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受審判者


  我們夫妻倆帶了駒兒離開了故鄉到S市來快滿三年了。我初到S市時,由美仙——妻的名——的介紹才認識她的姨母——我的岳母的妹子——並她的女兒春英。那時候春英和她的母親兩個在S市的貧民窟的大佛寺裏向寺僧租了一間又黑又髒的房子一堆的住起。春英的年歲怕要近三十歲了,每天從八點鐘起就到榮街——S市的一條最繁華最多大商店的大街道——的一家銀行裏去,因爲她們母女的生活費是指望着這家銀行每月給她的幾塊洋錢。

  “母親的年紀也高了,並且十天有八天的病着不能起來。把她一個老人家留在這邊,我一個跑到H埠去。無論如何我總不放心的。”春英每到我家裏來都是這樣的對美仙說。

  春英在七八年前早和人訂了婚。男家的生活也不是容易,她的未婚夫五年前到H埠謀生去了。一去五年沒有回來。聽說近來自己創立了一家小店子,生活比較安定些了。從去年秋春英的未婚夫每月有三元五元的寄給她了。

  “春英是過了年齡的了,孤孤單單的過了這幾年。她早就想結婚的。你看她那對眼睛,不是在渴望着男性的表象麼,怪可憐的。”春英去了,我是這樣的向着美仙說笑。

  “她不是想到H埠去麼,她在希望着我能答應她替她看顧姨媽。我是不能答應她的。你單看駒兒一身的事早夠我受用了。並且……”美仙那時又有三週月的身子了,駒兒才滿一週年。不錯,我常聽見春英對美仙說,“美姊家裏只有一個駒侄兒……”下半句沒有說出來,是想她的母親亦託我們。

  我們對春英是很抱同情的,也覺得她很可憐。但我們家裏不能容納姨媽也有幾個理由。第一,我雖然說是大學教授,但薪水是不能按月支領的。我來S市是友人W君——S大學的教育系主任——招我來的,他要我幫忙他,擔任心理學,倫理學這兩門的功課。我初到S市來,適值大學起了校長爭奪的風潮,學校裏一個錢都支不到手,我又把妻子帶了來,一時沒有能力另租房子,自立門戶,一家三個只好暫時寄託在W君的籬下。W君家裏的傭人有一個乳母,一個廚夫,美仙在w君家裏受他們的氣受夠了,才哭着要我到一個在S市開病院的同鄉那邊去借了些錢,租了一所又窄又暗的房子,才把一家三個容納下去,但比寄人籬下就好得多了。學校的薪水有時可以支得到幾個,但也僅僅夠維持我們三口的生活。這是不能容納姨媽的第一個理由。美仙的身體本來是很弱的,駒兒又淘氣得很,兼之又有三個月的身孕了,若又叫她再看護十天有八天在病牀上的姨媽,這是於美仙的健康上很有妨害的。這是不能容納姨媽的第二個理由。又這位姨媽的脾氣有點怪的,她受了人的愛顧或恩惠,不單不感謝,心裏常懷着一種嫉妒,表示一種不喜歡的態度出來。她原來是個根氣薄弱的人,沒有一點強毅的力,但表面上還裝出一種不食嗟來之食的氣概。她因爲有這些怪脾氣,所以對父母不大親近,對姊妹——美仙的母親——也落落不合。到了十九歲那年,還在女子師範學校的二年級就跟了一個男教員逃出學校去了。我怕她到我家裏來和美仙不合,反傷了感情。這是不能容納姨媽到我家裏來的第三個理由。

  春英要維持母女兩人的生活,每天不能不到銀行去辦事,姨媽常半生不死的病着,有時一連五天或全星期不能起來。遇着她疾病時,春英又不在家,寺僧便跑到我家裏來,要美仙過去看護她。有時到夜晚的十點十一點還不得回來。姨媽病好了後,當做沒有這回事,看見美仙來了,也沒有半句慰謝美仙的話。不單是姨媽,就連春英也有這種性質。有時候,姨媽不過有點傷寒咳嗽,春英便着人過來要美仙到她家裏去。美仙去了後,她便有許多事件要美仙幫她做,整天的不放美仙回來。可憐的就是駒兒,把母親臨去時給他的幾個糖餅子吃完了後,哭着要他的母親。很睏倦的由學校回來的我,到這時候不能不拖着跛腿,抱了駒兒到大佛寺去找美仙回來。這就是我厭恨春英母女的最大的原因。醫生的謝儀和藥費不消說要我替她們開支,但我從沒聽見春英對我有半句謝詞。

  “姨媽和我的家庭有什麼關係?如果是岳母呢,還可以說得過去,妻的姨母和我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怎樣能夠因爲她,犧牲了我的家庭幸福的一大部分!春英母女累了別人,過後便當作沒有這一回事,好像我們是有供奉她們,服役她們的義務……真的豈有此理!”我時常在這麼想,愈想愈恨她們。我到後來很後悔,不該由鄉間跑到S市來。我想搬家——搬到離大佛寺遠些的地方去——的動機就是這時候發生的。

  美仙或許是看出了我討厭她的姨母,她不躊躇的向我表示她的態度。

  “我還不是早想離開她們。她雖然是我的嫡親姨母,但她並不曾特別的愛我,也沒有什麼好處給了我。不過她找上了門時,便想不出拒絕她的話來了。”

  我們說是這麼說,但到了月底她們向我要求的款是無法拒絕的。醫生來向我要錢,車伕也來向我要錢,米店來向我要錢,炭店也來向我要錢。

  下雪的一天,寺僧又跑來說姨媽的疾勢危急了。我跟着寺僧跑到大佛寺時,姨媽睡在一間又窄又暗的房子裏,沒有一點兒聲息。跑進她的房裏愈覺得冷氣襲人。

  “你快打電話給醫院的院長,說是我請他到這裏來看一個急病的病人。快點兒去!”

  我打發寺僧去後,又跑到廚房裏去看了一轉,炭也沒有了,米也沒有了。

  “榮兒(寺裏的小僧),你快到米店和炭店去叫他們快送些米和炭到這裏來。”

  姨媽像聽見我來了,臥着翻轉身來,向着我慘笑。這算是我第一回看她對我的笑。黑污的蚊帳,破爛的牀蓆,薄窄的棉被,一一的陳列在我的面前,我當時心坎像受了一種痛刺。

  “姨媽,我替你換一副新的被帳吧。”

  “謝你……”姨媽用很微弱的氣息答應了我,再向我慘笑。

  我由大佛寺出來,踏雪回去,自己一個人很歡喜的像今日行了一件善事。心裏也不覺得春英母女討厭了。

  “美仙要求你做一件棉褲給她,你沒有答應。她又要求你買一件毛織外套給駒兒,你也沒有答應。你哪裏有許多閒錢替姨媽制被帳呢?”我在途中,雪花撲面吹來時,纔想及妻兒的寒衣還沒有做。禁不住後悔,暗責自己不該孟浪的答應了姨媽。


  月杪到了,身體狀態不尋常的美仙因爲家計不知發了多少牢騷,也流了許多不經濟的眼淚。十一月二十一日的上午,我冒着風雪跑到學校會計處去問會計要這個月應支的八分之一的薪水。

  “校務維持會把這兩千塊錢議決給學生寄宿舍作伙食費了。不等到校長問題解決,怕沒有薪水可支了。”

  我到此時只能對會計苦笑。

  “利用軍閥的勢力,把學校的款押着不發下來做爭校長席位的手段也太惡辣了。總之在中國是辦不出好學校來的。尤其是中樞移到學生方面去了的學校是永不得發達的。校長要學生決定,教員的去留也要聽學生的命令,校務也要受學生的干涉;那末還要教職員幹什麼!把學校交給學生辦去,學科也叫學生自己擔任教授——三年級的教二年級的,二年級的教一年級的不好麼!”我在由學校的回家途中,愈想愈覺得中國的教育太滑稽了。

  近半個月間,姨媽的身體似覺好了些兒。美仙的身體也漸漸的重了,我們便決意搬家,搬到離大佛寺遠些的地方去。新曆的年前把家搬到隔江去住了。搬了家後,我更辛苦了,因爲每天一早七點鐘就要冒着寒風或雨雪過江到學校去。

  不搬家還好些,搬了家後,寺僧更常到我家裏來了,連他過江的船票費都要我給他。一晚上風雪來得很厲害,寺僧又跑了來說姨媽的舊病又發了,這回怕沒有希望了。我沒奈何的拿了一把洋傘跟了寺僧過江去。在途中的時候,洋傘好幾回快要給烈風吹斷了。斜雨淋身,衣履盡溼,兩足早凝凍得成冰塊般了。

  “這真是前世的冤家!她今晚上真的死得成功,不但我們,就是春英也算幸福的。只一次,只今晚上一次忍耐點兒吧。”我一面跟着寺僧走,心裏恨極了。

  “叫醫生去沒有?”我在途中問寺僧,寺僧說沒有來,我們又繞道到醫院去叫醫生後纔到大佛寺來。病人起來坐在牀上了,像在夢中般的又笑又哭,完全像一個鬼婆。春英嚇倒了,坐在房裏的一隅不住的打抖。

  “父親早說要分給我一千塊錢,到今一文都不給。”“姊姊是個利己主義者,自己好了就不管妹妹怎麼樣了。”“人類真殘酷的,只望同類死,望同種絕。”“啊!可怕!可怕!”病人是語無倫次的,說了許多怨天尤人的話。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她說到“可怕”時望着牆上的人影顫慄。

  “一定是幻見了什麼東西!”我望着姨媽的憔悴的臉孔這麼的想。姨媽年輕時跟了學校的教員出去,同棲了三年,他們間的戀愛的結晶就是春英。春英生後沒有許久那個教員就到鄰縣去謀生去了。姨媽在家裏便有了外遇,到後來竟帶着春英跟情夫逃走了。那個教員是很愛姨媽的,因受了姨媽的誘惑,犧牲了——物質的和精神的雙方——不少。他聽見姨媽跟了情夫跑了,失望之餘就自殺了。我敢斷定她現在所幻見的是那位自殺的教員的幽靈了。

  “怕不行了,除注射外,沒有別的方法。”醫生看見這個樣子先說出不負責任的話來了。春英聽見醫生的宣告,早哭出來了。醫生去後,我辛苦了一夜幫着春英看護她的母親。

  但過了兩天姨媽的病居然的好了。我真不能不疑她是僞病了。醫生叮囑了幾次,不要給什麼她吃,但她死逼着我要買燒餅給她吃。我想她遲早是要死的,買給她吃吧。把燒餅買回來時,她像小孩子般的搶着咬,她並不像個病人。

  聽說H埠那邊來了幾封信,春英很急的想一個人跑到她的未婚夫那裏去。

  有一天入春英過江到我們家裏來,恰好是星期日,我也在家。

  “母親近來身體好了些……這樣的守着,不知要守到什麼時候。我今決意到H埠去一趟……可是……”春英的意思是想我們答應她把她的母親送到我們家裏來,但她有點不好意思,沒有把她的來意說下去。

  “你的母親也同去麼?”我惡意的搶着問她。她的來意果然給我這一句抵住了。

  “大佛寺的人說可以替我看顧母親,我到了H埠後每月再寄生活費來給她。”春英絕望的說了這一句。

  我們倆望春英回去後,心裏很難過的,像做了竊盜,怕警察來追究似的。第二天我們倆同到姨媽那邊去,問她春英到H埠去了後怎麼樣。

  “唉——不要緊,不要緊!她早就該去的,都是我累了她。春英去了後,我決不會再累你們的,你們放心吧!”姨媽還是用她平素慣用的調子,嘲刺我們幾句。我們也不再久坐,就辭了回來。

  春英動身的那天,美仙買了一件毛織襯衣,一打手巾,兩罐茶葉送到碼頭上去替她餞別。春英去了後快滿二週月了,但她並沒有半張明信片給我們。

  春英去後四個月,我做了第二個小嬰兒的爸爸了。我們在這兩個月中並沒有到大佛寺去看姨媽了。

  自春英赴H埠後,又滿半月了。美仙身體恢復後,也曾去大佛寺看過姨媽幾回。據美仙的觀察,春英不單沒有信給我們,就連她的母親那邊也像沒有信去的。有一晚,姨媽寄了一張明信片來,大意是說,現在舊病又發作了,春英那邊寄來的錢都用完了,不便多去信向她再要,並問我們可否籌點錢借給她。第二天我便一個人到大佛寺去。去年冬我替她制的新被褥,新的帳都不見了。天氣也和暖了,姨媽牀上只有一件舊爛的紅毛氈。被也是舊的,只有席子是新的。此外的傢俱也完全沒有了,這末看起來,春英是一個錢都沒有寄了來給她的母親。

  這天我把帶來的十元給了她。姨媽決不道謝的,她只說,“暫借給我用一用,等春英那邊的錢寄到了後……”我給了她錢後聽見這句話真要氣死的。我不再理她,就跑往學校去了。

  過了幾天,看護姨媽的寺僧又跑到我家裏來:

  “春英小姐那邊去了十多封信了。她不單沒有錢寄來,連信也不回一封。她們的親戚住在S市的只有先生這一家了。我們寺裏的房租錢我們當然不敢向她要的,不過這半年餘的伙食……”寺僧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先生這邊如果不能招呼她,那末送她到孤老院去可以不可以?我這回來是要先問問先生的意見。”

  我給了點錢給寺憎,叫他再等一二個星期,因爲S市和H埠間的郵件兩個星期就可以往復;寺僧去後,我寫了封很嚴厲的信——當時氣忿不過,一氣的寫出來,寫得太過火些了——登即寄到H埠去。過了半個月,春英的覆信來了。她信裏說,她現在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不便回來接母親去。她信裏又說,再過二三個月,她輕了身後再回來S市接她。她信裏最後說,她未回來S市以前,“一切還要望姊夫照料”,春英常叫我姊夫。

  這真是個難題了。把姨媽真的送到孤老院去麼?慢說對社會無詞可說。就對美仙的面子上也過不去。沒有法子,只得把姨媽接到家裏來。但是過了幾月春英還是沒有信來,姨媽的病也就日加重了。

  姨媽自來我們家裏之後,每四五天就要發病一次,昏迷不省人事,弄得美仙一天到晚不得空。姨媽元氣好的時候又拖着美仙東扯西拉的說些我們不願聽的話,氣得美仙說不出半句話。她高興的時候便跛到廚房裏來把所有的食物吃得精光。

  “又要到學校上課去,又要作小說也太辛苦了。”有時姨媽半嘲笑的對我說。我那時候因爲學校的薪水支不出,不能不作一二篇文字拿到書店裏去換些稿費來維持生活。我爲生活問題正在苦惱着的時候,聽見她的嘲笑。真的想一拳的捶下去。

  “在S市住的只我和你兩個人,有血肉關係的……”姨媽對美仙說這句話時,她的臉色異常的可怕。受到病魔的威壓的姨媽身上沒有人類的靈魂,只有魔鬼的靈魂了。若她再生存十年、二十年還不會死的話,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她也就在後面緊追着來。那末我們的家庭幸福終要給她像撕紙片般的撕得一點不留了,我們倆因爲她的事常常口角。


  好了,我們有了好機會把姨媽送到H埠去了。H埠的春英來了信,說她月前生了一個小孩子。姨媽聽見她已經有孫子了,就想早點到H埠去。自接春英的信以來,每天昏沉沉的不住的一邊叫春英和初生的小孩兒的名,一邊痛哭。

  “她這樣的想到H埠去會春英和孫兒,我們就打發她到H埠去吧。”我們夫妻倆幾晚上都是這麼的籌商。不消說我想送姨媽到H埠的動機不單是爲她想看初生的孫兒,我的心裏面還潛伏着有殘忍的利己的思想,就在美仙面前也不便直說出來。

  我們替姨媽把幾件的簡單的行李收拾了,出發的日期也到了。出發的前一晚,我們真擔心萬一明天發了病,不能動身就糟了。到了第二天,下了點微雨,我還是硬把姨媽送到停車場去。

  “如果姨媽還沒到H埠,人途中死了的話,那時他們把姨媽的遺柩送回來時,那怎麼了呢!”我們送了姨媽出發之後都爲這件事擔心。姨媽實在是太弱了——能不能平安到H埠還是個問題。自姨媽去後,我們倆常坐至夜深推度着姨媽在途中的狀況,這幾日間我心裏起了一片黑影子,常在自責。

  “姨媽的命是你無理的把她短縮了的。”自姨媽去後,良心的苛責使我不曾度過半日快愉的生活。

  “她是想見女兒,想見孫兒去的,就死了也是她自己情願的。”我常把這些話來打消自責之念,但心裏的一片黑影是始除不掉的。

  過了三星期,H埠有信來了。信裏說,姨媽到H埠後每日很歡喜的抱着才生下來的孫兒流淚。春英的信裏並沒有半句對我們道謝的話。但姨媽還是死了——到H埠後兩個月就死了。

  由此看來,姨媽的命運是我們把她短縮了的。她是我們催她快死的。如果我們不把姨媽送到H埠去,留她在S市,很親切的看護她;那末她的命或可以多延長一年半年。姨媽的的確確是我們把她殺了的。我們的生活雖然窮,但養姨媽一年半年的力量恐怕不見得沒有吧。我們所怕的是看護她的一件事,但這也是稍爲忍耐些就可以做得到的。姨媽在我們家裏,美仙雖然很勞苦,但這也不是趕姨媽到H埠去的正當理由。我們討厭姨媽母女的理由是她們的冷酷態度,一面要受人的恩惠,一面又抹殺人的好意。她們的眼睛像常在說,“我們不是親戚麼!我們不窮,還要來乞你的援助麼?這一點兒的生活費的通融算得什麼!也值得誇張在說恩惠麼?”春英母女的這種態度就是我們不情願資助她們,不本意的資助她們的重大原因。她們到H埠去一張明信片也不給我們,在S市的時候常把冷酷的眼光對我們,“以後不再累你們了,不再受你們的白眼了。”這是春英的可惡的語氣!這一切印象竟把我的復讎的注意力引向她們那邊作用了。因爲這些小小的不快的印象,望着一個老人的病死而無惻隱之心的不加救濟。像我這一個人類——高等肉食動物的體內是有殘忍的血在循流着的。

  閒話還是白說的,姨媽終是死了。她的壽命是做了人類感情衝突時的犧牲,做了我的冷酷的性格的犧牲。我此刻才知道我是沒有一點犧牲的精神和仁慈。莫說對姨媽,就對自己的弱妻幼子還是一樣的利己的,殘酷的。我如果少和朋友們開個什麼懇親會,那會費就儘夠姨媽一星期的伙食了。我若少買幾部無聊的書籍,也就夠姨媽一個月的用費了。死了之後決不會再生的人類誰不想把他的生命多延幾天。平心而論,姨媽的生命可否多延長一年或半年的權力全操在我們手中,但我竟昏迷的把這種權力惡用了。我因爲利己的思想和因家庭的幸福終把姨媽的生命短促了。我一面憎惡自己有這樣殘忍的思想,一面又自認自己的殘忍的行爲。

  三年前的冬,我在學校支不到薪水,一肚皮的悶氣沒處發泄,回到家裏看見美仙替駒兒多買了一頂絨織風帽,便把幾個月來所受的窮苦的悶氣都向美仙身上發泄了。我罵美仙全不會體諒丈夫,全不知丈夫的辛苦;我又罵美仙是個全沒受教育的野蠻人,沒有資格做一家的主婦,最後我罵美仙快點兒去死,不要再活着使我受累。駒兒臥在他母親的懷裏,聽見我高聲的罵他的母親,嚇得哭出來了。美仙也給我罵哭了,低着頭垂淚不說話,像我這個利己的高等動物對妻子尚且如此的殘酷,對姨媽更無用說了。其實我咒美仙的前一天和幾個友人還到西菜館去吃了兩塊多錢的大菜,美仙買給駒兒的風帽只值得一塊錢。美仙有時多買些肉——她是爲我和駒兒多買些肉——我便向她警戒,要她節省之上再節省。美仙沒有話回答我,只嘆口氣。

  春英由H埠回來時,不知作何態度對我們呢。那時候我們要很親切的招呼她了,我刻薄了姨媽的罪也許減輕幾分。但自姨媽死後,半年,一年總不見她有什麼消息給我們。我們又忍不住要說春英是忘恩負義的人了。其實我何曾有什麼誠意的恩惠給她呢!


  姨媽死了兩週年了。

  今天早上春英竟出我們意料之外的帶了她的兒子——在H埠生的兒子——來訪我們。像母親般的臉色白皙得可愛的小孩兒,不過身上穿的衣裳稍爲舊點兒,髒點兒。春英來後坐了一會,只說了兩三句許久不見的話,便很率真的向我們借錢。

  據春英說,她早和H埠的丈夫離了婚。她的丈夫僅給她一份盤費叫她回S市來。我後來聽見H埠回來的友人說,春英的這個兒子並不是她的丈夫生的。是一個水客(來往S市和H埠間,以帶郵件和貨物爲職業的商人)替她生的。春英初赴H埠是她的未婚夫託了這位水客帶去的,春英未到H埠以前先在海口的旅館裏和這位水客成了親。她和她的丈夫離婚恐怕是這個原因了。

  不幸的小孩子!我望着春英的兒子,心裏把他和我的駒兒比較時,覺得我的駒兒幸福很多了。由此看來,叫我們不能不相信命運。我覺得春英的兒子可憐,很想把駒兒的玩具分點兒給他;但春英儘管向我們說她的兒子如何的可愛,如何的可憐,對於駒兒兄弟——這時候駒兒跟乳母出去了不在家裏,小的在裏面睡着了——並沒有跟問半句;我又覺得她太不近人情了,終把她厭恨起來了。我決意不借錢給她也是在這一瞬間。我這時候恰好手中也沒有錢,不過要用的時候,向友人通融二三十元也未嘗做不到。

  她那對小眼睛裏潛伏着的冷的眼光!純白色的全沒有和藹的表情的臉孔,貪慾!偏執的性格!沒有一件不像死去了的姨媽!

  “你們都是我前世的冤家!你們不死乾淨,我是沒有舒服的日子過的!”我同時感着一種不快和脅逼。我忙跑回樓上去,只讓美仙一個人陪着她。我在樓上時時聽見春英的冷寂的笑聲。

  吃過了午飯,春英帶她兒子回去了。我跑上樓上的檐欄前俯瞰着春英抱着她的兒子的可憐的姿態。兒子倒伏在春英的肩上哭,說不願回去。

  “媽媽買糖餅!買糖餅給阿耿吃!(阿耿是她的兒子的名)不要哭,不要哭!媽媽買糖餅給你吃!”

  我望見這種情狀,登時感着一種傷感的情調。假定那個女人是美仙,她懷中的小孩子是駒兒時,是何等慘痛的事喲!

  “她真的這樣窮了麼?”我跑下來問美仙。

  “她說好幾個月沒有吃牛肉了。你看那個小孩子不是不願回去麼?”

  “是的,她穿的那對襪子真髒極了。她怕只有這一對吧。她是很愛好看的人,有第二對襪子還不拿上來換上。這幾天下了雨,她又不敢洗。”

  “她今天回去是要洗的了。”美仙說着笑了。

  我們是何等利己的喲。春英正在愁眉苦臉的時候,我們漠不相關的還把她當我們的話題。

  “她告訴你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說是三司街的第四條衚衕。她沒有明白的告訴我。”

  “她有說住在誰的家裏沒有?”我聽見春英住在三司街,心裏對她回S市後的生活有些懷疑。

  “她沒有說住在誰的家裏,大概是由自己租房子吧。她像不願意我們知道她的住所,她像有什麼事怕我們知道似的,我疑她回S市後又姘上了誰。”

  “這都是父母造的孽。姨媽如果不和春英的父親離開,春英也是個體面家庭的小姐。因爲姨媽有了那回事就自暴自棄了,春英也跟着自暴自棄了。”

  “可憐是很可憐的。”美仙嘆了一口氣。

  “……”

  “可是我們哪裏能夠終身供給她呢!答應了她一次,第二次又要來的。所以她說到借錢的事我一口就拒絕了。”

  “……”

  我心裏想,若我所懷疑的春英近來的生涯不會錯,那末春英算是世間最可憐的人中的一個了。她來向我們求助——姨媽死後第一次的求助——我們竟殘酷的把她拒絕了。我愈想愈敵不住良心的苛責,我也不和美仙再說什麼,換好了衣服一個人出去。

  我最怕的就是紅着臉問友人告貸。我寧可給他們打幾個嘴巴,真不情願開口問他們借錢。是去年的冬季的事了,我這小家庭的人都犯了傷寒症,給醫生的謝儀幾塊錢都沒有了。我扶着病叩了幾位友人的門,不知受了多少侮辱,最後才借了七八塊錢回來。從那時起我發誓不再紅着臉向人借錢的了。今天爲春英的事,不能不取消前誓。

  我向學校的同事借了三十元就跑向三司街那邊去。到得三司街時太陽快要下山了,我按着衚衕一條一條的數。各衚衕口都站着三兩個滿臉塗着脂粉的女人。我心裏異常難過的想折足回去。後想已到了這邊來,就不能不把自己的目的達到。

  我進了第四條衚衕,便聞着一種難聞的臭氣。這條衚衕有七十多家的人家,天時又不早了,只得找了當頭的一家問她們春英住在哪一家。我站在門首便望得見廳裏面有三四個塗脂抹粉的女人。一個還在梳裝,一個赤着膀子在換衣裳。一個袒着胸膛,露出雙乳,對着鏡向胸部抹粉,還有一個像裝束好了的,她看見我便提高喉嚨。

  “請進來坐麼!”

  我滿臉緋紅的,把帽子脫了一脫:

  “對不起得很,我想找一個人名叫春英,他住在哪一家?”

  那女人聽見我指名找人的,臉上便不高興起來了。“媽——這邊有叫春英的麼?”那個女人問了後,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跑了出來笑向着我點頭。

  “這邊的姊妹沒有叫春英的,莫非是新來的麼。”

  “她怕不是你們姊妹行中的人,她是才從H埠回來的,帶着一個小孩子,年紀約有三十一二了。”

  “啊——老桃!她住在二十七號,從那邊數去,第十四家就是她家了。”

  我向她們點了一點首,道謝了後走出門外時,還聽見她們在笑着說。

  “這怕是她的老知交了。她一個月平均沒有一晚有生意的,莫非交了好運麼。昨晚上她接了一個酒店裏的工人,今晚上又有這麼一個斯文的客。”

  我雖然心裏不情願聽,但好奇心要逼着我站着聽。原來春英早就回來了,我愈想愈覺得春英可憐。她是不情願到我們家裏來的!她很失望的就是住在這衚衕裏的職業還不能維持她母子的生活!她不得已纔到我家裏來!我還對她爲禮儀上的形式上的苛責,我真是殘忍極了的人!“你看她對她的兒子如何的負責任!你把你自己和她比較看看!”悲楚和羞愧交逼着我,禁不住眼淚直流的了。

  春英出來望見我,很羞愧的垂着兩行淚。

  “我回S市來有三個多月了。因爲自己命薄沒有面目到美姊家裏去……”春英的聲音嚥住了,伏在門壁上哭出聲來了。

  “不要傷心了。最好是離開這個地方。出來後再設法吧。”我也垂着淚,找不出別的話來安慰她。

  “我想回鄉下去。我今天是想向美姊借點旅費回鄉下去。”

  “回村裏去也好,你回去後也不必客氣,困難的時候只管寫信來,我盡我的能力有多少寄多少給你。你把你那個孩子撫養長成了就好了。”我不能再在這衚衕裏久站,也不忍在這衚衕裏久站,我把帶來的三十元給了三分之二給春英。

  “姊夫的恩,我今這是無能圖報的了!……”春英垂着淚低下頭去。我平日希望春英對我的謝詞她今晚上不吝惜的說出來了。但我聽着這個謝詞像有把尖利的小刀向我的胸前刺來,我感着我的雙頰像給火燃着般的。像我這樣的利己的,殘忍的人也配受她的謝詞,受她稱恩人麼?


  我由三司街出來,覺得自己的身體輕快了許多,精神也舒服了些。我走到最熱鬧的榮街上來時,下了一點微雪。我把剩下來的十元買了一件毛織外套給駒兒。此外買了幾尺布,買了一大包棉花是給美仙做棉褲的。美仙兩年前就要求做棉褲給她,我不單不答應,還要罵她幾句,說她年輕,並不是老年的人要穿棉褲,有了夾的夠穿了,還要花錢做什麼。把東西買好了後,我便跑進一家西菜館裏去喝了兩盅葡萄酒,吃了兩碟大菜。由西菜館出來時,我懷裏還有七八個銀角子和十多個銅角子。我走一步,懷裏的銀角子和銅角子便相擊撞的亂響。在這瞬間我覺得我居然是一個富翁了。平日我看見坐着汽車飛馳的人是很痛恨的,今晚上飛駛着汽車的人不會引起我的反感了。在江船上看見了許多我平日最痛恨的軍人和資本家,但今晚上他們的臉孔不像往日那樣的可厭了。

  過了江還要走幾條黑暗的街道纔回得到家裏。我帶着點酒興覺得今晚上的踏雪夜行是很有意味的。我在近碼頭的一條黑暗街道上發見了一個勞動者拖着一駕很重贅的貨車走不動,很辛苦的在喘氣。我把手裏抱着的買來的一包東西放在他的車上,用盡我的雙腕之力在車後幫着他推。貨車突然的輕快起來。那勞動者嚇了一跳,忙翻過頭來望車後。

  “哈,哈,哈哈!”我望着他笑。

  “先生,謝謝你!”那勞動者也笑向我鞠了一鞠躬。

  “你到哪一條街去的?”

  “我到維新馬路的。”

  “那末我們是同路。”

  “先生也到那條街去嗎?”

  “是的,走吧!我們走快些。”

  他在前頭拖,我在後頭推。兩個哈哈笑着過了一條街道又一條街道。到了維新路口我們要分手了。

  “像先生這樣的善人我真的沒有見過。”他再三的向我鞠躬。我有生以來今晚是第一次聽見他人稱我做善人。

  我走到家門首了。酒意沒有退,雙頰還是紅熱着的。奶媽出來開了門,我急急的跑到妻的房裏去。美仙正在低着頭替駒兒縫補衣裳。我把買的東西擱在臺上的一隅,美仙待要站起來,早給我抱着了。我在美仙的雙頰上亂接了一會吻。

  “狂了麼?……酒臭。”微笑開始在美仙的脣上發展。我把買回來的駒兒的小外套和她的棉褲材料給她看,微笑愈把她的雙脣展開了。妻把小外套看了一回,又把布的顏色在燈下檢視了一回。

  “你今天到什麼地方去了來?你哪裏有錢買這許多東西。”美仙笑着說了後,坐近我的膝邊來。

  “你不討厭我了麼,近這幾天來,你的臉色是很不好看的。這幾天真怕你要發脾氣。”美仙的眼睛裏早鑲嵌住幾粒金剛石。

  “美仙,你說些什麼!我到死都是愛你的!死了後還是愛你的。”我一面說把隻手加在美仙的肩上了。

  “真的?你不厭棄我?……世界中除了你……”美仙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了。

  “自你到我家裏來,除苦勞之外沒有一點好處到你身上。美仙,對不起你的就是我。除了你還有人能受我的愛麼!”

  “不,不,我是喜歡苦勞的,苦勞是我自己願意的。你真的永久愛我?……”美仙垂着淚像小女兒般的飛投到我懷裏來緊纏着我的胸膛。她的黑瞳裏的幸福之淚是很燦爛的。

  “把駒兒叫醒來試試外套合穿不合穿。”我一時高興的想叫醒了駒兒抱着他耍。

  “等明天試吧。天氣冷,莫着了涼。他醒來時非等二三個時辰是不睡的。”美仙微笑着向我說。

  “像我們這樣貧苦的家庭,你也感着幸福麼?”我今晚上才感知我們是幸福的。

  “幸福喲!有你在我們母子的身邊,我們是幸福的。”美仙今晚上像處女般的雙頰緋紅的表示她的羞愧。

  駒兒和駱兒呼呼的睡在牀的一隅在做他們的幸福之夢。和駱兒並枕睡着的就是美仙,她今晚上像很信賴她的丈夫,微笑着在做幸福之夢。她今晚上是很安心的入睡鄉了。我望着這三個可憐的靈魂,覺得她們母子未免太過信賴我這利己的,殘忍無人性的人了。我同時又覺得我實沒有資格做她的夫,做他們的父。美仙時常是這麼樣的對我說:

  “你如果死了呢,我也立即跟着你去的。”這雖是女人通用的口吻,但她是決不說謊的。如果妻比我先死,我怎麼樣呢?我縱不續娶,也不能跟着她死。我們兩人間的愛是有這樣的一個異點。但這是美仙推度得到的。她並不奢望我要和她愛我一樣的愛她,她只望我有點兒愛她,她就滿足了。

  只一件棉褲子的材料,就把她一切的悲哀趕開了,她就很安心的熟睡了。美仙喲!可憐的美仙!你自嫁給這個利己主義者以來每天在渴望着愛!像我這個利己的殘忍者幾把你的愛苗枯死了。我只給很微很微的一點兒愛給她,她竟把自己的生命來作交換條件。這樣的看起來,我是個罪無可赦的利己的高等動物——春英的淚固不能感動,就美仙的美麗純潔的淚也不能感化的動物!

  我坐在燈前正在沉思,駱兒哭起來了。何等可愛的美麗的啼聲!我望着美仙微睜着倦眼,解開她的衣衾,露出一隻乳來給駱兒吃。

  “幾點鐘了?還不睡麼?”美仙微笑着望了我一回,又閉着雙目睡下去了。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十二時半於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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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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