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子潘逆哲像往常一样在街上随意地溜达,他的思绪不是落在迎面走来的女人的前胸上,就是回味于刚刚走远的异性的后臀里,没有什么可瞧可想时,他才记起了昨天的奇遇,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疯女人竟然劝说自己去寻找一个隐居的异人,来解开黑夜变长的秘密。此时,他正站在路口的红灯下,准备穿过大街走向对面人多的那一侧。让我爬山涉水去找什么高人,简直是个疯子,他想,不过黑夜确实越来越长了,更诡异的是,其他人竟然没有察觉。正这样想时,一根纤细却坚硬的钢丝从天而降,缠住了他的手腕,又迅速地升起,把他像蚂蚱一样挂在了红绿灯架子上。实时监控执法仪!潘逆哲顿时明白过来。他早就听说,这些红绿灯边的各种探头不仅可以监控图像、探测思维,还可以在必要时释放绳索束缚罪犯。我成了罪犯?他吓得一哆嗦,立即又想起了昨天的那个疯婆子。
当时他正扭头去看刚刚擦肩而过的一个姑娘,却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你已经犯了思想不洁罪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婆站在身后,用一幅高深莫测的深色墨镜盯着他的双眼,“你现在对异性的胡思乱想也可以算作思想流氓罪。”
“女孩子们十几岁时就已经习惯了陌生男人的贪婪眼光,她已经徐娘半老,早就不以为意反以为喜了。况且对异性的好奇是我探索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潘逆哲转过身,调侃道,但马上就意识到了对方话语里隐含的危险,又小心地问:“你可以看透我的大脑,知道我的所思所想?就像上面的那些探头一样?你是。。。。。。思维治安官?或者裹脑官?”
“我知道你在说裹脑官时只是人云亦云。不用怕,我只是个算命的瞎子。”老太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没有那么重了:“但我确实可以看见某些大脑里的心起念灭。告诉我,你在屋里是不是思索过黑夜,是不是怀疑白昼越来越短?”
潘逆哲再次被吓了一跳。他后退了几步,与面前的瞎眼疯子拉开了一点距离。几天前,当他出于每日的习惯打开电视,准点收看综艺节目“脑种联播”时,主持人对日期的播报让他想起今天竟是最后一任女友与自己分手的周年纪念日,他还记得去年的这一天,女友在天寒地冻的门外伤心痛哭,自己没有理她,因为“脑种联播”刚好开始。在节目结束时,天依然明亮,他可以看见女友耸动着肩膀离开的身影。而一年后的同一天,节目尚未开始,天竟然已经黑了。难道这一年里白昼变短了?
“发现黑夜正在变长的不止你一个,但只有你在墙上做了记号,说明你想继续观察,要一探究竟。我知道一个人可以帮你揭开谜底。”
“别介,大姐!你刚才说我犯了思想不洁罪,现在又煽动我去犯政权颠覆罪,这不是让我罪加一等吗?黑夜要是真在变长,那也是上面的安排,我们去质疑那不是犯罪吗?”
现在倒好,在红绿灯下不经意间冒出这个念头正好被抓了现行,也许是颠覆这两个敏感词触发了执法仪?潘逆哲挂在上面,可以听见警笛声急促地由远而近。他没做多想,收紧平时为了吸引异性而练就的发达肌肉猛地一个拉伸,双手抓住了射出束缚绳的那两个探头,再使出浑身的力气,用力一拧一掰,硬生生地把它们拽了下来,自己也连着绳索一起摔到了地上,差点被急速而来的一辆摩托撞上。他一个骨碌滚到一边,又迅速爬起,一句话没说就跨上了摩托的后座。开车的是一位朋克少女,她并没有多问,一拧把手窜了出去。“你最好把那个破探头给扔了,不然条子会像跟屁虫一样一直追着我们的屁股。”少女这样说时,潘逆哲已经用双腿紧紧夹住了摩托,腾出双手,然后费力地把钢丝绳和探头从腕上解开,一扬手,扔到了边上反向行驶的一辆公交车顶上。
“让那个无手无腿的破执法仪给抓住,你他妈也真够倒霉的。”少女一边飙车,一边偏过头大声地问,“你丫的到底犯了什么事?”
潘逆哲好生羞愧,他觉得探头感知到的肯定不是自己对异性的痴想,否则每一天他都会被吊上去示众。今天与平常不同的思绪就是那个关于黑夜的疯狂念头。“呃。。。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我对黑夜想的太多。。。”
“黑夜怎么了?”
“我发现黑夜变得越来越长,担心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白昼。。。”
“黑夜越来越长?我怎么没察觉?要是真在变长,那也是上面的安排,你去瞎琢磨什么,抓你也是活该!”少女这么说时已经停了车,“你从这下去!对了,要是再被抓住,就说是你自己跳上来的,我发现后马上把你赶了下去,记住了吗?”
潘逆哲看了看四周,还好,这小妮子良心未泯,并没有把自己放在挂满了探头的路口。他失魂落魄地紧挨着路边往前走,不知道可以到哪里落脚,回家肯定是自投罗网。两边的居民小区和办公园区都有摄像,决不能冒然闯入。前方不远处好像有一个不大的街心花园,那里应当可以暂时躲避一下。他小心地挪到一条长椅边,紧张地环顾四周,除了正在锻炼的大爷大妈、推着婴儿车的少妇、两具生动的动物雕塑和一些半死不活的花草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生物。潘逆哲悬着的心放松下来。他摊开四肢,准备躺倒长椅上,忽然发现对面的那两个雕塑动了起来。便衣机器狗!潘逆哲像屁股被蛇咬了似地跳将起来,撒开脚丫子玩命地奔跑,但从身后金属撞击地面和齿轮滚动咬合的咔嚓声响判断,那两只缉捕狗也加快了速度。他不敢回头,只顾玩命飞奔,子弹从身旁和胯下嗖嗖地飞过,落在前方的水泥地上,冒出耀眼的火花,他感到左边的小腿一阵剧痛,身子一软,滚倒在地上,接着他又感觉到身子猛然悬空,好像掉进了被偷去井盖的下水道里。刚刚落入臭水沟,上面的子弹便密集地射了进来。他感到右脚被人拉住,然后整个人都被拽进了一个坑洞。
在黑暗中胡乱地把满脸的屎尿抹去之后,潘逆哲方才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人形。“多谢各位出手相救!”他抱起臭烘烘的拳头,朝着人形的方向胡乱地拱了拱手。
“你的腿在流血。”有人说道。
“被那狗日的机器狗给打的。”这时,他感到一双粗粝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左腿,仔细地擦拭了伤口之后,用一条布带缠裹起来。
“你不需要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这里是明界,我们对上面暗界的事情不感兴趣。”听声音似乎是个老者,“不过,这个涵洞已经暴露,我们马上就要转移了,你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走,找到下一个洞子后,再好好调养。”
潘逆哲不知道在同谁说话,也不知道这里有几个人,但他觉得自己无需提防什么,便说:“谢谢。我还是想回到上面去。那个瞎婆子临走时说的一句话我当时没有听懂,现在明白了。她说,有时候不是我们去找事情,而是事情来做我们,这就是命运。看来,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找她所说的那个智者,也许只有他能帮我解开黑夜的秘密,让我摆脱这一切麻烦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黑暗是可以适应的。你现在伸手不见五指,但时间长了就会像我们一样洞若观火。习惯了,这沟里流淌的就不是屎尿,而是黄金。”老者的语气缓慢而坚定,“要回到暗界,可以沿着这条河道一直走下去,不要拐弯,它通向的是一个杳无人烟的湖泊。记住,我们明界无时不刻不受着暗界的监控。在河流管网里走动时,不能进入水里,如果必须涉水而过,也要学会如何顺着水流不形成任何额外的水压或涡流,不然就会被抓住。”
“下水道里也有监控?”
“他们把探测潜艇的技术用在了搜捕明界人士上了,任何水压的变化都会招来无人潜航器的调查。”
不知跌跌撞撞地走了多久,潘逆哲终于来到了出口,看见了老者所说的湖泊,明亮的光线刺激着双眼,让他感觉眼前一片漆黑,他一下子理解了下水道里的那些居民为什么称呼外面为暗界。在湖水里浸泡良久,潘逆哲方才适应过来。上岸之后,他把衣服拧干,晾在石头上,然后赤身裸体地躺下来,享受着阳光的洗礼。山坡上鸟语花香,他仰望着蓝天,回想起那个瞎婆子关于裹脑官的话来。她说,现代裹脑官并不是人,但拥有好几副不同的人类面孔。对大脑的控制从来都是权力的最终渴望,为了这个目标,方法在进化,手段更隐蔽。在农耕时代,他们用布条裹足来限制女性对文化的获取,用文字狱封嘴来限制男人对信息的传输;在工业化时代,他们又用教义来洗刷所有人的脑髓;到了信息时代,他们更是综合了各种现代技术,创造了一种思维模因,潜移默化地缠裹了所有的大脑。其外在症状是耷拉的眼皮和满嘴的酸腐。前者表现为目光短浅,后者张嘴便是国家利益与民族大义。
正这样想着,潘逆哲忽然发现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群黑色的小鸟,他们像大雁一般排着人字队形,向自己无声地飞来。全智能自主攻击无人机群!他来不及穿上正在晾干的衣服,光着屁股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树林。荆棘划伤了大腿,藤条抽打着脸颊,更恐怖的是无数的子弹呼啸着撕扯着树皮。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被击中,也分不清身上的疼痛来自那里,只要还能奔跑,就不能停下来。幸运的是,前方出现一个山洞,他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地钻了进去。
洞穴不宽,也不是很深,里面的光线还算明亮。潘逆哲一眼就发现,右侧的石壁上坐靠着一具骷髅。惊吓过后,他倒平静下来,很高兴自己并不孤单,心想,反正都是赤身露体,我们俩也算是难兄难弟了。经过几天的跋涉和逃亡,他有些疲惫不堪,几次都差点合上眼睛昏睡过去,但树顶无人机群的盘旋声让他不敢有一丝懈怠。就在自己用最大的意志,努力支撑着沉重的眼皮时,一道亮光从洞外照了进来,落在了骷髅的脑壳上,那是光洁如镜的湖面对阳光的反射。潘逆哲猛地坐直了身子。他想起来,刚才自己的眼皮像闸门一样掉下时,他明明感觉到了黑夜的降临,尽管此时洞外依然阳光灿烂。难道黑夜变长并不是白昼在慢慢缩短,而是因为眼皮在日渐下垂?对了,瞎婆子好像是说过,大脑被裹的症状之一就是耷拉的眼皮。所以,追根朔源,裹脑才是元凶?潘逆哲盯着骷髅头骨上的光亮,想起了柏拉图的洞穴隐喻,还有那个叫丹尼特的洋人哲学家的话,他说我们的大脑就是一堆牛粪,用来繁育文化模因或者其他人的观念,然后再把这些模因和观念像病毒一样复制给他人。瞎婆子是对的,解开谜团的确实是远方的一个异人,但这个人并不是坐在身旁脑门放光的骷髅,而是自己脑袋里那个一直目光如炬、好奇并怀疑的小人。是它引起了一系列的追捕,并把主人带到了柏拉图的洞穴里。他又想起了生活在下水道里的那些明界人,也许那是暗界人完全失去光明之后的唯一归宿。他很庆幸自己还没有完全失去光明,因而并不需要进入明界,更庆幸自己明白了其中的端倪,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赤身裸体地下山,并躲过各种追杀,把这个发现告诉给他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再也不会整日无所事事地用目光抚摸各色女人的身体、再也不会是快活的二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