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矮窄的房子裏,點着一個五燭的暗淡的電燈,兩個約莫四十歲左右的夫婦坐在室的左旁的牀上,夫婦的中間睡着一個約十一、二歲的女孩兒,由他們的身上推想起來,可以知道是一個貧窮的勞動者的家庭,暫時靜默之後,那垂着頭的男人,才慢慢地擡起他的頭向那病後纔回復起來的妻兒說道:
“阿琴!昨日由保正那裏分來的那張紅單,是這期的戶稅麼?我記得幾日前曾納了什麼稅,怎麼這回又要再納,唉!象咱這樣的貧困,怎樣擔得起呢?你去拿來看看,這期是多少錢呢?”
阿琴也就移着她病後的孱弱的身,轉入房內拿出來遞與她的丈夫。他見了便噓一口氣嘆道:
(以下空白四行。本文刊登時被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新聞檢查人員挖了天窗,原稿未能找到。)
默默地在想什麼似的阿琴忽又再開口說道:
“唉!這都是我的罪過,都是我病中將所有粒積(積蓄)些的金錢開銷所致,要不然定不會弄到如此窮困的地步!在我的意思不如將阿金來賣。”
他正在沉思默想之間,忽然聽了阿琴這樣說,不覺兩行淚珠滴滴地滾將下來,過了許久,才揩着他的眼淚道:
“賣!將阿金來賣!唉!賣子原是貧人的事,但是咱也只有阿金一個,而且這樣大了,雖則我們捨得賣,恐阿金也未必肯去。縱使這一期戶稅不納,也不是就要拿去刣頭(殺頭),何至着(就得)要賣子。”
“啊!若是刣頭就快活啦!,‘一死萬事休’,象阿德哥那樣弄得落花流水,是你所親見的,又象戇九嫂,不是因爲戇九兄什麼科料金不能繳被拿去關,趁喰人(幹活的人)無趁無得喰,不忍聽着大細(大人小孩)的啼飢叫餓,她纔去乞食。在戇九嫂那有料想到要做乞食也要官廳應準(准許),求乞沒有幾日就碰着警官,被打到那樣你也是曉得,不是因此傷心不過纔去上吊。你若是被拿去關,我餓死是不相干,阿金要怎樣?囡(女孩)是我生的,我豈會比你更忍心?”阿琴講到此,也自抽咽起來。
“賣了以後若會受人家憐惜,倒也沒有什麼壞處,萬一遭了兇惡人家,受到虐待,那時卻待怎樣?……”言畢也自唏噓得欲哭。
“這是在咱的留心,我昨兒聽着隔壁阿狗嫂說上街阿跨仔官(官,對女士或長上的尊稱),有一個兒子已十四五歲,還沒有對頭(對象),她想在這時分(養)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兒,一來可以幫些家事,二來將來也好做自己的兒子的媳婦,所以兩、三個月前就往各處探聽,但是至今還沒有當意的人。在我的心意,是趁機會將阿金來賣她,或者將來於阿金的身上有點幸福也未可料。阿跨仔官你也識的,她的丈夫還良善,她的兒子也還清秀,你想想看。”
他們夫妻倆商量了的結果,因阿跨仔官是個慈祥的婦人,家裏也過得去,就決定要將阿金賣給她。但是嬌小可愛的阿金那裏會知道她的雙親不久就要與她分離呢!唉!這個小孩子的命運是多麼可憐啊!
今日是阿金要離開她的雙親的日子。她的母親自早就忙得甚麼似的,走來踱去,腳亂手忙,可是她的臉上帶着一種憂苦的神情。她雖不表現於言語,但誰都會顯然地看得出來。一方面阿金,那命薄的阿金,仍是活潑地跳來舞去,絲毫不感覺着要與慈愛的兩親生離。
是午前十點多鐘的時候,阿跨仔官照約帶着自己的兒子,滿面春風進入室內。阿琴也笑眯眯的歡迎着,各道了些客氣話,隨後便搬出午餐來,此時阿金仍舊在她的母親的面前撒癡撒嬌地現出爛漫的天真來。阿跨仔官看見阿金如此可愛,也很得意,她想美惡可勿論,只這溫馴的樣子也就值得人憐惜了。爲此也就不惜金錢,一五一十算交阿琴了。
當阿金要離別她的兩親的那一天,她的母親阿琴用盡安慰的言辭對自己的女兒說道:
“阿金!我的乖乖的阿金!你好好的與這位阿姆(伯母)去吧,我們答應了她,把你僱給她家了,你乖乖地去幫做些事,可以換三餐喰,省得在家裏餓。若是不慣,再二三日後我就會來接你回來,阿姆那裏不論穿的、吃的,都很好呢!去吧,我的乖乖……”
阿金起初仍是不肯,以爲被賣了,死也不肯去,後來拗不過她母親的勸解,也就漸漸不再執拗,也因爲聽說是去就傭,她的小小的心,是容易瞞騙的,於是她才拭着眼淚隨着阿跨仔官去了。
阿金是被人帶去了,她的母親還惘惘然悵立門外,望着自己可愛的女兒,不再歸來的背影。
(以下空白四行。本文刊登時被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新聞檢查人員挖了天窗,原稿未能找到。)
阿金初到阿跨仔官家去,很是悲傷而又恐懼,離開慈愛的父母,要去伺候別人,不知要受到怎樣待遇。她是懷着很大的不安,但是她不敢怨恨父母,她曉得父母的艱難,她還以爲是被傭來的,是來幫她父母多掙幾個錢,以準備納稅,她原諒她的父母,她小小的心也還靈敏,她想:要賺人家的錢,總要聽人呼喚驅使,要從順勤勞,因爲她抱着這樣存心去做事,所以還得到阿跨仔官一家人的憐惜。況阿跨仔官,又是個慈祥的婦人,家境又過得去,現在的阿金實比在她父母的膝下較幸福,可是阿金還是念着她的父母,有時到街上買東西的時候,常偷空走回家去看看。阿金的父母,想是不忍再見這和自己絕緣了的可愛的女兒,不久以後便哄着阿金託故搬向別地方謀生去,這使阿金傷心到身體消瘦,不知揹着人流了多少眼淚。
過後到被阿金髮現着自己是被賣做媳婦仔(養女,童養媳)的時候,阿金和環境習慣了,年歲也少(稍)長了,看見將做自己的夫婿那個人,強壯活潑,也自歡喜。
光陰迅速,不覺過了五六年,現在阿金已是十七歲了,阿跨仔官正要擇個好日將阿金與自己的愛兒配合,想早享些暮年的快樂,弄孫過日子,可是好事多磨,天是不肯容易便從人願,日還未擇就,她的丈夫所從事的工場,發生了罷工的風潮,她丈夫因爲被工人們舉做委員的關係,在佔領工場的鬥爭那日,被官廳捉去,她的兒子也同在這工場做工,看見父親被捉,要去奪回,也被警察們打傷,回到家裏便不能起牀,發熱嘔血,不幾日便死去。工人們雖怎樣興奮怒號奔走,死已經死去了,有什麼法子,好容易等她丈夫釋放出來,但是受盡打踢監禁,傷殘了的身心,曉得兒子受傷致死,如何禁得起這悲哀怨憤?出獄不到幾日,也便纏綿牀褥間了。在先(起初,原先)還有熱心的工人來慰問,不覺到十分寂寞,及至罷工完全失敗了後,大多數無志氣的工人皆無條件上工去,一些不忍份的工人,不願上工,也不耐得餓,皆散到四方,去別求生活了。阿跨仔官的丈夫,好久不再接着探問的人,才曉得這消息,這慘痛的消息,使他的病益加沉重,他不願再活了,其實也是不能活了,不久便結束了他苦鬥的生活。本來他所有粒積(積蓄)的金錢,因病因死,開銷欲盡,已不是昔日之比,生活落到困難的境地了,阿跨仔官也因爲煩惱過度,身體也就漸漸衰弱下去,常帶有笑意的面容,平添了無數皺紋,眉頭常是顰蹙着,終日如坐在愁城。
有一天先前替阿金做媒的阿狗嫂,突然來找尋阿跨仔官,她自丈夫死後,覺得已被所有相知的人忘記了似地,好久沒有人來訪過她,今日接着阿狗嫂真是意外,見面之後,免不了一些客套,接下去阿跨仔官便訴說她好久無可告訴的苦哀,阿狗嫂覺得她說話的機會到了,用那含有同情的口吻問道:
“哦,那末日常的所費呢?”
“啊!幸虧阿金受債,編草笠、洗衣服,賺些來相添,雖然也常趁(賺)不着三頓。”
“難得阿金這孩子,我當給她留意一個好的少年,招贅入來,也好養活你老人家半世。”
“唉!那有好子弟肯給人招,我們這樣苦人,誰肯?”
“這也實在,招得多無有好結果。”阿狗嫂碰到好的轉接,講話語氣便一變:
“我想贌(長期租)給人,象阿金這樣子,一定有較好的利益,不過須要阿金肯。”
“阿金肯不肯尚撇一邊,我現在是不忍和她離開,沒有她我寧……”說到此,阿跨仔官有些悲悽,話便講不下去。
“總是你再想想看,守在一處受苦,也不是了局。”阿狗嫂再添加了這一句,覺無有別的話可說,也就辭了回去。
遭了這層層的變故,阿金已是失望了,她以爲自己的命運生來就呆(歹),並累及她的夫婿,她很傷心,只是傷心,不曉得要怎樣才能跳出這困苦的包圍。又且看見阿跨仔官那愁苦的臉兒,她連嘆一聲氣也不忍,怕又增加她的傷心。阿狗嫂來訪這一日,阿金原在裏面,她倆人所講的話,雖聽到一二,意思她已推想得到了。這使阿金又添了不少悲苦和不安。以後阿狗嫂又再來了幾次。“現在雖不忍把自己賣去,保不住幾時要被說動。”這樣想來,阿金又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容易又過了一年,阿金覺得生活更不如前了,似只靠着她自己勞力的所得,來買些糴米,要養活她,啊!這不敢自信,然則有別的法子嗎?想來也只有傷心而已。
有一日當阿狗嫂來過之後,阿跨仔官便對着編草笠的阿金說,話有些悽咽而振顫:
“阿金!要和你商量一層(樁)事……”說未完淚已先滴下來。
阿金早已有了覺悟,她是失望了,她已曉得她的淪落是不能倖免,她只怕再被賣掉,她聽見阿跨仔官的話,以爲末日將到了,也自嗚咽起來,說:
“阿母!只求你勿把我賣……”
“賣!不,就是我會去做乞婆,也不忍賣你。”
阿金還是嗚咽。
“方纔阿狗嫂來講,阿力哥要再娶一個小的,她把你說給他,他也還當意,又說我若離不開你,也可以包養在咱們家裏,現在做小的算不是什麼不體面,又況是在自己家裏,你想想看!阿力哥你也識的,就是本街(本鎮)的富戶。”
“……”
“你細細想看!你若是不願意,我也好回覆阿狗嫂,她明日要再來。”
“………”
“現在雖艱苦,靠着你還不至去做乞食(乞丐),只是我累了你去拖磨,本想給你招贅一個,但是少年多靠不住,叫你去學那樣生意,我寧願自己去做乞婆。象阿狗嫂所講那樣,還不使你困苦,你想想看!”
阿金雖只是十八歲的妙齡女兒,但她是聰明的,她明白了她母親阿跨仔官的言語,不是假好聽的,她自己想,自己勞力的所得是不能使她的母親享福,可是除了一個肉體之外,別無生財的方法,不忍使她老人家受苦,只有犧牲她自己一身了。但在此萬惡極了的社會,尤其是資本主義達到了極點的現在,阿金終是脫不出黃金的魔力,這是不待贅言的。
阿金雖覺悟要犧牲自己一身,但一方因爲羞恥,一方也因爲缺少勇氣,還沒有明白回覆她的母親,阿狗嫂大概是煩忙罷,也還未來催討回答。
有一天,大約是阿力哥等得不耐再等了,自己走來和阿跨仔官商量。當阿金洗完了衣服,悄悄地回到家裏的當兒,忽見廳上有一個約略四十餘歲的中年人,胖胖的具有一身肉,頭髮微禿,面團團一臉兒的肉肥到幾欲墮下,眼睛很小,笑的時候只剩得一縫,正與她的母親在說着什麼似的,伊伊唔唔地一問一答。阿金見此情狀,雖不知詳細,也略知其存意了,他正是阿力哥。她裝着毫不知道的態度從容地跑入去,正要進入後面,忽聽着她的母親喊道“阿金!你去倒茶來!”的聲音。阿金此時雖是不願意,但是也不敢拗,也就不好意思地捧了兩杯開水出來。當阿金捧茶出來的當兒,那來客眼不轉睛地注視着阿金,使阿金不得不害臊起來,於是一翻身跑入房內去了。不一霎時她的母親送那來客出門,隨步踏入阿金的臥房對阿金道:
“阿金!剛纔你見過的那個人,就是阿力哥,他常由門前經過,你當然也曾看見認識的,他有的是錢、勢力,我前日向你說過,你曾想想看無?他說咱家裏的費用,他都要全部負責呢!我要問一問你的意見,所以約明日回他的消息,阿金!你想怎樣,今晚想想看吧,你若不願意,明日也可以回答他。”
阿金早就決意,要犧牲了自己的一身,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心意竟有些紛亂起來,她母親叫她想想看,她不曉得怎樣想法,一時,那過去的回憶,未來的想象,同時都由她的腦裏生了出來。她想起了不知消息的生身父母,她想起了某家姨太的得意,又想起受到本妻虐待的某姨太的悽慘,這一條路是連到自由幸福呢?是墮入火坑呢?她不能判斷。她恨阿狗嫂,同時也恨金錢,這樣閒思雜想使阿金此夜不能安眠,時鐘打了兩點,阿金還是眼睜睜地在沉思,這些過去的未來的殘像幻想,使她頭痛不安,恐慎傷心,最後便只有流淚了,流出了眼淚,心頭便覺得有些輕鬆,腦袋也有些輕快,便自沉沉地睡去。
次日阿金仍舊一早就起牀,但是不象往日活潑,臉上帶着一種憂愁的神情,昨夜的幻想使她心緒不安,煮好了早飯,正坐在房中,呆呆地發呆,她的母親飄然進入房來,開口就問道:
“阿金!你怎樣呢?還不梳頭,時候也不早了,昨日講的話,你可想過無?大概十點鐘,他會再來,要怎樣回覆他?”
阿金這時候,喉嚨好象給些甚麼塞住,總是說不出話來,過有些時,才以帶着悲悽的聲調說道:
“咦!阿母!總是你主意就是。”說完似含着無限的哀愁,險些兒就哭出聲來。
她的母親看到這樣也自不忍,她想,阿金應不是不願做人的小的,大約是阿力哥的人物,太不當人意罷,便說:
“不願意?我去託阿狗嫂,叫他不用來,在我看阿力哥也有些老。”
阿金本有了決心,得到阿跨仔官這樣體貼,反使她不安,當阿跨仔官轉身要出房的時,便喚住她說:
“阿母!不,不用去。”阿跨仔官看着這種情形,竟也滴下淚來。
十點多鐘,那老不知羞的阿力哥果真來了,得到阿跨仔官的回覆,歡喜的滿面春風,很得意地露出笑來,他想,自己現雖有兩個小的,都是少年時討的,現在有些老了,不稱意。阿金很年輕很嬌媚,而且困苦慣了,當然不會怎樣奢華,所費一定省,比較玩妓女便宜到十倍。他越想越得意,便取出幾張紙幣給阿跨仔官笑着說:“可先把厝(家、屋)裏整頓整頓,我過幾日再來。”約好了期日便自去了。
光陰迅速,阿金和阿力哥同居,倏瞬已過了五六個月,近來阿力哥竟常發脾氣,阿金不能如前使他歡喜了。不僅不能使他歡喜,甚至使他有些厭惡。在先阿力哥豈真正愛着阿金嗎?不,他所以要包養阿金,是因爲他家裏的妻和妾,不能滿足他性的快樂。有錢人所要求的性的快樂,尤其在那三妻四妾的人們,不僅僅是接觸着異性,使“內在的性勢力的緊張”,弛緩一些便能滿足。在那些人們性的勢力,因爲過於放縱,多完全失去了緊張,只和異性接觸,一些兒也不能得到快感,他們所需要的是“能格外滿足獸慾的一種性的技能”,阿力哥當然也是在這樣需要之下,始肯包養阿金。
阿金呢?她是窮苦的女兒,在樸實的勞動家庭里長大的,她只能供獻所具有的女性的肉體,任阿力哥去蹂躪,她沒有那消魂蕩魄的手段,蠱惑狐媚的才思,她不能使阿力哥得到比較以上的快樂,所以過不多久,處女所具有的好處消失,便被厭棄了。這事情,阿跨仔官也略感到,她只覺阿力哥不似以前一樣歡喜阿金,但一方面觀察阿金,仍是往日一樣溫柔靜淑,外觀上不見有能使他不歡喜的所在,這叫阿跨仔官奇怪而且煩惱,況且這幾月來阿金的腹部漸見漲大起來,照醫生的診察,說已經妊娠了有五個月,這使阿力哥又加一層不歡喜,在他原不缺乏子嗣,他不料阿金會這樣快就妊娠,他有些懊惱,遂不常到阿跨仔官家裏去。
阿金不過是十七歲的少女,童心還未盡除,那樣(那能)得有做母親的責任,不過在生理上覺得有些異樣而已。
她看見阿力哥近來對於自己,漸漸疏遠起來,有時竟不來,她反而有些自得,因爲可以暫時由他獸性蹂躪之下解放。
阿力哥不常到阿跨仔官家去,自有他的計較,他想,趁這孩子還未出產(日語,分娩)若不與她分開,一旦生出世來,所費加多些雖不相干,只是以後的事是很難爲的。孩子不能不承認,承認了他,自然有取得財產的權利,我已經這樣年紀了,阿金還那麼年輕,後來怕不要我出錢給他賠家,做個死烏龜。他愈想愈不安心,自然就不常到阿跨仔官家去,有時候去,也使性使癖,叫阿金難堪,阿跨仔官所仰他供給的生活費,也故意延緩不給,在先還託阿狗嫂去向他要,一二次之後,阿狗嫂也不再替她奔走了。阿力哥的家,阿跨仔官又不敢去,那未生活費呢?阿金雖要再勞動,一時也尋不到託洗衣服的人家;放笠仔草的人也以爲阿金現在快活了,不再賺這樣錢,多不過問,而且阿金已有了身孕,也不能怎樣勞動,所以生活比較以前更艱難了。以前原是困苦慣的,過了這半年來較快活些的生活之後,那困苦轉覺難耐得多,自然免不了怨嘆,這嘆聲竟傳到阿力哥耳孔內去。
一日阿金正在庭裏披曝衫褲,忽見好久不來的阿力哥帶着怒氣走進門來,便向阿金問道:“阿跨仔官在家嗎?”阿跨仔官方在竈下,聽見阿力哥的聲音,很歡喜地走出來:“啊!阿力哥怎樣好久不……”
“阿跨仔官!”阿力哥截斷她的話,說:“我對你講,我不是象恁(你們)終日坐在家裏等等飯喰,事情是很多,身軀也很忙,偶有幾日不來,便講東講西,錢有時慢幾日給恁,敢(豈,可)真正就會餓死?便央三託四,實在一些也不顧着我的體面……。”
“阿力哥!這是怎樣講?冤……”不許她說完,阿力哥便又接下去:
“結局,這樣實在是無好結果,而且這身孕我也有些可疑,明白講我是厭了,這一百元再給恁,以後我不管了,自己打算好!”
“唉!阿力哥!……”不等她說,阿力哥竟自走出門去。
這時候阿跨仔官不知是歡喜、是悲傷、是怨恨?眼睜睜地望着阿力哥的去影,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披完了衫褲的阿金,也已來立在阿跨仔官背後,聽見阿力哥的話,也自惘然,阿跨仔官一回頭看見阿金不覺哭出聲來。
“阿母!不用傷心!”阿金只在勸着她的母親,但阿跨仔官仍是噓噓地哭着。後來有人叫她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慰籍料(日語,贍養費),但是辯護士(日語,律師)要錢,法院印紙(日語,印花)要錢,她沒有這麼多的錢,且法律會保護到她們嗎?她不敢信任,也只有自己怨嘆而已。
阿金遭受了厭棄,同時受到世人的鄙視,但是在她自己反更泰然,一些兒也不悲惻,因爲阿力哥所給與她的原不是幸福,只有些不堪回憶的苦痛煩悶,一旦解除了,自然是快樂的。所以阿跨仔官常在悲傷咒詛時,她總是勸慰她。她不愁此後的生活,她是困苦慣了,她自信還能夠勞動,還能養活阿跨仔官。可是腹部已經很大了,似將要分娩的時候,胎兒時時在顫動着掙扎着,象忍不住這拘禁,要破開肚皮跳出似的。這胎動給與阿金很大的不安。她想“一旦有了孩子,自己負着撫育的責任。到那時候還有時間去勞動嗎?不更拖累了她老人?”阿金不能不別想方法,她覺得有了孩子,是使她老人家愈走到不幸去。
是一個月明幽靜的夜裏,阿金因爲早上腹部有些痛,衣服不曾洗,晚來少覺輕快,要去把它洗完,便自己一個人從後門出去,走向荒僻的河岸來,不一刻已看見前面有一條小河,河水潺潺作響,被風吹動,織成許多縐紋,明月照落水面,閃閃成光,空氣很是清新,沒有街上塵埃的氣息,胸中覺得清爽許多,便蹲下去把往常洗衣時坐的石頭拭乾淨,移好了砧石,把衣服浸入水裏,洗不多久腹裏忽一陣劇痛,痛得忍不住,想回家去,立了起來,不覺一陣眩暈,身體一顛竟跌下河去,受到水的冷氣,阿金意識有些恢復,但是近岸的水雖不甚深,阿金帶了一個大腹,分外累墜,要爬竟爬不起來,愈爬愈墜入深處去,好容易把頭伸出,想開口喊救,口才開便被水衝了進去,氣喘不出,喊亦不成聲,被波一涌,又再沉下去了,那個瞬間阿金已曉得自己是會被淹死的,很記掛着她的阿母,記掛着將要出世的孩子。此時天上皎皎的明月一切於吾無關似的仍是展着她的笑臉,放出她的萬道金光,照遍沉沉無聲的大地,只有河邊的秋蟲在唧唧地悲鳴着,好象爲她唱着輓歌。
有一日,阿力哥又再託阿狗嫂替他物色一個可以供他蹂躪的小女人時,阿狗嫂有些傷感似的向他說:唉!阿力哥!你可曉得嗎?可憐阿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