他糖果,给他安慰,给他哄骗,像对一只顽强的猴子使用狡诈的手段,任你用尽了一切的力量,他还是不给你半点代价。我们没有方法停止他的哭嚷,心里是又气,又愤,又悲痛,可说是伤心到了极点。妻的面色变成了死灰一般的苍白,两手发着抖,唇儿也抖动着,简直浑身在颤抖了。我呢,一面抱着孩子,一面也抖动着嘴唇,尽管对妻这样安慰着:“我当初不该留他进来的,现在悔也来不及了。我们只有叫他今夜立刻滚蛋。这种没有良心的人,就是冻死,饿死在田野里,也没有一个人会怜惜他,替他说一声冤枉的。”

  孩子终于因为长久的哭嚷而疲惫,熟睡在我怀里了。于是我和妻商量着,结果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春茂叔不是糊涂,而是有意要引诱我们的孩子走坏路,学他那坏榜样——或许那榜样,在他以为是好的也未可知。但我们对于别人的善意的帮助,而代价是得到了这样一个苦痛的结局,这我们不能怪别人,只好怪自己没眼睛,现在呢,是别人负我们,不是我们负别人,所以也顾不到别人的悲惨的将来了。我们只有叫他立即离开,任他去做强盗,绑票,小偷,乞丐,或者冻死,饿死,我们是再也管不了这许多。

  春茂叔回来之后我就对他说,而且事前我还预备好了这样严厉的话的:“春茂叔,你好!你总算教坏了我们的孩子,来报答我们的床铺和被席!”可是一见了他的面,我的口气又软了下来,我是客客气气地向他说着,他住的那间房子现在因为有别的要紧用处,只好请他暂时住到别处去,将来如果有机会,仍旧可以住回来的。

  他听到我这话时的表情,我实在想写也写不出来。他的酒力突然消失了,面色变成了一种衰败的苍黄。他的眼光发着直,钉在我的面上,使我的两个腮颊感到一种可怕的寒冷。他的唇儿在颤战地翕动着,似乎几次要想对我说些什么话,但又都没有气力的咽下去了。他木然地直立在我面前,不动也不说话,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时候,我才清楚地,为以前所不能比较的清楚地,看出了他的衰老了的消瘦的脸,他的枯黄之中带着灰暗的贫血的颜色,他的破破烂烂的衣裳,他的黏沾着泥上的蓬松的萎黄的头发。我的心又重新沈重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对于不幸者的太凄惨的打击了。正在我的柔懦又脆弱的感情渐渐紧张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好像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才从喉间迸出来的,带着颤抖地说出了这一句:

  “我……去……了……”

  于是像一个野鬼悲啸一声地逝去,他头也不再回过来,拖着沈重的足步,疾速地跑走了,这时候,我忽然这样意识到,一定眼泪已经含满在他那陷落的两眶,再没有勇气回过头来罢。想着,我的心脏不禁麻痒起来,我的毛发不禁悚然。

  夜里躺在床上,我老睡不去。这倒并不是为他今夜的可怜的流落难受,而是要安慰安慰自己,我心里在勉强这样自慰着:“得啦,你别老替他愁闷吧。一个人,只要不是哑子,就是哑子也会装手势,决不会找不到一个借宿的地方的。明白点,不要再替他做愚笨的梦了。”

  像哄小孩似的哄了半天,才把自己的心境骗得有点安定了。但第二天仍旧不敢向别人问起,也可说不愿向别人问起,关于春茂叔昨夜的消息。然而这样也没有用。一到了黄昏,不知怎的,一团愁惨的云雾围到我的眼前来;隐约在这团愁惨的云雾里,是一个春茂叔的可怕的影子。

  直到一星期之后,我的心才完全镇定下来。白天也好,黄昏也好,夜晚也好,春茂叔的嘴脸再不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好像世界上并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至少我是不认识这个人的。

  我是为一些琐细的家事消磨着我的岁月,我是无目的地向死亡爬行着。

  一天,大约在春茂叔离开我家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在一个本家的丧筵上,我第一次听别人说起春茂叔近来酒喝得更利害,脾气也更坏了。下午是成天坐在酒店里,直到酒店关了门,还要买好一竹筒黄酒,才肯慢慢地踱出店门去。夜里睡在凉亭里是没有疑问的,因为每天早晨凉亭里的过路客,总见他老人家在那里呼呼地熟睡着,大约至少要十二点钟之后,才肯懒洋洋地爬起身来。人是瘦到像一个鬼魂了,大约离开死亡的日子也不远吧。

  听到这消息,不知怎的,我忽然害怕起来。一种强烈的忧愁缠住了我的心,好像我犯过了一回罪恶滔天的事情,而如今是忏悔也来不及了。对于他,这一个愚蠢的颓废的人,我始终没有尽我最后的力去教育,去感化,只赶走了他,来逃避我对于这一个不幸的人的责任。明知他要更堕落的而不去援救他,现在他果真已经走进墓穴的门口了。

  我郁郁不欢地离开了酒席,怀着悲愁,提着灯笼,踏着满眼凄凉的夜色走回家来。在我将近门口的晨光,忽然看到石阶上躺着一个人似的东西,这使我本能地心悸动了一下。再走近去仔细看看时,原来就是春茂叔呀!

  有如战乱之后,家人离散,一旦在异地遇见了骨肉,我不禁喜出望外,心也忽然轻松起来,年龄也似乎青了好几岁了。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儿(这是我第一次拉他的手儿呀!)让他走进我的家里去,但他已像一个病后的老人,抱着一个酒筒,拖着滞重的脚步,慢慢地颠蹶着。

  在黄昏的灯光下,我看到他这个人完全改变了。是的,完全改变了!他的脸色变成了铁青的,他的颧骨,额角,耳朵,鼻子,一切轮廓都耸突得太可怕,好像在他身上没有血和肉,只剩一张枯皮蒙着一付骷骨吧了。这时在我的心头,是装满了无限的欢乐,同时也装满了无限的悲哀的!我知道他的精神上,肉体上,在这半个月内两方所遭受的损失都极严重的,至少他是衰败了。我想找几句顶体恤的话来安慰他,好使他忘记了从前我所给他的一切残酷的印象,我们来重新做个好朋友。我这样说:

  “春茂叔,你要喝酒吗?我这里有好酒,是昨天一个朋友送来的,是陈年的绍兴花雕。”

  “我不想喝。我觉得身上非常不舒服。”

  “那末,你还是去睡吧。我想休息一二天,你就会健起来的。”

  我扶他进房去,为他安排好床铺,我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像对他赎罪似地。我又为他冲好了一碗茶。然后向他郑重地告别,叮咛他,明天千万迟点起来,中饭可以在我家里吃,这用不着客气的。

  第二天,他竟病倒起不来了。浑身发烧着,面色喝醉了酒似的绯红。我问他茶,问他稀饭,问他水果,都说不要。我的心有点焦急了。我觉得这不是好现象,倘不趁早去请医生来诊断,让它自然发展下去,恐怕不会有好结果,也许是凶多吉少的。经过医生的诊断之后,我的疑惑更得了一个可靠的证实,他所患的是极凶险的伤寒症。

  药灌下去,好像是一碗清水,也许这碗清水里还含有毒质的,他的病象只有一天天的加凶,谈不到有起色。我伺候他,当作我的家人似的殷勤地伺候他;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好办法,可以使他的病霍然全愈。他不对我说话,也许是没有说话的气力吧,只直着两只陷落的大眼向我瞧。问他可要东西吃,只摇摇头。

  他的病势愈来愈险恶,医生终于说可以安排身后事了。他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两天老望着我,他的幽暗的目光蛇似地缠住我周身,好像有什么遗嘱要告诉我,但又没说出来。我不好意思去催他,只有安慰才是我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临死的病人的责任。

  在他病倒后的第六个晚上,他忽然向我装着手势,是叫我过去的意思。待我走到他身旁,在床畔轻轻地坐下去的时候,他就用颤抖的低微的声音对我这样说:

  “先生,我想对你说句话。”

  “什么话?你尽管对我说吧。只要我能力办得到,我没有不可以帮助你的事情的。”在我心里,他所要说的,大约不外于他的身后事吧。

  “从前我在你家里的时候,你家不是失过一次窃吗?”他颤抖着。

  “是的,”我踌躇着回答。这时我才发现怨恨像一条毒蛇缠在他心上,到此刻还不肯释放他。我已料到,这几天来他踌躇着想对我说的,并不是我意料中的身后事,而是在人世间所感到的一切侮辱的一个最后的报复。我静候着,等待他的严重的审判,像等待一个法官的审判一样。

  他的黯淡的枯燥的目光忽然明亮起来,像夏天的夕阳的反照,很有力的逼视在我面上,使我低下头去。

  他骤然从床上坐起来,此刻已显得像一个神,我也忘记了他身上的凶险的病了。

  他勉强提高了衰败的又低沈的声音抖颤着向我说:

  “先生,我是不成了。不过,这件事非向你说明我是死不去的。我对你说,那天偷东西的人,真的不是我呢;但我当时也没有方法可以证明。自从离开了你的家,我就每夜在你这房子的周围巡逻着。我知道像你这样一个好心肠的人,失去了东西一点不声张,也不生气,他们第二次一定又要来光顾你的。我心里这样打算着,我务必要捉住这一个贼骨头,也好洗一洗我的心迹,吐一吐我的冤气!但是阎王不容许我,我的身体只有一天天的弱下去,到了那天晚上,我实在再也支持不住,只得躺在你家的石阶上了。现在呢,阎王不让我捉住这一个可恶的贼骨头,洗一洗我的心迹,就要叫我回去了。我也只好等下世再来报答你,再来捕捉这一个害我的贼骨头了。先生,你以后最好当心点,对于一个好人,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我这时突然流下了两行冰冷的大眼泪,我的心窝凝冻着,千万种说不出的苦恼一齐钻进我的脑子里。我觉得像他这样一个伟大的受难者,我竟像瞎了眼睛似的,和他相处一个多月竟一点也看不出来。等到他自己向我告白的时候,已是他走到生命的尽头的日子了;我现在再没有给他安慰的机会,他将永远地怀着人世的悲惨去长眠在地下了!我要向他跪下去赎罪;但我的两腿麻木着,已不能听我的指挥。我咽着眼泪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默包围在我们周围,好像整个世界已经死亡了。

  他的黯淡而凄惨的眼光,像那快要熄灭的煤火似的,已蒙上了一层可怕的灰白,凝视在我脸上。

  “你要喝点开水吗?”我想不出一句其他的话来说。

  他摇摇头,他的阴沈的眼光从我的脸上收回去,沈在床上了。这时候我看见两粒干燥的眼泪从他那陷落的眼眶里迸出来,凝冻在他腮颊上。我真伤心到了极点,我的每一根血管都快要僵硬了。我知道含在他那两粒眼泪里,是一个受尽人间的侮辱,讥笑,咀咒以及一切不正当的虐待的苦鬼的最后的悲哀。

  他又抬起眼光来望着我,沈默着。

  过了好一忽儿之后,他的灰白的唇儿忽然剧烈地翕动起来,好像想对我再说几句话,但终于只迸出了这几个可怕的字:

  “先生……你以后……最好……当心点……对于……一个好人……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此后就不再说话了。直到他断了气,他的阴沈的惨痛的目光还是凝视着我,没有离开过一秒钟。

  现在,时代已经变换了,连我们的孩子也早已忘记春茂叔了。像春茂叔那样被社会侮辱着,压逼着的弱小的人们,也不像他那样只会喝酒,吵架,过颓废的生活了:他们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但我是无论怎样也忘不了他临死时的惨痛的蛇一样的目光的,它将缠到我死去吧。他那“对于一个好人,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这一句话,是永远在我耳边嗡嗡地响着,我觉得这话好像就是为他自己的命运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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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姚蓬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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