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薯的悲哀


  由马关条约到九九南京受降之间,时间是长或短,那是不难知道的。这时间,就这样子剖开了,或冲淡了他们之间的血缘吗?那更是不难知道的。

  这历史之流,确是回到了它原来的河道了!


  世界是和平了。但它并非像某种人说:降落来的,而是人类由某个角落里找出来的。人类把它捉出来,扛在肩上,而今,在地球上阔步起来。感激、历史的感觉、意志、善、爱、眼泪、生活的烦琐、惰力……这些,是一切的人类将要求于和平的。

  在这里,人类完全狂醉于和平了,投身于胜利的陶醉里了--。太和殿在举行着严肃的典礼!在那么宽广而雄大的广场上,希望要找出一块立锥之地,那是很难的。并且,要希望他们能够静静的沉默一分钟,尤其是难的。和平与胜利,是让他们捉到手里了!他们有需好好的,并且尽情的享乐它。有需掮着它来阔步--加之,太阳,秋风,国旗的飘扬,汉白玉……而兴奋、感激、愉悦、满足,则如波浪,流到各个角落里去。

  --其次,是欢迎国军,游行,民众大会,在报纸与电台上的告同胞书,一切可能的悲剧与喜剧等等!

  同样,在令人晕眩的速度的转换中、变化中,他们--白薯,他想到似乎需要做些什么。他们的高兴,欣忭,是应该比任何人都要大,都要热烈。于今以后,他们又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很快的,他们就开会了!


  --北平没有台湾人,但白薯却是有的!

  并不是没有台湾人,而是台湾人把台湾藏了起来!

  把海外那块弹丸小地--宿命的岛屿,由尾巴倒提起来,你瞧瞧吧,它和一条白薯没有两样。白薯--就这样被大用起来!

  还有,昆虫的保护色,人们是知道的。但是人类也要保护色,这事情,人们却好像不大知道似的。然无论如何,人类在某种场合是必要有保护色的--正同昆虫一样!

  台湾人--奴才,--似乎是一样的。几乎无可疑义,人们都要带着侮蔑的口吻说,那是讨厌而可恶的家伙!

  这,他们是经验了很多了。例如有一回,他们的一个孩子说要买国旗,于是就有人走来问他:“你是要买哪国的国旗?日本的可不大好买了!”

  又有这样子问他们的人;你们吃饱了日本饭了吧?又指着报纸上日本投降的消息给他们看,说;你们看了这个难受不难受?

  有比这样的话,更尖刻,更侮辱,更要刺伤人类的自尊心的吗?并且,不唯如此,如果他能够回忆到半世纪以前的事情,他将了解这句话包含着有怎样的意味吗?

  北平是很大的。以它的谦让与伟大,它是可以拥抱了一切。但假若你被人晓得了是台湾人,那是很不妙的。那很不幸的,是等于叫人宣判了死刑。那时候,你就要切实的感觉到北平是那么窄,窄到不能隐藏你了。因为,它--只容许光荣的人们。因为,你--是台湾人。然而悲哀是无用的。而悲愤,怨恨,于你尤其不配的。记着吧,你--是那--

  --白薯,也就这样,被北平的台湾人用了起来!


  --喂喂,听见了吗,白薯又被炸啦?

  --他是白薯吗?

  这时候,白薯意味什么,那只有他们才会知道?

  这时候,白薯--那就是昆虫的保护色!


  白薯居然也开起大会来了,也开起旅平同乡会来了!

  但,就在这里,他们--史无前例地,被抛在一边--。祖国不理他们!会场有来宾席,议程里有来宾致辞,但--期待于他们是过份的,于是这些被空过去了。经常人们在这时候,什么是最被热烈地希望的呢?那是--鼓励、安慰、热情、旧雨重逢的感激的瞬间。

  但--没有!

  由会场散会出来的白薯,他们感觉到空虚失望,凄凉!

  --史无前例地,他们被冷冷的抛在一边。


  台湾,被葬在世纪的坟墓里的……。


  白薯站在地球的一边!

  只见历史像游牧民族,在辽旷的大草原上彷徨着。

  祖国--但一阵风自西伯利亚吹来,什么都不见了,都没有了。


  --有好几个年青的白薯聚在一室,像经常在这样的时代年青人所要做的那样,他们已有很大的工夫为着某种问题,在讨论着,在商量着。不,说他们在无可如何地悲伤,与叹惜着,要比较妥当些儿。

  一个年青的悲壮地说:

  ……老白薯有他们白薯独特的想法。和你我一样,有一种祇适于他们自身的法则。做无论任何一种事,希望能够瞒过他们,那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不错,他们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什么叫做神圣,叫做感激性乃至于传统的光荣--记着,他们对此是不负责任的--这些,他们是不知道的。但他们却有一个法度,那就是--比较!在比较之前,不管什么都隐瞒不了。不管什么,如非经过比较,他们是不肯相信的。你走了,他来了,他们要比较。旧的消逝了,新的上来了,他们也要比较。这样子他们晓得了哪个是好,而哪个又是不好。也就这样子,两个不同的事像与关系,不可磨灭地刻印在他们的脑筋里,作成了他们的观念,与感情。

  我们能够由报纸,由不完全的消息,由家乡寄来的书信,得悉家乡大概的事情,这是很馍糊的--也能够知道他们的感情。

  无论如何:是不能责怪他们的,也只有他们的感情,才是最健全的。我们不能对他们要求更多的东西。比如,你的姐妹在你跟前,眼看着受人欺凌,她们的哀号,是那样的凄惨的,此时,你将作何感想?比方你饿着肚子,此时你最清楚知道的是什么?我们不要欺骗自己,在这时候,无论多么崇高的观念,是一点儿也不会发生效果的。这没有别的,就是那“比较”在作祟。于老白薯,什么是善,什么是人类最高的感情,都会被拖下地面来的。当我们说:爱你们时,他们便要问我们,那是不是要有好日子过?就是这样。光有空气与水,是充实不了他们的生活。实际,于他们,现实才是作成最后的意义的。我们不能够由这里学得一点儿事实!一点儿教训吗?

  最初,日本人到来时,一块儿他们带来了皮鞭与尖锐的犁儿。他们可以说从开始就用这具犁儿,由三貂角犁到鹅銮鼻,再由西海岸到东海岸。凡是他们能够由那里犁起来的,便不问什么,统统拿走。而皮鞭,就跟在那后边。于是,那地方成了他们所说的“帝国的宝库”。但现在,可感谢的,祖国已收回了这块土地。祖国慈祥地打开他的胸怀,温柔的说“回来,孩子!”。当然,我们是可以相信的,我们是被解放了。也即是说,我们已不再受那皮鞭与犁儿的苦!

  同时,我们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

  台湾人--祖国说。并且它常是和朝鲜人什么的被排在一起。朝鲜人怎么样,台湾人又怎么样,--报纸上常常登着。这样的话,我们已经听得太多了。我们能由这里感到少许的亲热吗?从前,我们的支配者也同样叫我们--台湾人!这里,我们读到了很多的意味;差别,轻视,侮辱,等等。然而我们能够说什么呢?祖国--它是那么伟大的。它不但包括一切善,并且它也包括一切恶。它要求我们的代价。

  在从前,我们是那么自然的,发起了革命,发起了民族运动,而且求援于祖国。那完全是迫于必要--那时候我们有敌人。假使于斯时我们有武器,我们是充分的明白我们是要怎样来使用它。我们知道拿起我们的枪,对准我们的敌人,拨动机钮。--但,而今,我们已无需这些了。从前,我们晓得我们要打的是谁,现在,我们已不知道我们的枪是要打些什么人了,你们说要做这个,做那个。那是无用的。现在,你们便是你们自身的主人。难道你要对你自己的额门,拨动你的机钮吗?

  不幸的,你们扛起你们的枪,向大戈壁走去吧!去到那里尽情打你们所喜欢打的吧--

  但是--但是,白薯是有悲哀的!


  白薯在故都,不--在祖国的脏腑走着!

  他们由各个角落里走出来,向各个角落里走去!

  他们有年青的、年老的、胖的、瘦的、有健全的、有患着神经衰弱症的,--

  他们如流浪汉,混杂在人群里,徘徊于大街、小巷、东城、西城、王府井、天桥、贫民窟、城根。他们徘徊着,观察着。他们像古城的乞丐,在翻着,与寻找着偏僻的胡同,和肮脏的垃圾堆。

  他们是看见,且听见了许多许多的东西了。

  故都是一个古老民族的旧巢。在它的里面,埋藏着一切可能见闻的东西--历史的沉淀物,世纪的浮泽,与传统的泥沼!

  白薯是看见且听见了许多许多的东西了。

  那是什么呢--?他们是知道的!


  贪官污吏,四爷政治,官僚--

十一


  白薯是不会说话的,但却有苦闷!

  秋天是风雨连绵的季节,而白薯,就是在这时候成熟的。

  仔细别让雨水浸着白薯的根。如此,白薯就要由心烂了起来!

  烂心--那就是白薯苦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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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钟理和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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