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到达丽城,即住在这里上等的宾馆瑞柴郭甫中。
默里说:“丽城(LuZern)是古代联邦的省会,位于湖岸边四个联邦中间,是瑞士国中浪漫气息最重的一个地方,有三条重要的道路通到此地;从这里坐船,1个小时就可到利笳山,在山上可以见到世上最好的风景。”
别的向导也都这样说,到底是不是真的,也未可知;可是因要目睹此景而来丽城的各国旅客多得不计其数,其中最多的是英国人。
瑞柴郭甫宾馆五层的高大楼房,是刚刚才建在湖中湖岸边,那个地方古时曾是一个木制的朽坏的桥梁,桥脚下坐落着一座钟楼,又在托顶架上设有几个神像。现在都因为英国人大批的到来,又要适应他们的需要和利益,所以已经把旧桥拆毁,就在那个地方铺设了一条沿岸大道,这条道路设有石头的基座,很平直;大道边建有一座四四方方的五层楼;楼前栽着两行菩提树,支着柱子,菩提树中间铺满了绿草,这是休息的地方。许多英国妇人戴着瑞士草帽,许多英国绅士穿着挺拔合身的衣服,在那里走着,一副非常高兴的神情。这种湖岸大道、房屋、菩提树和英国人在别处也许是很好,但在这里,在这种宏大,和谐,温柔的“自然”中,这座宾馆的景色就逊色很多了。
我走上楼,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临湖的窗一望,山水天空的“美”一下子把我震动了,使我惊骇。我感受着内心的澎湃,有一种要表现那忽然充满我心灵的热情的需要。在那时候我要抱住谁,紧紧地抱着,我要哭,我要同他(指所抱着的人)同自己做些异乎寻常的事情。
那时候是晚上七点钟。雨下了一天,到现在才停。深蓝色的湖面点缀着几点船影,显得又平又静,仿佛与绿岸一起平铺在窗前一般。离近一点——是湿润的翠绿的岸,一望都是些花园,别墅和芦草;再远些——青山一抹,山巅上戴着那白色的雪冠。湖上,山上,天上,既没有完全的界线,又没有完全相同的颜色,还没有相同的瞬间:各处都是行动不均齐,怪异无穷尽的调以及影和线的不同,万物都是安静,温柔和“美”的需要。并且在我窗前无序的,错乱的自由的“美”的中间,还蜿蜒着一根沿岸大道的白杖,一行菩提树和一些贫穷的,讨厌的人类产物,不但不能和“美”有共通的和谐,仿佛远处的别墅和遗迹一样,和这种“美”恰恰相反。我的眼光便自然而然不停地和这种沿岸大道可怕的直线闹起冲突来,非常想推开它,消灭它,仿佛拭去那在眼下鼻上的黑斑点一般;但是无论如何,那沿岸大道和游玩的英国人的影儿总留在我眼前,我就竭力要找到可以看不见这种沿岸大道的视角。我既学会了这样的浏览,便在单独观察自然的时候感受出一种不完全的,却极甜蜜的情感,不由得自乐其乐,一直徘徊到吃饭时候才停止。
七点半时,仆人进来请我出去用餐。餐厅在楼下,一间极大的房间,收拾得异常讲究,摆着两只长桌子,至少可以坐100人,客人慢慢聚拢来,静默的行动持续3分钟之久,但听到妇女衣裳的窸窣声,轻步声,细语声;男女个个都穿得十分华丽整洁,坐在自己的座位。瑞士这个地方一大半游客都是英国人,所以那公共餐桌的特点就是严肃的,是法律所承认的礼节,不是因为傲慢,而是根据不要拥挤的需要和很方便满足自己需要的自足态度。各处都是白色的丝服,白色的领子,白色的真假牙齿和白色的脸及手。但是这些很美丽的脸,只顾出身良好的认识,完全不注意所有附近的人,并且这些带着戒指的洁白的手的活动,也不过是为了调整领子,切割牛肉和斟酒之用:在他们的举动里,绝没有一点精神活动的影响。各个家眷之间有时还轻声谈些酒菜味道极好,利笳山风景绝佳的话,但是那些单独的男女旅客却寂寞寡欢地坐在一起,互相望都不望。如果在这百人中间有两个人互相说话,那么所说的一定是天气和登利笳山的情形,刀叉在碟子里忙动着,一点声响也没有,菜都取得很少,豌豆和蔬菜都用叉子来吃;仆人勉强服从着公众的静默,低声下气地问客人要喝什么酒。对于这样的聚餐,我总觉得异常难受,异常不舒服,不由得要引起我的惆怅。我总以为我有点错处,才被罚在那里,正像儿童时,父母因为我淘气,便让我坐在椅上,露着讥讽的神气说:“好人,休息一会儿吧!”那时候筋骨里都流淌着青年的血,又听见其他房间里弟兄们欢呼的声音,当时的情景正和现在一样。我竭力想反抗在这样的用餐时刻受压迫的情感,但是徒属枉然:我对这些死脸无从反抗,而我竟也变成死脸了。我一点也不希望,不想,并且没有察觉。起初我试着同邻客谈话,但是除了那已重复千百遍的句子以外,竟找不到其他的回答。并且这些人也并不是所有都是傻的,没有感情的人,在这些死人中间,一定有许多人内心活动和我一样,也许比我还复杂,还有趣。那么为什么他们竟使自己丧失那生活之愉快呢?
记得在巴黎寄宿学校里,我们一共有二十个国籍、职业、性格都不相同的人因为受了法国人社交性的影响,便聚在一起用餐,也很有意思。于是从桌子一头到那头,个个都聊起天来,其中还夹杂着趣语和双关话,竟热闹得了不得。每个人也不管说得怎样,只把心里所想出来的都讲出来;在那里我们有自己的哲学家,自己的辩论人,自己的笑柄,所有全是公共的。饭后我们就立刻把桌子推开,在满着灰尘的地毯上跳起波尔卡舞(la polka)来,也不管究竟合不合调,直跳到晚上才停。在那里我们自然是装作高兴,不很聪明的人,却总还是个人。我们大家都互相以人类相待,以友谊相交,彼此撇去那轻松的或真实的心的回忆。至于在英国式的餐桌上,我看着这些丝衣、金饰、光滑的头发、侍童,便常想有多少活的妇人因为佩戴着这些装饰而感觉幸福,又能使别人感觉幸福。想着真奇怪,这里有许多好朋友和情人竟坐在一起,不了解这个。他们竟永远不知道这个,互相也永不会给那极容易给的,并且是他们非常愿意分享的幸福。
这样想着,我心里更加难受起来,竟没有吃饱,就怏怏到街上去游逛。街道又窄,又污秽,又没有电灯,店铺都已关门了,见到的都是些酒醉工人和提着水桶的妇人,他们在小巷里走着,我看着,不但不能驱除我忧愁的心情,反倒无端增添几分愁丝。等了一会儿,街道上更黑了,我便摒除脑子里的一切思想,再也不去关心那四周的景物,匆匆地走回家了,希望用睡梦来逃脱那黑暗的忧思。那时候我的心灵异常冷淡,异常孤苦,异常难受,正好比在迁移新居的时候所发生的情形一般,毫无明显的原因。
我顺着沿岸大道到瑞柴郭甫宾馆去,低着头只瞧自己的脚,忽然有一种很奇怪,却很和蔼可亲的音乐声音吹进我的耳朵。这种声音一剎那间感动了我,仿佛一种明鲜,快乐的光穿进了我的心灵。我便高兴快乐起来。我那已睡熟的注意力重又回到所有周围的事物上面。夜景和湖景的美,以前我置之淡然,现在它们又很新鲜地使我惊愕。我同时体会出黯淡的天色,鲜明的月光,深绿色的平静的湖水,浓雾遮着远远的山,弗莱升布格的蛙鸣声,和小虫在草里唧唧的鸣声。我看见前面传出很大声音的地方围着一大群人。离这群人的几步路的前方便站着一个戴黑帽的矮身材的人。在这群人和这个人的身后,几棵乌黑的园松和两个尖尖的塔顶高耸入灰色且带些蔚蓝色的天上。
我走得越近,声音便显得越清切。我很明显地分辨出刚才在空气里震荡着的音乐声原来是弦琴的和音。琴调仿佛是“玛左尔卡”乐。声音听着或近或远,一会儿是尖音,一会儿是洪音,一会儿是喉低音。这个并不是歌,却是歌的巧妙的雏形。我不明白这到底是哪种乐曲,但是这是很美妙的声音。
那生活的错乱的,不得已的情感忽然对我来说很有意义,而且很美妙,此时在我心灵里仿佛开着新鲜芳香的花。一分钟以前我所感受的厌倦,烦闷,和对世情的冷漠,现在都已消失,忽然感受出爱的必要,希望满满和生活的无理由的快乐来。梦想什么?希望什么?我不由得觉得那美和诗意从四面环绕着我。尽你力量,张着大口把它吸入吧,尽你的需要,自己享受吧!这全是你的,这全是幸福。……
我又走近一些,那个矮人仿佛是旅行的提洛尔人。他站在宾馆窗前,交叉着脚,头向上仰着,在那里奏着弦琴,用各种声音演奏那优雅的歌曲。我立刻对这个人有种热烈的感情,并且感谢他能给我一个转机。那个歌者穿着旧黑衣裳,头发黑而且短,头上戴着商人普遍都会用的旧帽子。看他的衣裳一点也没有艺术家的气息,但是彪悍的又孩子气似高兴的神情和举动,因为他身材太小,便越显得可笑可怜。在华美的宾馆门前窗前和平台上,站满了穿着阔绰,衫袴宽大的太太们,戴着白色领结的老爷们和穿着金黄色制服的仆役们;街上人群中和菩提树夹道中也聚着不少制服齐整的侍役和厨役,还有一些互相拥抱着男女游客。大家全都感受着与我同样的情感。大家全都默默地站在歌者附近,很认真地听着,那时候万声都已寂静,只在歌声暂歇的时间里,远远地从水上送来一阵击砧的声音和蛙鸣之声。
那个矮人在街道中心黑暗中,仿佛黄莺似的唱了一曲,又唱一曲。虽然我站在他面前听着,但是他的歌声依旧能使我得到绝大的快乐。他那低小的嗓音听着异常可爱,能令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风味和情感,显出他具备绝大的天才。
在人群里,宾馆楼上,夹道旁边,时常可以听见一些赞许的微语声,并且坚守着恭敬的静默。在平台上和窗边那些阔绰的男女越聚越多,互相挨着肩在那里听着。游人停下来,沿岸大道菩提树旁边都三三两两站着些男女,有几个贵族气的仆人,厨役,站在我旁边,离开那群人稍远,在那里抽着雪茄烟。厨役很强烈地感受着音乐的佳妙;在每一次高唱入云的时候,他便用脑袋向仆人摇着,又用手肘去挤他,仿佛在说:“啊,唱得怎样?”那个仆人脸上堆满微笑,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所感受的快乐,当时厨役挤他,他便耸着肩回应他,表示这个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并且比这个好的他还听过很多呢。
在歌声停歇,歌者在那里咳嗽的时候,我便问仆人那人是谁,是不是时常到这里来。他答道:“夏天他差不多来两次,他是阿尔郭哇人。他是借着这个行乞的。”
我问:“这种人平常来得多不多呢?”
那个仆人起初没明白我所问的话,只答道:“是,是。”之后才体会出我的问题,赶紧又说:“啊,不!我在这里只看见过他一个人。别的人就没有见过了。”
这时,那个矮人已经唱完第一首歌,便赶紧扔下弦琴,用德语说了几句我不太明白的话,却引起周围一大群人大笑起来。
我问:“他在说什么?”
站在我旁边的那个仆人翻译给我听,说他的嗓子干了,要喝一点酒。我又问:“怎么,他真的爱喝酒吗?”仆人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他说:“不错,这些人差不多全是这样的。”
之后歌者脱下帽子,摇着弦琴,便走进宾馆里去。他先向那些站在窗旁和平台上的老爷太太们深深鞠了一躬,用那半意大利,半德国的口音说:“我是苦人,请赏赐一点给我吧!”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后来他看见竟没有一个人肯给他钱,便又抬起弦琴说:“诸位老爷太太们,现在我再给你们唱一遍利笳山之空气的曲子吧。”楼上的人都还继续站在那,静默地等着听第二支曲子,下面的人群却都在那里偷笑,仿佛笑那个卖歌人说话说得十分奇特,又仿佛笑大家都不肯给他钱。我就给他几个“桑丁”(法国银币合法郎百分之一),他很轻巧地用手数着,放在袴袋里面,戴上帽子,重又唱起极优雅可听的提洛尔歌曲,就是他所称为利笳山之空气的那支曲调。这支曲调他特地放在后面来唱,比以前那几支曲子好得多,那时候在人群之中只听见赞许的声音。后来他又唱完了,便又摇着弦琴,脱下帽子,举在前面,又向窗那里凑近两步,重复着说那几句要钱的话,他自以为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灵巧,其实从他嗓音和举动里,都能看出一种不确定和稚嫩的胆怯的态度来。高贵的听客们依旧站在平台上和窗前,互相比耀阔绰的衣服;有些人在那里细声讲着话,大概说的是那个伸着手站在他们面前的卖歌人;有些人俯身看那人又小又黑的脸,露出好奇的态度,在一座平台上听见那年轻女郎响亮的,高兴的笑声。从底下的人群只能听见嘈杂的语声和讪笑声。歌者第三次重复他那句话,声音十分微弱,还没有说完,便重又伸出那只拿着帽子的手,却立刻就放下来了。但是这好几百听众中间竟没有一个人肯投给他一个钱币。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毫无一点怜惜的态度。那个小卖歌人,那时候我感觉他更加渺小了,但见他一只手提着弦琴,把帽子高高举着说:“诸位老爷太太们,我很感谢你们,祝你们晚安。”说完话,便把帽子戴上了。此时群众笑得越发利害。平台上那些美丽的男女互相谈着话,又慢慢隐藏起来了。夹树道上的游玩重又开始。唱歌时候寂静的街道现在又热闹起来了,仅有两三个人远远地离开了他,一面向他望着,一面笑着。我听见那个人自己喃喃地说了几句话,便回过身来,迅步向城市那边走去。有些好事的游人却还望着他,在后面跟着他,并且笑着。……
我竟看出了神,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直站在那里,无意识地看着黑暗里那个迈着大步,向着城里走,渐走渐远的小人,和那些追赶在他后面的游客。我心里很痛苦,很忧愁,并且对于那个小人,对于群众,对于自己都极抱愧,仿佛我自己在那里要钱,别人又不给我,却在那里笑我的神气。后来我就带着那烦闷的心思,迅步走上宾馆台阶。我自己还不能明白我所感受的是什么;不过有一种难受的,不可解决的东西充满了我的心灵,压迫着我。
在照耀得通明的大门那里,我迎头看见一个很恭敬站在一旁的看门人和一些英国人。强悍的,帅气的,高个子的男子,长着几道英国式的黑须,戴着黑色的帽子,手里持着一根名贵的手杖,懒洋洋同一位穿丝衣,戴头饰的妇人在那里走着。他们旁边又走着一位姿容艳丽的姑娘,戴着一顶优雅的,带着羽毛的瑞士帽子。后面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面色红得可爱,膝盖显得又肥又白,在那里连跑带跳地跟着。
我刚从他们身边走过,但听见那位妇人柔声说:“真是良夜啊!”那个英国男子当时只懒洋洋答应了一声“哇!”看那样子,仿佛他在世上生活得太好,竟连口都不愿开一开了。他们全觉得活在世上很安逸,很方便,很干净并且很容易,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以及脸色上,随处都可以表现出对所有情感的冷漠来,并且坚定地认为看门人应该对他们鞠躬,应该在一旁侍候,又相信自己一回去,便能找到那干净的,舒服的床铺和房屋;他们总以为这是应有的事情,对于所有这些,他们是有权利去享受的,——不由得让我拿这种状态来和那个旅行的歌者那疲乏且饥饿的状态,以及他忍着耻辱从那群讪笑他的人那里逃避的情形比较一下,那时候就仿佛一块重石压在我的心上,使我有种对这些人莫可名状的厌恶。我在那个英国人身旁来回走过了两次,故意不避开他,用手肘推他,后来就走出大门,顺着大道向黑暗里走去,走的正是那个小人物逃去的方向。
后来我赶上同行的三个人,问他们歌者在哪里;他们笑着向前面指给我看。原来他正一人迅步走着谁也不想去靠近他,他不住在那里生着气,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话。我赶到他面前,请他一块儿去喝瓶酒。他听了这话,依旧迅步走着,还很不满意地看着我;后来弄明白是什么事情,这才止步说:“你既是这样好意,我怎敢谢绝呢?这里有间小小的咖啡馆,很平常的,——可以到里面去。”说着,他指着那一间还开着门的小卖店。
他说出一个“平常”的字来,不由得让我不想进平常咖啡馆,想到瑞柴郭甫宾馆去的意思。当时我就对他说出这个想法,他露出胆怯的惊慌的样子,屡次向我辞谢,说瑞柴郭甫宾馆陈设得太华美,实在不配穷人去,后来禁不住我几番劝说,他便假装镇定,很高兴地拿着弦琴,又同我一起原路返回。有几个闲逛的游人,当我走近歌者的时候,就聚拢来听我说话,后来又跟我们走着,还在那里互相议论,直跟到宾馆大门那里才止,极希望能再听提洛尔人几支歌曲。
我在前室里遇见一个侍役,便问他要一瓶葡萄酒。那个侍役却笑着,看了我们一下,竟毫不回答,掉头走过去了。后来又遇见一个老侍役,我便又向他要酒,但见他一边很严肃地听着我的话,一边却用两眼从头到脚,盯着那个胆怯的,矮小的歌者,后来就吩咐看门人领我们到左边大厅那里去。左边的大厅是供平常人用的零杂房屋。一个伛背的女仆正在屋角里洗器具,屋里桌椅家伙都是木制的,并且是亮白的。一个侍役过来侍候我们,一边含着讪笑望着我们,一边把手插在口袋里面,同那个伛背的女仆说了几句话。他竭力做出那种样子,以使我们体会出他自己所处社会上的地位和特质都比歌者高出万倍,所以他侍候我们,不但不引为耻辱,反倒存着种很是取笑的意思。
他一边向我做着眼势,一边双手不住地抛那菜单,一边说:“要喝平常的酒吗?”
我竭力做出那种骄傲的,伟大的样子,于是就说:“要最好的香槟酒。”但是香槟酒和我那种骄傲的,伟大的样子都不能够影响那个侍役:他只笑了一笑,看了我们一下,又慢吞吞看着那只金表,轻步出屋而去。一会儿他就带着一瓶酒回来,后面又跟着两个仆役。其中有两个人坐在那个洗器具的妇人旁边,很认真地盯着我们,脸上露出一种笑容,仿佛当儿女很快乐游玩的时候,父母对他们可爱的儿女注视的神气。只有一个伛背的仆妇并不笑,却显出赞成的样子。虽然在这些仆役眼里,我同歌者谈话,还和他喝酒,觉得很难受,并且不合适,可是我还竭力使我自己不去管那些事情。在灯光底下,我把他看得很清楚。他身体很小,却十分合度,鬃毛似的头发十分黑润,眼睛又大又黑,露出伤心的样子。他还有不多的胡须,穿着极平常,极穷困的衣服。他身体很不干净,衣衫又极破烂,具有一副劳工的样子。他不像个艺术家,却像个穷商人。看他样子猜他是二十五岁到四十岁的模样;其实他是三十八岁。
于是他极心平气和,并且很诚恳地对我讲起自己的生平。他是阿郭魏人。幼时即丧父母,毫无别的亲人。他也没有什么财产。他起初学习木工,可是二十年前,他手上生了骨疡病,竟不能够做工。他从小就喜欢唱歌,于是就唱起歌来。外国人有时还给他一点钱。因此他就以此为职业,买了一只弦琴,十八年来旅行瑞士和意大利等处,在旅馆门前唱歌。他的所有行李就是一只弦琴,和一个钱袋,钱袋里也只放着一个半佛郎,以备当天晚上住宿之用。他每年都要到瑞士各处有名的地方如齐李赫、丽城、影太拉根、沙磨尼等地去走一遭;后来就从圣白纳到意大利,又从圣高塔或萨倭耶回来;如此者已经有十八年之久。现在他走起来却显得很痛苦了,因为他感冒的缘故,自己腿上的痛处也一年年的加剧起来,他的眼睛和嗓音也都变得虚弱了。虽说如此,他现在还要到影太拉根去还要从圣白纳到他一直钟爱的意大利去,总而言之,他大概也对自己的生活极为满意。我问他为什么要回家去,那边有没有亲友,田地,房屋;他便一面笑着,一面回答我:“Oui,le Sucre est bon,il est dovx pure les efonts'.(不错,糖是好的,孩子们尤其喜欢甜啊!)”说着,他用眼睛对那些仆役示意了一下。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仆役们却都笑起来了。
后来他讲给我听:“没有什么,也不是我特地要去的。因为无论如何,总要走到家乡,所以我到家里去啊!”说完又笑起来了。仆役们也十分满意,都笑出来;那个伛背的仆妇这时候也睁着大眼很严厉地看那小人物;他在谈话中间偶然把帽子扔在地上,她便给他拾起来。大凡旅行的歌者和魔术师都喜欢自称为艺术家,并且屡次暗示给同他谈话的人,说自己是艺术家;但是他却不承认这种性质,只把自己的事情看作谋生的方式。后来我问他所唱的歌曲是不是自己编的,我当时对这个问题很好奇,却回答说这是古代提洛尔的歌曲。
我又问:“我想利笳曲不是古代的吗?”
他道:“不错,这是十五年以前所编的。在巴齐尔有个德国人,人极聪明,这支曲就是他编的。真是极好的歌曲!这是为旅客编的。”
于是他就把这支曲译成法文,唱给我听,那时候几个仆役都聚拢来,听着,可见他们也认为这个是很好的歌曲。
我又问:“不过曲子又是谁编的呢?”他道:“也没有谁编:这个嘛,知道为外国人唱歌,应该有点新鲜的东西。”
当人家给我们送冰,我替他斟香槟酒的时候,他露出不自在的神气,望了那些仆役一眼,便回过身去了。我们为艺术家的健康干杯;他喝了半杯,放下杯凝想了一会儿,皱着沉思的眉头。
他说:“我好久没有喝过这样的酒了。在意大利的达司帝葡萄酒已经很好,这个却还要更好些。唉,意大利啊!住在那里真是舒服呀!”
我打算借此引出他刚才在宾馆门前不成功的情形来,便说:“是的,那边很知道尊重音乐和艺术家。”
他说:“不,关于音乐这方面,我没能使任何人得到多少愉快;因为意大利人自己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音乐家,我给他们唱的不过是提洛尔的歌曲,这才是他们新鲜的玩意呢。”
那时候我又打算表现我对于瑞柴郭甫宾馆里人嫉恶的心思,所以又说:“那边先生们气度不是很大吗?无论如何绝不会发生像今天晚上在富人居住的大旅馆里有一百多人听着唱歌,却一个钱也不给的事情吧?”
我的问题所起的效力并不如我的预料,他并没有对他们怀有点仇恨,他惟有责备自己的天才还引不起奖励来,他说:“不是每次都能够得到许多钱。有时候嗓音哑了,身体疲倦了,唱得就不好;并且我今天差不多已经走了九个小时的路,唱了整天的歌了。这是很难的事情。那些贵族老爷们有时候还不愿意听提洛尔的歌曲呢。”
我又说:“无论如何,怎么能一点钱也不给呢?”
他道:“不但如此,在这里还要受警察的欺压呢。根据这边共和国法律,是不准唱歌的,可是在意大利你可以任意做你愿意做的事情,谁也不会说一句话。但是在这里如果愿意准你,就准你,如果不喜欢,就能够把你投进监狱。”
我道:“难道是这样吗?”
他说:“这是真的。如果他们已经告诫过你一次,你却还要唱,那就可以把你放在监狱里去。我还曾坐过三个月的监牢呢。”说着,他笑起来,仿佛这是他一生回忆中最有趣的一段事实。
我说:“啊,这真可怕!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继续说:“这是他们共和国里的新法律。至于穷人的生活问题,他们是一概不管的。如果我不是残废人,那我也可以做工。难道我唱歌,对别人还有什么害处吗?这是什么意思,富人随便怎样,都能够生活,像我这样的穷人就不能生活了吗?这就是共和国的那一种法律?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也不必要什么共和国。先生,你看是不是?……我们只愿意……我们只愿意……我们只愿意要自然的法律。”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说:“你不喝吗?”
他手里端着酒杯,向我鞠了一躬,又皱了皱眉头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想灌醉我,看我能做出点什么事情来;但是,你是不会成功的。”
我道:“我为什么要灌醉你呢?我不过想让你快乐罢了。”
那时候他觉得他冲撞了我,把我的意思想得很坏,他便不好意思起来,站起身来,握我的手肘。他用水汪汪的眼睛向我看着,露出哀求的样子说:“不,不。我不过这样同你开玩笑罢了。”
接着他就说出一种极错乱,极狡猾的句子,仿佛借此表明我是个好人。他说:“并且我并没曾讲你呀!”
于是我又继续同歌者饮酒谈话,仆役们也依旧远远地望着我们,讥笑我们,我一方面谈话谈得十分高兴,一方面也在那里留心他们,瞧见那种样子,实在有点生气。其中有一个人忽然站立起来,走到小人物面前,看着他的头,笑起来。我本来就对那些人存着嫉恶的心思,正苦无处发泄,现在这些仆役竟来惹我生气。后来有一个看门人走进来,并不脱帽,竟坐在我旁边。这件事情触动了我的自爱心或虚荣心,使我能乘机发泄自己一晚上蕴积在心里的恶念。为什么刚才在大门那里当我一人走着的时候,他会向我恭恭敬敬地鞠躬,现在却因为我坐在旅行的歌者旁边,他就敢毫不经意地同我并排坐着呢?那时候我简直怒气冲天;这种沸腾的嫉恶的心理深深刺痛着我,使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生出那肉体和精神的强大力量来。
我便从坐位上跳起来,对那仆人喊道:“你笑什么?”那时候我觉得我的脸变白了,嘴唇也麻木不灵了。
那个仆人一下子倒退几步,一面说:“我并没有笑呀。”
我喊道:“不,你笑这位先生。当这里有客人的时候,你有什么权力能到这个位置来,并且坐在这儿呢?你竟敢坐在这儿吗?”
看门人嘴里喃喃说了几句,便向门那里走去。
我又喊道:“你有什么权利讪笑这位先生,并且同他坐在一块,当他是客人,你是仆人的时候?为什么在吃饭时候你不讪笑我,并且同我坐在一块?不是因为他穿着破衣服,并且在街上唱歌的缘故吗?是因为这个吗?但是我却穿着很好的衣服。他固然穷,但是他总比你好上千百倍,这是我敢深信的,因为他并不羞辱任何人,你却羞辱了他。”
那时候我那仇敌仆人很胆怯地回答我:“先生,我并没有怎样。难道我妨碍他坐着了吗?”
仆人不明白我的意思,因为我德国话说得不大清楚。那个粗鲁的看门人护着仆人,但是我怒气冲冲地注视着他,所以看门人只得假装着不明白我的意思,向我摇起手来。那个伛背的妇人,也许已经瞧出我生气的样子,一来惟恐发生冲突,二来也许赞成我的意思,便偏向我这一方面,站在我和看门人中间,劝他不要再说话。说我有理,并且请我消消气。那个卖歌人脸上却变成又可怜,又惧怕的颜色,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并且要做什么事情,竟也劝我赶紧离开这里。但是我却越说越生气了。那时候我既想起那些笑他的群众,又想到那些不给他钱的听客,觉得世上不平的事情未免太多了。我想如果仆役和看门人要是不这样柔弱,那么我一定要同他们打起架来,以泄我心中的愤气。
后来我拉着一个仆役的手,不让他走掉,厉声问:“为什么你把我同这位先生领到这一间屋里来,却不领到那间大厅里去呢?你有什么权柄能够用相貌来决定这位先生应该在这间屋子里,却不应该坐在那间大厅里呢?难道在客店里,花同样的钱待遇却不同吗?难道在共和国是这样,在全世界也是这样吗?你们这种黑幕重重的共和国!……这就是所谓平等吗?至于英国人,大概你们就不敢领他们到这里来了,就是那些白听人家唱歌的英国人,就是那些每人偷去他们本应给几个钱的英国人。你敢跟他们说这个理吗?”
看门人答道:“那个大厅开着呢。”
我喊道:“不对,并没有开着。”
“那么你知道得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在那里说谎。”
看门人背着我,回过头去说:“唉,这是怎么说呢!”
我喊道:“不必怎么说,立刻领我到那个大厅里去。”
无论伛背的妇人怎样劝我,那个歌者怎样求我让他好好回家去,可是我还在那里要求仆役总管让我同我那位谈友一块儿到那个大厅里去。那个仆役总管看见我那种生气的脸色和刁恶的嗓音,再也不和我辩论,只带着那种又恭敬又轻视的神气,说我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我不能向那个看门人证明他在说谎,因为他在我进那间大厅以前已经隐藏起来了。
大厅门是开着的,并且灯光燃得通明,桌旁坐着一个英国人同他夫人在那里用餐。当时有人指给我一只特别的桌子,可是我不去理他,竟同那个污秽的歌者坐在那英人旁边,吩咐仆役把那没有喝完的酒瓶取来。
英国人看着那小人物不死不活地坐在我旁边,便露出又惊奇又嫌恶的神态;他们男女两人不知在那里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个女人连忙推开碟子,立起身来,双双走出去。我看见那个英国人在玻璃门后面,恶狠狠同仆役在那里说话,不住地用手向我们这边指过来。仆人从门外探进头来,探望了一下。我很希望,希望有人来赶我们出去,便又能够在他们身上发泄我一腔不平之气。可是人家竟没有来惊动我,当时想着,未免不快。
歌者起初推辞着不多喝酒,现在却把在瓶里所剩的酒都喝尽了,为的是喝完了可以赶紧告辞,出去。但是他感谢我对他款待之情。他的泪眼越发显出哭泣的神态,他对我说那极奇怪极错乱的道谢句子。他说如果大家全能像我这样尊敬艺术家,那么他的境遇就可以好了,他又说他希望我幸福,这些话我听着都很舒服。我就同他一块儿走出外屋。那边站着几个仆役,那个看门人也在其中,大概正在那里向他们抱怨我。他们全看着我,仿佛疯人一般。我特意表现同那个人很客气,便很恭敬地脱下帽来,和他握手,那些仆役都做出对我一点不加注意的样子。只有一个人笑了一下。
当那个歌者弯着腰,向黑暗里走去的时候,我便上楼回到自己屋子,打算消灭所有这些印象,和稚气的嫉恶心理。但是恐怕就这样睡觉,势必在梦里愈加不安,我便又走到街上去,一来可以散着步,平一平气,二来却还在希望找到一个同看门人、仆役或英国人遇见的机会,而向他们宣告他们的残忍和不公平。但是除去一个人看见了我,背过身去以外,竟遇不见一个人,只得自己在沿岸大道上来回地走着。
等了一会儿,我的心略微平静了,自己便寻思着:“命运真奇怪呀。全都爱他,寻求他,一生一世去寻求他,但是谁也不能承认他的力量,谁也不去尊敬这世界的幸福,并且不去尊重和感谢那些给人类幸福的人。请问随便什么人,问所有住在瑞柴郭甫的人,世上什么是最好的幸福?其中至少有99%人要显出讪笑的样子,并且告诉你那世上最好的幸福是银钱。他们一定要说:‘这种思维也许你不大喜欢,并且和你高超的理想相悖,但是人类的生活这样建筑着,唯使银钱才能给人类带来幸福;那么究竟有什么法子呢?我是不能不让我的智识看见它现有的光明,只看见普世的银钱价值观。’你们的智识和你们所欲求的幸福真是可怜;你们是不幸的人,自己竟会不知道你所应做的事情。……为什么你们弃去自己的祖国,本乡,职业和银钱事业,而聚在瑞士的小城丽城那里呢?为什么你们今天晚上都聚到平台上来,又恭敬又静默地听着那小乞丐唱歌呢?如果他还愿意唱歌,你们还能静默地听着。但是如果要你们花钱,你们还能巴巴从祖国赶到这里,聚在这个瑞士的小城里吗?还能够聚在平台上静默地听人家唱歌至半小时之久吗?那是决不能的!‘创造’这个字是你们所讪笑的,你们用当做讥笑的责备,你们使孩子和傻傻姑娘爱那创造的东西,你们都笑着他们。其实孩子们把你们看得很清楚,并且知道人应该相爱,应该给人以幸福;只有你们的生活是很错乱的,是很淫荡的。你们这样错乱,竟不明白,那你们对于使你们得到纯洁的快乐的提洛尔人应有的契约,而同时在贵族面前无利害,无快乐的屈伏着,或者要牺牲自己的安宁和利益,对于这种你们反倒认为有必要了。这真是荒唐,真是不可解的无意识事情!但是今天晚上那使我得到最强烈的感触的还不是这件事情。这种对于所给予幸福的不察觉,这种对艺术的快乐的不承认,我也很明白,并且在一生里也为经常遇到群众的粗鲁的无意识的残忍并不觉得是新闻;无论国民思想的拥护人怎样说话,群众虽然是好人的结合,但是很多时候只表现禽兽的,污秽的方面,只表现人类自然的弱点和残忍。但是你们是自由的,人类的,民族的儿子,你们是基督徒,你们是个人,你们为什么对那不幸的,哀苦的人所给你们纯洁的快乐竟报之以冷淡和讪笑呢?固然在你们福国里有为乞丐造的居住所。——乞丐是没有的,也是不应该有的,自然也不应该有那对乞食者附的恻隐之心了。但是他能劳动着,他能博你的欢喜,他会用他自己的劳力(为你们所享受他的)求你们从你们余剩的钱中给他一点。可是你们却在你们伟大的宫殿上,冷笑地观察着他,视同珍物,而在你们一百个幸福的富人中间竟找不到一个人能投给他一点钱。他只得很惭愧地离开你们,而无意识的群众却还一面笑着,一面跟着他,加以耻辱;因为你们是冷淡的,残忍的,无理性的,因为你们偷了他所给予你们的快乐,群众才敢加以耻辱。”
“一八五七年七月七日在丽城,富人驻足的瑞柴郭甫宾馆面前,有个流浪歌手奏琴唱歌,持续半小时之久。差不多有百人听着他的歌曲。那个歌手三次求众人赐以银钱。没有一个人肯给他,反倒笑起他来。”
这是真实的事情,绝不是谎话;好事的人可以向瑞柴郭甫宾馆里常住的人打听一下,还可以在报纸上查一查七月七日有谁住在瑞柴郭宾馆里面。
这件事情,现代的历史家应该用千古不磨的字句写出来。这件事情比在报纸上,历史上所写的事实真得多,要严谨得多,意义深得多。关于英国人杀死一千个中国人,关于法国人杀死一千个加皮尔人,关于常备军怎样有益于军队的组成,关于土耳其驻尼泊尔公使是不是犹太人的问题,以及关于拿破仑大帝步行布浪彼,向人民发出公告他称帝只依着全体人民的意思,——这些事情,这些话早已显出来,真相已经很明白了;但是七月七日在丽城所发生的事件,我觉得很新,很怪,不是关系到人类自然的,永远的,恶的方面,却关系到社会发展的一定阶段。这种事实,并不为了人类行为的历史,却为了进化与文化的历史。
为什么这种非人类的事实,不发生于任何德法意各乡村,竟会发生在这里——文化之邦,自由与平等达到最高级,并且聚集着许多文明国家的文明人类的地方呢?为什么这些文明的,慈善的人能做各种公共的慈善事业,竟没有把人类慈悲的情感放在个人的慈善事情上呢?为什么这些人在议院里,在集会上很热心留意看中国未婚男子在印度的状况,留意着非洲某教义及文化的传布并且热心组织全人类的改良会,而竟在自己的心灵里找不到那人类间普通的原始的情感呢?难道并没有这种情感,而可以用在议院里,在集会上所支配的虚荣心,献媚心来占据这个位置吗?难道文化人类理性的,自爱的集会的发展能消除并且反对天性的,爱情的集会之需要吗?难道流出许多不清白的血,造成许多罪恶,这就叫做平等吗?难道民族好比小孩,只需呼出一声“平等”的话,便能算做幸福吗?
平等是在法律之上的吗?难道人类的生活发生在法律的范围内吗?只有0.1%属于法律范围,其余部分都在其外,只有0.1%在社会的风俗与关注的范围以内。但是在社会上,仆役的衣服比歌者穿得讲究,所以能羞辱他,毫无一点忌惮的心思。我的衣服比仆役穿得讲究,所以我也能羞辱他,肆无忌惮。看门人看自己比我低,比歌者高:当我同歌者联合的时候,他自己以为与我平等,所以便有些粗暴的举动。后来我既同看门人发火,——看门人便认自己低于我。仆役既同歌者发火,——歌者便认自己低于他了。那种有正面想法的人投身于“善”“恶”“事实”“比例”“反对”的永动无尽的海洋里,真是不幸并且可怜啊!人类一世劳动,为了一方面趋向“善”一方面趋向“恶”。时代一天天过去,无情的智慧投在善恶的天平上,而这个天平在“善”“恶”两方面,无论哪方面都不能动。如果人仅仅学着屏思绝虑,并且对于那终成为问题的问题不加处理,会怎样!如果人仅仅明白各种思虑已经是假设的,又是有理的呢,又会怎样!一方面是假设的,是因为人不能够明白所有真理,有理的是因为能表现人类一部分的选择。人在这种永动无尽的大洋中间分析自己,并且在其中划清那想象的界线,等候着海洋也能这样分析。从别种见解里,在别种平面上看来,实在没有几万种的分析。虽然永远有新的分析被发现,但是过了一世,便也过去了几万种分析。文化是善,野蛮是恶;自由是善,强迫是恶。这种想象的知识能够消灭在人类天性里自然的,幸福的原始的“善”的需要。谁能够给我定义什么是自由,专制文明,野蛮呢?两方的界线何在?这种善恶之尺、用以衡量飞跑的,错误的事实,在谁的心灵里能不加动摇呢?谁有偌大智慧,能在不动的过去里依据所有事实,而加以衡量呢?谁见过那善恶合在一起的状态呢?为什么我看见一个很严重的善的缺失,是因为我站在现在的角度吗?谁能够一刹那间从生命里完全屏绝智慧,以便独立俯看那生命呢?我们只有一个修改错误的指导者,全宇宙的神,能够洞察我们一切人和单位的人,能够把应有的趋势放入每人身上,这种在树里命它向阳而植,在花里命它秋天撒布种子,在我们这里却命我们无意识互相倾轧。
所以这种不可思议的,安宁的声音能掩闭文化热烈地,急速地发展。谁是人,谁是野蛮:是那个看见歌者破碎衣裳后就逃避开去,并且不肯给那歌者一点钱,却吃饱了饭,坐在光明,舒服的屋子里很安闲地讨论中国事件,而以在那里所做的杀害事为有理的贵族吗?是那个屡陷于监狱,二十年来口袋里只有一个佛郎,离乡背井爬山越岭,用自己的歌声来慰安人类,晚上却又疲又饿又羞,睡在肮脏草地上歌者吗?
那时候在晚间万籁寂绝的境界里远远地从城里吹来一阵阵的弦琴声和歌声。
那时我自己以为自己也是没有权利去哀怜这个人,并且不满意贵人的幸福。谁能衡量这些人中间,每个人心灵里的幸福呢?现在他正坐在污秽的门槛上面,看着明亮的月光,在寂静的良夜里唱着愉快的歌;在他心灵里没有一点责言,恶意和忏悔的心思。谁还能知道那些富贵的人们现在是受怎样的心灵呢?不知道在这些人心里有没有那无挂虑生活的快乐滋味和同宇宙的协意,比这个小人物心里的多呢?如果允许,并且存在这些做谬事的人,那么其(指上帝)慈悲和圣哲真是无尽极啊。只是你这微小的虫,预备着贯彻他(指上帝)的律法和旨意的,能够觉出那背谬的事情来。他从光明的无可衡量的高处静静地望着,伴着无尽极的和谐,在这种和谐里你们大家全背离旨意着,无尽极地进行起来。你因为自己的骄傲,想着逃出公共的律法以外。不,你也有不满意于仆役的心,你也应该对“永远”和“无尽”的和谐的需要负点责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