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偉大的死城裏,秋風秋雨之夜。什麼都沉寂,什麼都閉幕了,只有雨聲和風聲絞着,人們正在做恐怖的夢吧!一切都冷靜,一切都陰森,只有我這小屋裏露着一盞暗淡的燈光,照着我這不知是幽靈還是鬼魂的影子在搖曳着,天上沒有月,也沒有星。
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時,我便依稀看見你蓬首垢面,憔悴枯瘠,被黑暗的羅網,慘苦的囚院,捉攫去你的幸福自由的可憐情形。這時你是在齧着牙關,握着雙拳,向黑暗的,堅固的鐵欄衝擊呢?還是低着頭,扶着肩,向鐵欄畔滴灑你英雄失意的眼淚?我想你也許在擡起你的光亮雙睛,向天涯,天涯,遙望着你遺留在這裏的那顆心!也許你已經哭號無力,飢寒交逼,只蜷伏在黑暗污穢的牆角,喘着生之最後的聲息!也許你已經到了荒郊高原,也許你已經……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我便覺着戰慄抖顫,人世如地獄般可怕可嘆!然而萍弟呵!我又怎能那樣毫不關心的不記念你?
關山阻隔,除了神馳焦急外,懦弱無力的我們,又那能拯救你,安慰你。然而我盼望你珍重,盼望你含忍;禁錮封鎖了我們的身體的,萬不能禁錮封鎖我們的靈魂。爲了準備將來偉大更堅固更有力的工作,你應該保重,你應該容忍。這是你生命火焰在黑暗中衝擊出的星花,囚牢中便是你勵志努力潛修默會的書房,這短期內的痛苦,正是造成一個改革精進的青年英雄的機會。望你勿灰心喪志,過份悲憤纔好。
萍弟!你是聰明人,你雖然盡忠於你的事業,也應顧及到異鄉外繫懷你的清。你不是也和天辛一樣,有兩個生命:一個是革命,一個是愛情;你應該爲了他們去努力求成全求圓滿。這暫時的厄運,這身體的苦痛,千萬不要令你心魂上受很大的創傷,目下先宜平靜,冷寂你熱血沸騰的心。
說到我們,大概更令你傷心,上帝給與了我們異地同樣的命運。假如這信真能入你目,你也許以爲我這些話都是夢境。你不要焦急,慢慢地我告訴你清的近況。你離開這莊嚴的,古舊的,偉大的,灰塵的北京之後,我曾寄過你三封信。一封是在上海,一封是在廣東,一封便是你被捕的地方,不知你曾否收到?清從滬歸之翌晨,我返山城。這一月中她是默咽離愁,乍嘗別恨;我是返故鄉見母親,鎮天在山水間領略自然,和母親給與我的慈愛。一月之後我重返北京,清已不是我走時的清,她的命運日陷悲愁。更加你消息沉沉,一去無音信;幾次都令我們感到了恐怖——這恐怖是心坎裏久已料到惟恐實現的。但是我總是勸慰清,默默禱告給平安與萍。
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等到了夏盡秋來,秋去冬臨,清鎮日輾轉寸心於焦急愁悶怨恨恐懼之中。這時外面又侵襲來多少意外的陰霾包裹了她,她忍受着一切的謠諑,接收着一切的誹謗。怪誰?只因爲你們輕別離。只抱憾人心上永遠有填不滿的深溝,人心上永遠有不穿的隔膜。
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你的消息依然是石沉大海。紅樓再劫,我們的希望完全粉碎!研究科取消後,清又被驅逐,不僅無書可讀,而且連一枝之棲都無處尋覓。誰也知道她是無父無母,以異鄉作故鄉的飄零遊子;然而她被驅逐後,離開了四年如母親懷抱,如嬰兒搖籃的紅樓,終於無處寄棲她弱小的身軀。
她孤零零萬里一身,從此後遂彷徨踟躕於長安道上,渡這飄泊流落的生涯。誰管?只她悄悄地掙扎着,領受着,看着這人情世事的轉換幻變;一步一走,她已走到峭壁在前,深澗在後的懸崖上來了。如今,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深處去了。
我是她四年來唯一的友伴,又是曾負了萍弟的重託,這時才感到自己的淺薄,懦弱,庸愚無能。雖然我能將整個靈魂替她擘畫,全部心思供她驅使,然而我無力阻擋這噩運的頻頻來臨。
我們都是弱者,如今只是在屠夫的利刃下喘息着,陳列在案上的俘虜,還用什麼抵抗掙扎的力量。所以我們目前的生活之苦痛,不是悲愁,卻是怒憤!我們如今看那些盤據者勝利的面孔,他們用心底的狹隘,封鎖了我們欲進的門,並且將清關在大門以外刻不容留的驅逐出。後來才知道取消研究科是因爲彌禍於未形,先事綢繆的辦法;他們紅樓新主,鋁認我們作意圖搗亂的先鋒。一切都完了,公園松林裏你的預祝,我們約好二年之後再見時,我們自己展覽收穫,陳列勝利,驕傲光榮;如今都歸湮滅無存。我和清這時正在崎嶇的,淒寒的,寂寞的道途中,摸索着踐踏我們要走的一條路徑。幾次我們遇到危險,幾次我們受了創傷,我們依然毫不畏縮毫不卻步的走向前去,如今,直到如今,我們還是這樣進行;我想此後,從此以後,人生的道路也是這樣罷!只有辛苦血汗的掙扎着奔波,沒有順適,困散的幸福來賜。深一層看見了社會的真象,才知道建設既不易,毀滅也很難。我們的生命力是無限,他們的阻障力也是無限;世界永久是搏戰,是難分勝負的苦戰!
接到瓊妹傳來你被捕的消息時,正是我去紅樓替清搬出東西的那天。你想清如何承受這再三的刺激,她未讀完,信落在地上,她望天微微的冷笑!這可怕的微笑,至如今猶深印在我腦海中。記得那是個陰森黯淡的黃昏,在北館淒涼冷寒的客廳下我和清作長時間的沉默!
我真不能再寫下去了,爲什麼四個月的離別,會有這麼多的事變叢生。清告訴我,在上海時你們都去看“難爲了妹妹”的電影,你特別多去幾次,而且每次看過後都很興奮!這次瓊妹來信便是打這謎語,她寫着是:“三哥回來了三禮拜,便作'難爲了妹妹'中的何大虎。”我們知道她所指是象徵着你的被捕,坐監。萍弟!你知道嗎?
“難爲了妹妹”如今正在北京明星映演,然而我莫有勇氣去看,每次在街上電車上看見了廣告,都好像特別刺心。真想不到,我能看“難爲了妹妹”時,你已不幸罹了何大虎一樣的命運。
我們都盼望你歸去後的消息,不幸第一個消息便是這驚人的噩耗。前幾天接到美弟信知你生命可無虞,不久即可保釋出獄。我希望美弟這信不是爲了安慰他萬里外的姊姊而寫的。真能這樣纔是我們遙遠處記念你的朋友們所盼禱。
清現住北館,我是天天伴着她,竭盡我的可能去安慰她。冷落淒寒的深秋,我們都是嚥着悲愁強作歡顏的人。願萍弟釋念。閒談中,清曾告我萍弟爲了謠琢,曾移罪到我,我只一笑置之。將來清白的光彩衝散了陰霾,那時你或者可以知道我是怎樣愛護清,同時也不曾辜負了萍弟給我的使命和重託。我希望你用上帝的心相信清,也相信你一切的朋友們!
夜已將盡,遠處已聞見雞鳴!雨停風止,晨曦已快到臨,黑暗只留了景後一瞬;萍弟!我們光明的世界已展開在眼前,一切你勿太悲觀。
在朝霞未到之前,我把這信封寄遠道給你。願你開緘時,太陽已掃淨了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