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


  在魏朝最末一个皇帝,少帝曹奂的景元二年(公元261年)的某一个初冬早晨,当时被称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同他十三岁的女儿阿凤,八岁的儿子阿绍和婢女阿勤,正在他住宅外院里打铁。这个小小的铁工场,就设在那棵枝条茂密,绿荫几乎遮遍着半个院子的巨大的柳树下面。铁砧墩的旁边不远就是一口深井。井旁边有个石水缸,正好作为打铁时“淬火”或“退火”之用。一到夏天,嵇康还喜欢将井水汲了起来,灌注到那围绕着大柳树的沟渠里去。这一泓清汪汪的沟水,使人看了觉得十分凉爽。而烧铁炉和附带的一个鼓排(风箱),以及煤滓铁块、大锤小锤等物,统被安置在靠柳荫的一个墙角落间,上面还搭有席篷,看来倒有点像间小屋子。

  时间虽然已到初冬,但洛阳的天气却并不怎样寒冷,柳树也还没有脱叶,因此嵇康此刻只露髻、短褐、马裤、赤脚草履,正挥动着大锤,在被阿凤用长铁钳子紧紧夹着的一块红铁上,一锤一锤地直打了下去。在起初几锤,铁花子还几乎如浪涛般飞奔四散,不过愈到末后,铁花子便愈加减少了,嵇康的锤下得也并不如以前的有力。这时阿凤才如释重负似的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怎样,不行了吧?我就是在开头的几大锤上,特地需得人帮忙,并且也就只有觉得开头的几大锤有意思。阿凤,你看,这有多好啊:铁滓子好像流星一般四下乱溅,这一锤一锤的,简直就像打在自己的心尖尖上一样,多有意思!阿凤,现在好啦,你站过一边,就让我自己一个人打吧!”

  嵇康说罢,便将阿凤手中的铁钳子接了过来,另外换上一个手锤,自己一下一下地继续去打那块已不大冒火花的红铁,看来他是想把这块铁打成一个锄头的毛坯子。阿凤站在一旁注视着她父亲的动作,有时用手去拢一拢自己额上掉下来的头发,或者擦一擦汗珠。这个发育得比她实际年纪还要健壮高大的女孩,身材的窈窕均匀颇有点像她的母亲,可是因为自来就娇生惯养的,所以在神气上却总不免要时常带着几分娇纵直憨之气。但对于打铁,她倒也很感兴趣,算得是嵇康的一个好助手,不过体力有些不及阿勤罢了。

  “姐姐,你去看看,阿勤总是爱在炉子里边乱翻乱抄的,她动得,就不许我动!向家叔叔又不来,他来了就不要阿勤管啦!”阿绍走了过来,面带严肃地说。这个身穿绀青色绢袄子的八岁小孩,头上梳着两个丫角,平时总不大轻于言笑,身体却并不比他姐姐健康。他脸色有点苍白,而且经常带着一种严肃而又很自信的表情。因此,全家人都叫他“小大人”。

  “好啦,好啦,不用你管,你去玩吧。”嵇康扬起头来说。

  “真是,阿秀叔叔许久都不来啦,讨厌!……”阿凤说时,还用娇憨的语气“呸”了一口。

  “这不好。小孩家可不准这样!拿去,换一块新的来。不要紧,没有阿秀,我们也可以办得了!”嵇康认真地说。

  于是阿凤便将那块现在已经发黑的铁夹了过来,送到火炉里面,去换阿勤已经烧好了的另外那一块。

  他们父女和站在炉边烧铁的婢女阿勤,就像这样地继续工作着,大约有一个多时辰之后,大家都静默无声,严肃而且兴味盎然。这其间,只偶然可以听见从嵇康口中发出来的嗬嗬的声音。这就算是他在工作中的一种表情,而且也算是他对于铁和火花的一种礼赞!

  关于朝廷的中散大夫嵇康爱打铁的特殊嗜好,在当时国都洛阳城,特别是在诸名士中间,固然早就流传开,而且已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了。不过流传得最快,而且被当时人视为美谈的,却在嵇康与贵公子钟会两人之间的关系上。据说有一天,嵇康正在家里打铁,他的好朋友向秀还在一旁“鼓排”。这时正为大将军司马昭所宠信的贵公子钟会便带着一大批宾从,声势煊赫、人呼马拥地到嵇康家里来了。他本来是想来同嵇康交朋友的。不想嵇康却毫不理睬他,竟至旁若无人似的各自挥锤不顾。向秀也仍旧鼓自己的排,同嵇康一样连头都不抬一抬。

  等到钟会碰了一鼻子灰,起身要走时,嵇康才忽然问了他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那个来客也回答得很好:“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此以后,他们两家便再也不曾见面,大约算是绝裂了。

  “了不起!这一问一答都很好,真可谓一语破的,旗鼓相当,盛名之下,话不虚传啊!”

  “也只有像嵇叔夜这样的名流,才敢于得罪钟会这样的当权得势的阔人啦!一般人哪里敢呢!”

  “打铁不好,这很有失中散大夫的身份。而且也因此会得罪人。”

  “他们两家不会因此便‘兴怨’、‘修怨’吗?嵇中散也太纵情任性啦,予人以难堪,这实在是太不应该的。”

  当时洛阳城里的人们,就这样纷纷评论着这个在嵇、钟两人之间所发生的特殊事端。


  就在这同一年当中,在嵇康的生活圈子内,又发生了不少对他具有深刻影响的事情。比如说,与他“著忘言之契”的“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因为他自己由吏部郎转升大将军门下的从事中郎、散骑常侍,而正式向大将军司马昭推荐嵇康去代替自己以前主持选举担任过的吏部郎的职务,这件事使嵇康大吃一惊,同时也使他十分愤慨。由于一时的激动,他在知道消息之后,于一夜间,便奋笔直书地写了一封长信给山涛,用以表明自己的“不堪俗流”,和自己对于做吏部郎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的情况,而且在信末还怨愤地同山涛绝了交。这封信的后果,由于他平时行事的任情而动,只求合乎心之所安,当然是不曾预料到的。不过其“甚不可者”的第一条,有这样的几句:“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其意是专在指大将军司马昭而言,关于这一点,他自己心里倒也十分明确。而且近十多年来,自从邵陵厉公(曹芳)嘉平元年起,中间经过高贵乡公(曹髦),一直到现在少帝(曹奂)的景元二年,哪一个皇帝不是由司马氏一手拥立,又一手废掉呢?特别是到现在,大将军更比他的父兄司马懿和司马师还要跋扈,其不臣之心,简直是尽人皆知的了。而且最近,他又新近封晋公,加九赐,任相国,眼见得不久便会有“非常之举”,曹家的天下,大约就快要保不住了。当然,在这十年三帝的中间,也不是没有忠于魏室,起来诛奸除暴,反对司马氏专政的将领,例如太尉王凌与兖州刺史令狐愚,扬州都督毋丘俭与扬州刺史文钦,以及以后的征东大将军诸葛诞等人,就是因起兵而先后一个一个被司马氏父子杀戮掉的。而在这些人当中,毋丘俭还同嵇康有过交情。因而,这些事变便不能不对嵇康有着深刻影响。于是他平日的那种“心不存乎矜尚,情不系于所欲”,想要“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平静胸怀,就再也不能保持了。同时他对司马氏一家的反感,也一天一天地愈加强烈起来。他之所以写那封信去同山涛绝交,一方面是表示他对山涛想要拉他加入于司马氏一伙的不满,一方面也是对山涛党与司马氏的不满。

  “欺人孤儿寡母以篡夺天下,实在不是大丈夫所当为!”像这样,正不能不是此刻嵇康暗地里的一种想法。

  依照平日的习惯,向秀每隔上三两天,总是要来同嵇康打一次铁的,因为他也有爱打铁的同样嗜好。不想近些日里,他忽然不来了,这使嵇康全家都不能不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孩子们更时常地念叨着他们的向家叔叔。不过有一天的下午,向秀竟又飘然而来了。从外表上看,他还是那样的脚登丝履,头戴折角巾,身穿月白色的袍服,显得格外的风致翩翩,身无点尘。一进门来,他便拉着阿绍的手往里面走,口里仍像往日般不住地叫着:“阿凤,阿凤,我来啦,还不出来!”

  嵇康的一家人,一见了向秀,都是那样的喜欢和兴奋,大家全用笑脸欢迎他。就连平日态度严肃、言语不多的嵇康,脸上也露出一丝丝如长兄见着小弟弟般的慈蔼柔和的笑容来。

  “请坐,请坐。为什么长久不来了呢?今天真正难得,贵客临门!”被朝廷封为长乐亭主的嵇康的曹氏夫人也走了出来,对向秀这样说。

  “主嫂,你好!不看见你们真正想死我啦!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多日不见,还不来执一执手吗?”

  “叔嫂不通问,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难道连这一点礼法,你都不愿意遵守了吗?”她一边笑着说,一边仍旧将她那因经常做家务事而显得有点粗大的双手伸了过去。

  “礼法,礼法,叔夜,你说说看,礼法可是为吾辈这样人而设的?主嫂?亭嫂?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叫才合适啦。”向秀还是执着她的手含笑调皮般地问。

  “管他呢,随你的便吧。反正是些讨厌的名物儿。如果能不这样地叫岂不更好?”嵇康笑着回答说,同时皱了一下眉头。

  向秀同嵇康在长榻上坐下了。嵇家的两个小孩一边一个,倚靠在他们的身边。

  嵇康的住宅,共有三层,在洛阳城里只能算是中等以下的官员住宅。第一层即一进门有一棵大柳树和打铁炉的那个院子,并无房屋,只是一个空院。穿过一间从前是间大厅,而现在只用来堆存杂物的房屋,才是内院。内院的院落里直立着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树身亭亭如盖,覆盖着了整个的院子。在树根和石台阶的沿缝里还长满着石菖蒲、书带草、虎耳草、铁线草和苔藓之类的东西,映得满阶庭都碧绿碧绿的,显得十分幽静。再走上几级石阶,便来到嵇康和向秀他们聚会的厅室里了。

   作为嵇康招待客人、弹琴饮酒、吟啸赋诗之所的这间厅室,面积相当大,但陈列着的什物却并不多。只地下铺着草席,一个长榻,靠后屋正中放个三折屏风,在素绢的屏?上,还画着有为当时人所崇敬的两个古代隐士荣启期、绮里季等人的故事画。长榻便被安放在这屏风的正当中,榻上铺着一片青毡,两头各放着一个衣桁。一张嵇康朝夕不离的七弦琴即用玄色的绢囊来装着挂在衣桁上面。此外,靠着右壁还放有一个“独坐”,但在独坐上却满堆着简策、卷轴,看来是不大预备来坐人的。左侧有个竹橱,里边放有茶药和一些青瓷茶具。茶铛药炉紧靠橱边。从这里便是通到后院去的侧门了。

  此刻嵇康和向秀都已脱去长袍,只各自露髻、短褐、盘腿地靠着“隐囊”,坐在长榻上。一会儿阿勤便将一个高足承盘托了出来,放在长榻上面了。嵇康的夫人接着也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非常秀美约有三十来岁的中年女人,皮肤洁白,身材婀娜健康,明目、修眉、皓齿。只脸型有点扁圆,颧骨也嫌略有点高,这与她脸上半部的韶秀之气好像有点不大相衬。所以与其说她美,倒不如说她俊要合适一些。大约因为要招待如像向秀这样一位平时总是赞美她的客人的缘故吧,她在后面已不觉装饰了一番:她头梳双鬟紒子髻,上绾白玉钗,脚登细草履,上穿紫丝布的绣襦,下配杏黄色的复绮裙;脸上也已薄施粉黛。她将承盘内的两个羽觞注满酒之后,正预备要走开,可是向秀却将她阻止着了:

  “主嫂,你不也来坐坐吗?你知道,主不尝客是不饮的。”

  “曹,你也来坐坐,阿秀又不是外人。”嵇康也接着这样说。于是他们三人便在长榻上面各据一方坐下了。两个小孩拿了承盘内的一个黄柑,各自跑开。

  “这一向看不见人,你是在埋头注解你的《庄子》,还是到别的什么好地方游盘去了呢?”嵇康向客人举了一举杯,喝下一口酒,这样意味深长地问。

  “回怀(县)去了一趟。正打算在家里安静一下,把那总也注不完的《秋水》《至乐》两篇注了出来,可是又听见了一些闲言杂语从洛阳传来,于是便再也坐不住了。回来后,又首先去拜访了一次山巨源公。”

  “是不是大家都在谈论着我同他绝交的事情?其实这又哪里值得大惊小怪的呢。生当这种‘季世’,如我辈朋友之间,合则来,不合则去,只要大家各行其志,心不存乎矜尚就得啦,又何必求之于形迹以内呢?”

  嵇康虽然说得那样的从容,但在他广颡朗目,既高亢而又俊爽的脸上却不禁露出一种严峻的神色来。

  “主嫂,一到你们家里来,我就有些‘酒渴’,你让我多喝上几杯好吗?”很显然,向秀是想将气氛冲得更和缓一些。

  “你喝吧,有的是酒。这是??,还有荥阳的‘土窟春’,富平的‘石冻春’,剑南的‘烧春’。你喝吧,家里样样都有。这鹿脯和松子都是从邺中得来的。你尝尝看,风鸡我看也好像不错。”曹氏夫人一面举箸劝客,一面更不住地替客人斟酒,而向秀也一直不停杯地喝了下去,好像真正有些酒渴。

  “酒渴,渴饮。‘饮客’客饮,一切岂不都是一样?岂不都只说明一个‘且趣当生,奚遑死后’的旨趣?”嵇康接着也很有风趣地说。

  “叔夜,你以为山巨源做了大官就变得不同了吗?其实并不这样。他个人意趣还是流连在披襟解带,一觞一咏之间呢。前天我们两人就一同喝了个痛快。”

  “你真是个‘饮客’呀!他怎么样?一定生了我的气了吧?”

  “不呢,他才不生你的气呢。当然,自从他做了大将军府中的从事中郎以后,门庭间显然大变了:简直是车马盈门,兵卫森严。我也弄不明白,是不是一个大将军从事中郎的职位,在门口就可以排列起‘?戟’来?这样做,听说还是大将军亲自下的手令。”

  “不谈这些,很没意味。你还是谈谈你们一觞一咏的情景吧。山巨源是不是还在吟咏他‘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这几句呢?”

  “不!这一次他咏的却是你的那封绝交书呀!他念过几句就举起杯来说,真是妙文,绝代妙文,来,且尽此一觞!他念,我听,我们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简直喝他个块然木然,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

  “念到‘足下旁通,多可而少怪’这句时,他一定会认为我是在骂他了?”嵇康意味深长地问,同时还眨了一下眼睛。

  “不,不。适得其反。他认为这是你在对他过分的称赞。他说,旁通意即渊博,多可而少怪,意即宏大,单凭这两句,你就够得上他的一个知己了,值得满引一觞!叔夜,你说说看,你的真正意思是否是这样?”向秀一气说完之后,真的自己又喝干了一杯。

  “哎,阿秀,阿秀,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山巨源这样对于我,真太叫人难以为怀了呀!不过,我做事总是从不后悔,主张人不应当生‘悔吝之心’的。这封绝交书我是写过了,当然也决不后悔。不过其中的意思倒并不在对于山巨源,而是因为我自己的不堪俗流,怕滚入漩涡中去,自己在发自己的牢骚。写信给山巨源,只不过适逢其会罢了。像这样的事情,依我想,山巨源一定是能以体谅的。哎,阿秀,这个洛阳城,我想我是再也住不下去啦,……真正太没意趣!”嵇康感慨不胜地说着,不住地连连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而且还用手频频去拈理着自己那并不太长太多的胡须。这是他的一种习惯,随着便要把发髻打散开来,让自己松散松散。关于这一点,曹氏夫人知道得很清楚,于是她便赶忙动手去解开嵇康的头发,同时还替他把头发整理了一下。

  “是的,太没意思。目下的时事,可真也不太美妙呀!昨天山巨源告诉我说,何曾在大庭广众间还面辱过阮嗣宗一次。他直接指着阮嗣宗的鼻子说,‘卿恣情任性,败俗之人;如今忠贤执政,综核名实,若卿之徒,何可长也!’而且后来又对大将军说,‘阮籍如此放荡,轻视礼法,何以训世?’幸亏大将军认为阮嗣宗是‘度外人’,应当加以宽容,不然,阮嗣宗可就会很危殆的啦!”

  “何曾这些鼠辈们,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真正是无耻之极!他平时姬妾满前,日食万钱,骄奢淫逸到了极点,还说他的反对我们饮酒赋诗,弹琴啸歌,是为了要维持什么礼法,宣扬什么名教。好,将来若果他敢于触动我一根汗毛,我就非捶扁这般鼠辈不可!”嵇康边愤慨不胜地说着,边捏紧着拳头,伸出了他那筋肉隆起、强壮有力、时常打铁的胳膊来。

  他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便下得榻来,赤着脚,在室内草席上走来走去。

  “叔夜,叔夜,你看你就这样地爱生闲气,还不快来陪阿秀喝酒。管他这些干什么,我们就是这样,不想升官发财,我们不管别人,别人也休想来管着我们。来吧,不要生气!……”曹氏夫人抚慰地劝解着嵇康。

  “鼠辈,小人,……真正无耻之尤,虚伪无耻已极!……”嵇康仍然不停地在地下回旋着。

  “你不是说要‘穷则自得而无闷’吗?你看你现刻就不‘自得’起来啦。来,让我咏几句诗给你听听:‘郢人忽已逝,匠石寝不言。泽雉穷野草,灵龟乐泥蟠。……’你看这是谁作的诗?真有意思。”向秀曼声吟罢这几句诗之后,便放声地大笑起来,看来他似乎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嵇康复又回到榻上。大约他是被向秀这种高亢开朗的态度所吸引着,而且又听得他是在吟咏着自己“赠阮德如”的诗句,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他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举觞去品味着自己亲手配制的术黄精酒,满满地喝上一大杯。

   “阿秀,我实在不想留在这里了,打算离开洛阳,回到山阳城老家里去治田种药。反正我这个中散大夫的官儿又不负朝廷甚么实责。你呢,还要留在洛阳吗?”

   “我吗,随便怎样都可以。同你回山阳去找吕仲悌,还是灌我们的园,种我们的菜,或者回转家乡去注解《庄子》,在我全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不过,依我之见,我们还是走得远点的好。洛阳城,这个争名夺利的是非之所,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何况山巨源还告诉过我……”说到这里,向秀又有意识地停顿着,用眼睛去打量了一下坐在他对面的曹氏夫人。

   “亭嫂,这本来是你们曹家同大将军两家自己的事情,可是也把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拉扯进去啦,让我们不得安生!听说大将军已经把叔夜写给山巨源的绝交书抄录去了,对于信内‘每非汤武而薄周礼’的一句很不高兴。又听说钟会这小子也在大将军面前说叔夜的坏话,吕巽又在一旁加盐加醋的……”

   “你说的不是吕长悌吗?”嵇康不禁大吃一惊地问。

   “不错。正是这个狗彘不食、人面兽心的东西!叔夜,吕家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们从前还把吕巽这种东西当作朋友看待呢,岂不是明珠暗投,可叹可惜!”

  这一回可轮到是向秀再也不能冷静下去了,他皱眉咬牙地去解开自己的衣襟,好像有些透不过气来似的。

   “吕长悌会中伤我?哦,到而今我可明白啦,这其中一定大有缘故!阿秀,你不知道阿都有多可怜啊,他含垢忍辱地听从了我的劝告,不再去举发他的哥哥,可是吕巽这东西,看来现在却仍在包藏祸心。……哎,不用提啦,走,我一定走,回转山阳去,越快越好,永世也不再到这座令人发呕的洛阳城来。……曹,你呢?回山阳去,你可舍得你那王府的娘家?”嵇康用炯炯发光的眼睛望着曹氏夫人。

  “我?走,也一定走。我们全家都走!难道我还要吃娘家的奶才能过活不成!”曹氏夫人这样面带严肃坚决之色地回答。

   “对,就这样吧。‘岂为夸与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阿秀,你说阮嗣宗这诗写得有多妙!我每读一次,就未尝不体谅着他的苦心,而要为之流泪的。”嵇康又这样感慨颇深地说。

   “阮嗣宗是个好人,诗如其人,亦足以与之千古的。不过他自己本人,恐怕也不会久于人世啦。像他这样的时常一醉几日几夜不醒,还能行吗?走,我们大家都走,洛阳虽好,终非久留之地呀!”

  向秀说罢,就下得榻来,披上那件搭在衣桁上的月白细绢大袖袍服,准备告辞。


  到景元三年的冬天,嵇康全家回到故乡山阳,不觉已经有一年左右的时光了。山阳旧宅本来是嵇康祖传下来的家业,房屋十分宽大。在屋后还有一块很大的园圃,简直是林木成荫,嘉果满园,这使得阿凤阿绍他们都非常高兴,他们活动的地方也更加宽广了。嵇康仍旧打铁、读书、弹琴、咏诗,,讲究他所谓的“导养服食之术”。山阳城里因嵇康回来也算多了一个不计工价的铁匠,凡是与嵇康有关系的人家,都得到较多的铁器供给,大家都感到十分高兴。向秀已回自己故乡去著书立说。只有吕安因为自己的妻子受辱,家门不幸,却不遑安居。他时常面目憔悴、风尘仆仆地往来于东平、洛阳之间,平时很少来找嵇康。所以这时同嵇康往来的人就非常之少。因此,从表面看,嵇康的生活,似乎并无多大变化。不过在嵇康本人自身,不仅头上已增添了不少星星白发,同时语言也更加稀少了。一到下午来,他便开始饮他的术黄精酒,几乎每天都要喝个八九分醉;面皮也经常因醉酒而显得有些发青。并且时常半夜里独自起来弹琴,一直要丁丁东东地弹到天明。在眼神上也老是木呆呆的,仿佛在思索什么,或者是在等待盼望什么,使得曹氏夫人不能不有些担心。但当她一去问他时,他又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一切都很好”。不然就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这种情景,当然使曹氏夫人更加担心,但也没法去了解嵇康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料有一天,一个非常景仰嵇康,而且自称为嵇康学生的赵景真秀才,忽然从洛阳来拜访了。他们两人在厅室内低声地嘀咕了半天,因为是外客,又不比如对向秀般地可以内外不分,所以曹氏夫人也不便于去听取他们在谈些什么。

  等到客人走后,曹氏夫人去问他时,嵇康却只是摇了摇头,“哎”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当开晚饭时,眼见得嵇康不仅什么也没有吃,就连酒也不曾喝上一杯。他只是块然木然、心事重重地坐在席地上,倚着隐囊,看望着孩子们在灯下吃饭。忽然他便向阿凤开口了:“阿凤,你可想爸爸吗?”“想爸爸?爸爸不就在这里吗?”阿凤天真地笑了起来,觉得有些奇怪,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显然她认为爸爸是在说傻话。“我说的是往后!”嵇康又说。“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当然是要想的!”那个平时沉默寡言,仿佛很有心眼的“小大人”阿绍很肯定地这样回答了一句。因为他新近才读完了《诗经》,所以在说话中不觉就引用了上去。

  “想就好呀。阿凤简直是个小傻瓜!”嵇康说毕之后,便从席垫上立起身来,沉吟不已地走开了。这些反常的现象,都不能不引起曹氏夫人的惶惶不安,万分担心。

  在这一夜晚里,曹氏夫人一眨眼也不曾睡着。正当她忧心忡忡,大睁着眼睛等待天明的时候,时间大约在寅时左右,忽然看见嵇康房间的灯光一亮,随着便见他蹑脚蹑手地走到自己的卧室里来了。曹氏夫人赶忙点上灯盏。

  “曹,你还不曾睡着吗?这里可有我睡的地方?”嵇康隔着床幔问。

  “来,请上来。这样宽的八尺之床,哪能没有你睡的地方?”曹氏夫人应声说。

  嵇康便挨着他的妻子,并头地睡下了,同时更将灯吹灭。确实地,因为他自己近来的忧思太多,致使他忘记掉室家燕尔之乐,这在嵇康已经是很久以来的事了。

  “曹啊,你可知道,今天赵景真来说,阿都出了事了呀!吕巽那小子在一年以前,竟然用酒灌醉、奸污了阿都的夫人徐氏,现在又秘密上表大将军,诬告他弟弟不孝,说他殴打自己的母亲。此刻阿都已经被‘收’,关到司隶校尉的监狱里去了!而眼下,做司隶校尉的又正是我们的死对头钟会那小子!这件事情,本来早就有我的一分不是在内:一年多以前,阿都早就要上表去告发他哥哥的罪行,而且还要休掉他的妻子徐氏。可是我因为爱惜他们家门的名誉,把阿都挡住了。那时吕巽也向我用他父子六人的名誉来发誓,说以后决不因此去攻击阿都。可是现在,他反倒包藏祸心,自食其言了!这无异乎吕巽负了我,我又害了阿都。这件事我不能不管。大丈夫做事是不能这样畏首畏尾,卖友求安的。因此,我明天就打算起身到洛阳,亲自去证明阿都并无不孝事情,这一切都是由于吕巽淫污了他自己弟媳徐氏,想要杀人灭口,所以才造谣诬告别人。自然,事情的变化,一定是不会这样简单的:还有你们曹家和司马氏两家的关系在内哩;至少我总算是你们曹家的一门亲戚啊,所以这次一去我或许就回不来啦。曹,设有不幸,你会怪我吗?我们不应该结上这门姻亲!我自己脾气不好,时常得罪人,才种下这许多祸根。”

  “叔夜,你可不能这样说,是我害了你!我不应该生在曹家,也不应该同你联姻。这些年来,我们不是相亲相爱,过活得很好的吗?不幸我竟是个曹家的女儿!”曹氏夫人用脸去贴紧着自己丈夫的脸,嵇康只觉得她脸上是湿漉漉的。

  “事已至此,我们谁都不用怪谁啦。你知道,我做事向来就那样,只要合乎道义,问心无愧,便从不后悔的。我并不后悔我们的婚姻。因为这些都是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两人谁都没有选择余地的。而且我也不曾贪图过你们曹家什么。假如我从此一去不返,你们又去依靠谁呢?你可想过吗?”

  “不,我没想过。如果遇见困厄,公穆大哥,我想是可以照顾阿绍和我们的,你说,是吗?”曹氏夫人的声音已十分悲苦,但口气却很清朗坚决,显出了向秀平时所称赞她的明慧和刚强的气质来。

  “当然,在生计方面,公穆大哥同我是亲弟兄,他是会照顾你们的。不过他同我究竟还是两路人。自从他从军,投奔司马氏以后,我们两弟兄就算是分道扬镳各不相关了……”嵇康很明确地回答说。

  “那么,向家阿秀呢?”

  “阿秀是个好人,聪明好学,多情善感,也勉强算得是个‘义理人’。可是他为人太软弱,经不起刀锋口在他头上晃上几晃!何况继我之后,司马氏的大刀头不正会转向阿秀的身上去吗?”

  “那你说还有谁呢?”曹氏夫人的脸挨着嵇康的脸也挨得更紧了。

  “哎,还用问吗,那就只有山巨源一个人呀,愈是没有我,他就愈是会照顾你们!”

  “你不是同他绝了交吗?”曹氏夫人不禁有些迷惑起来了。

  “曹,你哪里知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不管怎样,山巨源总算是个有识度,够得上做朋友的人呀!他懂得我,我也懂得他,所谓绝交,只不过气愤时的一句话罢了。我们从前早就互相品鉴过,他称我为‘义理人’,我就称他为‘事业人’。实际上,当时这样说,倒并不因为要引为噱谈的。要真正有识度,才能有真正的事业,也才有才能去理解别人,其余的为公为卿者,都只不过是窃禄贪位、蝇营狗苟之辈罢了。还有,山巨源的韩氏夫人也很有见识,她同山巨源,也同我们两人一样,可称为一对佳偶。所以你以后若果有事去找她,她一定不会因为你是曹家女儿而便外待你的。好了,没有什么可说的啦。曹,最后一句话,就是凡事都不要‘悔吝’,对于生死大事也同是一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他为了夺得政柄,是不惜杀掉所有忠于朝廷的人的!而其实呢,我早就是个遗落世事、崇尚老庄、任信自然的人,决不想忠于谁家,更不因为同你结了亲便想忠于曹家。哎,生当这种‘季世’,真正是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好啦,曹,我决定明天就要走啦。也许,也许如天之福我还能回来……”

  “叔夜,叔夜,我们有不幸,多可怜呀!”曹氏夫人将嵇康紧紧搂着,一颗颗的眼泪直滴落在嵇康的脸上,嵇康也默默无言地紧搂着曹氏夫人,让自己的眼泪同他妻子的交流在了一起。


  在嵇康自动去洛阳的途中,便遇见了司隶校尉派来收捕他的队伍,因此,嵇康是坐着“槛车”被押送到洛阳城的。一进得城,他便被投入了司隶校尉的狱中。

  在狱里,仅仅只有几天工夫,他便写下了对吕安事件的申辩状,用铁的事实来证明吕安的无罪,所谓“挝母”之说,完全出于捏造。在这封辩状中,还极其严厉地指责了那时正做着大将军长史、炙手可热的吕巽的淫污弟媳,诬害自己兄弟的罪行。同时他又写下了他的那首情惨意恻、真挚动人的《幽愤诗》。在这首诗篇里有“……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这样的几句。这首诗,一转眼间便传遍了全洛阳城,尤其在太学生中间不觉已引起了很大的波动。他所谓的“今愧孙登”,是指他有一次去见着隐士孙登,临别时,孙登却对他慨叹了一句“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于今之世乎”这件事而言的。

  当在大将军府里朝会的时候,钟会和何曾这般人便攘袂瞋目地提出要杀戮吕安、嵇康的建议来了。他们对嵇康、吕安所下的罪状是“言论放荡,害时乱教”,理应“大辟”。但在大将军司马昭方面,却尚无明白表示。而正当此时,在历史上很著名的太学生第二次大请愿的事情便在洛阳城内发生了(太学生第一次大请愿的出现是在汉灵帝时王允杀掉蔡邕的那一次)。这一支浩浩荡荡三千多人的队伍,聚集在大将军的相府门前,一共有两个多时辰之久。他们的请求是不要杀掉嵇康,留下来给他们当老师。这一下可把负有维持京师治安之责的司隶校尉钟会骇坏了。当然,这个能说会道,在清流中也负有盛名,贵公子出身的大将军的宠臣、智囊是有办法的。于是这群天真的青年人,就被钟会口称什么“大将军爱才如命,求贤如渴”,“将来决不会过分,一定会有后命”,“凡事皆须静以处之”等等圆滑的鬼话,软硬并施、连骗带哄地驱赶散了。

  也就在太学生请愿那天的当夜,钟会在大将军厅室内同大将军嘀咕一阵之后,便从司马昭那里取得了“立即处决”的手令。而最能打动司马昭的心的,便是钟会诬枉嵇康前次有帮助毋丘俭起兵的迹象。他同时还说,嵇康是条“卧龙”,不能让他起来,如果一起后,便会难以制服了。单只看今天太学生请愿的情景,就可以推测出一个大概来,所以“宜因衅除之”。这样更赢得了大将军的频频点头称是。

  一到第二天的黎明,凡是洛阳城内所能调动的兵马都出动了。钟会用的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首先是太学,其次是大将军府,都用重兵包围着。再其次是由司隶校尉监狱到建春门,再从建春门到城外东石桥的马市,这一条路完全戒严,三步一兵,五步一骑,断绝了行人交通。

  等嵇康同吕安各自用一辆“槛车”,分别被押送到东石桥马市刑场的时候,那已经是巳时左右了。为了对朝廷的命官中散大夫表示一点敬意,他们都不曾被撕衣上绑,也不曾插上什么“法标”,只是两手被捆着,而且一到刑场便被马上解开。

  嵇康同吕安都盘腿坐在被兵马团团围困着的刑场地面上。嵇康高大白皙,须眉舒朗,目光炯炯,神色凛然;他有时平静地向兵丁们平视着,有时又昂起头来,仿佛是在惊异着什么,又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而吕安则面色苍白,垂头丧气;但有时自己也竭力振作一下,挺直着身体,咬紧着牙齿,用愤怒和凄惨的眼光去打量一下那些寒光闪闪,围绕着他的长枪短剑,大刀钩戟。

  “阿都!……”嵇康开始叫了吕安一声,同时更用疑问和抚慰的眼光去向他打招呼。

  “叔夜!……这是什么?这岂不是千古冤狱,人间黑暗!……”吕安本来是想对嵇康微笑一下的,可是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只有两行眼泪很自然地从两颊上流了下来。

  “不要这样,阿都!在我是‘内负宿心,外恧良朋’的。”

  这时不仅嵇康说不下去,而在吕安方面似乎也没有去听他在说些什么。

  “哎,叔夜,叔夜……悠悠苍天,曷其……”吕安仍旧沿着自己的思路在想,仿佛想要说点什么而又说不明白。

  “阿都,我们应当说‘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无罪无辜,谗口嚣嚣’呀!”嵇康很明朗地说完这几句之后,似乎便不想再说什么了,于是他抬起头去望望天空中的太阳。这时日尚偏东,距离行刑的正午刻还有一段时间。中原地带的气候虽然比较温暖,但今天的太阳却显得白惨惨、冷飕飕的,大有点“幽州白日寒”的意味。

  “可不可以把我的琴给我弹一弹?看起来时刻还早呢。”嵇康又望了望日影,这样对监刑官说。

  一张雕斫得颇为古雅的七弦琴马上便被许可交给嵇康了。这个骑在马上的监刑官,虽系行伍出身,不通文理,但嵇康是一代名流,是朝廷的中散大夫,而且这件案子又处理得那样仓猝,不明不白,关于这几点,他却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不仅答应嵇康将琴殉葬,此刻又很爽快地命令将琴交给了嵇康。

  嵇康盘腿坐着,将琴放在膝间,校正了弦徽,调好了琴弦,然后便洞东、东洞、悠悠扬扬地鼓弹了起来。起初,琴音似乎并不怎样谐调,这正表明着弹者内心还有些混乱,精神不大集中,未能将思想感情灌注到琴弦上去。随后,跟着曲调的进展,琴音已由低沉转向高亢,由缓慢趋于急促,这样便将鼓弹者和聆听者都一步一步地一同带到另一种境界里去了。这是一种微妙的境界,一种令人神志集中、高举、净化而忘我的音乐境界。更何况嵇康所弹的完全为一种“商音”,其特点正在于表达那种肃杀哀怨、悲痛惨切的情调!此刻刑场内简直鸦雀无声,静寂已极。兵士们甚至竟拄立着戈矛,歪斜着身体,低垂着头,去聆听和欣赏这种悠扬缓急、变化多端的琴韵。仿佛这不是刑场,他们也不是来执行杀人的任务,却是专门为听琴而来似的。

  曲调反复哀怨地进行了许久许久,随后,终于戛然而止。嵇康从容地将琴放在一边,闭上一会儿眼睛,然后才低低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广陵散》。从前袁孝尼要向我学这个曲调,可是我不肯教他,从今以后,《广陵散》便会在人间绝迹了!哎,可惜,可惜!”

  他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并不在对任何人言讲,可是这却使全场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因为大家这时才如大梦方醒似的,心里觉得十分宁静、感动,以致场子内显得非常静寂。

  等嵇康的话刚一完毕,就看见几匹快马从城内直奔刑场而来。这正是午时已到。那前捧令箭、后执黑旗的行刑官正是来执行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的大将军的杀人命令的!

  接着号角齐鸣,三通鼓响,黑旗一挥,嵇康和吕安,这两个绝世的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便残酷地、黑暗地、惨绝人寰地,被强迫停止了他们人生最后旅程!

  嵇康死时刚四十岁。而吕安的年龄已不可考,大约比嵇康要小一些。

(《人民文学》196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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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陈翔鹤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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