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口到宜昌
七月十九,武昌大轰炸,我躲在院外的空地上。炸弹在头上吱吱的叫,晓得必落在附近,也许是以我住的地方为目标。警报解除,回到院中,院墙及邻舍已倒;我的屋里只落下些灰土。大家决定搬到汉口去。我十分难过。这里并不是我的家,可是我十分的爱它,特别是在轰炸后。不论是多么不顺眼的地方,一经暴敌轰炸,便很可爱了。况且我所住的地方又是那么清静宽敞。匆匆的卷起铺盖,不好意思落泪,可也又是一番小流亡的滋味呀。
由武昌迁到汉口,只是一江之隔,尚且难过;离开武汉,奔往他处,是连想也不敢想的。可是,廿六日文艺界抗敌协会开会,决定总会迁往重庆,我必须去!当然得尊重会中的决议,虽然我决不想走。路上的苦处,到重庆后的困难,都不便预先害怕;我是舍不得武汉,特别是在大轰炸之后。轰炸有什么可怕呢?炸死,不过是一死;炸不死,多少在保卫大武汉的工作中尽自己一点点力量。轰炸只是使人愤怒,只有日本人的愚蠢才以为我们害怕呢。
廿九晚还参加“文协”的招待阿特莱女士茶会,卅日夜间可就上了船。走,是服从“文协”的命令;船票,是老向去买的。(船票是自己掏钱,不动“文协”的一文。)我只尽了跟着行李,走上船去的责任。假若前几天的炸弹落偏了一些,我必定不会走上船来!可是上船的滋味,并不比听着炸弹吱吱的往下落好受。我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为何要挤在人群里。家信已发了:打回老家么?我越去越远了!儿女们还好吧?还记得这两句,可是不敢多去咂摸:把家信作为例行的公事吧。朋友们呢?在武汉交了许多新朋友,昨天还在一处言笑,今晚又分别了。何时能再会面呢?最后,因为它是最重要的,所以放在最后;最后,武汉怎样呢?武汉是不会陷落的!这样告诉朋友们不止一次了。可是,我为什么走呢,既相信武汉不会陷落?这无可自解的矛盾,使人把舌团在口里。身已在船上,即使万感交集,难道还不是以一走了之么?岸上的灯光,射在江里,万星沉浮,动荡无定,心也随着欲碎。别矣武汉!
因为票价贵,船上并不十分挤。可是以人声去判断,简直不知有多少人,而且都发了疯。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乱嚷乱闹,莫非这就是逃亡必须有的表示么?不在路口上立着,大家便都能过去。可是偏有许多人立在那里,自己不走,也不许别人通过。等一等,大家就都能走过去;然而谁也不等,都往前拥,都开口就骂。中国人大概不会严肃。
安闲自在的只有茶房,酒钱是票价的五分之一,先付。他们穿着拖鞋,托着水烟袋,坐在客厅里闲谈。外国船上的茶房理应如此,他们没有国难,也没有任何责任;可羡慕的隐于舟上的生活呀!
船只有轮廓。一切零件,久已残落,决不修补,门上没柄,壶上没嘴,净桶没边沿,椅子没靠背,床前没号数,电灯没开关,……这船的轮廓要把几百条生命送到宜昌去。票价很贵;此外,一律须加“不”字。饭不能吃,开水不开,出恭不方便,……污辱中国的江,中国的人,岂只是日本暴敌呢?
可是中国人挺自在,舱里充满了鸦片烟味。疏散人口,免去无谓的牺牲,就是使这些鸦片烟鬼多活几天的意思么?鸦片烟鬼有钱,坐得起污辱华人的洋船,很自在的享受着中西合璧的腐臭生活。有谁敢来干涉他们呢!看,那群孩子!这就是保存国家的元气么?脏,瘦,皮在骨上挂着,一天到晚不是哭便是吃糖果。鸦片烟鬼的后裔呀,也去到后方去安全的害童子痨啊!
船上没有医生。有人把洗脚水倒在开水桶里。我拉痢,害病的还很多呢。两天内,舱里死了七个人。买了船票的猪狗们,就喝搀了洗脚水的水吧,就死在舱里吧,外国人只要你们的钱。大概洋船长教你们都跳下江去死,你们也不发一声吧?
没心去看江景。那夹岸的青山,云中的塔影,蒲上的流烟,多么美好的江山哪!可是,这是被奸污了的美妇。除了把强盗们都赶出去,谁有心肠去谀赞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呢!那些鸦片鬼们终日倒在床上,那些能坐着的壮士,终日围坐着麻雀桌旁,他们也无心观看美景。他们不理会中国的伟大,所以也就不替中国着急。无限的青山,滚滚的长江,你们是位置在没有诗,没有热情的地方;等着听炮声吧。
船白天走,走得很慢;晚间停住,没一定地方,没一定时间,全凭洋船长的旨意。领江的没有夜间开船的本领;在白天也还触到沙上而几乎搁浅了好多次,四天的工夫没离开船,船白天慢慢的走,夜间不定停在何处,不靠码头,怎能下去呢?只好闻着鸦片烟味,听着牌声,看着那群死尸,喝着不开而且搀了洗脚水的水。就是这样,我到了宜昌。痢疾更重了。茶房又来要小账;预先付过的大概是算了。松懈,肮脏,怯懦的流亡,啊!还用到别处去找国耻吗?
原载1938年10月16日《宇宙风》第七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