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忽然听到一阵杂扰的声音,大家都赶到船边去看,见岸上一大群水手,正在撤去船上的梯子,船与岸两者间所借以交通者只有两个梯子,正在撤去的就是二者之一,也就是我到船上来时所走的。看了这梯子的撤去,我深幸尚有一个梯子与岸上相通,我与法国土地还没有完全脱离关系,如最后的握别时的手之尚未释放,两方的感情各得从这梯子里阵阵的往还传达;然而也因此觉悟我已在法国土地以外的水上了!
天空青绿,橘红而微微带紫的云片,缓缓的在这天底下移过,不绝的过去,然而也不绝的继他们而飞来。各轮船的烟囱中吐出微薄的煤气与水气,也因受太阳光的感应,呈淡红与淡紫色,腾为云霞,有的飞散而沉下来,结成极薄的幕,笼罩四周水面。在船上,少妇们急忙而且四顾的走过,不久又走回来,想来在寻人,有的手中一大束的紫罗兰,是来赠人的,或者是别人赠他的。可怜,岸上的老太太,小孩子,以及各种人提高声音与船上的人说话,这旅客们在栏杆外俯下来回答他们,看一眼又侧过耳朵倾听他们说什么。
汽笛响了!我看表还只有三点五十八分,依照所宣布的,应该到四点钟才开船哩。不过我也不想争这两分钟了,以后很长的也要忍受哩。
这时候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遗忘的样子,然而想不起来。忘记买什么东西吗?我都照预开的单子买了的;忘记对人告别吗?然而对谁呢?仔细的记忆呀,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还记什么呢!岸上人丛中的手帕飞动了;离人的心跟了动摇起来,船也已离岸移动过去了。
岸上的乐队是一个竖琴一个手拉琴与两个提琴组成的,此时演奏起来,随海风而抑扬断续,这样的种种都是使别离的感觉深重起来的。船上的将军远行者掷钱岸上,倘若只以物质的观点立论,则他们是在酬劳乐师们,与走过街上时见奏乐的乞丐而掷钱是一样的;但我觉得在这情景中,心情上想必有些不同了:专为送旅客而奏乐,已觉较为亲切的了;况且,此后将要长久不能听到这乐师们的音乐,这是为大家所想到的;而且,旅行者借轻视金钱以显其对于离别之情,如进香者之乐与布施一样。又,他们欲表示除投掷眼光以外还有能力将别的东西投到岸上去而与岸上的人发生关系,这或者为少数人所想到或不想到而自然的有这种反应的。在乐师们原是一件投机事业,而且,想来,他们原是街上求乞者流,但,倘若他们的动机是重在送行而不专在于获利,则这个工作也算得一件新发明,未尝无补于人类文明。只要一切乐师不闻风兴起与他们夺生意就好了。
船与岸中间的一条水渐渐的阔起来;平静的水也荡漾了,而且在离别者无语的静寂中激动有声。汽笛又接连的叫着,最可恨的,这只船的汽笛的声音的不响亮,给人以呜咽的感觉。
我不顾一切,第一,自然为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见,所以格外注意的看几眼,想有一个较深刻的印象,使将来追忆时易于描画形容;其次,我不肯轻意放过别离时所特有的景象的丝毫,而且乐意观察似乎非此不足以发泄别离时难忍的感觉。然而同时也很畏惧,怕看出太易激动的景物。我在这两种心情中犹豫。
红日均等的照临船上与岸上的离人,真的,此时两者间的关系只有这一点了。然而他一秒钟不留的向海面沉下去!送行者沿了码头跟着船前行;因为当初欲与船上的人说话便利些而立在船埠的楼上者,也沿栏杆进行,走到尽头,急步下楼梯,在码头上再走,然而终于走到尽头了。
拉提琴者的右手还在牵动,但船上的人已不闻岸上的无论什么声音了,忽然一个兵提起嗓子说“明天见!”这是此时船上惟一的声音,使大家发笑,打破一船的沉寂。然而,面上虽浮出笑影,心中却浮出凄楚。远远的人丛中的手帕还在烟雾朦胧中摇动,我虽没有认识这人群中之一,但我相信他们是欲送我者的代表 ─— 其实他们何尝不就是送我者。我想留意他们如何的消失,然而我尽管保留他们送行的印象。这是没有度量衡的标准可以定其有无的;我预料船行列上海时,我必还如现在的看见摇动手帕的人群。
太阳已经西沉了,海面上不复见水波上的返照,曾夫人以画家的眼光称为一班忽明一班忽灭的灯火的。小山一带,延伸海中,为马赛伸手扬巾。我还想看一切的究竟,然而阔面的海风紧急,我压一压帽,拉一拉领,终于抵抗不住,在寒冷与寂寞的瑟缩中我只得懒懒的走下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