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战中,我始终没有搁下我的笔,聊足自慰。可是,不能不感到惭愧的是我并没能写出一篇相当好的东西。有人说我写文章不自辨好坏,而只是瞎碰,碰好即好,碰坏即坏。我承认我有时候写得极劣,而不能承认不自辨好坏。为什么我写出极坏的东西而还发表呢?那么,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第一,请记住,我虽是个精神食粮的制造者,我可也是个肉身的人哪。这就是说,假若我的肉身有了毛病,我就不会得心应手的写东西。不幸,四年来,我的身上确是出了毛病,而且出在最紧要的地方——脑子。我患了相当厉害的贫血病。病轻的时候,头昏;重的时候,头晕。晕的时候须倒在床上,于是停笔;刚从床上能爬起来,我就又拿起笔来,而文字便是从晕与昏之间挤出来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必然的很坏,而还不能不去发表;为换稿费,不能不去发表,就是从良心上说,文章尽管很坏,而是玩着命写出的,也不能不去发表。一个丑陋的婴儿的降生,也是母亲的最大光荣。我想,假若文艺之神有灵,他必会接收我的丑劣的作品,因为那是我的命,我的血!我为什么患贫血病呢?我不愿详言,因为一叨唠就好像是口出怨言似的。既要抗战,就必须吃苦。我的苦处我知道。而且愿意忍受。我不抱怨别人,也不妒羡别人,我只知道饿死事小,文章事大。假若不幸而人文共亡,我也不多说什么。活着,我就写作;死了,万事皆休;咱们各凭良心吧!
第二,在肉体的病痛而外,我还有一点精神上的苦痛。每逢我拿起笔来,我必须像个小贼似的东瞧西看,唯恐被人抓住。这自然是咎由自取,可是笔尖就不大好使唤,往往使我由昏而晕,倒在床上,像条出了水的鱼那么不自在。这精神上不健康,我再说,是咎由自取。社会上的一切措施,本来都使我满意,可是我偏偏是多愁善感的人,愿意社会上的一切好了再好,明天比今天还好。这么一来,人家便很容易不高兴我,而我就变成个小贼似的家伙了。
说到这里,我不愿再往下谈,因为头又昏得厉害。只再说一句吧:无论怎样,我反正不撒手我的笔,直到晕倒不再起来的时候——那便是我的永生。
原载1944年4月16日重庆《大公报·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