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過似的、萬里澄碧的天空,抹着一縷兩縷白雲,覺得分外悠遠,一顆銀亮亮的月球,由深藍色的山頭,不聲不響地滾到了天半,把她清冷冷的光輝,包圍住這人世間。市街上罩着薄薄的寒煙,店鋪檐前的天燈和電柱上的路燈,通融化在月光裏,寒星似的一點點閃爍着。在冷靜的街尾,悠揚地幾聲洞簫,由着嫋嫋的晚風,傳播到廣大空間去,似報知人們,今夜是明月的良宵。這時候街上的男人們,似皆出門去了,只些婦女們,這邊門口幾人,那邊亭仔腳(騎樓下)幾人,團團地坐着,不知談論些什麼,各個兒指手畫腳,說得很高興似的。
有一陣(一羣)孩子們,哈哈笑笑弄着一條香龍,由隘巷中走出來,繞着亭仔腳柱,繞來穿去。
“厭人,”一婦人說,“到大街上玩去罷,那邊比較熱鬧。”
孩子們得到指示,嬉嬉嘩嘩地跑去了。
“等一會,”一個較大的孩子說,“我去拿一面鑼來。”
“好,很好,快來,趕快。”孩子們雀躍地催促着說。
快快快快(鑼的響聲,不知有什麼適當的字),銅鑼響亮地敲起來,“到城裏去啊!”有的孩子喊着,“好啊,去啊!”“來來!”一陣吶喊的聲浪,把孩子們和一條香龍,卷下中街去。
過了些時,孩子們垂頭喪氣跑回來,草繩上插的香條,拔去了不少,已不成一條龍的樣子,鑼聲亦不響了,有的孩子不平地在罵着叫喊着。
“鬧出什麼事來?”有些多事的人問。
“被他們欺負了,他媽的!”孩子們回答着,接着又說,“把我們龍頭割去!”
“汝們吵鬧過人家罷?”有人詰責似地問。
“沒有!我們是在空地上,”孩子們辯說,“又受了他們一頓罵!”
“那邊有些人,本來是橫逆不過的。”又一人說。
“糟踏人!”又有人不平地說,“不可讓他佔便宜。”
“孩子們的事,管他做甚?”有人又不相關地說——一時議論沸騰起來,街上頓然一種活氣,有人說:“十五年前的熱鬧,怕大家都記不起了,再鬧一回亦好。”有人說:“要命,鬧起來怕就不容易息事。”——明月已漸漸斜向西去,籠罩着街上的煙,蒙迷地濃結起來,燈火星星地,在冷風中戰慄着,街上佈滿着倦態和睡容,一彩彩霜痕,透過了衣衫,觸進人們的肌膚,在成堆的人們中,多有了袖着手、縮着頸、聳着肩、伸着腰、打呵欠的樣子。議論已失去了熱烈,因爲寒冷和睡眠的催促,雖未見到結論,人們也就三三五五地散去。
隔晚,那邊也有一陣孩子們的行列,鬧過別一邊去,居然宣佈了戰爭,接連鬥過兩三晚,已經因“囝仔事惹起大人代”〔俗語,意即因孩子的事,惹成大人的事〕。
一晚上,一邊的行列,被另一邊阻撓着,因一邊還都屬孩子,擋不住大的拳頭,雖受過欺負,只有含恨地隱忍而已。——象這樣子鬧下去,保不定不鬧出事來,遂有人出來阻擋,鬧熱也就沒得結局了。
一邊就以爲得到了勝利——在優勝者的地位,本來有任意凌辱壓迫劣敗者的權柄。所以他們不敢把這沒出處的威權輕輕放棄,也就忠實地行使起來。可不知道那就是培養反抗心的源泉,導發反抗力的火戰。一邊有些氣憤不過的人,就不能再忍住下去了。約同不平者的聲援,所謂雪恥的競爭,就再開始。——一邊,是抱着滿腹的憤氣,一邊是,“儉腸捏肚也要壓倒四福戶”〔諺語〕的子孫,遺傳着有好勝的氣質。所以這一回,就鬧得非同小狗〔小音同瘋,狗可讀可。俗稱發狂〕了。但無錢本來是做不成事,就有人出來奔走勸募。雖亦有人反對,無奈羣衆的心裏,熱血正在沸騰,一勺冰水,不是容易就能奏功,各要爭個體面,所有無謂的損失,已無暇計較。一夜的花費,將要千元。又因接近街的繁榮日,一時看熱鬧的人,四方雲集,果然市況一天繁榮似一天。
在一處的客廳裏,有好些個等着看鬧熱的人,坐着閒談。
“唉!我記得還似昨天,”甲微喟地說,“怎麼就十五年了。”
“歲月真容易過!”乙感嘆地說,“那時代的頭老醉舍〔頭老,地方領導人。舍,對搢紳子弟或有錢人的尊稱。〕,已經財散人亡,現在想沒得再一個,天天花費三兩百元不要緊的。”
“實在是無意義的競爭,”丙喝一喝茶,放下茶杯,慢慢地說,“在這時候,救死且沒有工夫,還有閒時間來浪費有用的金錢,實在可憐可恨,究竟爭得是什麼體面?”
“樹要樹皮,人要麪皮,”甲興奮地說,“誰甘白受人家的欺負,不要爭一爭氣,甘失掉了麪皮!”
“什麼是麪皮?”丙論辯似地說,“還有被人家欺辱得不堪的,卻自甘心着,連哼的一聲亦不敢,說什麼爭氣,孩子般的眼光,值得說什麼爭麪皮!”
“現時可說比較好些兒,”一個有年紀的人,阻斷爭論,經驗過似地鄭重說,“象日本未來時,四城門的競爭,那才厲害啦!”
“什麼樣子,那時候?”一個年輕的稀奇地問。
“唉!”老人感慨地說,“那時代,地方自治的權能,不象現時剝奪得淨盡,握着有很大權威,住在福戶內的人,不問是誰,福戶內的事,誰都有義務分擔,有什麼科派捐募,是不容有異議,要是說一聲不肯,那就刻〔即刻〕不能住這福戶內,所以窮的人,典衫當被,也要來和人家爭這不關什麼的臉皮。”
“聽說有一樁可憐可笑的,”乙接着嘴說,“西門那賣點心的老人,五十塊的老本〔終老喪費〕和一圈豬,連生意本,全數花掉,還再受過全街的嘲笑。”
“實在也就難怪,”甲吐出那飽吸過的香菸,在煙縷繚繞的中間,張開他得意的大口,“前回不是因得到勝利〔他一人的批判〕,所以那邊的街市,就發達繁昌起來,某某和某等,不是皆發了幾十萬,真所謂狗屎鋪變成狀元地。”
“就說不關什麼,”一位象有學識的人說,“也是生活上一種餘興,象某人那樣出氣力的反對,本該捱罵。不曉得順這機會,正可養成競爭心和鍛鍊團結力。”
“這回在奔走的人,”乙說,“不是有學士有委員,中等學校卒〔畢〕業生和保正,不是皆有學問有地位的人士,他偏說這是無知的人所做的野蠻舉行,要賣弄他自己的聰明。”
“他說人們是在發狂,他正在發瘋呢。”甲哈哈地笑着說。
“聽說市長和郡長,都很贊成,”乙說,“昨晚曾賜過觀覽,在市政廳和郡衙前,放不少鞭炮,在表示着歡迎。”
“那末汝以爲就是無上光榮?”丙可憐似地說。
“能夠合官廳的意思,那就……”甲說,“他媽的,看他有多大力量能夠反對!”
“聽說有人在講和,可能成功嗎?”老人懷疑地問。
“他媽的,”甲憤憤地罵,“花各人自己的錢,他不和人家分擔,不趕他出去,也就便宜,要硬來阻礙別人的興頭,他媽的!”
“明夜沒得再看啦!”才進屋子來的一個人說。
“什麼?”丙驚疑地問,“聽說因了某某的奔走,已不成功了,怎麼樣就講和?”
“人們多不自量,”進來的人說,“他叩了不少下頭,說了不少好話,總值不得市長一開口,他那麼盡力,不能成功,剛纔經市長一說,兩方就各答應了。”
“怎麼就這樣容易?”丙說,“實在想不到!”
“因爲不高興了。”那人道,“在做頭老〔地方上頭目、老大〕的,他高興的時候,就一味地吶喊着,現在不高興了,就和解去。”
“下半天的談判,不是誰都很強硬嗎?”丙問。
“死鴨的嘴巴〔喻固執不認輸〕,”那人說,“現在小戶已負擔不起,要用到他們頭老的錢了。還有不講和的?”
“早幾點鐘解決,”乙說,“一邊就可省節六七百塊,聽說路關鐘鼓,已經準備下〔妥〕,這一筆錢就白花的啦!”
“我的意見,”丙說,“那些富家人,花去了幾千塊,是算不上什麼。他們在平時,要損他一文,也是不容易,再鬧下去,使勞動者們,多得一回賣力的機會,亦不算壞。”
“汝算不到,”老人說,“抵當賓客的使費〔花費〕,在貧家,也就不容易,一塊錢,現在不是糴不到半鬥米?”
“他媽的,老不死的混蛋!”甲總不平地罵。
鬧熱到了,街上的孩子們在喊。這些談論的人,先先後後,亦都出去了,屋裏頭只留着茶杯茶瓶菸草火柴在批評這一回事,街上看鬧熱的人,波涌似地,一層層堆聚起來。
翌日,街上還是鬧熱,因爲市街的鬧熱日,就在明後兩天。——人們的信仰,媽祖的靈應,是策略中必須的要件;神輿的繞境,旗鼓的行列,是繁榮上頂要的工具——真的到那兩天,街上實在繁榮極了。第三天那些遠來的人們不能隨即回家,所以街上還見得鬧熱,一到夜裏,在新月微光下的街市,只見道路上映着剪伐過的疏疏樹影,還聽得到的幾聲行人的咳嗽和狺狺的狗吠,很使人戀慕着前天的鬧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