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的自白

  下面所說的,是一個春青已經萎謝,而還是獨身着的人的故事:

  大約是十二歲,父親就送我到相隔兩千餘里之遠的外省去讀書,離開家鄉,不覺間已是足足的三年零四個月了。就在這一年的端午節後三日得了我母親的信,她要我回家,於是我就非常不能耐的等着時光的過去,盼望暑假到來;並且又象得了屬於苦工的赦免一般,考完試驗;及到了講演堂前面那赭色古舊的牆上,由一個正害着眼病的校役,斜斜地貼出那實授海軍少將的校長的放學牌示之時,我全個的胸膛裏都充滿着歡喜了,差不多快樂得臉上不斷地浮現着微笑。

  從這個學校回到我的家,是經過兩個大海,但是許多人都羨慕這一次的海上風光,卻被我忽略去了,因爲我正在熱心的思想着家鄉情景。

  一切的事物在眷戀中,不必是美麗的,也都成爲可愛了,——尤其是對於曾偷吃過我的珍珠鳥的那隻黑貓,我也寬恕它既往的過失,而生起親切的懷念。

  到了家,雖說很多的事實和所想像的相差,但那歡喜卻比意料的更大了。

  母親爲慶賀這家庭中新的幸福,發出了許多請貼,預備三桌酒席說是替我接風。

  第二天便來了大人和小孩的男男女女的客。

  在這些相熟和只能彷彿地覺得還認識的客中,我特別注意到那幾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她們在我的眼中,雖說模樣各異,卻全是可愛,但是在這可愛中而覺得出衆的美麗的——是我不知道叫她做什麼名字的那個。

  因爲想起她是和我的表姨媽同來,兩人相像,我就料定她也是我的表妹妹;她只有我的肩頭高。

  “表妹!”一直到傍晚時分,我才向她說,還時她正和一個高低相等的女孩子,躲在西邊的廂房裏面,摺疊着紙塔玩。

  聽我在叫她,她側過臉來,現出一點害羞,但隨即在嬌媚的臉兒上便浮起微笑。

  “是不是叫你做表妹?”我順手拿起另一張紙,也學她摺疊紙塔。

  她不語。

  那個女孩子也不知怎的,悄悄地走開了,於是這個寬大的廂房裏面只剩下兩個人,我和她。

  她很自然,依樣低頭的,用她那嬌小的手指,繼續着摺疊那紙塔。我便跑開去,拿來我所心愛的英文練習本,把其中的漂亮的洋紙扯開,送給她,並且我自己還折了火輪船,屋子,蝦蟆,和鳥兒之類的東西,也都送給她。她受了我的這些禮物,卻不說出一句話來,只用她的眼光和微笑,向我致謝。

  我忽然覺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這時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滿了異樣的喜悅。

  她的塔摺疊好了,約有一尺多高,就放在其餘的紙物件中間,眼睛柔媚地斜着去看,這不禁使我小小的心兒跳動了。

  “這好看,”我說,“把它送給我,行不行?”

  她不說話,只用手把那個塔拿起來,放到我面前,又微笑,眼光充滿着明媚。

  我正想叫她一聲“觀音菩薩”,作爲感謝,一個僕婦卻跑來,並且慌慌張張的,把她拉走了,她來不及拿去我送給她的那些東西。看她臨走時,很不願意離開的回望我的眼波,我惘然了,若有所失的對那些紙物件癡望。

  因久等仍不見她來,我很心焦的跑到外面去找,但是在全屋子裏面,差不多每一個空隙都瞧過了,終不見她的半點影子。於是,在我的母親和女客們的談話中間,關於她,我聽到不幸的消息,那是她的父親病在海外,家裏突接到這樣的信,她和她的母親全回家去了。我心想,她今夜無論如何,是不會再到這裏來上酒席了。我就懊悔到盡癡望紙塔,而不曾隨她出去,在她身邊,和她說我心裏的話,要她莫忘記我;並且,那些紙折的東西也是應該給她的。我覺得我全然做錯了。

  我一個人悶悶的,又來到西廂房,看見那些小玩藝兒,心更惘然了;我把它們收起來,尤其是那個塔,珍重地放到小小的皮箱裏去。

  這一夜爲我而設的酒席上面,因想念她,縱有許多男男女女的客都向我說笑,我也始終沒有感到歡樂,只覺得很無聊似的;我的心情是完全被悵惘所包圍着。

  由是,一天天的,我只希望她能夠再來,看一次她的影子也好;但是這希望,無論我是如何的誠懇,如何的急切,全等於夢,渺茫且不可摸捉,使得我彷彿曾受了什麼很大的損失。我每日悵悵的,母親以爲我有了不適,然而我能夠向她說出些什麼話呢?我年紀還小,舊禮教的權威又壓迫着我的心靈,我終於撒謊了,說是因爲我的肚子受了寒氣。

  我不能對於那失望,用一種明瞭的解釋。我只模模糊糊地覺得,沒有看見她,我是很苦惱的。

  大約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個僕婦單獨地來到,說是老爺的病症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這些話在我的耳裏便變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見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遠記着這個該詛咒的日子。

  始終沒有和她作第二次的見面,那學校的開學日期卻近了,於是我又離開家;這一次離家依樣帶着留戀,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滿着惱恨。

  在校中,每次寫信給雙親的時候,我曾想——其實是因想到她,纔想起給家裏寫信,但結果都被膽怯所制,不敢探問到她,即便有時已寫就了幾句,也終於塗抹了,或者又連信扯碎。

  第二年的夏天,我畢業了,本想借這機會回家去,好生的看望她,向她說出我許久想念她的心事;但當時卻突然由校長的命令(爲的我是高才生),不容人拒絕和婉卻的,把我送到戰艦上去實事練習了。於是,另一種新的生活,我就開始了,並且腳蹤更無定,差不多整年的浮在海面,飄泊去,又飄泊來,離家也就更遠了。因此,我也就更深的想念着她。

  時光——這東西像無稽的夢幻,模糊的,在人的不知覺間,消去了,我就這樣忽忽的,並且沒有間斷地在狂濤怒浪之中,足足的度過六年,我以爲也像是一個星期似的。

  其實,這六年,想起來是何等可怕的長久呵。在其間,尤其是在最後的那兩年,因了我年紀的增長,我已明瞭所謂男女之間的關係了,但因這,對於我從幼小時所深印的她的影子,也隨着更活潑,更鮮明,並且更覺得美麗和可愛了,我一想到她應該有所謂及笄年紀的時候,我的心就越跳躍,我願向她這樣說:我是死了,我的心爛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沒有夢的背景和生活的希望了,倘若我不能得到你的愛!——並且我還要繼續說——倘若你愛我,我的心將充滿歡樂,我不死了,我富有一切,我有了美麗的夢和生活的意義,我將成爲宇宙的幸福王子。……想着時,我便重新展覽了用全力去珍重保存的那些紙折的物件,我簡直要發狂了,我毫無顧忌地吻她的那個紙塔——我的心就重新挾擊着兩件東西:幸福和苦惱。

  我應該補說一句:在這六年中,我的家境全變了,父親死去,惟一的弟弟也病成癱子,母親因此哭瞎了眼睛,……那末,關於我所想念的她,我能用什麼方法去知道呢?能在我瞎子的母親面前,不說家境所遭遇的不幸,而懇懇的只關心我所愛戀的她麼?我只能常常向無涯的天海,默禱神護佑,願她平安,快樂和美麗……!

  倘若我無因的想起她也許嫁人,在這時,我應該怎樣說?我的神!我是一個壯者,我不畏狂濤,不畏颶風,然而我哭了,我彷彿就覺得死是美麗,惟有死纔是我最適合的歸宿,我是失去我的生活的一切能力了。

  不過,想到她還是待人的處女的時候,我又恢復了所有生活的興趣,我有驅逐一切魔幻的勇氣,我是全然醒覺了,存在了。

  總而言之,假使生命須一個主宰,那麼她就是主宰我生命的神!

  我的生活是建設在她上面。

  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夠多得一些什麼?

  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離開那隻戰艦,回到家裏的時候……

  能夠用什麼話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見到她(這是在表姨媽家裏),她是已出嫁兩年了,拖着毛毿毿黃頭髮不滿週歲的嬰兒,還像當年模樣,我驚詫了,我欲狂奔去,但是我突然被了一種感覺,我又安靜着;呵,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的受着無形的利刃的宰割!

  爲了不可攻的人類的虛僞,我忘卻了自己,好象真的忘卻了一般,我安靜而且有禮的問她好,撫摩她的小孩,她也殷勤地關心我海上的生活情況並且嘆息我家境的變遷,彼此都坦然的,孜孜的說着許許多多零碎的話,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說出了。

  真的,我們的話語是像江水一般不絕地流去,但是我始終沒有向她說:

  “表妹,你還記得麼,七年前你摺疊的那個紙塔,還在我箱子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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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胡也頻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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