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旗


  我们县北部,有座碧云山,山脉从北向南涌起,远看很有气势。在这座名山之下,有两个出名的人民公社:金马和碧鸡。金马在山左,碧鸡在山右;金马是坝区,碧鸡是半山区。落后的碧鸡,拔走了先进的金马社的红旗,故事就出来了。

  金马的社委会,设在坝子当中的小山上面,山上松柏森森,村子烧饭腾起的炊烟,就象山上出云一样。在中秋节前后,登上社委会大门的石阶,就会闻到从院里飘来的一阵阵桂子的清香;如果回过身去,看看山下面那一片金黄色稻田,你就会失声惊叹说:“金马公社真是人杰地灵啊!”

  社委会的院子并不算小,因为四面围起新建的楼房,当门栽起两大蓬龙竹,阶前花台里又长着几丛桂树,就把院子显得紧严、狭窄了。今年的桂花,开得特别茂盛,淡黄色的小花朵,一簇簇、一层层缀满枝头。一群蜜蜂和一群山蜂,从早到晚在树周围嗡嗡着,忙碌着,随着它们的嗡嗡声,细碎的花朵,小阵雨般洒落到地面上来。

  时间刚刚过午。秋天的阳光越暖和,桂子的香气也越浓,蜂子的嗡嗡声越加响亮,显得院子里越发幽静。

  说到清静,也只是刚刚才静下来。三四分钟以前,屋子里争吵声气,差不多把蜂子都吓跑了。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位是党委书记兼社主任张太和,另一位是办公室主任兼社办工厂厂长李东云。张太和中等身材,穿一身部队带回来的新军服。他肩膀很宽,胸部挺出,光光的头,圆圆的脸,年纪不上四十,已经有些发胖了。从他紧紧抿着嘴角,耸起眉棱子看人的神态,可以看出这位主任是自信多于谦虚,猛干多于考虑的。李东云生着白脸膛,细眉毛,高个子。他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为了显示老成,上嘴唇留起一抹小胡子。这两个人,一边一个在办公桌边对峙着,李东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因为主任已经从盛气凌人转为无奈何了。

  三年前的张太和,并不象现在这样毛辣辣的。他从军队复员回来,由高级社的支部书记,当选为公社主任,公社党委书记出去学习,他又兼了党委书记。金马社土地肥壮,过去的领导强,群众觉悟也高,所以在生产上总是名列前茅。太和同志,在抗美援朝时立过功,复员后提升得又快,工作也很顺手,社里又很丰裕,自从农业大跃进以来,县里那杆上游红旗总在金马公社上空呼啦啦地飘扬着,太和主任指着红旗向大家说:“看吧,红旗在我们金马生根啦!”他以为天下事不过如此,渐渐地有些目空一切了。殊不料春耕生产略一粗心大意,栽插时间比往年迟了十天,上游红旗就被别人拔走了,而且是叫他平时没有放在眼下的碧鸡社给拔走了。

  旗帜社丢了旗帜,已经令人受不了,在评比大会结束后,县委又单为太和开了一天半夜的会。还用说吗,会,当然是整风性的。当时批评太和最辣火的是碧鸡社的书记,他小时候的朋友和老战友黄立地。他知道的透,挖得也深,整得也最痛。他拔走了红旗,还给人抹了一个黑脸,这就激怒了太和同志。他发下誓:一定要夺回丢掉的那面红旗,一定要给碧鸡一点颜色看看。

  太和主任的英雄气不上来则已,一旦上来了,是说到哪就作到哪的。今年春耕,遇到历来未有的旱象,秧是抗旱栽下的,保苗时,仍旧没落一阵雨。张太和无昼无夜地奔波,从这个管理区跑到那个管理区,指出办法,抓紧措施,鼓动社员拿出所有的干劲。另外,因为抗苗保苗需要干部和提水的机器,张太和立刻给碧鸡公社送去一封信。信的内容,第一是向回要人,第二是要抽水机。

  要的人是谁?就是现在跟他争论的李东云。

  李东云的爱人阮明华,是碧鸡公社碧云管理区的生产队长。大跃进后,两社搞起社办工业,东云常去碧鸡交流工业技术经验,便和明华发生了感情。等到谈到结婚,问题就来了:阮明华是碧鸡社的主要骨干,大跃进刚一开始,碧鸡的生产和工作都评了个倒数第一(下下游),就是社上肯放,她也不能走。她对东云明白地说:“要结婚,你就来‘上门’吧。”李东云虽然认为她不离开碧鸡是应该的,但却反对“上门”。张太和闻知此事,立刻发了脾气,“碧鸡拉小李上门,真是会想高口味!”他指着李东云的鼻子,“金马这多姑娘你不爱,为什么偏偏爱上那个阮明华!”小李说:“这个问题,我可不好回答你。婚姻法上也没规定,一个社的男子只许爱一个社的姑娘。”最后,黄立地出面,跟张太和委曲婉转商量了大半天,李东云才算结成这门亲事(事情经过,容下面奉告读者)。这是一九五八年秋天的事。

  李东云结婚后,就变成两社的社员,对于交流工农业生产经验和协作,起了很好的作用。比如金马抓出什么生产经验,他马上就把它摸回去;碧鸡有了什么好办法,他也立刻传过来;金马缺了什么,他就向碧鸡去找;碧鸡少了什么,他就到金马来拿。这样一来,两社之间的互助团结就更加强了。去年春耕栽插,李东云从金马拿来两部他们认为已经不能用的抽水机,碧鸡出钱修理好了以后,抵了很大的事。当时碧鸡让金马折价出让,金马不同意,办法跟李东云结婚一样,只作借用。

  现在太和主任一翻脸,连人带机器一同要回金马来了。李东云回来不算,还带回一个漂亮媳妇,一位精明强悍的女干部。

  太和很满意,认为自己这一着是“周郎妙计安天下”,不料想,东云回来之后,他不但不称心如意,而且时时感到别扭:在商量工作时,自己认为新鲜、正确还有独创性的办法,李东云竟和自己不是一个调子。他不同意,老婆也不同意;明华一不同意,其他人也不同意了。而且他们的调门竟跟碧鸡的老黄差不多,这,才叫怪事!

  现在他们又争论起来了。

  事情是这样:刚才县委发出紧急通知,根据气象预报,最近要起大风和长期的阴雨。各公社要把已熟的谷子,在风雨未来以前收完打好。金马公社的谷子,已经大片成熟,应该想出一切办法,突击收割,最好在五日内完成抢收工作。

  附带还有一条:注意不要抛撒,保证颗粒还家。得到通知后,太和呆呆坐在原地,心里真是焦急万分。天呐,五日!站到社委会门口看看吧,从东山脚到大河边,从北面的果树林到南面的大水渠,黄胡胡的一片全是稻谷。这样大的面积,社上只有这多劳动力,五日内怎能收割好呢?这时他才尝到“一步落了后,步步赶不上”的滋味。

  李东云来了以后,两个人商量一阵,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正在苦思苦想,县上打来了电话:为了支援农业,县立中学一千四百名师生,明日清早到公社帮助抢收。今晚务必准备好收割工具,以免浪费时间。

  张太和一拍大腿,放开响亮的嗓门:“啊,这回算是得救了!”

  可是问题又来了。劳动力有了,收割工具呢?张太和一把抓过算盘,口问李东云,手拨算盘珠,从全社的镰刀总数,除去挑谷子的男劳动,按豆子的妇女,至多能腾出镰刀四百把。他疑心自己打的不准确,让李东云重打一遍,依旧还是四百,至于打谷机,空的一部也没有。

  “东云,咋个整吧?在这抢收的火口上,上哪里去找这五百把镰刀、三十部打谷机呀!”他哗地推开算盘,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就是能想出办法,这么多的东西,一晚上也运不来;但是,非现在解决不可,否则浪费人家一千多人的时间,非同小可。”李东云跟上来说。

  “我也晓得问题的严重!……可,办法啦?”他向小李伸出了手。

  “办法吗?有!”小李故意顿了一下。“听说碧鸡社收割已经煞尾了,我们只有向……”

  太和立刻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碧鸡?你真会想高口味!唉唉,碧鸡?……”太和主任说不下去了。

  小李知道张太和的情绪,但仍然说:

  “在这火烧眉毛的时节,除了向碧鸡去想办法,再没有第二条路。”

  小李说着转过身按住电话机,没摇上几下,就让太和的喊声制止了:

  “你向哪打电话?”

  “向碧鸡,我不怕碰钉子。”小李竭力忍住笑。

  “给我歇手!谁许可你自作主张!”

  “你不肯打,还不让别人开口,在这时节,只有粮食才是第一等重要,我提醒你!”

  “你还讲组织纪律不?啊!”太和的团脸,火烧一般红。

  李东云放下听筒,两个人斗鸡似的对峙着,院子静下来,秋风从窗口送来了一阵清香,一阵蜂子的嗡嗡声。一只粉色蝴蝶,随着香味飞进屋里来,正在梁间绕着,看见太和奔它走过来,向下一飘,翩翩飞出窗口。

  太和不是去抓蝴蝶,他是去抓电话机。

  东云认为主任已经想开了,亲自给老黄开口求助,不料他要的是县委会,请县委书记给他指示一个应急的办法。

  小李心里说:这个人,办法就是多。

  县委书记也是一个大嗓门,太和听了几句,听筒就离开了耳朵:

  “……办法有,向碧鸡公社想,他们收割不是已经煞尾了吗?”声调里夹着笑意。“你又不是不清楚,老黄是肯帮忙的……什么?……你看,你看,这点小事也要县委出面说话!协作嘛,今天碧鸡帮助金马,明天金马再帮助碧鸡,团结互助,等价交换,有往有来,无论谁帮助谁,全是为了社会主义事业。”声调里笑意不见了,“太和同志,我们干革命的人,眼光要看得远些,肚皮也要放得大些!好吧,就是这样,时间很紧迫,你马上给碧鸡通话,完了把抢收的准备情况立刻告诉我。”

  张太和放下听筒长长喘了口气,紧紧皱起眉棱子。迟疑一下,又把双手伸向电话机。他的右手刚刚触到摇手柄,好象碰到火似的,立刻缩了回来……“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金马一向只知道帮助别人,很少求过别人的帮助;张口求人已经不是滋味,何况又是向碧鸡,向自己给过颜色看的碧鸡……

  李东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但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他转过身,面对着窗外,眯起眼睛,一面斜望着偏西的太阳,一面自言自语地说:“时间已经不早了,你怎个不给我们留点余地?……哪怕两日都好……阴雨天,你可千万来不得……”

  听见李东云的叨念,在他眼前好象忽地刮起一阵狂风。霎时间,树叶乱飞,烟尘四起,一坝子谷子倒伏了又挺起,挺起了又倒伏,谷秆磨擦得刷刷乱响,饱满的谷粒,雨一般洒落在地里……跟着,天也变了,铅色的灰云,转眼吞没了东山,低低压在田野上,几阵倾盆大雨,灌得沟满壕平,一片片谷子,倒伏在水中,成群的蚂蚱,在谷秆尖顶上腾跳,谷穗浸在水里,渐渐生出了白芽……他全身一紧,出了一身冷汗。他随李东云一齐喊出口来:

  “对,我们一定要抢到前面!我们既然能战胜几十年没有的旱灾,一定也要让它颗粒还家!

  他抓起电话哗哗摇了起来:

  “总机!……你耳朵聋吗!我要碧鸡!”

  对方答话了:

  “嗬呀,老张吗?难得,难得!”对方分明在笑着。“好久没听见你在电话上的声气了。……老张,你想告诉我一台啥事啊?”

  “我吗,我是说……唔……”心里涌来一阵潮热,把话给截断了。他咳嗽一声,“老黄,告诉你,我们要拔回金马的红旗!”

  李东云几乎笑出声来。这哪里是求助,简直是向人挑衅,逗人打架。你看,这样一个壮实汉子,说了这么两句话,把脸都挣红了。

  “老张,我们非常欢迎。不过,我告诉你:当初你们把红旗抬到县上评比时,旗杆是棵新竹子,插在我们这里它就活起来了。竹子一生根,可是不好拔啊!哈哈……”

  “要拔!生了根我们来个连根拔!”

  “好,我们只好准备你来拔啦。你很够朋友,在下手以前,还给对手打个招呼。就是这台事吗?好,谢谢你。”

  “不不,还有……”太和说不出口,扭转身来看小李,仿佛求助似的。

  “有,就请说吧……唉,看你,兜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为了这点事……事情虽然不大,老张啊,你可得让我想想,第一,你这是想用我们的手来拔掉自己的红旗……对,协作吗,完全对!支持你们!不过,第二,那么多的东西,得动员社员们收集到一起,我怕时间来不及呀……”

  张太和听不下去了,把听筒咔嚓一声扎在机子上:

  “我就说不行嘛!这才叫‘狐狸没打着,反弄一身骚’,赶快另想办法吧!”主任团脸上浮着汗光,汗光里面浸着懊丧、恼怒和失望。说完,向墙角里抓起打气筒,给自行车打气去了。把气打足以后,回到屋里对小李说:

  “你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有了,碧鸡已经答应了,让我们晚上派人去运。”

  “这才叫胡扯!这是啥时候,你还有心开玩笑!”他把气筒咚的丢在地下。

  “你和人家只讲半截话,就听不下去了,人家话还没说完,你就拍的把电话撂下了,怎个能说别人胡扯呐!人家老黄说:‘张主任真是英雄,求人协作,气魄都与众不同。’”

  “这话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

  “我们最好想办法先把收割工具运来,至于话是谁说的,等见老黄面我们再对证吧。”

  碧鸡社是半山区,他们村子并不象金马这样,众星捧月似的围在社委会四周。收割工具最多的大队,距金马远在百里以上。在这时,最好的办法是汽车运输,但公社的汽车,已经调到专区协助运输去了。

  张太和跟李东云又在面面相觑了。


  碧鸡在任何方面都与金马不同。碧鸡社山多水少,地多田少,社委会缩在山坳里,没有金马那样居高临下的气势。公社党委书记黄立地,也和张太和很不相同。他生着瘦高个儿,长脸盘,高鼻梁,眉毛很浓,眼睛深陷。他一年四季穿着旧军服,扎着一条布腰带,衣上沾着油污痕,还透着些机油气味。为人沉着、冷静,朴实、和气。抗美援朝时,他是运输驾驶员,张太和是押运员,后来,黄立地入了党,又升为运输副队长。复员后,担任高级社支书。

  一九五九年春,刚刚担任公社党委书记,就遇上了县上春耕评比,碧鸡竟评了个倒数第一。社干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个个木雕泥塑一般,挺在地上不动。黄立地紧闭着嘴唇,在屋内来回踱了几趟以后,从容不迫地叫秘书立刻通知开社干大会。他在会上说:

  “同志们,春耕评比,人家得的是红旗,我们闹了个倒数第一(下下游)!这还用说吗,我们落后了。这不能怪大家,全怪我们社领导,尤其我自己没把工作作好!我要把‘下下游’三个字写在纸上,贴到壁上,记住这次失败的教训。我们千万不要灰心,要从当中找出落后的根根,把下游变成我们前进的动力!”

  黄立地讲话既不激动,也不抱怨,却让大家有了担负失败的勇气,增强了争取上游的信心。讨论之后,大家对书记作出的生产安排,一致表示同意。

  碧云管理区主任王自强,是个有火性的汉子,当时就说:“我们工作搞得最坏,这一次碧鸡评了个倒数第一,责任全在我们,是我们给整个碧鸡扫了脸!”

  王自强回到管理区,马上检查生产,在地头上就心情沉重地向人们说道:

  “同志们,碧鸡这次评比垮了,是我们管理区给碧鸡社丢的脸。”四十多岁的汉子,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

  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从人群里跳出来,鼓起水灵灵的大眼睛,大声喊道:

  “王主任,不消讲啦!我们碧云大队哪怕流干全身的汗水,也要把红旗拿过来!”

  讲话的姑娘,就是阮明华。

  阮明华没有空说大话,碧云管理区在中耕夏锄时,真正跃上去了。碧云一上去,别的大队也随着跟上来,碧鸡社一跃再跃,今年春耕生产就拔来金马的红旗。

  看见群众干劲起来以后,黄立地立刻对生产工作进行了改革:抓水利,抓肥料,抓工具修配,抓生活。为了加强公社领导力量,调王自强作生产管理委员会主任。阮明华担任碧云支部书记兼管工业。黄立地请来李东云交流工业经验,一来二去就和阮明华发生了爱情。两个人年岁全不小了,两家老人和社领导全主张赶快结婚。可是阮明华不肯离开碧云,让李东云来碧云上门。张太和大怒,说老黄在玩“东吴招亲”的把戏,声言以后不许李东云越过碧云山一步。

  事情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黄立地来到了金马。他刚走进桂子飘香的社委会,张太和立刻冲出办公室,站在屋门口迎着他说:

  “老黄,干啥来啦?”没等来客回答,反身向里一挥手:“同志们,提高警惕!”

  老黄感到很好笑,对老张眼睛说:“发现敌情了吗?沉着些,先别手忙脚乱的。”一把挽住老张,并肩走进了办公室。

  走进屋里,老黄并不落坐,拿眼睛四下一扫,问道:“李东云呐?”

  李东云不在。老张立刻说:

  “老黄,你别耍花招!……老实说吧,你找他做什么?”

  “别紧张。我找他,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说着,拉着老张一同坐在长凳上。

  “那就好,但愿是这样。不过,有的人你可不能不对他多加小心,他惯会玩这套把戏:双手装作往外推,两脚却向里面钩!”老张伸出手脚,作出推、钩的姿势,惹得一屋人发出笑声。

  老黄微微一笑:“如果他推出去资本主义,钩进来社会主义,又有什么不好呢?”

  “不会的!凡是暗里拿脚往里钩的,都是资本主义!”

  正在辩论着,李东云走进办公室来。他一眼看见老黄,噔地停了脚步,正想和他打个招呼,忽然看见老张两只眼睛圆瞪瞪注视着他,只平淡地问了声好。

  老黄说:“东云同志,我正来找你。”

  老张马上插上来:“我反对你们直接谈判。”

  “主任同志,已经用不着你反对了!”老黄说后转向东云,“明华让我告诉你,你们的婚约无效了。”

  东云吃了一惊,“这是为什么?”这消息来的太突然,老黄又从来不说假话。

  “明华说,她和你解约的理由:第一,怕为了婚事妨碍两社之间的团结,她知道你们这里,有人反对你们结婚;第二,她说你为人有些自私,交流经验还留了一手,生怕别人学会了,压过你们。昨日吵过嘴吧?……想不到果有此事。”转向老张,“主任同志,你该解除警报了吧!”

  老黄说完,脸上似乎透出微带惋惜的神情。老张的眼角上,微微现出鱼尾纹。李东云一脸怒气,听完话,一扭身坐在桌旁,上嘴唇一翘一翘的。

  屋里顿时显出一片寂静。

  老黄从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老张,信封上贴着抗美援朝的纪念邮票:

  ……每到抗美援朝纪念日,总会收到朝鲜战友们的来信,接到他们的信,我就不由想起你们,想起所有共过患难的老战友,因为我们的友谊,是在敌人的弹雨之下,在吃雪块、吞炒米中结成的……现在,你们在高原,我们在海边,相隔虽然遥远,友谊却不能忘!我们相信,你们在农业生产战线上,一定也如在战场上一样勇敢坚强,团结互助,忘我无私!同志们,把大跃进的旗帜举得高些,更高一些,让我们在这里也能望见鲜红的旗影吧!……

  老张反复读着从前首长的来信,恍惚间,如同又和老黄坐在汽车里,奔驰在东方的“三千里江山”……他觉得身边空了,抬头一看,老黄站在面前准备离开的样子。他站起身,把信折起来,塞在老黄口袋里,跟在老黄后面,一同走出办公室。

  “老黄,你写回信告诉王政委:为了让所有的劳苦人们有好日子过,我们什么都舍得拿出来的。”老张在后面说。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大门口,黄立地转过身来,“老兄,你说的可是真话?”

  “难道还有假吗?你问的可真怪!”

  “如果是真的,请你想想,我两个今日作了啥样一台事?我们还说让所有的人都过美满的日子,可是,人家好好的婚姻,却叫我们拆散了!”

  “咋个能说我们拆散的?他们自己不干啦。”

  “吵嘴赌气是假的,担心两社之间的团结确是真的。还不是你和我梗在中间!”

  “那要咋个整?”

  “这就在你啦。我是可以放的,人家明华不来唦!”

  “啊!要让金马嫁姑爷!”

  “老张,这真是高调好唱,好事难办呐。”

  两个人商量一阵,达成这样一个协议:李东云入赘阮家,暂时作碧鸡公社社员。一旦金马需要东云,可以随时抽回。如果阮明华愿意和丈夫同归,碧鸡不得留难。

  老黄和太和握手告别,走出不远,就听老张在身后说:“这家伙,算你有两手!”

  黄立地微微一笑,只作没有听见。

  张太和讨人讨物的信一到碧鸡,群众立刻议论纷纷,干部也很生气,黄立地仿佛预知会有此事发生似的,淡淡地说:“好吧,既然他们需要,就一齐还给他们吧。”

  王自强一向听信书记的话,这回竟鼓起眼珠子来:“你说的倒很轻松,机器是他们的,明华可是我们的!”

  “那你要咋个整,要人家离婚吗?”

  老黄立刻对干部说:

  “金马的生产落后一步,老张有些急啦。不是十分抓不开,他们不会往回要的。金马没少帮助我们,东云这两年也给我们出了不少力。见到人家有困难,应该帮一把的。”

  阮明华立刻说:“那就让东云自己回去吧。我不能离开碧云!”

  明华一反对,社干们连东云也不肯放了。

  “黄书记,你把朋友看得比公社还重要啦!”有人说出这样话来。

  黄立地只是微笑:“可能是这样……要是明华肯走呢?”

  “她肯走,我们当然也肯放。”

  当天晚上,黄立地去到明华家里,当着小两口的面,说:

  “东云,你要回金马,明华,你也随着回去。”

  明华立刻反对:“我已经说过,我不随着去。”

  “我认为,你应该去,所以我决定你随东云回去。”

  “黄书记,我一向听你的话,这次我不听了!”明华说得很坚决。

  “你会听的。你为什么不听呢?”

  “请你想想吧,老张使出这样办法把东云讨回去,我过去跟他咋样一道工作呐?”明华有些动了感情,眼圈有些发红了。“说实在的,我也离不开碧鸡,离不开这里的同志。碧鸡还需要我,碧鸡是我的家。”

  老黄笑笑,轻轻点了点头:“看样子,不说真话不行了。明华,为了碧鸡,我是不肯把你放走的,哪个搞领导工作的人,肯把自己的好同志轻轻易易放走啊!金马是我们全县的旗帜,现在走了下坡路啦。今年他们的生产工作很吃力,老张的思想作风也有些跟不上去,在这时节,特别需要得力的人手。你们去吧,帮助金马,也就是帮助了碧鸡,公社虽然是两个,社会主义我们却是一个,不认识这一点是不行的。你们回去,要好好帮助老张,这个人心气高,自信力也强,受不住表扬,也受不住批评。这几年工作很顺手,思想作风就起了些变化。去吧,你们在工作中遇到什么问题,碧鸡只要有力量,一定会帮助解决的。”他微笑起来,“你们走过碧云山,就是金马的干部,你们如果把红旗拔过去,我们也不会生气的。”

  明华说:“老张就是因为拔了他们的旗,才来这一手呐!”

  “不要把老张看得这样狭窄。”这位朴实厚道的书记,仍为朋友辩解着。

  第二日上午,东云、明华穿起新衣服,碧鸡社员抬着抽水机,堂堂皇皇、欢欢喜喜把小两口送回了金马。

  金马群众看见碧鸡这个举动,大家说:

  “这才是好同志,这才是好亲戚!”

  张太和站在欢迎人群中,咂咂嘴皮,感到不大是滋味了。

  “明华同志,我非常欢迎你!”他和明华握手。

  “太和同志,就是不欢迎,我也来啦。”她笑着作答。

  张太和脸一红,眉头一皱。

  东云两口回来后,立刻和同志们分片负责抗旱保苗、大战中耕的工作,金马的生产到秋后又跃上来了。当然啦,这小两口没断惹太和主任发脾气。

  就拿今日商量向碧鸡借用收割工具来说,如果是阮明华抓起电话,张太和就是吆喝声气再大,她也不会放手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假如太和看见她向碧鸡通话,也许又不反对了。


  碧鸡公社社委会的一间小棚子里,放着一部烂汽车。它是国民党逃跑时丢下来的。当时因为大家既恨敌人又怕敌人寻找,就把这部拆卸得残缺不全的载重汽车埋到一个静僻地方,直到大炼钢铁才把它挖掘出来。黄立地把它拖到棚子里,剔去污泥,刮去铁锈,大大刷洗一番。这位老驾驶员下决心要把这个残破的空架架修好。这一年来,只要到省城、到专区或到县城去开会、参观,总是东扎一头,西扎一头,从修配厂跑到机械厂,这里那里,找修理工具,找部件,找零件……一得点空闲,他就钻到小棚子里修理。据他说,这就是他的休息,也是他的文化娱乐。这两日他特别高兴,因为他掏换一年多,七拼八凑,居然把各种零件凑齐全,车也修好了。这天,他向王自强说:“来,老王,你当司机,我作你的助手,我们发动一下试试。”老王坐上司机台,老黄插上摇手,老王一拉油门,老黄一转摇手,这部老残废,真就卜卜卜地吼叫起来。老黄抽出摇手,烂汽车竟摇摇晃晃冲出小棚子,走到院子来了。

  王自强跳下车来,两手扳着书记的肩头,赞佩着:“老黄,真有你的!”他高声大叫,“我们有了两部汽车啦!”喊着,撇开书记就向外一直飞跑。

  王自强跑出门,电话响了——张太和打来的,要拔回金马的上游红旗,而且说了半截,又把电话噔撂下了。

  你撂我不撂,你的脾气我知道。张太和发脾气我喊李东云说话。

  “……东云吗?从你们张主任的气势上看,你们今年一定增产啦!你笑啥?有人是官升脾气长,有人是增产长脾气!不是这样吗?……工具可以借,现在就下手收集,你们就派人来……什么?一千四百人!来不及?……事情可是不大好办,等我想想看……六点钟我再给你打电话。”

  放下听筒,立刻又摇起来:他让各管理区立刻到各家各户收借收割工具,说要向社员讲明,这是支援金马的抢收工作,要求六点钟前,能把工具一齐送到自己村头大路上来。

  放下听筒,看见王自强站在身后。他想,王自强知道这事,一定会反对的,他如不问,最好先不告诉他。“老王,你看这部汽车能不能顶用?”老黄向外一指。

  “我看能,力量还好。”

  “我们再试它一下。”

  两个人走出办公室。这回,老黄坐上驾驶台,老王摇起摇手。汽车驶出院子,在门前空场上,左右绕了两个圈子,然后又开回院子里来。

  “老王,我再检查一下汽车,你到食堂去打饭,然后到我家里跟我老婆说:老黄要提前一天过中秋节,让她把那小瓶玫瑰升交你拿来。让我们今日喝上一小杯,庆祝能够下地的老残废。吃完饭,我两个开开洋荤,坐上汽车兜兜风。去吧,赶快回来!”

  “你想喝酒?这倒是新鲜事!”老王很高兴又有点不大相信。

  王自强走了之后,黄立地钻进小棚子后面的储藏室里,唏哩空隆翻了好一阵,出来时,手里提着两只五加仑的汽油桶。

  这两桶汽油是他一点一滴节省下来,准备万不得已时才拿出来使用的。他把油提到车跟前,心里似乎有些怪舍不得的。但是,马上又感到自己这种小家子气很可笑,立刻打开油箱,把两桶汽油灌进去。

  这时,老王提来了饭菜和一小瓶酒。两个人上桌时,老王问:“干吗收集那多镰刀和打谷机?”

  “县委让收集的……来,我们喝酒吧。”老黄打开瓶塞,先给老王斟了大半杯,自己只倒了一小口。

  “你的酒太少了!”老王不同意。

  “你要知道,我平日是滴酒不入的,今天高兴了才陪着你!来!”他和老王碰了杯,然后慢慢喝了一小口。

  “我跟你老婆要酒,她硬是不给,说我想酒喝了,才生方设法去撞骗。她这可是诬赖好人!书记同志,你晚上回家,应该加强教育!哈哈……”

  “老王,对你这个人,倒应该加强教育。你搞工作一向是粗心大意。你对她要酒时节,一定这样说的:‘拿酒来,老黄今日要喝酒!’当时你不但没先说明理由,可能还使出气势汹汹的样子,她当然就疑心你去撞骗了。如果你这样说:‘老黄把汽车修好了,今日特别高兴,他要破例喝杯酒庆祝一下,把那小瓶玫瑰升拿出来吧!’这样,理由也有啦,酒名也说出啦,她就不会疑心你啦。”

  “啊呀呀,完全让你说中啦!”老王喝了一大口,兴味十足地说。“我对她确是那么说的,‘拿酒来!我们今日……’老黄,你把每个人心窍全摸透啦。”

  “我还要向你说:今日晚上,我两个坐车出去逛荡时,你得答应一个条件:无论任何时节,我不跟你讲话,你就不要开口。你答应我,就带你出去;不答应,我就另带别人。”

  “我完全同意。”

  吃完晚饭,两个人坐上汽车,开出了社委会。

  从碧鸡去金马,从社委会出门,直向东南,爬过碧云山,下坡就到。现在要到每个管理区拉走工具,就得走个Z字形:出门向北,然后顺着山角下的村子,由北而东,由东而南,最后才转到碧云山来。他们每到一个村子,总有人在路旁等着,把一捆捆镰刀和崭新的打谷机放到车上。王自强装车,黄立地和人讲话:

  “豆按完了吗?谷子堆好了吗?赶快收好,阴雨要来了。”或者,“镰刀捆好了?打谷机作了记号没有?”借着运工具,他检查了全社的工作。

  王自强一直没开腔。当他们装完最后一个管理区的工具,汽车开向碧云山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老黄,你这是往哪里送?你想过碧云山吗?你这是打什么主意啊?”

  “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许和我讲话。坐汽车的,不能和驾驶员谈话,这是老规矩,现在,路很坏,车子又旧,当心发生危险。”老黄正经地说。

  “不行,不让说也要说!我真奇怪,你活了三十老几,咋个连记性都没有啦!夏天那阵,他向我们要人又讨机器,现在你竟对人家讨起好来啦。我们宁愿帮千人万人,不能帮助他老张!”老王的脸,如同染起朱砂,本来鼓出的眼睛,现在更是凸暴暴的。

  “我们是帮助金马,不是帮助老张。”

  “你这话讲得满有道理,可是向碧鸡写信的并不是金马,却是他老张!”

  车子颠簸起来,打谷机撞击得山响。

  “算啦,老王,你咋个象老太婆一样,一开口就没个完!如果大家的肚肠都跟你一样狭窄,还能搞革命吗?”

  汽车哼哼吼起来,爬上碧云坡了。

  “我窄,那他张太和宽吗?丢掉红旗马上怨气冲天,难道红旗是我们去金马夺来的吗?”

  两人争论不停,汽车却停了。车是新修起的,机件是零配的,道路又不好走,耗油量就特别大,碧云坡刚爬上多一半,油泵就吸不到油了。

  老黄刹住车,幽默地说:

  “看吧,人不合心,车不上坡,咋个整吧?”

  “让金马送油来!”老王气尚未消,“这回,我们也有机会讨账啦:二十加仑汽油,五百元运费,公平合理!”说着,自己也觉得讲的太幼稚,禁不住嘻嘻笑了起来。

  黄立地从驾驶室里拿出一根橡皮管和一个小铁桶,打开油箱,插进皮管,另一头放到口里一吸,汽油就哗哗流入铁桶里面,等到桶里油满了,拔出皮管,让老王站在叶子板上,当作活油箱。他一手拿着铁桶,一手拿着橡皮管,在老黄发动马达时,从皮管吸出油来,直接放入油门,汽车又前进了。

  他们爬上山坡,天已黑了下来,不料车灯泡也烧坏了。

  他们停在山头上休息。

  将圆未圆的明月,渐渐升到高空。一片透明的灰云,淡淡的遮住月光,田野上面,仿佛笼起一片轻烟,朦朦胧胧,如同坠入梦境。晚云飘过之后,田野上烟消雾散,水一样的清光,冲洗着柔和的秋夜。金马社委会的小山,好象一个小岛,闪亮着点点灯火。四周的稻田,如同一片灰黄色的海面。海上不起波浪,也不反光,只有河堤上的树林,好似刚刚驶过一只快轮,破开了一道翻着黑浪的激流。两个人对着月光,咂完一支纸烟,黄立地说:

  “走,我们下山。”

  “没有灯行吗?”

  “这比在敌人轰炸下开车可好多啦。我们慢慢往下滑吧。”

  “要是别人开,我硬是不敢坐。”

  老黄放了空档,顺坡向下滑去。

  山是光的,道路是熟的,月色是清朗的,车越滑越快起来。

  滑到山脚下面的小村头上,刹住了车。不是不想往前开,油没有了。

  迎面来了一大群人,由李东云率领,准备到碧云来运工具。他们看见山上下来汽车,心中一喜,社上汽车回来可好啦。走到车前一问,大家不由“啊”了一声,“这,这……”

  说什么呐,这太意外了。

  一个老倌说:“老黄同志,我们真不知对你说啥好,你们碧鸡真是我们最好的……”他想说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弟兄,最好的亲戚,但觉得这些都不够表达自己的心意,说个“最好的”就停住了。

  李东云站在车旁不说话,他激动得说不出话了。

  王自强跳下车来:“东云,站着作啥?赶快回去拿油来!汽油二十加仑,运费五百元,让张主任亲自送来。”说完,一阵大笑。

  “要是这样,倒好办了。”李东云说。

  黄立地从窗子伸出头来笑着问:

  “小李,还有啥不好办的吗?”

  “我不是说自己,我说别人。”

  “没有什么不好办的。放心吧,我们不但不讨运费,也不吃你们的茶,也不喝你们的酒。”王自强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忽然觉得:今晚上跟老黄出来兜这次风,自己的心胸好象豁然开朗了。

  他们卸完车,等待东云到钻探队借汽油时,两个人坐在车上,老王很正经地对黄立地说:

  “黄书记,我今日干了一台错事,我不该在车上跟你吵架!”

  老黄漫不经意地说:“去你的吧。你大约酒喝多啦。”他微笑地看着老王。

  他们回碧鸡社委会刚刚睡下,电话响了,张太和打来的。王自强起来接听——不行,非要老黄来接不可。

  “老黄吗?我们……哎呀,真要谢谢你……刚才你来,我没去接你,你不见怪吧!……这么说吧,我们算是结了一门好亲戚!”虽然是笑话,说的人显得很吃力。

  “老张,不消兜圈子啦!你们如果还需要哪样,尽管说话吧!……看样子,我们的红旗恐怕保不住啦!”

  “保住了!保住了!我承认……(“输了”二字就是不肯出口)让红旗在碧鸡再插一季,明年小春见!你们多加小心吧!”声气高得震人耳根子。

  “很好,老张。有你这样一个英雄对手,我很高兴!”

一九六一年一月十日于昆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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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刘澍德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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