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过得好快呵。”三一八使得他觉得时光过得快。何以故呢?就因为停笔,正在不写不行的时候停笔。去年三一八——不是三一八,是三一八的后两天,总而言之是三一八,他也是这样停了笔,停笔去送葬。时光过了一年。
会场上还没有什么人,死者的像片挂起来了。北山看见了是挂起来了,然而没有看像片。天是下着很大的雪。开会既还有待,北山到雪地里走走。他不冷,雪很好玩,他就在雪地里玩,活泼泼的想,——说实话,他实在是活泼泼的,一点也不像赴追悼会的样子。
“雪呵,雪呵,你下罢,下得大大的,我总比你狠,你不能叫我不站在这里,你下得叫我的身上没有热,那我算是被你压服了。”
北山今年不知在那里弄得了一件外套,敢于这样夸口。
会场上人添了好多,北山又走进去,迎面一个朋友道:
“北山,你来了?我们今天请你演说。”
分明是来了,然而要问“你来了?”北山好笑。演说则他做梦也梦不见这两个字。
“那不行,那不行。”北山连忙答。
“一定,一定。”
朋友也就走了。
北山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他演说,万一真个要,同刚才对雪说话一样,随便说说就是。北山做小学生的时候很得意的登过一两回演台。
秩序单上有主席报告开会一条,果然,一个人走到台正中间桌子面前报告。北山坐在台下两三百个人当中听。北山没有看雪那么样的活泼了,不知是否怕把他拉上台去演说。他心里确在那里想,写出来就是演词——
“我的声音很小,要大家听我说话,实在对不起。但是,我们今天要声音吗?只要血!请看这些死者——”
北山这时看了一看像片。自然,北山是坐在台下仰头看,而他俨然是在台上掉头看,又掉过来——
“他们的声音在那里?我们能够对之而不面赤吗?这就是他们的血现在我们的面上……”
北山真个满身发热,没有想,想不下去。台上报告的是什么自然更只有让它是什么。渐渐又冷静下去了,讨厌主席的报告。“放屁放屁!赶快滚下来!”心里骂。报告的还是报告:
“……所以我们一方面哀悼,一方面还要努力……”
其实北山是若听见,若不听见。但他狠命的骂,“放屁!放屁!”
板凳上长了刺,北山坐不下去,这边一看,那边一看,两三百个人差不多被他看完了。有几个面孔是他平素所痛骂的“王八蛋”,——他骂也总是骂给他自己听,有时一面走路,一面嘴在那里动。一见这几个面孔,许许多多黑脑壳当中只见他们有面孔,格外讨厌,骂:“我不相信你们这般东西配追悼死人!”
北山接着是很利害的苦痛,他痛于自己的薄弱渺小;被骂者的灵魂此刻是飞在追悼会之上,未必不在那里照临北山,照临北山的薄渺弱小……总之北山有时也相信“性善”之说,这时就喊:“苦呵,苦呵,苦的我北山呵。”
台上说话的掉了一个人,——主席什么时候下了主席之席?既然掉了一个人,北山听——
“刚才主席报告的……”
“放屁放屁!”北山简直恼得要冲破屋顶,同时又叹一声气,“不该来!”坐在家里写小说,难道就不配是北山?难道北山碰见了死者的鬼魂有什么抱歉不成?不知道是经了这么一想还是恼得利害了继续不下去,山北〔北山〕冷静了好多。台上没有掉人,北山心里晓得,眼睛倒没有清清楚楚的去看。
北山仿佛此刻才走进会场——这是怎么说呢?他来的时候也就挂在那里的几幅哀联,他这才看见了。从最末一联最末一句看——
愧我难为后死人
“放屁放屁!”不知怎的又恼。恼犹未了,更瞥一句——
君等为国牺牲
“嗳哟,我要上台去演说!”北山咬着牙齿一叹。心里说,写出来就是——
“我不怕得罪大家,我请大家原谅我,我心以为痛切的话我不得不对大家说,这许多对子要拉下来才是我们开的追悼会!”
北山脚在那里擦,想一跃跑上台。“嗳哟,这怕是我自己的不是!”立刻又这么一叹。“演说的大概只能说这样的话,做对子的也大概只能做这样的对子。因了哀而想说,因了哀而想写,想说想写便忘记了哀,想说想写就是了。……自以为写得好,得意,而且要挂给人家看,这时追悼会大概就变了展览会。……这原是很自然的呵。”
北山笑了,笑自己,自己刚才的演词也都无谓,喜得没有上台。
死者的同乡上台报告:
“我不会说话,我知道他,S烈士,是很用功的,如果不死于难,将来一定……”
北山不知怎的突然离开座位溜了,也不管人家要他演说或不要他演说。
雪地里他吐了一口好气。走在路上,想,回去可以重新写一篇小说,题目就是追悼会,纪实,——“这个题目?”这个题目触动了他什么。
他确乎另有一个追悼之感,但不能明白的意识出来追悼什么。“追悼北山?”他笑。是的,似乎不完全是。
(一九二七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