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


  “老爷子!”陈廉伯跪在织锦的垫子上,声音有点颤,想抬起头来看看父亲,可是不能办到;低着头,手扶在垫角上,半闭着眼,说下去:“儿子又孝敬您一个小买卖!”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平静一些,可是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一种渺茫的平静,像秋夜听着点远远的风声那样无可如何的把兴奋、平静、感慨与情绪的激动,全融化在一处,不知怎样才好。他的两臂似乎有点发麻,不能再呆呆的跪在那里;他只好磕下头去。磕了三个,也许是四个头,他心中舒服了好多,好像又找回来全身的力量,他敢抬头看看父亲了。

  在他的眼里,父亲是位神仙,与他有直接关系的一位神仙;在他拜孔圣人、关夫子,和其他的神明的时节,他感到一种严肃与敬畏,或是一种敷衍了事的情态。唯有给父亲磕头的时节他才觉到敬畏与热情联合到一处,绝对不能敷衍了事。他似乎觉出父亲的血是在他身上,使他单纯得像初生下来的小娃娃,同时他又感到自己的能力,能报答父亲的恩惠,能使父亲给他的血肉更光荣一些,为陈家的将来开出条更光洁香热的血路;他是承上起下的关节,他对得起祖先,而必定得到后辈的钦感!

  他看了父亲一眼,心中更充实了些,右手一拄,轻快的立起来,全身都似乎特别的增加了些力量。陈老先生——陈宏道,——仍然端坐在红木椅上,微笑着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什么;父子的眼睛遇到一处已经把心中的一切都倾洒出来,本来不须再说什么。陈老先生仍然端坐在那里,一部分是为回味着儿子的孝心,一部分是为等着别人进来贺喜——每逢廉伯孝敬给老先生一所房,一块地,或是——像这次——一个买卖,总是先由廉伯在堂屋里给父亲叩头,而后全家的人依次的进来道喜。

  陈老先生的脸是红而开展,长眉长须还都很黑,头发可是有些白的了。大眼睛,因为上了年纪,眼皮下松松的搭拉着半圆的肉口袋;口袋上有些灰红的横纹,颇有神威。鼻子不高,可是宽,鼻孔向外撑着,身量高。手脚都很大;手扶着膝在那儿端坐,背还很直,好似座小山儿:庄严、硬朗、高傲。

  廉伯立在父亲旁边,嘴微张着些,呆呆的看着父亲那个可畏可爱的旁影。他自己只有老先生的身量,而没有那点气度。他是细长,有点水蛇腰,每逢走快了的时候自己都有些发毛咕。他的模样也像老先生,可是脸色不那么红;虽然将近四十岁,脸上还没有多少须子茬;对父亲的长须,他只有羡慕而已。立在父亲旁边,他又渺茫的感到常常袭击他的那点恐惧。他老怕父亲有个山高水远,而自己压不住他的财产与事业。从气度上与面貌上看,他似乎觉得陈家到了他这一辈,好像兑了水的酒,已经没有那么厚的味道了。在别的方面,他也许比父亲还强,可是他缺乏那点神威与自信。父亲是他的主心骨,像个活神仙似的,能暗中保佑他。有父亲活着,他似乎才敢冒险,敢见钱就抓,敢和人们结仇作对,敢下毒手。每当他遇到困难,迟疑不决的时候,他便回家一会儿。父亲的红脸长须给他胆量与决断;他并不必和父亲商议什么,看看父亲的红脸就够了。现今,他又把刚置买了的产业献给父亲,父亲的福气能压得住一切;即使产业的来路有些不明不白的地方,也被他的孝心与父亲的福分给镇下去。

  头一个进来贺喜的是廉伯的大孩子,大成,十一岁的男孩,大脑袋,大嗓门,有点傻,因为小时候吃多了凉药。老先生看见孙子进来,本想立起来去拉他的小手,继而一想大家还没都到全,还不便马上离开红木椅子。

  “大成,”老先生声音响亮的叫,“你干什么来了?”

  大成摸了下鼻子,往四围看了一眼:“妈叫我进来,给爷道,道……”傻小子低下头去看地上的锦垫子。马上弯下身去摸垫子四围的绒绳,似乎把别的都忘了。

  陈老先生微微的一笑,看了廉伯一眼,“痴儿多福!”连连的点头。廉伯也陪着一笑。

  廉仲——老先生的二儿子——轻轻的走进来。他才有二十多岁,个子很大,脸红而胖,很像陈老先生,可是举止显着迟笨,没有老先生的气派与身分。

  没等二儿子张口,老先生把脸上的微笑收起去。叫了声:“廉仲!”

  廉仲的胖脸上由红而紫,不知怎样才好,眼睛躲着廉伯。

  “廉仲!”老先生又叫了声。“君子忧道不忧贫,你倒不用看看你哥哥尽孝,心中不安,不用!积善之家自有余福,你哥哥的顺利,与其说是他有本事,还不如说是咱们陈家过去几代积成的善果。产业来得不易,可是保守更难,此中消息,”老先生慢慢摇着头,“大不易言!箪食瓢饮,那乃是圣道,我不能以此期望你们;腾达显贵,显亲扬名,此乃人道,虽福命自天,不便强求,可是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有为者亦若是。我不求你和你哥哥一样的发展,你的才力本来不及他,况且又被你母亲把你惯坏;我只求你循规蹈矩的去作人,帮助父兄去守业,假如你不能自己独创的话。你哥哥今天又孝敬我一点产业,这算不了什么,我并不因此——这点产业——而喜欢;可是我确是喜欢,喜欢的是他的那点孝心。”老先生忽然看了孙子一眼:“大成,叫你妹妹去!”

  廉仲的胖脸上见了汗,不知怎样好,乘着父亲和大成说话,慢慢的转到老先生背后,去看墙上挂着的一张山水画。大成还没表示是否听明白祖父的话,妈妈已经携着妹妹进来了。女人在陈老先生心中是没有一点价值的,廉伯太太大概早已立在门外,等着传唤。

  廉伯太太有三十四五岁,长得还富泰。倒退十年,她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媳妇。现在还不难看,皮肤很细,可是她的白胖把青春埋葬了,只是富泰,而没有美的诱力了。在安稳之中,她有点不安的神气,眼睛偷偷的,不住的,往四下望。胖脸上老带着点笑容;似乎是给谁道歉,又似乎是自慰,正像个将死了婆婆,好脾气,而没有多少本事的中年主妇。她一进屋门,陈老先生就立了起来,好似传见的典礼已经到了末尾。

  “爷爷大喜!”廉伯太太不很自然的笑着,眼睛不敢看公公,可又不晓得去看什么好。

  “有什么可喜!有什么可喜!”陈老先生并没发怒,脸上可也不带一点笑容,好似个说话的机器在那儿说话,一点也不带感情,公公对儿媳是必须这样说话的,他仿佛是在表示。“好好的相夫教子,那是妇人的责任;就是别因富而骄惰,你母家是不十分富裕的,哎,哎……”老先生似乎不愿把话说到家,免得使儿媳太难堪了。

  廉伯太太胖脸上将要红,可是就又挂上了点无聊的笑意,拉了拉小女儿,意思是叫她找祖父去。祖父的眼角撩到了孙女,可是没想招呼她。女儿都是赔钱的货,老先生不愿偏疼孙子,但是不由的不肯多亲爱孙女。

  老先生在屋里走了几步,每一步都用极坚实的脚力放在地上,作足了昂举阔步。自己的全身投在穿衣镜里,他微停了一会儿,端详了自己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向大儿子一笑。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才难,才难;但是知人惜才者尤难!我已六十多了……”老先生对着镜子摇了半天头。“怀才不遇,一无所成……”他捻着须梢儿,对着镜子细端详自己的脸。

  老先生没法子不爱自己的脸。他是个文人,而有武相。他有一切文人该有的仁义礼智,与守道卫教的志愿,可是还有点文人所不敢期冀的,他自比岳武穆。他是,他自己这么形容,红脸长髯高吟“大江东去”的文人。他看不起普通的白面书生。只有他,文武兼全,才担得起翼教爱民的责任。他自信学问与体魄都超乎人,他什么都知道,而且知道的最深最好。可惜,他只是个候补知县而永远没有补过实缺。因此,他一方面以为自己的怀才不遇是人间的莫大损失;在另一方面,他真喜欢大儿子——文章经济,自己的文章无疑的是可以传世的,可是经济方面只好让给儿子了。

  廉伯现在作侦探长,很能抓弄些个钱。陈老先生不喜欢“侦探长”,可是侦探长有升为公安局长的希望,公安局长差不多就是原先的九门提督正堂,那么侦探长也就可以算作……至少是三品的武官吧。自从革命以后,官衔往往是不见经传的,也就只好承认官便是官,虽然有的有失典雅,可也没法子纠正。况且官总是“学优而仕”,名衔纵管不同,道理是万世不变的。老先生心中的学问老与作官相联,正如道德永远和利益分不开。儿子既是官,而且能弄钱,又是个孝子,老先生便没法子不满意。只有想到自己的官运不通,他才稍有点忌妒儿子,可是这点牢骚正好是作诗的好材料,那么作一两首律诗或绝句也便正好是哀而不伤。

  老先生又在屋中走了两趟,哀意渐次发散净尽。“廉伯,今天晚上谁来吃饭。”

  “不过几位熟朋友。”廉伯笑着回答。

  “我不喜欢人家来道喜!”老先生的眉皱上一些。“我们的兴旺是父慈子孝的善果;是善果,他们如何能明白……”

  “熟朋友,公安局长,还有王处长……”廉伯不愿一一的提名道姓,他知道老人的脾气有时候是古怪一点。

  老先生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别都叫陈寿预备,外边叫几个菜,再由陈寿预备几个,显着既不太难看,又有家常便饭的味道。”老先生的眼睛放了光,显出高兴的样子来,这种待客的计划,在他看,也是“经济”的一部分。

  “那么老爷子就想几个菜吧;您也同我们喝一盅?”

  “好吧,我告诉陈寿;我当然出来陪一陪;廉仲,你也早些回来!”


  陈宅西屋的房脊上挂着一钩斜月,阵阵小风把院中的声音与桂花的香味送走好远。大门口摆着三辆汽车,陈宅的三条狼狗都面对汽车的大鼻子趴着,连车带狗全一声不出,都静听着院里的欢笑。院里很热闹:外院南房里三个汽车夫,公安局长的武装警卫,和陈廉伯自用的侦探,正推牌九。里院,晚饭还没吃完。廉伯不是正式的请客,而是随便约了公安局局长,卫生处处长,市政府秘书主任,和他们的太太们来玩一玩;自然,他们都知道廉伯又置买了产业,可是只暗示出道喜的意思,并没送礼,也就不好意思要求正式请客。菜是陈寿作的,由陈老先生外点了几个,最得意的是个桂花翅子——虽然是个老菜,可是多么迎时当令呢。陈寿的手艺不错,客人们都吃得很满意;虽然陈老先生不住的骂他混蛋。老先生的嘴能够非常的雅,也能非常的野,那要看对谁讲话。

  老先生喝了不少的酒,眼皮下的肉袋完全紫了;每干一盅,他用大手慢慢的捋两把胡子,检阅军队似的看客人们一眼。

  “老先生海量!”大家不住的夸赞。

  “哪里的话!”老先生心里十分得意,而设法不露出来,他似乎知道虚假便是涵养的别名。可是他不完全是个瘦弱的文人,他是文武双全,所以又不能不表示一些豪放的气概:“几杯还可以对付,哈哈!请,请!”他又灌下一盅。

  大家似乎都有点怕他。他们也许有更阔或更出名的父亲,可是没法不佩服陈老先生的气派与神威。他们看出来,假若他们的地位低卑一些,陈老先生一定不会出来陪他们吃酒。他们懂得,也自己常应用,这种虚假的应酬方法,可是他们仍然不能不佩服老先生把这个运用得有声有色,把儒者、诗人、名士、大将,所该有的套数全和演戏似的表现得生动而大气。

  饭撤下去,陈福来放牌桌。陈老先生不打牌,也反对别人打牌。可是廉伯得应酬,他不便干涉。看着牌桌摆好,他闭了一会儿眼,好似把眼珠放到肉袋里去休息。而后,打了个长的哈欠。廉伯赶紧笑着问:

  “老爷子要是——”

  陈老先生睁开眼,落下一对大眼泪,看着大家,腮上微微有点笑意。

  “老先生不打两圈?两圈?”客人们问。

  “老矣,无能为矣!”老先生笑着摇头,仿佛有无限的感慨。又坐了一会儿,用大手连抹几把胡子,唧唧的咂了两下嘴,慢慢的立起来:“不陪了。陈福,倒茶!”向大家微一躬身,马上挺直,扯开方步,一座牌坊似的走出去。

  男女分了组:男的在东间,女的在西间。廉伯和弟弟一手,先让弟弟打。

  牌打到八圈上,陈福和刘妈分着往东西屋送点心。廉伯让大家吃,大家都眼看着牌,向前面点头。廉伯再让,大家用手去摸点心,眼睛完全用在牌上。卫生处处长忘了卫生,市政府秘书主任差点把个筹码放在嘴里。廉仲不吃,眼睛钉着面前那个没用而不敢打出去的白板,恨不能用眼力把白板刻成个么筒或四万。

  廉仲无论如何不肯放手那张白板。公安局长手里有这么一对儿宝贝。廉伯让点心的时节,就手儿看了大家的牌,有心给弟弟个暗号,放松那个值钱的东西,因为公安局长已经输了不少。叫弟弟少赢几块,而讨局长个喜欢,不见得不上算。可是,万一局长得了一张牌而幸起去呢?赌就是赌,没有谦让。他没通知弟弟。设若光是一张牌的事,他也许不这么狠。打给局长,讨局长的喜欢,局长,局长,他不肯服这个软儿。在这里,他自信得了点父亲的教训:应酬是手段,一往直前是陈家的精神;他自己将来不止于作公安局长,可是现在他可以,也应当作公安局长。他不能退让,没看起那手中有一对白板的局长,弟弟手里那张牌是不能送礼的。

  又摸了两手,局长把白板摸了上来,和了牌。廉仲把牌推散,对哥哥一笑。廉伯的眼把弟弟的笑整个的瞪了回去。

  局长自从掏了白板,转了风头,马上有了闲话:“处长,给你张卫生牌吃吃!”顶了处长一张九万。可是,八圈完了,大家都立起来。

  “接着来!”廉伯请大家坐下:“早得很呢!”

  卫生处处长想去睡觉,以重卫生,可是也想报复,局长那几张卫生牌顶得他出不来气。什么早睡晚睡,难道卫生处长就不是人,就不许用些感情?他自己说服了自己。

  秘书长一劲儿谦虚,纯粹为谦虚而谦虚,不愿挑头儿继续作战,也不便主张散局,而只说自己打得不好。

  只等局长的命令。“好吧,再来;廉伯还没打呢!”

  大家都迟迟的坐下,心里颇急切。廉仲不敢坐实在了,眼睛目留着哥哥,心中直跳。一边目留着哥哥,一边鼓逗骰子,他希望廉伯还让给他——哪怕是再让一圈呢。廉伯决定下场,廉仲像被强迫爬起来的骆驼,极慢极慢的把自己收拾起来。连一句“五家来,作梦,”都没人说一声!他的脸烧起来,别人也没注意。他恨这群人,特别恨他的哥哥。可是他舍不得走开。打不着牌,看看也多少过点瘾。他坐在廉伯旁边。看了两把,他的茄子色慢慢的降下去,只留下两小帖红而圆的膏药在颧骨上,很傻而有点美。

  从第九圈上起,大家的语声和牌声比以前加高了一倍。礼貌、文化、身分、教育,都似乎不再与他们相干,或者向来就没和他们发生过关系。越到夜静人稀,他们越粗暴,把细心全放在牌张的调动上。他们用最粗暴的语气索要一个最小的筹码。他们的脸上失去那层温和的笑意,眼中射出些贼光,目留着别人的手而掩饰自己的心情变化。他们的唇被香烟烧焦,鼻上结着冷汗珠,身上放射着湿潮的臭气。

  西间里,太太们的声音并不比东间里的小,而且非常尖锐。可是她们打得慢一点,东间的第九圈开始,她们的八圈还没有完。毛病是在廉伯太太。显然的,局长太太们不大喜欢和她打,她自己也似乎不十分热心的来。可是没有她便成不上局,大家无法,她也无法。她打的慢,算和慢,每打一张她还得那么抱歉的、无聊的、无可奈何的笑一笑,大家只看她的张子,不看她的笑;她发的张子老是很臭:吃上的不感激她,吃不上的责难她。她不敢发脾气,也不大会发脾气,她只觉得很难受,而且心中嘀嘀咕咕,惟恐丈夫过来检查她——她打的不好便是给他丢人。那三家儿都是牌油子。廉伯太太对于她们的牌法如何倒不大关心,她羡慕她们因会打牌而能博得丈夫们的欢心。局长太太是二太太,可是打起牌来就有了身分,而公然的轻看廉伯太太。

  八圈完了,廉伯太太缓了一口气,可是不敢明说她不愿继续受罪。刘妈进来伺候茶水,她忽然想起来,胖胖的一笑:“刘妈,二爷呢?”

  局长太太们知道廉仲厉害,可是不反对他代替嫂子;要玩就玩个痛快,在赌钱的时节她们有点富于男性。廉仲一坐下,仿佛带来一股春风,大家都高兴了许多。大家都长了精神,可也都更难看了,没人再管脸上花到什么程度;最美的局长二太太的脸上也黄一块白一块的,有点像连阴天时的壁纸。屋中潮渌渌的有些臭味。

  廉伯太太心中舒服了许多,但还不能马上躲开。她知道她的责任是什么,一种极难堪,极不自然,而且不被人钦佩与感激的责任。她坐在卫生处长太太旁边,手放在膝上,向桌子角儿微笑。她觉到她什么也不是,只是廉伯太太,这四个字把她捆在那里。

  廉仲可是非常的得意。“赌”是他的天才所在,提到打牌,推牌九,下棋,抽签子,他都不但精通,而且手里有花活。别的,他无论怎样学也学不会;赌,一看就明白。这个,使他在家里永远得不着好气,可是在外边很有人看得起他,看他是把手儿。他恨陈老先生和廉伯,特别是在陈老先生说“都是你母亲惯坏了你”的时候。他爱母亲,设若母亲现在还活着,他绝不会受他们这么大的欺侮,他老这样想。母亲是死了,他只能跟嫂子亲近,老嫂比母,他对嫂子十分的敬爱。因此,陈老先生更不待见他,陈家的男子都是轻看妇女的,只有廉仲是个例外,没出息。

  他每打一张俏皮的牌,必看嫂子一眼,好似小儿耍俏而要求大人夸奖那样。有时候他还请嫂子过来看看他的牌,虽然他明知道嫂子是不很懂得牌经的。这样作,他心中舒服,嫂子的笑容明白的表示出她尊重二爷的技巧与本领,他在嫂子眼中是“二爷”,不是陈家的“吃累”。


  快天亮了。凉风儿在还看不出一定颜色的云下轻快的吹着,吹散了院中的桂香,带来远处的犬声。风儿虽然清凉,空中可有些潮湿,草叶上挂满还没有放光的珠子。墙根下处处虫声,急促而悲哀。陈家的牌局已完,大家都用喷过香水的热毛巾擦脸上的油腻,跟着又点上香烟,烫那已经麻木了的舌尖,好似为赶一赶内部的酸闷。大家还舍不得离开牌桌。可是嘴中已不再谈玩牌的经过,而信口的谈着闲事,谈得而且很客气,仿佛把礼貌与文化又恢复了许多;廉伯太太的身分在天亮时节突然提高,大家都想起她的小孩,而殷勤的探问。陈福和刘妈都红着眼睛往屋里端鸡汤挂面,大家客气了一番,然后闭着眼往口中吞吸,嘴在运动,头可是发沉,大家停止了说话。第二把热毛巾递上来,大家才把脸上的筋肉活动开,咬着牙往回堵送哈欠。

  “局长累了吧?”廉伯用极大的力量甩开心中的迷忽。

  “哪!哪累!”局长用热手巾捂着脖梗。

  “陈太太,真该歇歇了,我们太不客气了!”卫生处长的手心有点发热,渺茫的计划着应回家吃点什么药。

  廉伯太太没说出什么来,笑了笑。

  局长立起来,大家开始活动,都预备着说“谢谢”。局长说了;紧跟着一串珠似的“谢谢”。陈福赶紧往外跑,门外的汽车喇叭响成一阵,三条狼狗打着欢儿咬,全街的野狗家狗一致响应。大家仍然很客气,过一道门让一次,话很多而且声音洪亮。主人一定叫陈福去找毛衣,一定说天气很凉;客人们一定说不凉,可是都微微有点发抖。毛衣始终没拿来,汽车的门关好,又是一阵喇叭,大家手中的红香烟头儿上下摆动,“谢谢!”“慢待;”嘟嘟的响成一片。陈福扯开嗓子喊狗。大门雷似的关好,上了闩。院中扯着几个长而无力的哈欠,一阵桂花香,天上剩了不几个星星。

  草叶上的水珠刚刚发白,陈老先生起来了。早睡早起,勤俭兴家,他是遵行古道的。四外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声音传达到远处,他摔门、咳嗽、骂狗、念诗……四外越安静,他越爱听自己的声音,他是警世的晨钟。

  陈老先生的诗念得差不多,大成——因为晚饭吃得不甚合适——起来了,起来就嚷肚子饿。老先生最关心孩子,高声喊陈寿,想法儿先治大成的饿。陈寿已经一夜没睡,但是听见老主人喊他,他不敢再多迟延一秒钟。熬了一夜,可是得了“头儿钱”呢;他晓得这句是在老主人的嘴边上等着他,他不必找不自在。他晕头打脑的给小主人预备吃食,而且假装不困,走得很快,也很迷忽。

  听着孙子不再叫唤了,老先生才安心继续读诗。天下最好听的莫过于孩子哭笑与读书声,陈家老有这两样,老先生不由的心中高兴。

  陈寿喂完小主人,还不敢去睡,在老主人的屋外脚不出声的来回走;他怕一躺下便不容易再睁开眼。听着老主人的诗声落下一个调门来,他把香片茶、点心端进去。出来,就手儿喂了狗,然后轻轻跑到自己屋中,闭上了眼。

  陈老先生吃过点心,到院中看花草。他并不爱花,可是每遇到它们,他不能不看,而且在自己家中是早晚必找上它们去看一会儿,因为诗中常常描写花草霜露,他可以不爱花,而不能表示自己不懂得诗。秋天的朝阳把多露的叶子照得带着金珠,他觉得应当作诗,泄一泄心中的牢骚。可是他心中,在事实上,是很舒服、快活,而且一心惦记着那个新买过来的铺子。诗无从作起。牢骚可不能去掉,不管有诗没有。没有牢骚根本算不了个儒生、诗人、名士。是的,他觉得他的六十多岁是虚度,满腹文章,未曾施展过一点。“不才明主弃!”想不起来全句。老杜、香山、东坡……都作过官;饶作过官,还那么牢骚抑郁,况且陈老先生,惭愧、空虚。他想起那个买卖。儿子孝敬给他的产业,实在的,须用心经营的,经之营之……他决定到铺子去看看。他看不起作买卖,可是不能不替儿子照管一下,再说呢,“道”在什么地方也存在着。子贡也是贤人!书须活念,不能当书痴。他开始换衣服。刚换好了鞋,廉伯自用的侦探兼陈家的门房冯有才进来请示:

  “老先生,”冯有才——四十多岁,嘴像鲇鱼似的——低声的说:“那个,他们送来,那什么,两个封儿。”

  “为什么来告诉我?”老先生的眼睛瞪得很大。

  “不是那个,大先生还睡觉哪吗,”鲇鱼嘴试着步儿笑:“我不好,不敢去惊动他,所以——”

  陈老先生不好意思去思索,又得出个妥当的主意:“他们天亮才散,我晓得!”缓了口气。“你先收下好啦,回头交给大爷:我不管,我不管!”走过去,把那本诗拿在手中,没看冯有才。

  冯有才像从鱼网的孔中漏了出去,脚不擦地的走了。老先生又把那本诗放下,看了一眼:“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君子——意——如——何——”老先生心中茫然,惭愧,没补上过知县,连个封儿都不敢接;冯有才,混蛋,必定笑我呢!送封儿是自古有之,可是应当什么时候送呢?是不是应当直接的说来送封儿,如邮差那样喊“送信”?说不清,惭愧!文章经济,自己到底缺乏经验,空虚——“意如何!”对着镜子看了看:“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细看看镜中的老眼有没有泪珠,没有;古人的性情,有不可及者!

  老先生换好衣服,正想到铺子去看看,冯有才又进来了:“老先生,那什么,我刚才忘记回了:钱会长派人来送口信,请您今天过去谈谈。”

  “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

  老先生的大眼睛闭了闭,冯有才退出去。老先生翻眼回味着刚才那一闭眼的神威,开始觉到生命并不空虚,一闭眼也有作用;假如自己是个“重臣”,这一闭眼应当有多么大的价值?可惜只用在冯有才那混蛋的身上;白废!到底生命还是不充实,儒者三月无君……

  他决定先去访钱会长。没坐车,为是活动活动腿脚。微风吹斜了长须,触着一些阳光,须梢闪起金花。他端起架子,渐渐的忘记是自己的身体在街上走,而是一个极大极素美的镜框子,被一股什么精神与道气催动着,在街上为众人示范——镜框子当中是个活圣贤。走着走着,他觉得有点不是味儿:知道那两封儿里是支票呢,还是现款呢?交给冯有才那个混蛋收着……不能,也许不能……可是,钱若是不少,谁保得住他不携款潜逃!世道人心!他想回去,可是不好意思,身分、礼教,都不准他回去。然而这绝不是多虑,应当回去!自己越有修养,别人当然越不可靠,不是过虑。回去不呢?没办法!


  花厅里坐着两位,钱会长和武将军。钱会长从前作过教育次长和盐运使,现在却愿意人家称呼他会长,国学会的会长。武将军是个退职的武人,自从退隐以后,一点也不像个武人,肥头大耳的倒像个富商,近来很喜欢读书。

  陈老先生和他们并非旧交,还是自从儿子升了侦探长以后才与他们来往。他对钱子美钱会长有相当的敬意,一来因为会长的身分,二来因为会长对于经学确是有研究,三来因为会长沉默寡言而又善于理财——文章经济。对武将军,陈老先生很大度的当个朋友待,完全因为武将军什么也不知道而好向老先生请教。

  三人打过招呼,钱会长一劲儿咕噜着水烟,两只小眼专看着水烟袋,一声不出。武将军倒想说话,而不知说什么好,在文人面前他老有点不自然。陈老先生也不便开口,以保持自己的尊严。

  坐了有十分钟,钱会长的脚前一堆一堆的烟灰已经像个义冢的小模型。他放下了烟袋,用右手无名指的长指甲轻轻刮了刮头。小眼睛从心里透出点笑意,像埋在深处的种子顶出个小小的春芽。用左手小指的指甲剔动右手的无名指,小眼睛看着两片指甲的接触,笑了笑:

  “陈老先生,武将军要读《春秋》;怎样?我以为先读《尚书》,更根本一些;自然《春秋》也好,也好!”

  “一以贯之,《十三经》本是个圆圈,”陈老先生手扶在膝上,看着自己的心,听着自己的声音:“从哪里始,于何处止,全无不可!子美翁?”

  武将军看着两位老先生,觉得他们的话非常有意思,可是又不甚明白。他搭不上嘴,只好用心的听着,心中告诉自己:“这有意思,很深!”

  “是的,是的!”会长又拿起水烟袋,揉着点烟丝,暂时不往烟筒上放。想了半天:“宏道翁,近来以甲骨文证《尚书》者,有无是处。前天——”

  “那——”

  会长点头相让。陈老先生觉得差点沉稳,也不好不接下去:“那,离经叛道而已。经所以传道,传道!见道有深浅,注释乃有不同,而无伤于经;以经为器,支解割裂,甲骨云乎哉!哈哈哈哈!”

  “卓见!”咕噜咕噜。“前天,一个少年来见我,提到此事,我也是这么说,不谋而合。”

  武将军等着听个结果,到底他应当读《春秋》还是《书经》,两位老先生全不言语了,好像刚斗过一阵的俩老鸡,休息一会儿,再斗。

  陈老先生非常的得意,居然战胜了钱会长。自己的地位、经验,远不及钱子美,可是说到学问,自己并不弱,一点不弱。可见学问与经验也许不必互相关联?或者所谓学问全在嘴上,学问越大心中越空?他不敢决定,得意的劲儿渐次消散,他希望钱会长,哪怕是武将军呢,说些别的。

  武将军忽然想起来:“会长,娘们是南方的好,还是北方的好?”

  陈老先生的耳朵似乎被什么猛的刺了一下。

  武将军傻笑,脖子缩到一块,许多层肉摺。

  钱会长的嘴在水烟袋上,小眼睛挤咕着,唏唏的笑。“武将军,我们谈道,你谈妇人,善于报复!”

  武将军反而扬起脸来:“不瞎吵,我真想知道哇。你们比我年纪大,经验多,娘们,谁不爱娘们?”

  “这倒成了问题!”会长笑出了声。

  陈老先生没言语,看着钱子美。他真不爱听这路话,可是不敢得罪他们;地位的优越,没办法。

  “陈老先生?”武将军将错就错,闹哄起来。

  “武将军天真,天真!食色性也,不过——”陈老先生假装一笑。

  “等着,武将军,等多喒咱们喝几盅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得先背熟了《春秋》!”会长大笑起来,可依然没有多少声音,像狗喘那样。

  陈老先生陪着笑起来。讲什么他也不弱于会长,他心里说,学问、手段……不过,他也的确觉到他是跟会长学了一招儿。文人所以能驾驭武人者在此,手段。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笑得很不自然。他也想到:假若他不在这里,或者钱会长和武将军就会谈起妇女来。他得把话扯到别处去,不要大家楞着,越楞着越会使会长感到不安。

  “那个,子美翁,有事商量吗?我还有点别的……”

  “可就是。”钱会长想起来:“别人都起不了这么早,所以我只约了你们二位来。水灾的事,马上需要巨款,咱先凑一些发出去,刻不容缓。以后再和大家商议。”

  “很好!”武将军把话都听明白,而且非常愿意拿钱办善事。“会长分派吧,该拿多少!”

  “昨天晚上遇见吟老,他拿一千。大家量力而为吧。”钱会长慢慢的说。

  “那么,算我两千吧。”武将军把腿伸出好远,闭上眼养神,仿佛没了他的事。

  陈老先生为了难。当仁不让,不能当场丢人。可是书生,没作过官的书生,哪能和盐运使与将军比呢。不错,他现在有些财产,可是他没觉到富裕,他总以为自己还是个穷读书的;因为感觉到自己穷,才能作出诗来。再说呢,那点财产都是儿子挣来的,不容易;老子随便挥霍——即使是为行善——岂不是慷他人之慨?父慈子孝,这是两方面的。为儿子才拉拢这些人!可是没拉拢出来什么,而先倒出一笔钱去,儿子的,怎对得起儿子?自然,也许出一笔钱,引起会长的敬意。对儿子不无好处;但是希望与拿现钱是两回事。引起他们的敬意,就不能少拿,而且还得快说,会长在那儿等着呢!乐天下之乐,忧天下之忧,常这么说;可谁叫自己连个知县也没补上过呢!陈老先生的难堪甚于顾虑,他恨自己。他捋了把胡子,手微有一点颤。

  “寒士,不过呢,当仁不让,我也拿吟老那个数儿吧。唯赈无量不及破产!哈哈!”他自己听得出哈哈中有点颤音。

  他痛快了些,像把苦药吞下去那样,不感觉舒服,而是减少了迟疑与苦闷。

  武将军两千,陈老先生一千,不算很小的一个数儿。可是会长连头也没抬,依然咕噜着他的水烟。陈老先生一方面羡慕会长的气度,一方面想知道到底会长拿多少呢。

  “为算算钱数,会长,会长拿多少?”

  会长似乎没有听见。待了半天,仍然没抬头:“我昨天就汇出去了,五千;你们诸公的几千,今天晌午可以汇了走;大家还方便吧?若是不方便的话,我先打个电报去报告个数目,一半天再汇款。”

  “容我们一半天的工夫也好。”陈老先生用眼睛问武将军,武将军点点头。

  大家又没的可说了。

  武将军又忽然想起来:“宏老,走,上我那儿吃饭去!会长去不去?”

  “我不陪了,还得找几位朋友去,急赈!”会长立起来,“不忙,天还早。”

  陈老先生愿意离开这里,可是不十分热心到武宅去吃饭。他可没思索便答应了武将军,他知道自己心中是有点乱,有个地方去也好。他惭愧,为一千块钱而心中发乱;毛病都在他没作过盐运使与军长;他不能不原谅自己。到底心中还是发乱。

  坐上将军的汽车,一会儿就到了武宅。

  武将军的书房很高很大,好像个风雨操场似的,可是墙上挂满了字画,到处是桌椅,桌上挤满了摆设。字画和摆设都是很贵买来的,而几乎全是假古董。懂眼的人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是假的,可是即使说了,将军也不在乎;遇到阴天下雨没事可作的时候,他不看那些东西,而一件件的算价钱:加到一块统计若干,而后分类,字画值多钱,铜器值若干,玉器……来回一算,他可以很高兴的过一早晨,或一后半天。

  陈老先生不便说那些东西“都”是假的,也不便说“都”是真的,他指出几件不地道,而嘱咐将军:“以后再买东西,找我来;或是讲明了,付过了钱哪时要退就可以退,”他可惜那些钱。

  “正好,我就去请你,买不买的,说会子话儿!”武将军马上想起话来。这所房子值五万;家里现在只剩了四个娘们,原先本是九个来着,裁去了五个,保养身体,修道。他有朝一日再掌兵权也不再多杀人,太缺德……

  陈老先生搭不上话,可是这么想:假若自己是宰相,还能不和将军们来往么?自己太褊狭,因为没作过官;一个儒者,书生的全部经验是由作官而来。他把心放开了些,慢慢的觉到武将军也有可爱之处,就拿将军的大方说,会长刚一提赈灾,他就认两千,无论怎说,这是有益于人民的……至少他不能得罪了将军,儿子的前途——文王的大德,武王的功绩,相辅而成,相辅而成!

  仆人拿进一封信来。武将军接过来,随手放在福建漆的小桌上。仆人还等着。将军看了信封一眼:“怎回事?”

  “要将军的片子,要紧的信!”

  “找张名片去,请王先生来!”王先生是将军的秘书。

  “王先生吃饭去了,大概得待一会儿……”

  将军撕开了信封。抽出信纸,顺手儿递给了陈老先生:“老先生给看一眼,就是不喜欢念信!那谁,抽屉里有名片。”

  陈老先生从袋中摸出大眼镜,极有气势的看信:

“武将军仁兄阁下敬启者恭维


起居纳福金体康宁为盼舍侄之事前曾面托是幸今闻钱子美


次长与


将军仁兄交情甚厚次长与秦军长交情亦甚厚如蒙


鼎助与次长书通一声则薄酬六千二位平分可也次长常至军


长家中顺便一说定奏成功无任感激心照不宣祇祝


钧安           如小弟马应龙顿首”


  陈老先生的胡子挡不住他的笑了。文人的身分,正如文人的笑的资料,最显然的是来自文字。陈老先生永远忘不了这封信。

  “怎回事?”武将军问。

  老先生为了难;这样的信能高声朗诵的给将军念一过吗?他们俩并没有多大交情;他想用自己的话翻译给将军,可是六千元等语是没法翻得很典雅的;况且太文雅了,将军是否能听得明白,也是个问题。他用白话儿告诉了将军,深恐将军感到不安;将军听明白了,只说了声:

  “就是别拜把子,麻烦!”态度非常的自然。

  陈老先生明白了许多的事。


  廉伯太太正在灯下给傻小子织毛袜子,嘴张着点,时时低声的数数针数。廉伯进来。她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的低下头去照旧作活。廉伯心中觉得不合适,仿佛不大认识她了。结婚时的她忽然极清楚浮现在心中,而面前的她倒似乎渺茫不真了。他无聊的,慢慢的,坐在椅子上。不肯承认已经厌恶了太太,可也无从再爱她。她现在只是一堆肉,一堆讨厌的肉,对她没有可说的,没有可作的。

  “孩子们睡了?”他不愿呆呆的坐着。

  “刚睡,”她用编物针向西指了指,孩子们是由刘妈带着在西套间睡。说完,她继续的编手中的小袜子。似用着心,又似打着玩,嘴唇轻动,记着针数;有点傻气。

  廉伯点上枝香烟,觉到自己正像个烟筒,细长,空空的,只会冒着点烟。吸到半枝上,他受不住了,想出去,他有地方去。可是他没动,已经忙了一天,不愿再出去。他试着找她的美点,刚找到便又不见了。不想再看。说点什么,完全拿她当个“太太”看,谈些家长里短。她一声不出,连咳嗽都是在嗓子里微微一响,恐怕使他听见似的。

  “嗨!”他叫了声,低,可是非常的硬,“哑巴!”

  “哟!”她将针线按在心口上,“你吓我一跳!”

  廉伯的气不由的撞上来,把烟卷用力的摔在地上,蹦起一些火花。“别扭!”

  “怎啦?”她慌忙把东西放下,要立起来。

  他没言语;可是见她害了怕,心中痛快了些,用脚把地上的烟蹂灭。

  她呆呆的看着他,像被惊醒的鸡似的,不知怎样才好。

  “说点什么,”他半恼半笑的说,“老编那个鸡巴东西!离冬天还远着呢,忙什么!”

  她找回点笑容来:“说冷可就也快;说吧。”

  他本来没的可说,临时也想不出。这要是搁在新婚的时候,本来无须再说什么,有许多的事可以代替说话。现在,他必得说些什么,他与她只是一种关系;别的都死了。只剩下这点关系;假若他不愿断绝这点关系的话,他得天天回来,而且得设法找话对她说!

  “二爷呢?”他随便把兄弟拾了起来。

  “没回来吧;我不知道。”她觉出还有多说点的必要:“没回来吃饭,横是又凑上了。”

  “得给他定亲了,省得老不着家。”廉伯痛快了些,躺在床上,手枕在脑后。“你那次说的是谁来着?”

  “张家的三姑娘,长得仙女似的!”

  “啊,美不美没多大关系。”

  她心中有点刺的慌。她娘家没有陈家阔,而自己在作姑娘的时候也很俊。

  廉伯没注意她。深感觉到廉仲婚事的困难。弟弟自己没本事,全仗着哥哥,而哥哥的地位还没达到理想的高度。说亲就很难:高不成,低不就。可是即使哥哥的地位再高起许多,还不是弟弟跟着白占便宜?廉伯心中有点不自在:以陈家全体而言,弟弟应当娶个有身分的女子,以弟弟而言,痴人有个傻造化,苦了哥哥!慢慢再说吧!

  把弟弟的婚事这么放下,紧跟着想起自己的事。一想起来,立刻觉得屋中有点闭气,他想出去。可是……

  “说,把小凤接来好不好?你也好有个伴儿。”

  廉伯太太还是笑着,一种代替哭的笑:“随便。”

  “别随便,你说愿意。”廉伯坐起来。“不都为我,你也好有个帮手;她不坏。”

  她没话可说,转来转去还是把心中的难过笑了出来。

  “说话呀,”他紧了一板:“愿意就完了,省事!”

  “那么不等二弟先结婚啦?”

  他觉出她的厉害。她不哭不闹,而拿弟弟来支应,厉害!设若她吵闹,好办;父亲一定向着儿子,父亲不能劝告儿子纳妾,可是一定希望再有个孙子,大成有点傻,而太太不易再生养。不等弟弟先结婚了?多么冠冕堂皇!弟弟算什么东西!十几年的夫妇,跟我掏鲇坏!他立起来,找帽子,不能再在这屋里多停一分钟。

  “上哪儿?这早晚!”

  没有回答。


  微微的月光下,那个小门像图画上的,门楼上有些树影。轻轻的拍门,他口中有点发干,恨不能一步迈进屋里去。小凤的母亲来开,他希望的是小凤自己。老妈妈问了他一句什么,他只哼了一声,一直奔了北屋去。屋中很小,很干净,还摆着盆桂花。她从东里间出来:“你,哟?”

  老妈妈没敢跟进来,到厨房去泡茶。他想搂住小凤。可是看了她一眼,心中凉了些,闻到桂花的香味。她没打扮着,脸黄黄的,眼圈有点发红,好似忽然老了好几岁。廉伯坐在椅上,想不起说什么好。

  “我去擦把脸,就来!”她微微一笑,又进了东里间。

  老妈妈拿进茶来,又闲扯了几句,廉伯没心听。老妈妈的白发在电灯下显着很松很多,蓬散开个白的光圈。他呆呆的看着这团白光,心中空虚。

  不大一会儿,小凤回来了。脸上擦了点粉,换了件衣裳,年轻了些,淡绿的长袍,印着些小碎花。廉伯爱这件袍儿,可是刚才的红眼圈与黄脸仍然在心中,他觉得是受了骗。同时,他又舍不得走,她到底还有点吸力。无论如何,他不能马上又折回家去,他不能输给太太。老妈妈又躲出去。

  小凤就是没擦粉,也不算难看;擦了粉,也不妖媚。高高的细条身子,长脸,没有多少血,白净。鼻眼都很清秀,牙非常的光白好看。她不健康,不妖艳,但是可爱。她身上有点什么天然带来的韵味,像春雾,像秋水,淡淡的笼罩着全身,没有什么特别的美点,而处处轻巧自然,一举一动都温柔秀气;衣服在她身上像遮月的薄云,明洁飘洒。她不爱笑,但偶尔一笑,露出一些好看的牙,是她最美的时候,可是仅仅那么一会儿,转眼即逝,使人追味,如同看着花草,忽然一个白蝶飞来,又飘然飞过了墙头。

  “怎这么晚?”她递给他一枝烟,扔给他一盒洋火。

  “忙!”廉伯舒服了许多。看着蓝烟往上升,他定了定神,为什么单单爱这个贫血的女人?奇怪,自从有了这个女人,把寻花问柳的事完全当作应酬 ,心上只有她一个人,为什么从烟中透过一点浓而不厌的桂香,对,她的味儿长远!

  “眼圈又红了,为什么?”

  “没什么,”她笑得很小,只在眼角与鼻翅上轻轻一逗,可是表现出许多心事:“有点头疼,吃完饭也没洗脸。”

  “又吵了架?一定!”

  “不愿意告诉你,弟弟又回来了!”她皱了一下眉。

  “他在哪儿呢?”他喝了一大口茶,很关切的样子。

  “走了,妈妈和我拿你吓唬他来着。”

  “别遇上我,有他个苦子吃!”廉伯说得极大气。

  “又把妈妈的钱……”她仿佛后悔了,轻轻叹了口气。

  “我还得把他赶跑!”廉伯很坚决,自信有这个把握。

  “也别太急了,他——”

  “他还能怎样了陈廉伯?”

  “不是,我没那么想;他也有好处。”

  “他?”

  “要不是他,咱俩还到不了一块,不是吗?”

  陈廉伯哈哈的笑起来:“没见过这样的红娘!”

  “我简直没办法。”她又皱上了眉。“妈妈就有这么一个儿子,恨他,可是到底还疼他,作妈妈的大概都这样。只苦了我,向着妈妈不好,向着弟弟不好!”

  “算了吧,说点别的,反正我有法儿治他!”廉伯其实很愿听她这么诉苦,这使他感到他的势力与身分,至少也比在家里跟夫人对楞着强;他想起夫人来:“我说,今儿个我可不回家了。”

  “你们也又吵了嘴,为我?”她要笑,没能笑出来。

  “为你;可并没吵架。我有我的自由,我爱上这儿来别人管不着我!不过,我不愿意这么着;你是我的人,我得把你接到家中去;这么着别扭!”

  “我看还是这么着好。”她低着头说。

  “什么?”他看准了她的眼问。

  她的眼光极软,可是也对准他的:“还是这么着好。”

  “怎么?”他的嘴唇并得很紧。

  “你还不知道?”她还看着他,似乎没理会到他的要怒的神气。

  “我不知道!”他笑了,笑得很冷。“我知道女人们别扭。吃着男人,喝着男人,吃饱喝足了成心气男人。她不愿意你去,你不愿意见她,我晓得。可是你们也要晓得,我的话才算话!”他挺了挺他的水蛇腰。

  她没再说什么。


  因为没有光明的将来,所以她不愿想那黑暗的过去。她只求混过今天。可是躺在陈廉伯的旁边,她睡不着,过去的图画一片片的来去,她没法赶走它们。它们引逗她的泪,可是只有哭仿佛是件容易作的事。

  她并不叫“小凤”,宋凤贞才是她;“小凤”是廉伯送给她的,为是听着像个“外家”。她是师范毕业生,在小学校里教书,养活她的母亲。她不肯出嫁,因为弟弟龙云不肯负起养活老母的责任。妈妈为他们姐弟吃过很大的苦处,龙云既不肯为老人想一想,凤贞仿佛一点不能推脱奉养妈妈的义务;或者是一种权利,假如把“孝”字想到了的话。为这个,她把出嫁的许多机会让过去。

  她在小学里很有人缘,她有种引人爱的态度与心路,所以大家也就喜欢她。校长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姑娘,已办了十几年的学,非常的糊涂,非常的任性,而且有一头假头发。她有钱,要办学,没人敢拦着她。连她也没挑出凤贞什么毛病来,可是她的弟弟说凤贞不好,所以她也以为凤贞可恶。凤贞怕失业,她到校长那里去说:校长的弟弟常常跟随着她,而且给她写信,她不肯答理他。校长常常辞退教员,多半是因为教员有了爱人。校长自己是老姑娘,不许手下的教员讲恋爱;因为这个,社会上对于校长是十二分尊敬的;大家好像是这样想:假若所有的校长都能这样,国家即使再弱上十倍,也会睡醒一觉就梦似的强起来。凤贞晓得这个,所以觉得跟校长说明一声,校长必会管教她的兄弟。

  可是校长很简单的告诉凤贞:“不准诬赖好人,也不准再勾引男子,再有这种事,哼……”

  凤贞的泪全咽在肚子里。打算辞职,可是得等找到了别的事,不敢冒险。

  慢慢的,这件事被大家知道了,都为凤贞不平。校长听到了一些,她心中更冒了火。有一天朝会的时候,她教训了大家一顿,话很不好听,有个暴性子的大学生喊了句:“管教管教你弟弟好不好!”校长哈哈的笑起来:“不用管教我弟弟,我得先管教教员!”她从袋中摸出个纸条来:“看!收了我弟弟五百块钱,反说我兄弟不好。宋凤贞!我待你不错,这就是你待朋友的法儿,是不是?你给我滚!”

  凤贞只剩了哆嗦。学生们马上转变过来,有的向她呸呸的啐。她不晓得怎样走回了家。到了家中,她还不敢哭;她知道那五百块钱是被弟弟使了,不能告诉妈妈;她失了业,也不能告诉妈妈。她只说不大舒服,请了两天假;她希望能快快的在别处找个事。

  找了几个朋友,托给找事,人家都不大高兴理她。

  龙云回来了,很恳切的告诉姐姐:

  “姐,我知道你能原谅我。我有我的事业,我需要钱。我的手段也许不好,我的目的没有错儿。只有你能帮助我,正像只有你能养着母亲。为帮助母亲与我,姐,你须舍掉你自己,好像你根本没有生在世间过似的。校长弟弟的五百元,你得替我还上;但是我不希望你跟他去。侦探长在我的背后,你能拿住了侦探长,侦探长就拿不住了我,明白,姐?你得到他,他就会还那五百元的账,他就会给你找到事,他就会替你养活着母亲。得到他,替我遮掩着,假如不能替我探听什么。我得走了,他就在我背后呢!再见,姐,原谅我不能听听你的意见!记住,姐姐,你好像根本没有生在世间过!”

  她明白弟弟的话。明白了别人,为别人作点什么,只有舍去自己。

  弟弟的话都应验了,除了一句——他就会给你找到事。他没给凤贞找事,他要她陪着睡。凤贞没再出过街门一次,好似根本没有生在世间过。对于弟弟,她只能遮掩,说他不孝、糊涂、无赖;为弟弟探听,她不会作,也不想作,她只求混过今天,不希望什么。


  陈老先生明白了许多的事。有本领的人使别人多懂些事,没有本事的人跟着别人学,惭愧!自己跟着别人学!但是不能不学,一事不知,君子之耻,活到老学到老!谁叫自己没补上知县呢!作官方能知道一切。自己的祖父作过道台,自己的父亲可是只作到了“坊里德表”,连个功名也没得到!父亲在族谱上不算个数,自己也差不多;可是自己的儿子……不,不能全靠着儿子,自己应当老当益壮,假若功名无望,至少得帮助儿子成全了伟大事业。自己不能作官,还不会去结交官员吗?打算帮助儿子非此不可!他看出来,作官的永远有利益,盐运使,将军,退了职还有大宗的入款。官和官声气相通,老相互帮忙。盟兄弟、亲戚、朋友,打成一片;新的官是旧官的枝叶;即使平地云雷,一步登天,还是得找着旧官宦人家求婚结友;一人作官,福及三代。他明白了这个。想到了二儿子。平日,看二儿子是个废物,现在变成了宝贝。廉伯可惜已经结了婚,廉仲大有希望。比如说武将军有个小妹或女儿,给了廉仲?即使廉仲没出息到底,可是武将军又比廉仲高明着多少?他打定了主意,廉仲必须娶个值钱的女子,哪怕丑一点呢,岁数大一点呢,都没关系。廉伯只是个侦探长,那么,丑与老便是折冲时的交换条件:陈家地位低些,可是你们的姑娘不俊秀呢!惭愧,陈家得向人家交换条件,无法,谁叫陈宏道怀才不遇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何等气概!老先生心里笑了笑。

  他马上托咐了武将军,武将军不客气的问老先生有多少财产。老先生不愿意说,又不能不说,而且还得夸张着点儿说。由君子忧道不忧贫的道理说,他似乎应当这样的回答——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即使这是瞒心昧己的话,听着到底有些诗味。可是他现在不是在谈道,而是谈实际问题,实际问题永远不能作写诗的材料。他得多说,免得叫武将军看他不起:

  “诗书门第,不过呢,也还有个十几万;先祖作过道台……”想给儿子开脱罪名。

  “廉伯大概也抓弄不少?官不在大,缺得合适。”武将军很亲热的说。

  “那个,还好,还好!”老先生既不肯像武人那样口直心快,又不愿说倒了行市。

  “好吧,老先生,交给我了;等着我的信儿吧!”武将军答应了。

  老先生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并非缺乏实际的才干,只可惜官运不通;喜完不免又自怜,胡子嘴儿微微的动着,没念出声儿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

  “哼!”武将军用力拍了大腿一下:“真该揍,怎就忘了呢!宝斋不是有个老妹子!”他看着陈老先生,仿佛老先生一定应该知道宝斋似的。

  “哪个宝斋?”老先生没希望事来得这样快,他渺茫的有点害怕了。

  “不就是孟宝斋,顶好的人!那年在南口打个大胜仗,升了旅长。后来邱军长倒戈,把他也连累上,撤了差,手中多也没有,有个二十来万,顶好的人。我想想看,他——也就四十一二,老妹子过不去二十五六,‘老’妹子。合适,就这么办了,我明天就去找他,顶熟的朋友。还真就是合适!”

  陈老先生心中有点慌,事情太顺当了恐怕出毛病!孟宝斋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呢?婚姻大事,不是随便闹着玩的。可是,武将军的善意是不好不接受的。怎能刚求了人家又撤回手来呢!但是,跟个旅长作亲——难道儿子不是侦探长?儿孙自有儿孙福,廉仲有命呢,跟再阔一点的人联姻,也无不可;命不济呢,娶个蛾皇似的贤女,也没用。父亲只能尽心焉而已,其余的……再说呢,武将军也不一定就马到成功,试试总没什么不可以的。他点了头。

  辞别了武将军,他可是又高兴起来,即使是试试,总得算是个胜利;假使武将军看不起陈家的话,他能这样热心给作媒么?这回不成,来日方长,陈家算是已打入了另一个圈儿,老先生的力量。廉仲也不坏,有点傻造化;希望以后能多给他点好脸子看!

  把二儿子的事放下,想起那一千块钱来。告诉武将军自己有十来万,未免,未免,不过,一时的手段;君子知权达变。虽然没有十来万,一千块钱还不成问题。可是,会长与将军的捐款并不必自己掏腰包,一个买卖就回来三四千——那封信!为什么自己应当白白拿出一千呢?况且,焉知道他们的捐款本身不是一种买卖呢!作官的真会理财,文章经济。大概廉伯也有些这种本领,一清早来送封儿,不算什么不体面的事;自己不要,不过是便宜了别人;人不应太迂阔了。这一千块钱怎能不叫儿子知道,而且不白白拿出去呢?陈老先生极用心的想,心中似乎充实了许多:作了一辈子书生,现在才明白官场中的情形,才有实际的问题等着解决。儿子尽孝是种光荣,但究竟是空虚的,虽然不必受之有愧,可是并显不出为父亲的真本事。这回这一千元,不能由儿子拿,老先生要露露手段,儿子的孝心是儿子的,父亲的本事是父亲的,至少这两回事——廉仲的婚事和一千元捐款——要由父亲负责,也教他们年轻的看一看,也证实一下自己并不是酸秀才。

  街上仿佛比往日光亮着许多,飞尘在秋晴中都显着特别的干爽,高高的浮动着些细小金星。蓝天上飘着极高极薄的白云,将要同化在蓝色里,鹰翅下悬着白白的长丝。老先生觉得有点疲乏,可是非常高兴,头上出了些汗珠,依然扯着方步。来往的青年男女都换上初秋的新衣,独行的眼睛不很老实,同行的手拉着手,或并着肩低语。老先生恶狠狠的瞪着他们,什么样子,男女无别,混帐!老先生想到自己设若还能作官,必须斩除这些混帐们。爱民以德,齐民以礼;不过,乱国重刑,非杀几个不可!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这种男女便是妖孽。只有读经崇礼,方足以治国平天下。

  但是,自己恐怕没有什么机会作官了,顶好作个修身齐家的君子吧。“圣贤虽远诗书在,殊胜邻翁击磬声!”修身,自己生平守身如执玉;齐家,父慈子孝。俯仰无愧,耿耿此心!忘了街上的男女;我道不行,且独善其身吧。

  他想到新铺子中看看,儿子既然孝敬给老人,老人应当在开市以前去看看,给他们出些主意,“为商为士亦奚异”,天降德于予,必有以用其才者。

  聚元粮店正在预备开市,门匾还用黄纸封着,右上角破了一块,露出极亮的一块黑漆和一个鲜红的“民”字。铺子外卸着两辆大车,一群赤背的人往里边扛面袋,背上的汗湿透了披着的大布巾,头发与眉毛上都挂着一层白霜。肥骡子在车旁用嘴偎着料袋,尾巴不住的抡打秋蝇。面和汗味裹在一处,招来不少红头的绿蝇,带着闪光乱飞。铺子里面也很紧张,笸箩已摆好,都贴好红纸签,小伙计正按着标签往里倒各种粮食,糠飞满了屋中,把新油的绿柜盖上一层黄白色。各处都是新油饰的,大红大绿,像个乡下的新娘子,尽力打扮而怪难受的。面粉堆了一人多高,还往里扛,软软的,印着绿字,像一些发肿的枕头。最着眼的是悬龛里的关公,脸和前面的一双大红烛一样红,龛底下贴着一溜米色的挂钱和两三串元宝。

  陈老先生立在门外,等着孙掌柜出来迎接。伙计们和扛面的都不答理他,他的气要往上撞。“借光,别挡着道儿!”扛着两个面的,翻着眼瞪他。

  “叫掌柜的出来!”陈老先生吼了一声。

  “老东家!老东家!”一个大点儿的伙计认出来。

  “老东家!老东家!”传递过去,大家忽然停止了工作,脸在汗与面粉的底下露出敬意。

  老先生舒服了些,故意不睬不闻。抬头看匾角露出的红“民”字。

  孙掌柜胖胖的由内柜扭出来,脸上的笑纹随着光线的强度增多,走到门口,脸上满是阳光也满是笑纹。山东绸的裤褂在日光下起闪,脚下的新千层布底白得使人忽然冷一下。

  “请吧,请吧,老先生。”掌柜的笑向老东家放射,眼角撩着面车,千层底躲着马尿,脑瓢儿指挥小徒弟去沏茶打手巾。一点不忙,而一切都作到了掌柜的身分。慢慢的向内柜走,都不说话,掌柜的胖笑脸向左向右,微微一抬,微微向后;老先生的眼随着胖笑脸看到了一切。

  到了内柜,新油漆味,老关东烟味,后院的马粪味,前面浮进来的糠味,拌成一种很沉重而得体的臭味。老先生入了另一世界。这个味道使他忘了以前的自己,而想到一些比书生更充实更有作为的事儿。平日的感情是来自书中,平日的愿望是来自书中,空的,都是空的。现在他看着墙上斜挂着一溜蓝布皮的账簿,桌上的紫红的算盘,墙角放着的大钱柜,锁着放光的巨锁,贴着“招财进宝”……他觉得这是实在的、可捉摸的事业;这个事业未必比作官好,可是到底比向着书本发呆,或高吟“天生德于予”强的多。这是生命、作为、事业。即使不幸,儿子搁下差事,这里,这里!到底是有米有面有钱,经济!

  他想起那一千块来。

  “孙掌柜,比如说,闲谈,咱们要是能应下来一笔赈粮;今年各处闹灾,大概不久连这里也得收容不少灾民;办赈粮能赔钱不能?请记住,这可是慈善事儿!”

  孙掌柜摸不清老东家的意思,只能在笑上努力:“赔不了,怎能赔呢?”

  “闲谈;怎就不能赔呢?”

  又笑了一顿,孙掌柜拿起长烟袋,划着了两根火柴,都倒插在烟上,而后把老玉的烟嘴放在唇间。“办赈粮只有赚,弄不到手的事儿!”撇着嘴咽了口很厚很辣的烟。“怎么说呢,是这么着:赈粮自然免税,白运,啊!——”

  “还怎着?”老先生闭上眼,气派很大。

  “谁当然也不肯专办赈;白运,这里头就有伸缩了。”他等了等,看老东家没作声,才接着说:“赶到粮来了,发的时候还有分寸。”

  “那可——”老先生睁开了眼。

  “不必一定那么办,不必;假如咱们办,实入实出;占白运的便宜,不苦害难民,落个美名,正赶上开市,也好立个名誉。买卖是活的,看怎调动。”孙掌柜叼着烟袋,斜看着白千层底儿。

  “买卖是活的,”在老先生耳中还响着,跟作文章一样,起承转合……

  “老先生,有路子吗?”孙掌柜试着步儿问。

  “什么路子?”

  “办赈粮。”

  “我想想看。”

  “运动费可也不小。”

  “有人,有人;我想想看。”老先生慢慢觉得孙掌柜并不完全讨厌。武将军与孙掌柜都不像想象的那么讨厌,自己大概是有点太板了;道足以正身,也足以杀灭生机,仿佛是要改一改,自己有了财,有了身分,传道岂不更容易;汤武都是皇帝,富有四海,仍不失为圣人。拿那一千,再拿一二千去运动也无所不可,假如能由此买卖兴隆起来,日进斗金……

  他和孙掌柜详细的计议了一番。

  临走,孙掌柜想起来:

  “老先生,内柜还短块匾,老先生给选两个好字眼,写一写;明天我亲自去取。”

  “写什么呢?”老先生似乎很尊重掌柜的意见。

  “老先生想吧,我一肚子俗字!”

  老先生哈哈的笑起来,微风把长须吹斜了些,在阳光中飘着疏落落的金丝。


  “大嫂!”廉仲在窗外叫:“大嫂!”

  “进来,二弟。”廉伯太太从里间匆忙走出来。“哟,怎么啦?”

  廉仲的脸上满是汗,脸蛋红得可怕,进到屋中,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好像要昏过去的样子。

  “二弟,怎啦?不舒服吧?”她想去拿点糖水。

  廉仲的头在椅背上摇了摇,好容易喘过气来。“大嫂!”叫了一声,他开始抽噎着哭起来,头捧在手里。

  “二弟!二弟!说话!我是你的老嫂子!”

  “我知道,”廉仲挣扎着说出话来,满眼是泪的看着嫂子:“我只能对你说,除了你,没人在这里拿我当作人。大嫂你给我个主意!”他净下了鼻子。

  “慢慢说,二弟!”廉伯太太的泪也在眼圈里。

  “父亲给我定了婚,你知道?”

  她点了点头。

  “他没跟我提过一个字;我自己无意中听到了,女的,那个女的,大嫂,公开的跟她家里的汽车夫一块睡,谁都知道!我不算人,我没本事,他们只图她的父亲是旅长,媒人是将军,不管我……王八……”

  “父亲当然不知道她的……”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我不能受。可是,我不是来告诉你这个。你看,大嫂,”廉仲的泪渐渐干了,红着眼圈,“我知道我没本事,我傻,可是我到底是个人。我想跑,穷死,饿死,我认命,不再登陈家的门。这口饭难咽!”

  “咱们一样,二弟!”廉伯太太低声的说。

  “我很想玩他们一下,”他见嫂子这样同情,爽性把心中的话都抖落出来:“我知道他们的劣迹,他们强迫买卖家给送礼——乾礼。他们抄来‘白面’用面粉顶换上去,他们包办赈粮……我都知道。我要是揭了他们的盖儿,枪毙,枪毙!”

  “呕,二弟,别说了,怕人! 你跑就跑得了,可别这么办哪!于你没好处,于他们没好处。我呢,你得为我想想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她的眼又向四下里望了,十分害怕的样子。

  “是呀,所以我没这么办。我恨他们,我可不恨你,大嫂;孩子们也与我无仇无怨。我不糊涂。”廉仲笑了,好像觉得为嫂子而没那样办是极近人情的事,心中痛快了些,因为嫂子必定感激他。“我没那么办,可是我另想了主意。我本打算由昨天出去,就不登这个门了,我去赌钱,大嫂你知道我会赌?我是这么打好了主意:赌一晚上,赢个几百,我好远走高飞。”

  “可是你输了。”廉伯太太低着头问。

  “我输了!”廉仲闭上了眼。

  “廉仲,你预备输,还是打算赢?”宋龙云问。

  “赢!”廉仲的脸通红。

  “不赌;两家都想赢还行。我等钱用。”

  那两家都笑了。

  “没你缺一手。”廉仲用手指肚来回摸着一张牌。

  “来也不打麻将,没那么大工夫。”龙云向黑的屋顶喷了一口烟。

  “我什么也陪着,这二位非打牌不可,专为消磨这一晚上。坐下!”廉仲很急于开牌。

  “好吧,八圈,多一圈不来?”

  三家勉强的点头。“坐下!”一齐说。

  “先等等,拍出钱来看看,我等钱用!”龙云不肯坐下。

  三家掏出票子扔在桌上,龙云用手拨弄了一下:“这点钱?玩你们的吧!”

  “根本无须用钱;筹码!输了的,明天早晨把款送到;赌多少的?”廉仲立起来,拉住龙云的臂。

  “我等两千块用,假如你一家输,输过两千,我只要两千,多一个不要;明天早上清账!”

  “坐下!你输了也是这样?”廉仲知道自己有把握。

  “那还用说,打座!”

  八圈完了,廉仲只和了个末把,胖手哆嗦着数筹码,他输了一千五。

  “再来四圈?”他问。

  “说明了八圈一散。”龙云在裤子上擦擦手上的汗:“明天早晨我同你一块去取钱,等用!”

  “你们呢?”廉仲问那二家,眼中带着乞怜的神气。

  “再来就再来,他一家赢,我不输不赢。”

  “我也输,不多,再来就再来。”

  “赢家说话!”廉仲还有勇气,他知道后半夜能转败为胜,必不得已,他可以耍花活;似乎必得耍花活!

  “不能再续,只来四圈;打座!”龙云仿佛也打上瘾来。

  廉仲的运气转过点来。

  “等会儿!”龙云递给廉仲几个筹码。“说明白了,不带花招儿的!”

  廉仲拧了下眉毛,没说什么。

  打下一圈来,廉仲和了三把。都不小。

  “抹好了牌,再由大家随便换几对儿,心明眼亮;谁也别掏坏,谁也别吃亏!”龙云用自己门前的好几对牌换过廉仲的几对来。

  廉仲不敢说什么,瞪着大家的手。

  可是第二圈,他还不错,虽然只和了一把,可是很大。他对着牌笑了笑。

  “脱了你的肥袖小褂!”龙云指着廉仲的胖脸说。

  “干什么?”廉仲的脸紧得很难看,用嘴唇干挤出这么三个字来。

  “不带变戏法儿的,仙人摘豆,随便的换,哎?”

  哗——廉仲把牌推了,“输钱小事,名誉要紧,太爷不玩啦!”

  “你?你要打的;捡起来!”龙云冷笑着。

  “不打犯法呀!”

  “好啦,不打也行,这两圈不能算数,你净欠我一千五?”

  “我一个子儿不欠你的?”廉仲立起来。

  “什么?你以为还出得去吗?”龙云也立起来。

  “绑票是怎着?我看见过!”廉仲想吓嚇吓嚇人。牌是不能再打了,抹不了自己的牌,换不了张,自己没有必赢的把握。凭气儿,他敌不住龙云。

  “用不着废话,我输了还不是一样拿出钱?”

  “我没钱!”廉仲说了实话。

  “嗨,你们二位请吧,我和廉仲谈谈。”龙云向那两家说:“你不输不赢,你输不多;都算没事,明天见。”

  那两家穿好长衣服,“再见。”

  “坐下,”龙云和平了一些,“告诉我,怎回事。”

  “没什么,想赢俩钱,作个路费,远走高飞。”廉仲无聊的,失望的,一笑。

  “没想到输,即使输了,可以拿你哥哥唬事,侦探长。”

  “他不是我哥哥!”廉仲可是想不起别的话来。他心中忽然很乱:回家要钱,绝对不敢。最后一次利用哥哥的势力,不行,龙云不是好惹的。再说呢,龙云是廉伯的对头,帮助谁也不好;廉伯拿住龙云至少是十年监禁,龙云得了手,廉伯也许吃不住。自己怎办呢?

  “你干吗这么急着用钱?等两天行不行?”

  “我有我的事,等钱用就是等钱用;想法拿钱好了,你!”龙云一点不让步。

  “我告诉你了,没钱!”廉仲找不着别的话说。

  “家里去拿。”

  “你知道他们不能给我。”

  “跟你嫂子要!”

  “她哪有钱?”

  “你怎知道她没钱?”

  廉仲不言语了。

  “我告诉你怎办,”龙云微微一笑,“到家对你嫂子明说,就说你输了钱,输给了我。我干吗用钱呢,你对嫂子这么讲:龙云打算弄俩钱,把妈妈姐姐都偷偷的带了走。你这么一说,必定有钱。明白不?”

  “你真带她们走吗?”

  “那你不用管。”

  “好啦,我走吧?”廉仲立起来。

  “等等!”龙云把廉仲拦住。“那儿不是张大椅子?你睡上一会儿,明天九点我放你走。我不用跟着你,你知道我是怎个人。你乖乖的把款送来,好;你一去不回头,也好;我不愿打死人,连你哥哥的命我都不想要。不过,赶到气儿上呢,我也许放一两枪玩!”龙云拍了拍后边的裤袋。


  “大嫂,你知道我不能跟他们要钱?记得那年我为踢球挨那顿打?捆在树上!我想,他们想打我,现在大概还可以。”

  “不必跟他们要,”廉伯太太很同情的说,“这么着吧,我给你凑几件首饰,你好歹的对付吧。”

  “大嫂!我输了一千五呢!”

  “二弟!”她咽了口气:“不是我说你,你的胆子可也太大了!一千五!”

  “他们逼的我!我平常就没有赌过多大的耍儿。父亲和哥哥逼的我!”

  “输给谁了呢?”

  “龙云!他……”廉仲的泪又转起来。只有嫂子疼他,怎肯瞪着眼骗她呢?

  可是,不清这笔账是不行的,龙云不好惹。叫父兄知道了也了不得。只有骗嫂子这条路,一条极不光明而必须走的路!

  “龙云,龙云,”他把耻辱、人情,全咽了下去,“等钱用,我也等钱用,所以越赌越大。”

  “宋家都不是好人,就不应当跟他赌!”她说得不十分带气,可是露出不满意廉仲的意思。

  “他说,拿到这笔钱就把母亲和姐姐偷偷的带了走!”每一个字都烫着他的喉。

  “走不走吧,咱们哪儿弄这么多钱去呢?”大嫂缓和了些。“我虽然是过着这份日子,可是油盐酱醋都有定数,手里有也不过是三头五块的。”

  “找点值钱的东西呢!”廉仲像坐在针上,只求快快的完结这一场。

  “哪样我也不敢动呀!”大嫂楞了会儿。“我也豁出去了!别的不敢动,私货还不敢动吗?就是他跟我闹,他也不敢嚷嚷。再说呢,闹我也不怕!看他把我怎样了!他前两天交给我两包‘白面’,横是值不少钱,我可不知道能清你这笔账不能?”

  “哪儿呢?大嫂,快!”


  已是初冬时节。廉伯带着两盆细瓣的白菊,去看“小凤”。菊已开足,长长的细瓣托着细铁丝,还颤颤欲堕。他嘱咐开车的不要太慌,那些白长瓣动了他的怜爱,用脚夹住盆边,唯恐摇动得太厉害了。车走的很稳,花依然颤摇,他呆呆的看着那些玉丝,心中忽然有点难过。太阳已压山了。

  到了“小凤”门前,他就自搬起一盆花,叫车夫好好的搬着那一盆。门没关着,一直的进去;把花放在阶前,他告诉车夫九点钟来接。

  “怎这么早?”小凤已立在阶上,“妈,快来看这两盆花,太好了!”

  廉伯立在花前,手插着腰儿端详端详小凤,又看看花:“帘卷西风,人比黄菊瘦!大概有这么一套吧!”他笑了。

  “还真亏你记得这么一套!”小凤看着花。

  “哎,今天怎么直挑我的毛病?”他笑着问。“一进门就嫌我来得早,这又亏得我……”

  “我是想你忙,来不了这么早,才问。”

  “啊,反正你有的说;进来吧。”

  桌上放着本展开的书,页上放着个很秀美的书签儿。他顺手拿起书来:“喝,你还研究侦探学?”

  小凤笑了;他仿佛初次看见她笑似的,似乎没看见她这么美过。“无聊,看着玩。你横是把这个都能背过来?”

  “我?就没念过!”还看着她的脸,好似追逐着那点已逝去的笑。

  “没念过?”

  “书是书,事是事:事是地位与威权。自要你镇得住就行。好,要是作事都得拉着图书馆,才是笑话!你看我,作什么也行,一本书不用念。”

  “念念可也不吃亏?”

  “谁管;先弄点饭吃吃。哟,忘了,我把车夫打发了。这么着吧,咱们出去吃?”

  “不用,我们有刚包好了的饺子,足够三个人吃的。我叫妈妈去给你打点酒,什么酒?”

  “嗯——一瓶佛手露。可又得叫妈妈跑一趟?”

  “出口儿就是。佛手露、青酱肉、醉蟹、白梨果子酒,好不好?”

  “小饮赏菊?好!”廉伯非常的高兴。

  吃过饭,廉伯微微有些酒意,话来得很方便。

  “凤”,他拉住她的手,“我告诉你,我有代理公安局局长的希望,就在这两天!”

  “是吗,那可好。”

  “别对人说!”

  “我永远不出门,对谁去说?跟妈说,妈也不懂。”

  “龙云没来?”

  “多少日子了。”

  “谁也不知道,我预备好了!”廉伯向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这两天,”他回过头来,放低了声音:“城里要出点乱子,局长还不知道呢!我知道,可是不管。等事情闹起来,局长没了办法,我出头,我知底,一伸手事就完。可是我得看准了,他决定辞职,不到他辞职我不露面。我抓着老根;也得先看准了,是不是由我代理;不是我,我还是不下手!”

  “那么城里乱起来呢?”她皱了皱眉。

  “乱世造英雄,凤!”廉伯非常郑重了。“小孩刺破手指,妈妈就心疼半天,妈妈是妇人。大丈夫拿事当作一件事看,当作一局棋看;历史是伟人的历史!你放心,无论怎乱,也乱不到你这儿来。遇必要的时候,我派个暗探来。”他的严重劲儿又灭去了许多。“放心了吧?”

  她点点头,没说出什么来。

  “没危险,”廉伯点上支烟,烟和话一齐吐出来。“没人注意我;我还不够个角儿,”他冷笑了一下,“内行人才能晓得我是他们这群东西的灵魂;没我,他们这个长那个员的连一天也作不了。所以,事情万一不好收拾呢,外间不会责备我;若是都顺顺当当照我所计划的走呢,局里的人没有敢向我摇头的。嗯?”他听了听,外面有辆汽车停住了。“我叫他九点来,钟慢了吧?”他指着桌上的小八音盒。

  “不慢,是刚八点。”

  院里有人叫:“陈老爷!”

  “谁?”廉伯问。

  “局长请!”

  “老朱吗?进来!”廉伯开开门,灯光射在白菊上。

  “局长说请快过去呢,几位处长已都到了。”

  凤贞在后面拉了他一下:“去得吗?”

  他退回来:“没事,也许他们扫听着点风声,可是万不会知底;我去,要是有工夫的话,我还回来;过十一点不用等。”他匆匆的走出去。

  汽车刚走,又有人拍门,拍得很急。凤贞心里一惊。“妈!叫门!”她开了屋门等着看是谁。

  龙云三步改作一步的走进来。

  “妈,姐,穿衣裳,走!”

  “上哪儿?”凤贞问。

  妈妈只顾看儿子,没听清他说什么。

  “姐,九点的火车还赶得上,你同妈妈走吧。这儿有三百块钱,姐你拿着;到了上海我再给你寄钱去,直到你找到事作为止;在南方你不会没事作了。”

  “他呢?”凤贞问。

  “谁?”

  “陈!”

  “管他干什么,一半天他不会再上这儿来。”

  “没危险?”

  “妇女到底是妇女,你好像很关心他?”龙云笑了。

  “他待我不错!”凤贞低着头说。

  “他待他自己更不错!快呀,火车可不等人!”

  “就空着手走吗?”妈妈似乎听明白了点。

  “我给看着这些东西,什么也丢不了,妈!”他显然是说着玩呢。

  “哎,你可好好的看着!”

  凤贞落了泪。

  “姐,你会为他落泪,真羞!”龙云像逗着她玩似的说。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的,”她慢慢的说,“一个同居的男的,若是不想杀他,就多少有点爱他!”

  “谁管你这一套,你不是根本就没生在世间过吗?走啊,快!”


  陈老先生很得意。二儿子的亲事算是定规了,武将军的秘书王先生给合的婚,上等婚。老先生并不深信这种合婚择日的把戏,可是既然是上等婚,便更觉出自己对儿辈是何等的尽心。

  第二件可喜的事是赈粮由聚元粮店承办,利益是他与钱会长平分。他自己并不像钱会长那样爱财,他是为儿孙创下点事业。

  第三件事虽然没有多少实际上的利益,可是精神上使他高兴痛快。钱会长约他在国学会讲四次经,他的题目是“正心修身”,已经讲了两次。听讲的人不能算少,多数都是坐汽车的。老先生知道自己的相貌、声音,已足惊人;况且又句句出经入史,即使没有人来听,说给自己听也是痛快的。讲过两次以后,他再在街上闲步的时节,总觉得汽车里的人对他都特别注意似的。已讲过的稿子不但在本地的报纸登出来,并且接到两份由湖北寄来的报纸,转载着这两篇文字。这使老先生特别的高兴:自己的话与力气并没白费,必定有许多许多人由此而潜心读经,说不定再加以努力也许成为普遍的一种风气,而恢复了固有的道德,光大了古代的文化;那么,老先生可以无愧此生矣!立德立功立言,老先生虽未能效忠庙廊,可是德与言已足不朽;他想象着听众眼中看他必如“每为后生谈旧事,始知老子是陈人”,那样的可敬可爱的老儒生、诗客。他开始觉到了生命,肉体的、精神的,形容不出的一点像“西风白发三千丈”的什么东西!

  “廉仲怎么老不在家?”老先生在院中看菊,问了廉伯太太——拉着小妞儿正在檐前立着——这么一句。

  “他大概晚上去学英文,回来就不早了。”她眼望着远处,扯了个谎。

  “学英文干吗?中文还写不通!小孩子!”看了孙女一眼,“不要把指头放在嘴里!”顺势也瞪了儿媳一下。

  “大嫂!”廉仲忽然跑进来,以为父亲没在家,一直奔了嫂子去。及至看见父亲,他立住不敢动了:“爸爸!”

  老先生上下打量了廉仲一番,慢慢的,细细的,厉害的,把廉仲的心看得乱跳。看够多时,老先生往前挪了一步,廉仲低下头去。

  “你上哪儿啦?天天连来看看我也不来,好像我不是你的父亲!父亲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说!事情是我给你找的,凭你也一月拿六十元钱?婚姻是我给说定的,你并不配娶那么好的媳妇!白天不来省问,也还可以,你得去办公;晚上怎么也不来?我还没死!进门就叫大嫂,眼里就根本没有父亲!你还不如大成呢,他知道先叫爷爷!你并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成婚生子;看看你自己,哪点儿像呢!”老先生发气之间,找不到文话与诗句,只用了白话,心中更气了。

  “妈,妈!”小女孩轻轻的叫,连扯妈妈的袖子:“咱们上屋里去!”

  廉伯太太轻轻搡了小妞子一下,没敢动。

  “父亲,”廉仲还低着头,“哥哥下了监啦!您看看去!”

  “什么?”

  “我哥哥昨儿晚上在宋家叫局里捉了去,下了监!”

  “没有的事!”

  “他昨天可是一夜没回来!”廉伯太太着了急。

  “冯有才呢?一问他就明白了。”老先生还不相信廉仲的话。

  “冯有才也拿下去了!”

  “你说公安局拿的?”老先生开始有点着急了:“自家拿自家的人?为什么呢?”

  “我说不清,”廉仲大着胆看了老先生一眼:“很复杂!”

  “都叫你说清了,敢情好了,糊涂!”

  “爷爷就去看看吧!”廉伯太太的脸色白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呢?”老先生的声音很大。他只能向家里的人发怒,因为心中一时没有主意。

  “您见见局长去吧;您要不去,我去!”廉伯太太是真着急。

  “妇道人家上哪儿去?”老先生的火儿逼了上来:“我去!我去!有事弟子服其劳,废物!”他指着廉仲骂。

  “叫辆汽车吧?”廉仲为了嫂子,忍受着骂。

  “你叫去呀!”老先生去拿帽子与名片。

  车来了,廉仲送父亲上去;廉伯太太也跟到门口。叔嫂见车开走,慢慢的往里走。

  “怎回事呢?二弟!”

  “我真不知道!”廉仲敢自由的说话了。“是这么回事,大嫂,自从那天我拿走那两包东西,始终我没离开这儿,我舍不得这些朋友,也舍不得这块地方。我自幼生在这儿!把那两包东西给了龙云,他给了我一百块钱。我就白天还去作事,晚上住在个小旅馆里。每一想起婚事,我就要走;可是过一会儿,又忘了。好在呢,我知道父亲睡得早,晚上不会查看我。廉伯呢一向就不注意我,当然也不会问。我倒好几次要来看你,大嫂,我知道你一定不放心。可是我真懒得再登这个门,一看见这个街门,我就连条狗也不如了,仿佛是。我就这么对付过这些日子,说不上痛快,也说不上不痛快,马马糊糊。昨天晚上我一个人无聊瞎走,走到宋家门口,也就是九点多钟吧。哥哥的汽车在门口放着呢。门是路北的,车靠南墙放着。院里可连个灯亮也没有。车夫在车里睡着了,我推醒了他,问大爷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早来了,他这是刚把车开回来接侦探长,等了大概有二十分钟了,不见动静。所以他打了个盹儿。”

  把小女孩交给了刘妈,他们叔嫂坐在了台阶上,阳光挺暖和。廉仲接着说:

  “我推了推门,推不开。拍了拍,没人答应。奇怪!又等了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我跟开车的商议,怎么办。他说,里边一定是睡了觉,或是都出去听戏去了。我不敢信,可也不敢再打门。车夫决定在那儿等着。”

  “你那天不是说,龙云要偷偷把她们送走吗?”廉伯太太想起来。

  “是呀,我也疑了心;莫非龙云把她们送走,然后把哥哥诓进去……”廉仲不愿说下去,他觉得既不应当这么关心哥哥,也不应当来惊吓嫂子。可是这的确是他当时的感情,哥哥到底是哥哥,不管怎样恨他,“我决定进去,哪怕是跳墙呢!我正在打主意,远远的来了几个人,走在胡同的电灯底下,我看最先的一个像老朱,公安局的队长。他们一定是来找哥哥,我想;我可就藏在汽车后面,不愿叫他们或哥哥看见我。他们走到车前,就和开车的说开了话。他们问他等谁呢,他笑着说,还能等别人吗?呕,他还不知道,老朱说。你大概是把陈送到这儿,找地方吃饭去了,刚才又回来?我没听见车夫说什么,大概他是点了点头。好了,老朱又说了,就用你的车吧。小凤也得上局里去!说着,他们就推门了。推不开。他们似乎急了,老朱上了墙,墙里边有棵不大的树。一会儿他从里面把门开开,大家都进去。我乘势就跑出老远去,躲在黑影里等着。好大半天,他们才出来,并没有她。汽车开了。我绕着道儿去找龙云。什么地方也找不着他,我一直找到夜里两点,我知道事情是坏了:‘小凤也得上局里去!’也得去!这不是说哥哥已经去了吗?他要是保护不了小凤,必定是他已顾不了自己!可是我不敢家来,我到底没得到确信。今天早晨,我给侦探队打电,找冯有才,他没在那儿。刚才我一到家,他也没在门房,我晓得他也完了。打完电,我更疑心了,可是究竟没个水落石出。我不敢向公安局去打听,我又不能不打听,乱碰吧,我找了聚元的孙掌柜去,他,昨天晚上也被人抓了去,便衣巡警把着门,铺子可是还开着,大概是为免得叫大家大惊小怪,同时又禁止伙计们出来。我假装问问米价,大伙计还精明,偷偷告诉了我一句:汽车装了走,昨晚上!”

  “二弟,”廉伯太太脸上已没一点血色,出了冷汗。“二弟!你哥哥,”她哭起来。

  “大嫂。别哭!咱们等爸爸回来就知道了。大概没多大关系!”

  “他活不了,我知道,那两包白面!”她哭着说。

  “不至于!大嫂!咱们快快想主意!”

  傻小子大成拿着块点心跑来了:

  “胖叔!你又欺侮妈哪?回来告诉爷爷,叫爷爷揍你!”

十一


  要在平常日子,以陈老先生的服装气度,满可以把汽车开进公安局的里边去;这天门前加了岗,都持枪,上着刺刀;车一到就被拦住了。老先生要见局长,掏出片子来,巡警当时说局长今天不见客。老先生才知道事情是非常严重了,不敢发作,立刻坐上车去找钱会长。他知道了事情是很严重,可是想不出儿子犯了什么罪;儿子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大概是在局里得罪了人,那么,有人出来调停一下也就完了。设若仍然不行呢,花上点钱,送上些礼,疏通疏通总该一天云雾散了。这么一想,他心中宽了些。

  见着钱会长,他略把他所知道的说了一遍:

  “子美翁你知道,廉伯是个孝子;未有孝悌而好犯上者也。他不会作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我自己,你先生也晓得,在今日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有几个?恐怕只是廉伯于无意中开罪于人,那么我想请子美翁给调解一下,大概也就没什么了。”

  “大概没多大关系,官场中彼此倾轧是常有的事,”钱会长一边咕噜着水烟,“我打听打听看。”

  “会长若是能陪我到趟公安局才好,因为我到底还不知其详,最好能见见局长,再见见廉伯,然后再详为计划。”

  “我想想看,”会长一劲儿点头,“事情倒不要这么急,想想看,总该有办法的。”

  陈老先生心中凉了些。“子美翁看能不能代我设法去见见公安局长,我独自去,武将军能不能——”

  “是的,武将军对地面的官员比我还接近,是的,找找他看!”

  希望着武将军能代为出力,陈老先生忽略了钱会长的冷淡。

  见着武将军,他完全用白话讲明来意,怕将军听不明白。武将军很痛快的答应与他一同去见局长。

  在公安局门口,武将军递进自己的片子,马上被请进去,陈老先生在后面跟着。

  局长很亲热的和将军握手,及至看见了陈老先生,他皱了一下眉,点了点头。

  “刚才老先生来过,局长大概很忙,没见着,所以我同他来了。”武将军一气说完。

  “啊,是的,”局长对将军说,没看老先生一眼,“对不起,适才有点紧要的公事。”

  “廉伯昨晚没回去,”陈老先生往下用力的压着气,“听说被扣起来,我很不放心。”

  “呕,是的,”局长还对着武将军说,“不过一种手续,没多大关系。”

  “请问局长,他犯了什么法呢?”老先生的腰挺起来,语气也很冷硬。

  “不便于说,老先生,”局长冷笑了一下,脸对着老先生:“公事,公事,朋友也有难尽力的地方!”

  “局长高见,”陈老先生晓得事情是很难办了。可是他想不出廉伯能作出什么不规矩的事。一定这是局长的阴谋,他再也压不住气。“局长晓得廉伯是个孝子,老夫是个书生,绝不会办出不法的事来。局长也有父母,也有儿女,我不敢强迫长官泄露机要,我只以爱子的一片真心来格外求情,请局长告诉我到底是怎回事!士可杀不可辱,这条老命可以不要,不能忍受……”

  “哎哎,老先生说远了!”局长笑得缓和了些。“老先生既不能整天跟着他,他作的事你哪能都知道?”

  “我见见廉伯呢?”老先生问。

  “真对不起!”局长的头低下去,马上抬起来。

  “局长,”武将军插了嘴,“告诉老先生一点,一点,他是真急。”

  “当然着急,连我都替他着急,”局长微笑了下,“不过爱莫能助!”

  “廉伯是不是有极大的危险?”老先生的脑门上见了汗。

  “大概,或者,不至于;案子正在检理,一时自然不能完结。我呢,凡是我能尽力帮忙的地方无不尽力,无不尽力!”局长立起来。

  “等一等,局长,”陈老先生也立起来,脸上煞白,两腮咬紧,胡子根儿立起来。“我最后请求你告诉我个大概,人都有个幸不幸,莫要赶尽杀绝。设若你错待了个孝子,你知道你将遗臭万年。我虽老朽,将与君周旋到底!”

  “那么老先生一定要知道,好,请等一等!”局长用力按了两下铃。

  进来一个警士,必恭必敬的立在桌前。

  “把告侦探长的呈子取来,全份!”局长的脸也白了,可是还勉强的向武将军笑。

  陈老先生坐下,手在膝上哆嗦。

  不大会儿,警士把一堆呈子送在桌上。局长随便推送在武将军与老先生面前,将军没动手。陈老先生翻了翻最上边的几本,很快的翻过,已然得到几种案由:强迫商家送礼;霸占良家妇女;假公济私,借赈私运粮米;窃卖赃货……老先生不能往下看了,手扶在桌上,只剩了哆嗦。哆嗦了半天,他用尽力量抬起头来,脸上忽然瘦了一圈,极慢极低的说:

  “局长,局长!谁没有错处呢!他不见得比人家坏,这些状子也未必都可靠。局长,他的命在你手里,你积德就完了!你闭一闭眼,我们全家永感大德!”

  “能尽力处我无不尽力!武将军,改天再过去请安!”

  武将军把老先生搀了出来。将军把他送到家中,他一句话也没说。那些罪案,他知道,多半都是真的。而且有的是他自己给儿子造成的。可是,他还不肯完全承认这是他们父子的过错,局长应负多一半责任;局长是可以把那些状子压下不问的。他的怨怒多于羞愧,心中和火烧着似的,可是说不出话来。他恨自己的势力小,不能马上把局长收拾了。他恨自己的命不好,命给他带来灾殃,不是他自己的毛病,天命!

  到了家中,他越想越怕了。事不宜迟,他得去为儿子奔走。幸而他已交结了不少有势力的朋友。第一个被想到的是孟宝斋,新亲自然会帮忙。可是孟宝斋的大烟吃上没完,虽然答应给设法,而始终不动弹。老先生又去找别人,大家都劝他不要着急,也就是表示他们不愿出力。绕到晚上,老先生明白了世态炎凉还不都是街上的青年男女闹的!与他为道义之交的人们,听他讲经的人们,也丝毫没有古道。但是他没心细想这个,他身上疲乏,心中发乱。立在镜前,他已不认识自己了。他的眼陷下好深,眼下的肉袋成了些鲇皮,像一对很大的瘪臭虫。他愤恨,渺茫,心里发辣。什么都可以牺牲,只要保住儿子的命。儿媳妇在屋中放声的哭呢!她带着大成去探望廉伯,没有见到。听着她哭,老先生的泪止不住了,越想越难过,他也放了声。

  他只想喝水,晚饭没有吃。早早的躺下,疲乏,可是合不上眼。想起什么都想到半截便忘了,迷乱,心中像老映着破碎不全的电影片。想得讨厌了,心中仍不愿休息,还希望在心的深处搜出一半个好主意。没有主意,他只能低声的叫,叫着廉伯的乳名。一直到夜中三点,他迷忽过去,不是睡,是像飘在云里那样惊心吊胆的闭着眼。时时仿佛看见儿子回来了,又仿佛听见儿媳妇啼哭,也看见自己死去的老伴儿……可是始终没有睁开眼,恍惚像风里的灯苗,似灭不灭,顾不得再为别人照个亮儿。

十二


  太阳出来好久,老先生还半睡半醒的忍着,他不愿再见这无望的阳光。

  忽然,儿媳妇与廉仲都大哭起来,老先生猛孤仃的爬起来。没顾得穿长衣,急忙的跑过来,儿媳妇已哭背过气去,他明白了。他咬上了牙,心中突然一热,咬着牙把撞上来的一口黏的咽回去。扶住门框,他吼了一声:

  “廉仲,你嫂子!”他蹲在了地上,颤成一团。

  廉仲和刘妈,把廉伯太太撅巴起来,她闭着眼只能抽气。

  “爸,送信来了,去收尸!”廉仲的胖脸浮肿着,黄蜡似的流着两条泪。

  “好!好!”老先生手把着门框想立起来,手一软,蹲得更低了些。“你去吧,用我的寿材好了;我还得大办丧事呢!哈,哈,”他坐在地上狂号起来。

  陈老先生真的遍发讣闻,丧事办得很款式。来吊祭的可是没有几个人,连孟宅都没有人过来。武将军送来一个鲜花圈,钱会长送来一对挽联;廉伯的朋友没来一个。老先生随着棺材,一直送到墓地。临入土的时候,老先生拍了拍棺材:“廉伯,廉伯,我还健在,会替你教子成名!”说完他亲手燃着自己写的挽联:

孝子忠臣,风波于汝莫须有;


孤灯白发,经史传孙知奈何?


  事隔了许久,事情的真相渐渐的透露出来,大家的意见也开始显出公平。廉伯的罪过是无可置辩的,可是要了他的命的罪名,是窃卖“白面”——搜检了来,而用面粉替换上去。然而这究竟是个“罪名”,骨子里面还是因为他想“顶”公安局长。又正赶上政府刚下了严禁白面的命令,于是局长得了手。设若没有这道命令,或是这道命令已经下了好多时候,不但廉伯的命可以保住,而且局长为使自己的地位稳固,还得至少教廉伯兼一个差事。不能枪毙他,就得给他差事,局长只有这么两条路。他不敢撤廉伯的差,廉伯可以帮助局长,也可以随时倒戈,他手下有人,能扰乱地面。大家所以都这么说:廉伯与局长是半斤八两,不过廉伯的运气差一点,情屈命不屈。

  有不少人同情于陈家:无论怎说,他是个孝子,可惜!这个增高了陈老先生的名望。那对挽联已经脍炙人口。就连公安局长也不敢再赶尽杀绝。聚元的孙掌柜不久就放了出来,陈家的财产也没受多少损失:“经史传孙知奈何?”多么气势!局长不敢结世仇,而托人送来五百元的教育费,陈老先生没有收下。

  陈家的财产既没受多少损失,亲友们慢慢的又转回来。陈老先生在国学会未曾讲完的那两讲——正心修身——在廉伯死的六七个月后,又经会中敦聘续讲。老先生瘦了许多,腰也弯了一些,可是声音还很足壮。听讲的人是很多,多数是想看看被枪毙的孝子的老父亲是什么样儿。老先生上台后,戴上大花镜,手微颤着摸出讲稿,长须已有几根白的,可是神气还十分的好看。讲着讲着,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放在头上,楞了半天,好像忘记了点什么。忽然他摘下眼镜,匆忙的下了台。大家莫名其妙,全立起来。

  会中的职员把他拦住。他低声的,极不安的说:

  “我回家去看看,不放心!我的大儿子,孝子,死了。廉仲——虽然不肖——可别再跑了!他想跑,我知道!不满意我给他定下的媳妇;自由结婚,该杀!我回家看看,待一会儿再来讲:我不但能讲,还以身作则!不用拦我,我也不放心大儿媳妇。她,死了丈夫,心志昏乱;常要自杀,胡闹!她老说她害了丈夫,什么拿走两包东西咧,乱七八糟!无法,无法!几时能‘买蓑山县云藏市,横笛江城月满楼’呢?”说完,他弯着点腰,扯开不十分正确的方步走去。

  大家都争着往外跑,先跑出去的还看见了老先生的后影,肩头上飘着些长须。

原载1935年10月1日《文学》第8卷第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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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老舍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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