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黴火腿


  經過了一星期的海上生活,鄔伯強在日本的橫濱港登了岸。他是初來日本,一句日本話也不會說。他在甲板上和一個紅帽(替客搬運行李的人)筆談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意思達到了。紅帽就替他叫了兩臺洋車,把他的行李都裝進車子裏,也叫他坐上去,送他到火車站來。

  伯強在上海動身的時候,曾寫了封信給在東京的同鄉,約他們到橫濱來招呼他。所乘的郵船M丸在神戶停泊時,他再寫了一張明信片寄給他們。但今天到了橫濱,還是自己招呼着幾件重笨的行李受了稅關吏的檢查後,搬運到車站來。他心裏不免感着一種孤寂,同時也發生初適異域的哀愁。

  “早曉得他們不來,我在長崎登岸,轉坐火車直到東京就好了。船停泊在長崎時,有個廣東商人勸我上岸並且答應替我招呼行李上火車呢。因爲圖省幾塊錢,多吃了許多苦了。我竟沒有料到由神戶到橫濱的海上風浪還這樣險惡。”

  伯強坐在洋車裏,定了定神,許多無聊的瑣碎的事情便回縈到他的腦上來。

  “他們要白花車費由東京出來;當然不願意.這也難怪他們……或者他們今天在學校有特別重要的功課也說不定,這更難怪他們了。”

  伯強又忙這樣地向自己解釋。

  到了車站了。

  他一個人茫然地坐在三等候車室裏,不知道如何地買車票,也不明白如何地交運行李,一切唯有拜託這個紅帽了。車站鐘樓的大鐘告知他十一點又十八分了。

  紅帽的確在熱心地爲伯強效力,跑來跑去,不時又拿着手簿和鉛筆走到他面前來同他筆談,問他餓不餓,要喝什麼飲料不要。伯強只望快一點到東京去,什麼都不想吃也不想喝,他只向紅帽搖搖頭。

  在國內,伯強曾聽過人說,日本人比中國人富於熱情,社會服務心也比中國人強。現在看來,果然不錯。伯強想試看那個紅帽,他看見自己一個人自遠方來,人地生疏語言不通,便熱心地爲自己招呼一切。縱令是自己的兄弟,朋友,也不能像這個紅帽——一個素不認識的異國人——熱心爲自己出力吧。

  一到車站,由洋車跳下來時,車伕就向伯強討車資。他不知道紅帽講定的車資多少,也沒有零碎的銀角子了。他想唯有信賴這個紅帽。他忙取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交給紅帽,要紅帽碎開來發車資。他望着紅帽,指了指自己手中的十元鈔票,再指那兩個車伕。紅帽微笑着點首,表示領會了他的意思。

  兩個車伕跟了拿着十元鈔票的紅帽去後,伯強感着十二分的疲倦了。他覺得旅行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旅途中沒有一件事情不麻煩。他靠在三等候車室裏的長椅子上目陰目陽地打了會瞌睡,聽見鈴聲,忙睜開眼睛來。他駭了一跳.因爲擺在自己面前的幾件重笨的行李不知去向了,只留一件被按在自己肘下的手提皮篋還放在自己身邊。他失悔自己不該這樣疏忽,不該才坐下來就打瞌睡。

  “大概是給紅帽搬到運輸處去了吧。”

  伯強坐在候車室裏心懸懸地盼望了好一會,才見那個紅帽笑吟吟地走了來,在他的小日記簿上寫了“又二十分發車”六個字給他看。他無意識地點了點頭,他只希望紅帽有關於十元的用途報告。但紅帽把鉛筆和日記簿插進他的背心的小袋裏後,對於十元鈔票的事一點也不提。伯強心思十二分的納悶,但又不便說出來。

  再悶坐了十餘分鐘,還不見紅帽回來。候車室裏的搭客都各持着一枚紅色車票站起來了。查票的柵子門首滿擠了一大堆人;伯強看見這樣情形,更着急起來。

  “莫非那個小鬼騙了我十元還不算,又把我的行李騙了去麼。行李裏面有許多衣服,許多值餞的書籍,許多食品。此外還有一條真正金華火腿……糟了!自己不該太信任他了!自己應該緊跟着他去的。但是這個小皮篋雖然小,提着就不容易走路了。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怎麼能夠提着這個皮篋跟着他跑來跑去呢?”

  又過了好一會,紅帽還不來。擠在查票門的人羣都進柵子裏去了。聽見開車的鈴聲了,也聽見汽笛在嗚嗚的響。

  “不該信他們的話的!他們由日本回國來的都說,行李交託紅帽是萬無一失的,不過要多給點酒錢給他,日本的下等人比中國的要錢還更要得厲害。但是這個紅帽不能如他們所說的靠得住吧。是的,完全是自己錯了!自己太不小心了!他們不是說,交託行李給紅帽時,他有一個小銅牌——刻有號數的——交回來麼?如果行李有失,就可以憑這個銅牌去找警察追問。不向他要回一個憑據來,這完全是自己不小心了。”

  候車室裏的人數減少了,空氣轉沉靜下來。再過二分鐘的光景,紅帽來了,交一張運輸處的行李收據和紅色的本票給伯強,並替他提了那件小皮篋,指着月臺,催他上火車。伯強機械地跟着紅帽走到查票口,剪了票就走到月臺上來,不一會,火車到了。還是紅帽先進滿裝搭客的車裏去,替他找着了一個席位,然後從個窗口伸出頭來向他招手。伯強進車裏來了,紅帽就把他提着的皮篋接過來,安置在上面的網架上。開車的鈴聲響了,紅帽就連向伯強鞠了幾個躬。隨即又聽見車長在吹警笛準備開車。紅帽忙走向車門首跳下月臺上去了。火車慢慢地向前蠕動。紅帽站在車窗外再向他鞠躬,臉上也浮着一種討厭的淺笑。伯強一面無意識地問他微微地點首,一面在思索那張十元鈔票的用途。他失悔不該這樣怯懦不敢向紅帽質問,他想此時來不及了,已經遲了。伯強坐在車中正在呆想.火車走到第二個車站前停了。


  到了東京,伯強就在神田區住中國留學生最多的一家下宿屋租了一間四疊半的小房間住下了,準備在附近專做中國學生生意的預備學校學習日文日語。在東京的幾個同鄉差不多會過了,也間接地認識了幾個新朋友。伯強到東京時,正是耶穌聖誕節的後一天,各學校都放了假;他們便引着他去逛公園,看影戲,鬧了兩個多星期,又是開學的時期了。

  伯強也在一家預備學校報了名,學習英文和日語。上課的時間只有上午的四個鐘頭。每天七點鐘就要起牀,在伯強是件很不容易的工作。後來伯強知道下午也有新設的英日文班,於是他就改到下午上課了。

  上過了幾天課,伯強覺得日文倒不難學,只有日語不容易記憶!因爲難記憶就生了厭倦。但他也有點擔心怕學不會日本話時,留學就難得留成功了。

  同住的十之八九是中國學生,但能夠和伯強說得話來的就很少,——實則一個都沒有。伯強看見他們儼然以先進自居,驕心傲氣的樣子,氣不過,也覺得好笑,所以也不願意去和他們接近。

  最困難的是不會說話。下女來招呼他時,一句也不能回答。雖然他習了一二句“要茶”、“要開水”、“要飯”的日常會話,但一天之中這些話的應用時機實在有限。

  他上了兩個多禮拜課,愈覺得日本話難學,同時也對它起了一種反感。在我們中國一句很簡單的話,用日本話說來就囉裏囉嗦地有二三十個音,不容易說下去。並且說起來總kanata(那位), nakata(中田), katana(刀), tanaka(田中)一類的發者,不容易分辨。於是他暫把日語放下不學,把腦力轉向到英文方面去。他的英文是由中學第二年級的程度補習起,但在他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工作。上了一星期的課,覺得grammar和vocabulary雙方都和日本話一樣地難得記憶,到後來伯強又厭倦起英文來了。

  春漸深了,近一星期來無日不是陰雲天氣。日本的街道一下雨就泥濘不堪,不好走路,並且春冷得厲害,伯強索性不上課了。每日只一個人把房門關緊,盤腿坐在窗前的一張矮桌子前,翻讀由故國帶來的,自己最愛讀的詩詞和音韻學一類的古書。當他高聲朗讀的時候,駭得和他同住的中國學生吐舌搖頭,不住地打寒顫;也駭得日本下女用長袖掩着嘴,咕蘇咕蘇地暗笑。讀倦了後,伯強便走到窗前.斜倚窗框,眺望下面街路上的電車,洋車,貨車及行人。有時候看見許多闊裙長袖的女學生成羣地在自己窗下走過去。

  “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豔!好呀!好呀!”

  伯強自己在唱嘆;唱嘆之後,獨自作豪笑。他只恨這個窗口開得太高了,看不清楚女學生們的臉兒。但單看姿態已經很好的了。他想,不要說女學生,即就這家下宿屋裏的下女說,其中也有一兩個長得滿標緻的,雖不能稱爲美人,但自己從來所見的女性就沒有像她們這樣好的。

  “日本有美人國之稱,這樣看來,的確不錯。既到日本來了,有機會時,該領略領略些日本風味。”

  伯強望着一羣女學生走過去.忽然地神魂飄蕩起來,跟着那羣蓬萊仙子去了。

  “要接近蓬萊仙子,非學好日本話不成。往後還是要努力用功。”

  伯強想到這裏,忙退回到矮書桌前坐下,把松本龜太郎編的日華對照會話書翻開來念:

張飛君!在!


關羽君!在!


姊姊給我一點茶!


姊姊給我一點水!


  伯強才唸了這幾句又聽見在外面廊下掃地的下女們的笑聲了。他禁不住臉紅起來,不敢往下唸了。他想打開門,痛罵她們幾句。但細心的他,隨即推想到罵了她們後的結果來。

  “用日本話罵,自己近來只學會了一句‘馬鹿’。‘馬鹿’, ‘馬鹿’, ‘馬鹿’, ‘馬鹿’……地罵下麼,完全無意思,怕她們更要笑得厲害吧。用中國的話罵。她們一點聽不懂,她們聽見了後還是一樣地笑吧。”

  伯強剛纔一肚子的憤氣又不知消散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在這下宿屋裏住了一個多月了。這一個月來就像坐牢一般的痛苦。他還感着一種缺憾,就是一二星期間不知肉味了。他常看見同住的中國學生三三五五湊夥買些牛肉豬肉回來,把炭火爐端到房裏。自己燒來吃。伯強雖然羨慕.很想效法,但因旅囊不充,家中寄款不知何時能到,實在不敢亂用,並且說不來日本話,也有許多不便;想到這裏,他就懶得弄了。

  “對了,我來弄火腿吃吧。若不是看見他們吃肉,我真想不起來,我箱裏還有條金華火腿呢。這是動身時一個親戚的贈品。盡鎖在箱裏做什麼,拿出來吃了它吧。”

  伯強想及他的火腿忙從土席上跳起來,臉上浮着微笑.走近壁櫥前打開花紙裝裱的櫥戶,他看見盛火腿的那個藤箱了。

  由箱裏取出來的火腿生滿綠黴了。伯強隻手提着火腿,上脣左部微微地掀起,臉翻向窗口,望外面的天色。雨停了,只不見太陽出來.但比早晨就強多了。他想生了綠黴的火腿要曬曬太陽後纔好吃,不然怕中毒。他提着火腿站在房中心籌思了一會、想着矮桌旁右壁上是太陽光最常光臨的位置,他就決意把火腿掛在那壁高頭去。但他同時感着一種疲倦。他覺得這樣工作比暗記十頁的日本語還要艱辛。他看見那壁上,除了掛帽子的一根釘子外再沒有釘子,想把帽子取下來,把火腿掛上,但位置太低了些,怕曬不到太陽。他想這件工作——曬火腿的工作的步驟,第一要放下火腿,把帽子取下來;第二要由抽屜裏取出鐵鉗,把那枚釘子拔下來;第三要把矮桌移近壁邊去;第四再拿鐵錘,把那枚釘子釘進壁的上部去。

  “麻煩極了!這怕要費點多鐘的工夫才做得了。爲區區的‘吃’的問題要費這些功夫,真不合算,還沒有下手做,已經感着十二分的疲勞了。幸得自己帶了鐵錘和鐵鉗來,不然,要向下宿屋的主人借時,這火腿就曬不成功了,跟着也就吃不成功了。”

  一鼓作氣,伯強奮鬥了半個多鐘頭,把火腿高高地掛在壁上去了。他的身體也十二分的疲睏了。腦膜上像有小螞蟻在蠕蠕地行動,隱隱作痛。他發奮地把精神支撐起,繼續努力,將剛纔丟在土席上面的灰泥大帽拾起,塞進壁櫥裏,再把壁櫥裏的被褥搬出來,鋪在土席上後,立即滾身進去。壁櫥門大開,也懶得掩回去了。

  他不知在什麼時候就睡着了。


  伯強的父親是前清末年的一位大員,故伯強從小不曾受過一點點的物質的壓迫。天資很好,小時就有神童之稱,所以他的父親對他的期望很大,除教他讀書握管之外,沒有加以其他的身體的鍛鍊;結果是用腦過度,患神經衰弱症,體力也很弱、走過一里半里的路,就氣喘喘地要叫車叫轎了。他不知道人世間有貧苦到沒有飯吃的人,更不知道在讀書應試之外尚有其他的種種工作。他知道有做生意的人,但他深信做生意的人不單不苦,還很舒服。至於還有一大部分靠體力爲生活的人們因爲少和他接近,在他腦中沒有半點印象。他的處世立身的祕訣——也是他父親給他的訓條——是讀書,做官,賺錢;有了錢就可以買一切的物品。

  十五歲的時候,父親死了。他才略感覺到家計的不容易了,但十六歲,他就進了學。有了秀才的招牌,加以父親的同年同僚等的援助,走過了幾個省份,不是在某大官的家裏當家庭教師,就在某大員幕中幫文案,所以他還是感不到物質生活不如意的痛苦。

  十八歲那年赴鄉試。以他的才名,誰都相信他必名列五經魁內。他自己也覺得有十二分的把握。但進場後,因爲不留心,寫了一個“玄”字。說是犯諱,文章雖好,終被黜了。

  經了這回的大打擊後,他才覺悟到科舉之無聊。於是他決意離了故鄉,走出上海來。他來上海,原是想拜國學大家詹瘋子爲老師,研究國學的。但到上海後,聽見詹瘋子發表了一篇革命的言論,清廷加了一個亂黨的罪名,要通緝他,他就亡命到日本去了。伯強到上海後,翻讀了些關於時事的書籍和報章,才稍知道天下大勢,也略明白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他想難怪詹先生要主張推倒清廷。於是伯強赴日本留學的意思便堅決了。

  他終於到日本來了。但還沒有找着詹先生的住址。

  他睡興正濃的時候,給一個下女驚醒了。

  “鄔先生,鄔先生!飯端來了,好起來吃飯了。”

  下女推着睡在被窩裏的伯強的肩膀說。這句東洋話,他倒聽得出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年輕的下女,雖不十分標緻,但也有幾分動人,並且還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睡眼朦朧地也望着她。他再看矮桌前的座蒲團(墊子)旁邊有一個朱漆托盤,裏面擺着一個小飯桶,一小碗的醬油豆腐湯,一盤薰魚,一小碟醃蘿蔔,一隻小飯碗,一雙紅竹筷子。

  “又是這種滿身刺的薰魚,怎樣啖得下去呢。”

  伯強看見這些菜就不想吃,並且睡了好半天才起來,不覺得餓。但他又不能不起來吃,因爲日本的菜飯冷了更難吃。他一翻身就伸掌到下女紫紅色的臉上摸了一摸。他原來沒有這樣大膽的。後來看見許多同住的都在大庭廣衆之中不客氣地這樣做。就連來訪他的同鄉看見下女到他房裏來時,也同樣地摸着她的臉和她說笑。所以伯強也就照樣試了一回,看見下女並不發惱,也不抗拒,只是笑;於是他大膽起來了,常常摸下女的手和頰。

  “討厭的鄔先生。”

  下女忙背轉臉向那一邊,不像從前那樣地向他笑了。這時候,有志氣的青年所富有的自負心迫着他從被窩裏站起來。他伸手到矮桌子上的茶盤裏,把白磁的小茶壺拿過來。他無暇用茶杯了,因爲他的舌頭給一種有黏性的臭液膠住了,很不好過,他急急地在小茶壺嘴上接了一個長期的——半分多鐘——的Kiss。

  下女看不慣他的那種簡便的喝茶的習慣再背過臉去望那邊。她略擡首就發見了掛在壁高頭的滿染綠黴的火腿,她最初沒有看清楚,以爲是中國的一種樂器.因爲她常在中國學生房裏看見許多樂器,如胡琴,三絃,琵琶等等。但仔細一看,明明是條獸類的腿,她便蹙着眉頭翻過來向伯強苦笑。

  “鄔先生那是不是ham? ”

  有ham一個字嵌在話裏面,伯強居然聽懂了。

  “是的,ham! ham! ”

  伯強嘴裏的牙齒差不多整部露出來了,望着下女連連地點首。

  “黴了,鄔先生。那個東西有鹽分,春天潮氣大,掛在那邊,會弄壞壁呢。”

  這樣長的一句日本話,伯強聽不懂了。他只呆望了下女一眼,下女看見他不說話,也不再說了。她向着坐在膳盤前的他鞠了鞠腰。

  “請慢慢地吃吧。”

  她說了後,就站起來出去了。


  伯強吃過了飯,覺得有點肚子發脹,不快活。他想這定是睡了覺不消化的緣故,要出去走動走動纔好。他坐着等了一刻,不見下女來收拾膳盤,也不再等了,披上外套,就往樓下來。當他坐在玄關裏的階段上穿靴子的時候,看見剛纔那個下女坐在賬房裏的櫃檯前望着他微笑。伯強看見她那種無禮的樣子心裏有點氣,忙穿好靴子。低着頭急急地走出來。

  方踏出宿屋門,走了二三步,覺得精神舒暢得多了。他想這定是空氣的作用。室外的安氣比室內的清新得多了。

  他走了幾分鐘,走到神保町的十字街口來了。一輛貨車在他身邊走過去。他躲閃不及,貨車輪在泥水渦中輾過去。伯強的洋褲筒上濺了不少的泥水。他想罵那個拉貨車的。但不知怎麼罵法。“馬鹿”兩個字快要由他的喉頭說出來了。後來看見那拉車的面貌獰惡不敢去惹他了。伯強只低下頭,望着新制的洋褲發癡。

  伯強癡站了一會,想橫過電車軌道,到街路的那邊去。但兩方的電車都駛到來了。電車去了後,又來了一羣映畫戲館的宣傳隊,——一隊西洋音樂隊和幾個擔旗幟的人,——把路遮斷了。他只得站着再等一會。街兩旁的招牌上的彩色電燈也亮了。街路上來往的人們都像很忙的。伯強想不出他們所以忙的道理來。他又懷疑,何以自己卻有這樣的閒暇。

  他在一家菸草店裏買了一包“敷島”(紙菸名)和一盒洋火,燃了根銜在嘴裏,一面吸一面走。他吸着煙,免不得又要詛咒自己一回。自己原來不吸菸的,在上海的時候,看見朋友們吸菸,便羨慕他們時髦,所以他就學習吸菸,不知不覺間就吸上癮了。但他又想吸菸的主要原因還是閒暇和生活無聊。

  伯強也知道自己的習性和行動漸趨墮落,很想堅決地振作一番。但終覺自己缺少這種革除故習的勇氣。

  他在電車道旁的書攤上翻看了些書籍。有新的,有舊的,有日文的,有歐文的,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他不能流暢地念下去的。到後來在一家古本屋(舊書店)裏發現了莊子,管子,列子,戰國策等日譯本。他就像哥倫布發見美洲大陸般的歡喜極了。他想把這些書買回來和中國原本對照起來讀,那末日本文一定可以以一日千里之勢進步起來,有了這些書,日本文的課真可以不上了。

  伯強先翻開這些書來查看它們的內容。書的內容是一段漢文一段日文相間地排印。他想這更妙了,連中文原本部可以不用了,對照讀時不必用兩本書,這是多麼便利的事,最後伯強又發見中文段中各字句間有許多“<”的符號。虧他聰明。他馬上知道這是日本人讀漢文時用的演示文法構造的符號。由這些符號,他又發見日本人對漢文的文法上的解釋有比中國人的新穎得多的。他想,這些書是種價值連城的重寶了。

  伯強把這幾部價錢便宜的舊書買了,就急急地回到下宿屋來。走進自己房裏來時,電燈已經亮了。他還沒有坐下去,就看見有一封信擺在桌子上,他忙撿起來看,是在九洲K市高等學校讀書的一個朋友——謝漢華——寄給他的。

  信裏並沒有說什麼重要的事,他知道謝漢華不久就要到東京來了。他在K市大學預科畢了業,要在三月以前趕到東京來投考大學。他研究純文藝,想進大學的英文學系。伯強和他算是世交,科舉廢后,他考上了留學預備科,在省城讀了兩年書、就被送到日本來留學了。

  “也好,望他快點來東京同住。我的日常生活也方便些。有事要和日本人交涉時,好請他當翻譯。”

  伯強看完了信,把它丟進抽屜裏裏去了。他在矮桌前坐下先取出一本莊子來讀。才翻開書頁,就聽見有人在外面敲門。

  “是哪一個?”

  伯強想敲門的定是同住的中國學士,想進來和自己閒談的。自己正悶得無聊,讓他進來談談也好。

  “御免!(對不起)”

  外面是日本人的聲音並且是男性的聲音。伯強才站起來,房門已經給敲門的打開了。伯強一看,認得是下宿屋的番頭(賬房),就不免發生一種小小的恐慌,胸口突突地跳動起來。因爲這個番頭頂討厭,專愛干涉中國人做的事情。伯強幾次從窗口倒水倒茶潑到街路上都受過他的干涉,所以伯強見不得他,看見他就頭暈。

  番頭很個不客氣地一踏進房就跪到伯強面前來,點了點頭,便指着壁上掛的火腿,咕嚕了一大篇話。但伯強完全不懂,他只懂得話裏的一句ikemasen(不行)。由番頭的神色推想知道他是說火腿不該掛在那壁高頭。伯強只當完全不懂他的意思,向他搖搖頭,同時臉色也一瞬間一瞬間地轉變蒼白。番頭看見伯強不懂話,又站了起來走出去。恰恰這時候,伯強聽見有人從樓上下來,隨後又聽見番頭在扶梯口和一個同住的中國學生說話。聽他的聲氣伯強知道是個姓黃的高工學生。果然,不一刻,番頭帶着姓黃的走進伯強房裏來了。他的制帽上貼着一個鐫有“高工”兩個字的櫻花形徽章還戴在頭上,威風凜凜地走進來。伯強想,中國人中竟有這樣的賤種,——替這個無聊的番頭當走狗的賤種。後來伯強才聽見這姓黃的欠下宿屋的賬欠得一塌糊塗。

  據黃君說,——很客氣地笑着說,番頭的意思是勸伯強不要把火腿掛在壁上,還是安放到別的地方好,因爲房壁是新裝裱的,下面是木板,上面裱一重花紙,春天潮氣大,火腿有鹽分,怕裱紙弄破了,房間就不好看了。黃君說了後,番頭望望黃君,又望伯強。

  “好的!好的!我把它取下來就是了。還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

  伯強說後努着嘴,蒼着臉,不正視他倆。他覺得姓黃的高工生比番頭更討厭。

  黃君把伯強的話翻譯給番頭聽了後;番頭叩了叩頭下去了。黃君也得意洋洋地挾着書包,戴着高工的制帽跟了出去。


  望着番頭和黃君出去了後,伯強想,又有一番麻煩了。

  “這個小鬼真可惡!專找自己做對頭!火腿取下來後掛到什麼地方去好呢。”

  伯強仰臥在土席上籌思了一會。

  “明天取下來掛在房門首的檐廊去吧。這條檐廊是這列三間房子所共通的。住在兩側房裏的都是正式學校的學生,並且是官費生,諒不至於偷這條滿生綠黴的火腿吧。”

  第二天,伯強費了不小的力量,把那個真正金華火腿取下來,走出房門,把它掛在檐廊上的一個釘子上了。

  到了晚間,番頭又伴着另一箇中國學生走到伯強房裏來。這位中國學生也和昨晚的黃君一樣,戴着學校的制帽走進來。伯強想,他們都像在故意炫示他們已經進了相當的學校。伯強定神一看,他的帽子居然是方頂的,不是圓頂。再注意帽前的徽章,鐫有“明治”兩個字。

  “比昨夜的更兇了。”昨夜的是專門學校學生。今夜來的居然是大學生了。

  伯強心裏暗暗地佩服這個番頭的神通廣大。

  “對不起得很。”

  那個“明治”跟着番頭也向伯強行了一個日本禮。伯強只盤着腿向他倆點了點首。

  “他要我來替他翻譯幾句話。”

  “什麼話?”伯強不等那個“明治”說完,就擺出一副嚴冷的面孔反問他。

  “掛在廊下的那條火腿實在太髒了。外面走路的人都望得見。實在有礙觀瞻。”那位“明治”很不客氣地和伯強說。

  “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伯強睜圓他的雙眼問那個“明治”。

  “當然是他的意思!”那位“明治”臉紅了一紅在苦笑。

  “那末,他的意思要我怎麼樣?”伯強說了後緊咬着下脣,向那個“明治”點了點頭,雙眼還在圓圓地睜着。

  “他說下面就是庭園,庭園外就是條多人來往的衚衕。對面是醫學博士的住家,在他樓上望得見你那條腿,——不,說快了,對不起。——那條火腿。並且……”那個“明治”忽然地笑起來,說不下去了。過了一忽,他繼續着說,“並且靠庭園的左邊是警察區署。由那邊樓上也可以望見那條火腿,給署長看見了時怕要派衛生警察來干涉。所以還是請你把它收拾起來。”那個“明治”說了後,再嘻嘻地笑起來。

  伯強看見那個“明治”傻頭傻腦的樣子,心裏愈覺煩厭,因爲精神一緊張,腦裏又隱隱地作痛起來;他真想一氣地把他倆攆出去。

  “房裏面掛不得,房外面又掛不得!那末,請問他要我把它掛在什麼地方去!”

  伯強說了後,很留心地聽那個“明治”翻譯給番頭聽。看見他向番頭咭咭格格地說不清爽,伯強知道這個明治大學生的日本話趕不上昨夜的高工生的流暢。

  望着那個“明治”把自己的話翻譯完了。伯強又聽見番頭開始說話了。番頭說得很快,一點也聽不懂。但當聽見有ikemasen這幾個音。伯強聽見ikemasen,心裏更冒火。

  那個“明治”苦笑了一會,望了望伯強,不敢說。到後來還是伯強催他說:

  “怎麼樣?到底掛在什麼地方好?”

  “他說……”那個“明治”又不敢說了。他只管舉起他的右手在搔他的短髮。

  “他說什麼?”伯強睜圓眼睛抿着嘴望望番頭,又望那個“明治”。

  “他說這樣髒的東西只好掛在廁所裏去。幸得不臭,如果有臭味,掛在廁所裏也不妥當,怕上廁所的人聞着要說話。”

  “廁所裏?放狗屁!”伯強的眼睛愈睜得大了,努長他的嘴脣,注視了番頭一會。番頭忙低下頭去,他只知道伯強要發脾氣了,不懂伯強說的話。

  明治大學生也像很難爲情的,止住了笑,不開口了。

  “掛在廁所裏,過幾天后,火腿不變成屎腿了麼?真是欺人太甚”伯強再高聲地罵了幾句。

  明治大學生逃了。番頭也只好走了。

  經伯強發了一次脾氣後,那個火腿依然掛在那檐廊柱上的鐵釘上。警察署那邊也不見有衛生警察來干涉。伯強坐在房裏每聽見廊下有生疏的足音,便趕快爬起來把房門微微地打開,望望掛在柱上的火腿是否無恙。

  “過幾天。等老謝到來了時,請他幫忙吃了它,留在那邊總不免叫人提心吊膽的。不過,對那個番頭還要複復仇才消得了我這口氣,火腿的好味也得叫他嘗一嘗,使他知道它的價值。”

  伯強爲處置這條火腿,專望謝漢華快到東京來。

  再過了一個星期,謝漢華還不見到東京來。伯強老早不願意住這家下宿館了。不過心願未嘗——尚未請番頭嘗火腿滋味,不想就搬走。

  一天星期日,同鄉的柳子琛來看他。伯強便把火腿的經過和想請番頭來吃火腿的意思告訴了子琛。子琛聽見了後,當然十分贊成並且表示佩服伯強有以德報怨感化敵人的精神。

  “小鬼比我們還要歡喜吃中國菜。請他來吃,那有不來的道理。”

  於是柳子琛替伯強吩咐下女買酒,買雞,買黃芽白菜;也幫着伯強把火腿洗乾淨切好了。

  火腿,雞和黃芽白菜,一鍋熟的燉好了。下女也把飯送上來了。伯強子琛各喝了一杯酒後,子琛就跑下樓去請那個番頭,說鄔先生要請他喝杯酒,和吃點珍奇的中國菜。

  恰好今天下雨,天氣轉冷起來,番頭聽見有酒喝,忙把手中的筆放下,一雙凍紫腫了的掌互握着摩擦了一會,向子琛磕了一個頭,笑容滿面地連說“有難有難”(多謝多謝)後。就站了起來,跟着子琛到伯強房裏來。

  “鄔先生這樣厚意,真感謝了。嘻,嘻,嘻!”番頭一進來就跪下去,笑着向伯強叩了幾個頭。

  “不客氣,請坐吧。”伯強還是睜圓眼睛望着他。但滿臉浮着微笑向番頭點了點首。

  “少一副碗筷呢。”子琛對番頭說。

  “我叫他們拿來。”番頭一面嘻嘻的笑,一面拍掌,但他的眼睛都注視到那個熱氣騰騰的洋磁鍋裏的中國菜。一陣陣的雞味和火腿香蒸得番頭幾次把涌到舌頭上來的饞涎再吞下去。

  “ha——i! ha——i! ”一個下女忙跑上來,把伯強的房門推開。“有什麼事?”她原來站着的,看見番頭也在房裏,就跪下去了。

  “你到廚房裏去拿一隻碗一雙筷子來。”番頭轉頭來向下女說。

  “hai! hai! ”因爲是番頭的命令,下女恭恭敬敬地答應了後下去了。

  伯強旁若無人地在喝酒和吃火腿。子琛怕番頭難爲情,自己盡向番頭談些無所謂的應酬活,去敷衍他。

  不一刻碗筷送來了。子琛便斟了一杯正宗酒(日本米酒),送給番頭。番頭叩了一個頭後,拿起來就喝。

  “請請!”子琛提起筷子指着磁鍋,招呼番頭吃。

  “不忙!”伯強止住他們,忙提起筷子,在鍋子裏攪了一會,夾起了一塊火腿,細看了一會,丟回鍋裏去,把筷子伸進鍋裏,再攪了一會,又夾起一塊很大很厚的火腿來。

  “這塊大些,味也好些。”伯強把那塊火腿放進番頭碗裏去。

  子琛想,用自己嚼過的筷子夾菜給客吃,這在日本是絕對沒有的習慣。此刻看見伯強在行中國的劣習慣,子琛覺得很不好意思。怕番頭嫌齷齪,不喜歡;但又不便和伯強說,因爲他曉得伯強的脾氣歹怪。他試偷看番頭的態度,像一點不介意般的,笑容滿面把那塊火腿夾過來細細地咀嚼。子琛想,番頭大概是看見這許多肉類,喜出望外,再不顧慮到那些無意義的潔癖了吧。

  番頭夾着那塊火腿咬了一口,又放回碗裏去,拿起酒杯來呷一口酒。

  伯強夾起一個雞腿,但剛由鍋裏提出來,又掉回去了。於是他用五指了。左手抓着了雞腿,把右手裏的筷子放下,一面咬手中的雞腿,一面哈哈地大笑。子琛看見伯強那種怪狀,也只好跟着苦笑。番頭也表示出一種歡快,湊着笑起來。

  過了一刻,番頭的火腿吃完了。伯強看他的樣了還想吃,但不敢伸筷子過來。

  “好吃麼?味好不好?”伯強勉強地用他的有限的日本話問番頭。

  “好得很!好吃得很!味真好!”番頭拼命地在稱讚火腿好吃。

  “你知道火腿好吃就好了!”伯強望着番頭連連點頭。

  “那末,請吧!請多用些。”子琛不得主人的同意,在替主人勸客。

  “那末,再頂戴(敬領)一塊吧。”番頭嘻嘻地笑着,垂涎欲滴地提起筷子來想伸進磁鍋裏去。

  “ikemasen! ”伯強忙拿起自己的筷子抵住了番頭的筷子,向他搖搖頭。“你只許吃一塊,不許吃兩塊!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這是你說頂齷齪的,不該掛在廊下,要掛在廁所裏面去的火腿!你知道麼,你現在知道了它的價值了,可以下去了!這樣髒的東西是我們中國人才吃的。你們日本人是怕吃得的。”伯強再翻望着子琛,“老柳,請你翻譯給他聽。他當真我是在請他來吃火腿。這個日本小鬼太可憐了。”

  子琛無可奈何,只得把伯強的話一五一十地翻譯給番頭聽了。他很擔心番頭會給伯強下不去。但他偷看番頭的神色一點不變,他聽了子琛的話後,忙放下筷子伯強叩頭,並向子琛說:

  “柳先生,請你告知鄔先生,那回真對不住鄔先生了。那是我錯了的,不該說那種無禮的話。我早就想來向鄔先生謝過。不過失了一次的機會後,很難爲情地一個人到鄔先生房裏來。今天真好,柳先生在這裏,給了一個機會給我,得向鄔先生道歉,這真是我頂欣幸的。”番頭說了一大篇話後,再向鄔柳各行了一個禮,就站起來推開房門,出去了。

  伯強看見番頭這樣規矩地下去了,心裏反感着一種空虛,興致索然的。他想,這真難得,日本人中竟有這樣宏量的人。他又在暗暗地佩服那個番頭了。

  經過這一次的喜劇後,番頭對伯強的態度異常恭敬的。但伯強不情願再住在這下宿屋裏了。他等不到謝漢華到來,就搬了家,不通知他的同鄉們就搬了家。等到漢華到東京之時,找不着他,問他的同鄉們,誰也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竟有人說他因爲住不慣日本地方,已經回國去了。

一九二八年三月於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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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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