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窗帷的后面

  记者上次曾经谈起伦敦一般居民的住宅,除贫民窟的区域外,都设备得很清洁讲究,在马路上就望得见华美的窗帷。但在这华美窗帷的后面究竟怎样,却也不能一概而论。像记者现在所住的这个屋子,从外面看起来,也是沿着一条很清洁平坦的马路和行人道,三层洋房的玲珑雅致,也不殊于这里其他一般的住宅,华美的窗帷也俨然在望,但是这里面的主人却是一个天天在孤独劳苦中挣扎地生活着的六十六岁的老太婆!她的丈夫原做小学教员,三十年前就因发神经病,一直关在疯人院里;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二十岁的时候就送命于世界大战,第二个儿子也因在大战中受了毒气,拖着病也于前两年死去了,女儿嫁给一个做钟表店伙计的男子,勉强过得去,于是这个老太婆就剩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光棍。这个屋子她租了二十年,房屋依然,而前后判若两个世界。她还得做二房东以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租了六个房客(中国房客就只记者一个),因租税的繁重,收入仅仅足以勉强糊口。每天要打扫,要替房客整理房间,要替各个房客预备汤水及早餐,整天地看见她忙得什么似的。她每和记者提起她的儿子,就老泪横流,她只知道盲目地怨哀,她的儿子给什么牺牲掉,她当然不知道。处于她这样前后恍然两世的环境中,在意志薄弱的人恐怕有些支持不住,而她却仍能那样勤苦地活下去,我每看到这老太婆的挣扎生活,便觉得增加了不少对付困难环境的勇气。

  房客来去当然是不能十分固定的,遇有房客退出,她的租税仍然是要照缴的,于是又增加了她的一种愁虑。记者搬入居住的时候,她再三郑重地说,如果住得久,她要把沙发修好,要换过一个钟,我听了也不在意;第二天偶然移动那张老态龙钟的唯一的长形大沙发,才知道不仅弹簧七上八下,而且实际仅剩下三只脚,有一只脚是用着几块砖头垫着的,至于那个钟,一天到晚永远指着九点半!地上铺着的绒地毯也患着秃头或瘌痢头的毛病。她三番四次地问我住得怎样,提心吊胆怕我搬家,我原是只住几个月,便马马虎虎,叫她放心。至今那张老资格的沙发还是三只脚,那个钟还是一天到晚九点半!她往往忙不过来,索性把我的房间打扫整理暂时取消,我一天到晚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工夫顾问,也不忍多所顾问。有一次有一位中国朋友来访我,刚巧我不在家,她对这位朋友把我称赞得好得异乎寻常,说她的屋子从来没有租给过中国人,这是第一次,现在才知道中国人这样的。后来这位朋友很惊奇地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笑说没有别的,就只马虎得好!这几天有一个房客退租了,她便着了慌,屡次问我有没有朋友可以介绍。(这位老太婆怪顽固,不肯租给妇女,说不愿男女混杂,并说向来不许有“女朋友”来过夜。)在资本主义发达特甚的社会里,最注重的是金钱关系,一分价钱一分货,感情是降到了零度,没得可说的。

  我曾问她为什么不和女儿同住,免得这样孤寂劳苦,她说如果她有钱,尽可和女儿同住,一切关于她的费用,可由她照付,如今穷得要依靠女婿生活,徒然破坏女儿夫妇间的快乐,所以不愿。在现社会里,金钱往往成为真正情义的障碍物。

  附近有个女孩子,十四岁,她的父亲是在煤炭业里做伙计的,平日到义务学校就学,每遇星期六及星期日便来帮这老太婆扫抹楼梯及做其他杂务,所得的酬报是吃一顿饭,取得一两个先令。人虽长得好像中国十六七岁的女子那样大,但因贫困的结果,面色黄而苍白,形容枯槁,衣服单薄而破旧。她每次见到记者,便很客气地道早安,我每看到她那样的可怜状态,未尝不暗叹这也是所谓“大英帝国”的一个国民!

  当然,记者并不是说这一家“华美窗帷的后面”情形便足以概括一般的情况,不过在社会里的这一类的苦况,很足以引起特殊的注意,尤其是在经济恐慌和失业问题闹得一天紧张一天以后。由此又令我联想到另一件事。前天我在伦敦的一个中国菜馆里请一位朋友同吃晚饭,谈得颇晚,客人渐稀,不久有一个妙龄英国女子进来,坐在另一桌上,金发碧眼,笑面迎人,沉静而端庄,装束也颇朴素而淡雅;从表面看去,似乎无从疑心她不是“良家妇女”,但这位朋友却知道她的身世凄凉,因受经济压迫而不得不以“皮肉”做“生产工具”。我为好奇心所动,就请认识她的这位朋友把她请过来,请她同吃一顿饭,乘便详询她的身世,才知道她的父亲也是参加世界大战而送命的,母亲再嫁,她自己入中学二年后,便因经济关系而离校自食其力,在一个药房里的药剂师处当助手,做了两年,对此业颇具经验,但后来因受不景气的影响,便失业了;忍了许多时候的苦,才在一个商店里找到一个包裹货品的职务,小心谨慎地干着,不久又因经济恐慌而被裁,于是便加入失业队伍里面去了。多方设法,无路可走,除求死外,只得干不愿干的事情。她此时虽在干不愿干的事情,但因青春美貌还能动人,所以对“男朋友”还能作严格的选择。我说,青春易逝,美貌不留,不可不作将来打算,不择人而嫁,便须极力寻业。她说,嫁人不能随便在街上拉一个,很不容易,寻业已想尽方法,无可如何,并说比她更苦的女子还多着哩,有不少女子终夜在街上立着候人,直到天亮无所获而垂头丧气,甚至涕泪交流的,所在多有。据记者所见,她的话并非虚伪的。平日我夜里十点后总不出外,最近因参观几个大规模的报馆,往往深夜始归,那样迟的时候,公共汽车及地道车都没有了,零租汽车又贵得厉害,只得跑腿,上月三十日夜里参观泰晤士报馆(The Times),走过日间很闹热的大街叫做“Charing Cross”的时候,已在夜里两点钟后,果见两旁行人道上,每隔几家店门便有女子直立着等候什么似的,因怕警察干涉,仅敢对你做媚眼,或轻声低语,这类“站班小姐”大概都比较的年大而貌不扬,找不到“男朋友”,只有“站班”的资格了!

1933年11月8日晚,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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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邹韬奋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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