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幕

  人生騎着灰色馬和日月齊馳,在塵落沙飛的時候,除了幾點依稀可辨的蹄痕外,遺留下什麼?如我這樣整天整夜的在車輪上回旋,經過荒野,經過鬧市,經過古廟,經過小溪;但那鴻飛一掠的殘影又遺留在那裏?在這萬象變幻的世界,在這表演一切的人間,我聽着哭聲笑聲歌聲琴聲,看着老的少的俊的醜的,都感到了疲倦。因之我在衆人興高采烈,沉迷醒醉,花香月圓時候,常願悄悄地退出這妃色幕韓的人間,回到我那悽枯冷寂的另一世界。那裏有惟一指導我,呼喚我的朋友,是誰呢?便是我認識了的生命。

  朋友們!我願你們仔細咀嚼一下,那盛筵散後,人影零亂,杯盤狼藉的滋味;綺夢醒來,人去樓空,香渺影遠的滋味;禁的住你不深深地呼一口氣,禁的住你不流淚嗎?我自己常怨恨我愚傻——或是聰明,將世界的現在和未來都分析成只有秋風枯葉,只有荒冢白骨;雖然是花開紅紫,葉浮碧翠,人當紅顏,景當美麗時候。我是愈想超脫,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繫戀的人,我的煩惱便絞鎖在這不能解脫的矛盾中。

  今天一個人在深夜走過街頭,每家都悄悄緊閉着雙扉,就連狗都蜷伏在牆根或是門口酣睡,一切都停止了活動歸入死寂。我驅車經過橋樑,望着護城河兩岸垂柳,一條碧水,星月燦然照着,景緻非常幽靜。我想起去年秋天天辛和我站在這裏望月,恍如目前的情形而人天已隔,我不自禁的熱淚又流到腮上。

  “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這是他將死的前兩天問我的一句話。這時我彷彿餘音猶繚繞耳畔,我知他遺憾的不是他的死,卻是我的淚!他的墳頭在雨後忽然新生了一株秀麗的草,也許那是他的魂,也許那是我淚的結晶!

  我最怕星期三,今天偏巧又是天辛死後第十五週的星期三。星期三是我和辛最後一面,他把人間一切的苦痛煩惱都交付給我的一天。唉!上帝!容我在這明月下懺悔吧!十五週前的星期三,我正伏在我那形消骨立枯瘦如柴的朋友牀前流淚!他的病我相信能死,但我想到他死時又覺着不會死。可憐我的淚滴在他熾熱的胸膛時,他那深凹的眼中也涌出將盡的殘淚,他緊嚼着下脣握着我的手抖顫,半天他才說:“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

  我聽見這話更加唾嚥了,哭的擡不起頭來,他掉過頭去不忍看我,只深深地將頭埋在枕下。後來我扶起他來,餵了點桔汁,他睡下後說了聲:“珠!我謝謝你這數月來的看護……”底下的話他再也說不出來,只瞪着兩個凹陷的眼望着我。那時我真覺怕他,渾身都出着冷汗。我的良心似乎已撥開了雲翳,我跪在他病榻前最後向他說:“辛,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的心時,現在我將我這顆心雙手獻在你面前,我願它永久用你的鮮血滋養,用你的熱淚灌溉。辛,你真的愛我時,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義,因之我也願你爲了我犧牲,從此後我爲了愛獨身的,你也爲了愛獨身。”

  他擡起頭來緊握住我手:“珠!放心。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瞭解你,我不原諒時我不會這樣纏綿的愛你了。但是,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不願給的心。我現在並不希望得你的憐恤同情,我只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的我敬愛的你。珠!我就是死後,我也是敬愛你的,你放心!”

  他說話時很有勇氣,像對着千萬人演說時的氣概,我自然不能再說什麼話,只默默地低着頭垂淚!“這時候一個俄國少年進來,很誠懇的半跪着在他枯蠟似的手背上吻了吻,掉頭他向我默望了幾眼,辛沒有說話只向他慘笑了一下,他向我低低說:“小姐!我祝福他病癒。”說着帶上帽子匆匆忙忙的去了。這時他的腹部又絞痛的厲害,在牀上滾來滾去的呻吟,臉上蒼白的可怕。我非常焦急,去叫他弟弟的差人還未見回來,叫人去打電話請蘭辛也不見回話,那時我簡直呆了,只靜靜地握着他焦熾如焚的手垂淚!過一會弟弟來了,他也莫有和他多說話只告他腹疼的厲害。我坐在椅子上面開開抽屜無聊的亂翻,看見上星期五的他那封家書,我又從頭看了一遍。他忽掉頭向我說:“珠!真的我忘記告你了,你把它們拿去好了,省的你再來一次檢收。”

  我聽他話真難受,但怎樣也想不到星期五果然去撿收他的遺書。他也真忍心在他決定要死的時候,親口和我說這些訣別的話!那時我總想他在幾次大病的心情下,不免要這樣想,但未料到這就是最後的一幕了。我告訴靜弟送他進院的手續,因爲學校下午開校務會我須出席,因之我站在他牀前說了聲“辛!你不用焦急,我已告訴靜弟馬上送你到協和去,學校開會我須去一趟,有空我就去看你。”

  那時我真忍心,也莫有再回頭看看他就走了,假如我回頭看他時,我一定能看見他對我未次目送的慘景……

  呵!這時候由天上輕輕垂下這最後的一幕!他進院之後蘭辛打電話給我,說是急性盲腸炎已開肚了。開肚最後的決定,蘭辛還有點躊躇,他笑着拿過筆自己簽了字,還說:“開肚怕什麼?你也這樣腦筋舊。”蘭辛怕我見了他再哭,令他又難過;因之,他說過一二天再來看他。那知就在蘭辛打電話給我的那晚上就死了。

  死時候莫有一個人在他面前,可想他死時候的悲慘!他雖然莫有什麼不放心在這世界上,莫有什麼留戀在這世界上;但是假如我在他面前或者蘭辛在他面前時,他總可瞑目而終,不至於讓他睜着眼等着我們。
Previous
Author:石評梅
Type:散文
Total Words:2036
Read Coun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