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宿舍附近,马路两旁,对植着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树,但只有一种:槐树。
这很好,虽然较之槐树,我更为喜欢杨柳。
美化都市,绿化是主要条件之一;而林荫路又是绿化都市的主要条件之一。至于林荫路上的树是槐或是杨柳,则无关紧要。况且客观存在又不是随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宿舍墙外的马路上有一棵特别高大的槐树。它的枝叶越过了墙头,遮阴了墙内的隙地,一直伸展到我的窗前。春末夏初时,每逢我伏案工作告一段落,端起一碗茶,或点上一支烟,一抬头便看见铁青的虬枝上,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长满了乌黑油亮的叶子。这使我想起小时读过的宋人的一句诗:“槐夏午阴清。”待到夏末花开,我又想起我的一位老师的词:“门外槐花金布地。”
小时住在农村里,曾搜集过槐花的蓓蕾作为黄色染料,也曾剥出槐荚的豆煮了吃——至于知道槐荚可以入药,而且还有人将它炮制了当茶,喝了明目,那可是后来的事。
但印象最深的却是采摘了嫩叶子来做“菜豆腐”吃。“菜豆腐”通称“小豆腐”,其实也并非日常所吃的豆腐。做法是:先将嫩叶子用开水“烫”一过,布包了,揉出它的苦汁来;然后加在豆浆里煮熟:这就成了所谓“小豆腐”或“菜豆腐”,算是农家的美味之一。还有一种吃法是:叶子如法炮制,“揣”在小米面或玉米面里,少加一点盐,捏作窝头。吃起来也很香,可以不用就菜。
直到现在,每年看见槐树上长满了嫩叶子,还时时想采下来做“小豆腐”或捏窝头吃。
当然,想想而已。
林荫路上的树叶子,倘若大家都采来吃,光秃秃的树枝子就够寒碜的,不用谈什么美化和绿化了。
然而我窗前的槐树叶子毕竟被吃光了——虽然不是被我,而是被虫子吃的。
是在去年的夏季,有一天,也是茶馀烟后,我坐在窗前,偶然一抬头,却见墙外的槐树叶子虽尚未成为光杆,而乌黑油亮的叶子不知在何时早已寥若晨星,所馀无几了。
当下便已悟到这是槐树在闹虫灾;因为我从小就知道有一种虫子专吃槐叶。
这是一种蠕虫,京津统称之为“吊死鬼”(怪怕人的)。在古汉语中,却有个雅名:“槐蚕”。鲁迅先生在其《呐喊》自序里,曾说他当年寓居北京绍兴会馆的时节:“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地落在头颈上。”虽然文章写得富有诗意,但这棵槐树上,先生在上文已注明“缢死过一个女人”的,所以又充满了阴森之气。我老疑惑先生在写“槐蚕”时,暗示着“吊死鬼”。
旧话不提,“吊死鬼”也罢,“槐蚕”也罢,反正那虫子的模样儿实在不能讨人喜欢。爬行的时节,一弓身,一直身,举动甚不雅观。它确有点儿像家蚕,可是小得多,颜色绿莹莹的;丝倒也能吐一根,不过其长度大约只够它从树上悬垂到地下为止。我小时候,总以为它是自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的。后来才想到它的缒丝而下,是有意识的:钻到土里去变蛹;然后生翅化蛾,产卵传种。
我在宿舍里住得久了,每日出来、进去,从来不大留心四周围和脚下。自从发现了槐树发生虫灾以后,不由得要看一看了。真是不看时,万事全休,一看时,“老鼻子”啦!从树上倒吊下来的是虫子;墙上也是虫子;过了没两天,地下也满是虫子。夜晚归来,一不小心,脚底下“咯吧!”一声,踩上了。有一回,居然还有一个也“冰冷地落在头颈上”,只不过一点儿“诗意”也没有,远不是读《呐喊·自序》时的心情和体会了。
墙外这棵树的情形并不是个别的,马路两旁有许多树也是如此。不用说,槐蚕也在垂丝而且“布地”。有些女同志们上下班,简直不敢从树下过,宁肯顶着大太阳在马路中央走;虽然明知破坏交通规则,也不能顾及。而人行道上,往往是一个一个的虫尸,一摊一摊的绿水。
之后,有一天,我正在埋头工作,忽然扑鼻子一股药味。心里纳闷:这是怎么搞的?一抬头,只见墙外一阵阵的白雾团团地喷上了树梢。屋子里面的药味越来越浓厚,空气也有些潮漉漉的了。
“六六六!”
这一来,真像“滚汤泼老鼠”,所有树上的槐蚕接二连三地往下掉,横七竖八地落了一地。
几场大雨之后,窗前的老槐树没有辜负“施药”同志的苦心,枝上又长出了嫩叶子,然而已不像原来那么乌黑油亮了。
有叶子总比没有强,我一面以此自慰,一面又惊异于老槐树生命力之顽强、旺盛。
也就是渐变到突变,不一月,我又看见叶子由密而稀,枝子又几乎成为光秃秃的了。树下垂下来的,墙上和地下又是许多虫子。这是两个月前的虫子的“第二代”。
又有那么一天,又是一阵阵的白雾团团地喷上了树梢,屋子里又是药气扑鼻,空气又是潮漉漉。
老槐树居然第三次长出了新叶子。这回是等不到叶子的长大,天气已经渐渐地凉下来,接踵而至的是北地的风霜和霰雪,到了“木叶尽脱”的时候了。
算到写这篇小文的此刻,我已经在宿舍里住了四个年头儿,可是我却六次,不,七次看见墙外老槐树的新叶子;因为今年的叶子又被吃光了一次,又多亏“六六六”发挥了一次力量,现在树上又疏疏落落地长出新叶儿来。
也许就是《左传》上说的“再而衰,三而竭”吧,现在的叶子可是愈见其瘠弱、憔悴,更难以谈到乌黑油亮。而且老槐树的生命力纵然顽强而旺盛,也绝对经不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残:现在已经有几个枝子完全枯干,长不出叶子来。至于马路两旁的小一点的槐树,则有的整个儿死掉了。
林荫路上的每一棵树长起来都不是容易的,别的不说,至少也得十年、二十年的岁月;死起来,可似乎不难。
绿化都市是一件持久的工作,因此,对之也不可麻痹大意。
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要跟一切敌人斗争,要跟一切有害的事物斗争。
为了绿化都市,为了保护林荫路上的槐树,我要向负责市容的部门和同志建议:我们一定要消灭“吊死鬼”,而且一定要“防患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