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建設祖國的人們

  我剛從朝鮮回來。這些天,心裏總是充滿東西,坐不住,睡不穩,只想跳起來,全身投到什麼地方去。還記得回來時剛過鴨綠江那天,我一早晨跳上火車,撲着祖國的心窩奔去。同車的有位志願軍指揮員,鬢角上露着星星點點白頭髮,他離開祖國有兩年多了。我們盡對面坐着,誰都不言語,目不轉睛地望着窗外。窗外飄過去祖國的天,祖國的山,祖國的漠漠無邊的田野。火車開到本溪;窗外閃出龐大的煙筒,遠近是許多複雜的工廠建築。那位指揮員眼裏露出又驚又喜的光芒,悄悄喊:“我就是想看看這些呀!”

  我見到祖國人民的大建設,聞到祖國人民幸福生活的氣息,我的心卻飛到朝鮮——我不能不想到我們的志願軍。就在這一刻,那千千萬萬好同志啊,在風裏,在雪裏,在坑道里,在廢墟上……正用他們無比的英雄氣概,清除着那些破壞人類生活的暴徒。沒有他們,怎麼能有今天的祖國?他們是在戰鬥,也是在建設——他們是用整個身子,整個生命,給祖國的建設打下牢固的基礎,給人類的未來鋪下和平的大道。

  他們是真懂得生活啊。那時候我還在前線,有一天,我到一個高射炮連隊去。連隊紮在山頭上,戰士們都住在臨時新挖的掩蔽部裏。掩蔽部又陰冷,又潮溼。腳下一踩一咕哧水,但是收拾得整齊的很:牆上貼着毛主席像,空罐頭盒裏插滿大把的野菊花,土炕上擺着一排被子,疊得方方正正,一律是顏色鮮明的花布被。這些被子不是公家發的,是戰士節省下自己有限的一點津貼費,託人從祖國買來的。這還不算新奇,還有更新奇的呢。就在這個陣地上,在一門大炮前,我發現一叢叫不上名的野花,紅豔豔的,怪好看的。不知誰怕霜打了它,特意用松枝細心細意搭了座小棚,遮着這叢紅花。這叢紅花不是移來的,從根起就長在那兒。戰士們挖陣地,安大炮,後來也不知用這門炮和敵人打了多少仗,始終也捨不得損壞這棵花,一直保存下來。

  不要笑我們志願軍太孩子氣了吧,我懂得他們的感情,他們的心。那些心是又樸素,又善良,又單純。他們過的是緊張而艱苦的戰鬥生活,他們卻有着高貴的理想,熱烈的願望,渴望着把生活建設得更美好。那些花布被,那叢紅花,就說明了他們對生活的願望啊。要不是這種熱烈的願望,他們怎麼能獻出自己,甚而獻出自己的生命,去保衛祖國,保衛人類的生活呢?

  在這個連隊裏,我就見到這樣的高射炮手。這個炮手有一回跟空中敵人作戰,陣地上打得煙霧瀰漫,灰土罩嚴了,什麼都看不見。耳朵邊上忽然聽見唰一下,炸彈從頭頂落下來了,他在心裏叫起來:“可別落到炮上呀!”身子急忙往前撲,一撲撲到瞄準鏡上。炸彈就落到陣地前面,塵土爆起多高,炮也不響了。指導員冒着煙土跑上去一看,氣浪把兩個人吹下炮來,那個炮手伏在瞄準鏡上,後背血淋淋的,人也昏了。指導員要去抱他,他一下子醒過來,甩着手叫:“放!放!放!”坐到炮位上又打起來。

  看看這個好同志!事後他對人說:“我傷了不要緊,鏡子傷了,就不能瞄準打敵人了。”當天他帶着傷,就用這門炮打掉一架敵機。

  這個同志姓曹。可是知不知道他的姓名又有什麼關係呢?像這樣的人,在我們志願軍裏,上千上萬,到處都是。

  提起汽車司機馬連昆,我不能不懷着特別的敬意。這個英雄在前線上開着車,牽引着大炮轉來轉去,重重地打擊着敵人。有一晚上,他又拉着炮往前走,路上通過幾道照明彈封鎖區,不料叫敵人炸了。馬連昆崩的滿身是血,昏迷不醒,一醒就問:“咱們的車還有麼?”

  同志們告訴他還有。

  他說:“只要有車,我們的炮就能轉到陣地上!”說完話,痛得牙咬的咯崩咯崩響,卻不喊不叫。一會又說:“我已經不行了,同志們不用留戀我,趕緊把炮拉走吧!”又喊:“毛主席萬歲!志願軍萬歲!”言語就不清了。

  我們有這樣的汽車司機,也有這樣的火車司機。記得是一次很急的任務,天落霜了,前線緊等着要一列車被服。一個年輕的司機連夜拉着被服往前送,天亮前後叫敵機發現了,叮住就不撒嘴。敵人左一梭子機關炮彈,右一梭子機關炮彈,打得火車前後左右爆起一溜一溜的火光。

  那司機正在要求入黨,對司爐喊道:“這是黨考驗我們的時候了!”衝着前面一路飛跑。

  一轉眼天就明瞭。附近的朝鮮老鄉聽見火車咯噔咯噔這個響啊,打開窗門一看,大吃一驚,都跑了出來。早晨的霧散了,田野裏漫着層白霜。只見地面跑着列火車,天空追着架飛機。飛機打一個盤旋,又一個盤旋,對着火車連掃帶射,那火車卻不理,咕咕咕咕,只管往前衝。老鄉們看癡了。也忘了隱蔽,都鼓起掌來,大聲喊道:“哎呀,開車的志願軍真勇敢!”

  是勇敢。那司機就是這樣一直把火車開進大山洞去,安安全全藏好,鬆了口氣,慢慢走到洞口,探着頭望了望天:那架敵機不死心,還在轉呢。

  那司機望着飛機大聲笑着說:“勞你駕,一直送到家門口!”

  這司機是誰,我想也沒有提名道姓的必要。難道這樣人物還是個別的麼?

  不過有個青年戰士,直到現在我還懊悔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在我一生中,我永遠不會忘記他。一閉眼,我就想起他的樣子:方方的臉,彎彎的眼睛,見人就一笑,顯得又平靜,又溫和,又有毅力。我見到他,完全是個偶然的機會。

  那時候三次戰役剛結束,我有事往漢城去,走了一宿,天傍亮在一家朝鮮老百姓屋裏找到個宿處。院裏放着幾副擔架,擡擔架的是些東北來的民工,正在小休息。當中一個民工年紀大點,特別愛說話,眉飛色舞地談着前線的情形。

  那民工說:“仗打得可好啦!咱不知道,怎麼這些同志就像是天神下界,簡直天下無敵!”接着長篇大套說起來了。他說有個戰士,也就是二十歲左右,從平壤追擊敵人時,腳後跟凍爛了。用布包着,走起來一瘸一瘸的,誰見了都心痛。指導員想叫他留在後邊,那年輕人說:“指導員放心吧,我掉不了隊。掉隊還叫個志願軍啦!”人家孩子就不掉隊,爬大山,走雪路,腳腫的穿不上鞋,用爛棉花包紮着,誰痛誰知道,可是人家就不掉隊。

  打漢城外圍議政府時,那青年在火箭筒排裏,揹着炮彈跟班長到公路旁邊去打坦克。敵人的重坦克有好幾輛,呼隆呼隆衝上來了。射手開了兩炮,打壞頭一輛。第二輛坦克又繞上來,想必是發現了我們的火箭筒陣地,衝着我們直打機槍。射手倒了,班長也掛了花。那青年趕緊接手去打火箭筒,可是先前沒使過,連打幾發炮彈,一發也沒打中,坦克倒迎面衝上來了,眼看着要壓到他的頭頂上。

  那青年想要再打,誰知炮彈沒了。他喊了聲:“爲了祖國!……”迎着坦克站起身子,一甩手撇出顆手雷去。坦克冒了黑煙,他人也倒了。……

  我聽那上年紀的民工講到這兒,從心裏覺得可惜,哎呀一聲問道:“他人也犧牲了吧?”

  那民工笑笑說:“犧牲?這樣人還能犧牲!”又用菸袋鍋一指擔架說,“那不是躺在那兒。”

  這老漢真會弄玄虛,原來談論的就是他擡的傷號。我很想看看那青年,那民工卻把自己的老羊皮襖蓋在傷員頭上,蓋得嚴嚴實實,不漏一點風。我掀開老羊皮襖,那青年衝着我笑了笑,雖說受了傷,臉色還是那麼平靜,那麼開朗。我剛想和他談幾句話,問問他的姓名,那民工朝着我嚷起來:“你這個同志,真是!不怕凍壞他嗎?”一把推開我,又把老羊皮襖好好蓋嚴,擡起擔架趕他們最後一段路去了。

  這些人,這些人,這些人啊!從前線到後方,在整個朝鮮戰場上,你怎麼能數的清,記的完呢?他們離開祖國,離開家,挨凍受累,流血流汗,爲的是什麼呢?爲的是我們的祖國啊。愛就應該是忘我的。他們愛祖國,愛人民,愛和平,誰還去計較個人的利害,個人的得失,個人的生死呢!這是種大無畏的自我犧牲的精神。他們自己卻從來不認爲是犧牲。這算什麼犧牲?我們做的正是我們應當做的事。

  冬天一來,朝鮮前線上又該是漫天風雪了。我離開朝鮮那天,同志們握着我的手,殷殷勤勤地說:“你走了,可回來呀,回來多告訴我們些祖國建設的情形。”

  現在新的年代已經開始,祖國的偉大建設也開始了。不論在祖國,在朝鮮前線,我們的人民一定能在毛主席的光輝照耀下,共同創造新的歷史,新的時代。

一九五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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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楊朔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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