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小說含有自傳的色彩。克利遜當稚年時候就喜歡軍事,後來從軍是無往而不勝利的,天賜的機會同他自己的才力使他成爲一代名將,全國人民全看他是他們的保護人。可是他並不覺快樂,因爲妒忌同毀謗總是纏着他的身旁,他能夠在千刀萬馬中無畏地衝鋒陷陣,卻不能見諒於小人,也無法止住他們惡毒的口舌。他戎馬半生,到處都是敵人,卻沒有得到半個朋友,因此感着世界的荒涼,覺得名譽不能給人以真正的快樂,他所求的卻是心靈的安慰。他懷着這種憧憬的心境,往鄉下去幽居些時,朝暾同黃昏都引起他的愁緒,憂鬱佔據了他的全心,他在這時候遇到厄熱尼。克利遜素來是勇往直前,無往不克的,在愛情上他也是一樣的成功。他們結婚了,蜜月的生活也是滿布了欣歡的空氣,可是良會不長,克利遜接到前方命令,他們只得生生拆散。他雖然遠征,心裏卻惦着萬里外的新夫人。他後來身受重傷,叫部下一個軍官Be-wille去安慰厄熱尼,這位軍官也是英姿瀟灑的青年,同厄熱尼漸漸生了愛情,她給他的信也一天一天稀少了,最後完全忘記了從前影裏的情郎。他決定結果他自己的性命,讓他倆過快樂的日子,寫一封絕命書給他的妻子,希望他的兒子將來長大不像他那樣性情熱烈,因此在人生路上處處遇到荊棘。角聲一動,他帶傷衝到敵軍隊裏,死在如雨的槍彈之下,這段悲哀的傳奇也就結束了。
這段事實不過是浪漫小說很平常的佈局,同King Arthur裏Laucelot和Queen Guinevere的一段情史有些相像,可是很能表現出拿翁叱吒風雲的神態,暗暗地又述出他自己同Josephine的因緣。所以可說是研究拿破崙的人們必讀的書,至於專攻法國小說的學者就沒有讀過這書,似乎也是無妨的。拿破崙是《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愛讀者,他死時衣袋中還放有一本。他的小說或者受了點這本傑作的影響。
著過《法國革命史》的英國散文家Hillaire Belloc曾經寫有一篇小品《最後的一點鐘》(Novissima Hora),描寫拿破崙彌留時的心境。Belloc說拿翁的一生處處是矛盾,他在戰場上馬到功成,可是結局是一敗塗地;他英氣勃勃,好像始終沒有脫開青年時期,可是老邁的影子總橫在他的當前,現在,他這部小說裏的英雄一生也無時不是矛盾的。當他聲譽極隆時節,人們的毀罵跟着他走,當他綺夢方濃時候,他親信的人卻奪去他的愛人;拿翁寫小說時既然帶有自傳色彩;所寫的英雄的遭遇又是這樣幸運同不幸並行,可見不只二百年後的胖文人Belloc看透這點,目光如炬的一世之雄早已有了自知之明。希臘神廟刻有“Know Thyself”(自知)二字,他們以爲自知是最難的事,拿破崙紛擾一生,居然能夠這樣深刻地瞭解自己,這是拿破崙所以不朽的地方。
原載1929年5月10日《新月》第2卷第3號,署名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