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


  圓圓的火球似的太陽滾到那邊西山尖上了。敵軍的一條散兵線也逼近了這邊東山的斜坡上。在那一條白帶子似的小溪流邊,就很清楚地蠕動着那幾十個灰色點子,一個離開一個地沿着那條小溪拉連了好長。黃色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得見他們那些戴着圓頂軍帽的頭和扳槍的手在動。幾十支黑色槍桿的口子翹了起來,冒出一股股的白煙,噼叭噼叭地,直向着這東山坡上的石板橋頭一條散兵線射來,從弟兄們的耳朵邊和頭頂上掠了過去:嗤——嗤——嗤——好像蜂羣似的在叫着狂飛。蹲在弟兄們之間的王大勝,知道連長在背後樹林邊督戰來了,他趕快又用肩頭抵住胸前的掩蔽物(這是臨時在這橋頭用許多大石頭堆成的一條長長的矮牆),向着坡下溝邊的灰色點子開了幾槍。他剛剛從槍身上擡起臉來,忽然一顆子彈向他臉前的矮牆石尖上飛來,啪的一聲,幾塊破石片和一陣石砂都爆炸起來。他趕快一縮頸子,把自己的三角臉向石堆後面躲下去,鼻尖在槍托上碰了一下。隨後他擡起發青的臉,趕快舉起右掌來,從額角直到下巴摸了一把,一看,掌心和五指只是些石砂點子,並沒有血跡,這纔對着手掌心吐了一口寬慰的氣,同時怕人家知道似的連忙向兩邊蹲着放槍的弟兄們掃了一眼。只見在這一條掩蔽物後面的幾十個弟兄,一個一個地都依然相隔三尺模樣靠牆蹲着,都把軍帽的黑遮陽高高翹起在額頭上,緊繃着黑紅的臉,挺出充血的眼珠子,右手不停地扳動槍機,噼叭噼叭地把子彈向坡下射去。他把眼光收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左肩旁隔三尺遠蹲着的劉排長,正用他的左肩抵住胸前的掩蔽物,撐出黑杆子的步槍,用沒有閉住的一隻右眼,湊在槍的瞄準器後面,他那有着一條金線箍的圓頂軍帽就好像嵌在槍身上似的在閃光。

  “快放!”劉排長忽然把那戴着金線帽的頭擡了起來,兩眼噴着火似的向兩旁很快地一掃。

  王大勝趕快避開劉排長的眼光,不使他看見自己這還在發青的臉,便右手抓着槍機一扭,一推,咔的一聲又把一顆子彈推上槍膛。在這很快的一個動作間,他從眼角梢似乎覺得劉排長的兩眼又盯住他這很靈活的右手在閃光。

  斜坡下的左旁,那一帶抹着斜陽的黃綠色大樹林邊,一幅黃綢大旗忽然一閃地從那裏撐了出來。隨着一陣尖銳的衝鋒號聲,跳出了幾十個灰色人,手上都端着閃亮着刺刀的長槍,一路射擊着向坡上衝來。登時那一片只是陽光的黃土坡上便零亂地動着許多恐怖的黑影。跑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一面呼呼翻飛着的黃旗。黃旗後面戴着圓頂軍帽的一羣裏面,也隨即吼出蠻號子來了。

  “嘿——嘿——嘿——嗚……!!!”聲音非常尖銳而龐大,轟得天光發抖,連橋頭的這一條掩蔽物都好像震得索索搖動。兩旁弟兄們又加緊地一陣快放。

  “打那旗子!”劉排長頂着圓臉,白着嘴脣,兩眼向兩旁一掃。

  王大勝的嘴脣也發白,但左眼角梢依然好像被牽引着,老是覺得劉排長的兩眼在看他。他於是立刻屏着呼吸,很靈活地把臉一伸,將右眼湊在瞄準器後面,指着那黃旗瞄得很清切,“哪,你看!”他心裏這麼喊一聲,便將右手彎曲着,食指扣緊扳機一扳——叮!只有槍機上的撞針單調的響聲。

  “嘿,媽的!”他把發燒的臉一擡,粗聲地噴着唾沫星子說,接着他就又用一種解釋的口氣加添道:“嘿,恰恰是這一槍瞎了火!媽的!”他說完了這話的時候,還是老覺得劉排長似乎在對着他從鼻孔發出冷笑,而且似乎看得他簡直不把眼睛掉回去。他於是又兇狠狠地抓着機柄,退出那顆子彈,推上另外一顆子彈,推勢太猛,把槍身都朝前衝了一下。

  “你媽的!”他口裏咒着,手指扣着扳機,向那飄來的黃旗一扳——叭!他立刻從槍身上擡起他那興奮的黑紅三角臉,只見那飄到半坡的黃旗一偏,隨着一個灰色的人就倒下去了。那飛跑的一羣突地都怔了一下。只聽見橋頭弟兄們的槍聲都加速地在快放,在閃動的斜陽光中充滿了白色的濃煙和火藥的氣味。

  “哪,排長這回一定要說了:‘這回還是我的那一排出色,你看,王大勝那傢伙,一槍就打倒敵軍的旗子,這回一定要請鎮守使升他班長’。……”王大勝腦子裏忽然電一般地閃過這個念頭,他的眼角就覺得被左邊的金線帽所牽引;他想望過去,看看劉排長在怎樣對他閃着驚異的眼光。他掉過臉去一看,左肩旁的劉排長卻正俯着臉,從胸前十字交叉的子彈袋裏摸出一夾銀色尖頭的子彈,嘴一歪,便把它按進槍的彈倉,隨即又全神貫注地閉住左眼,用右眼湊在瞄準器後面,向掩蔽物下面瞄準。王大勝張開嘴,把眉頭皺了一下,想:“嘿,他並沒有看着我!”

  他把臉掉向前面的時候,只見那面黃旗已被另一個灰色的人拿起,又搶在那一羣人的前面跑來了。幾十個圓頂軍帽緊跟在呼呼翻飛的黃旗後面,閃亮着幾十支槍刺的白光。在一陣密集的槍聲中,蠻號子又震天動地地重複吼起:

  “嘿——嘿——嘿——嗚……!!!”

  王大勝右肩旁一個新弟兄嚇得直髮抖,好像在向他身邊躲來,但移不兩步,就啊唷一聲倒在王大勝的腳邊。王大勝知道又完了一個了,竭力不看他,只把臉伸到槍身上,右眼覷着瞄準器,就在這一剎那,忽然覺得眼角梢甚麼東西一閃。他立刻擡起臉來,向右一望,不由得就泥菩薩似的呆住了,三角臉刷白,嘴脣變烏,就在眼前離橋不過五六丈遠的右前方,在那玉米稈林子當中,居然出現了敵人的另一抄隊。那玉米稈林子遮住了敵人的臉面和身體,只露出十幾個圓頂的灰色軍帽。最前面的一頂軍帽是箍着一道金線的,那黃澄澄的一條覺得特別觸目。立刻,玉米稈林子一搖動,便閃出十幾支刺刀明晃晃的長槍,黑洞洞的槍口直對住這橋頭。雨似的飛來噼噼噼的槍彈。王大勝扣着扳機的食指也發抖了,只覺得口裏發麻,全身的熱血都一下子凝凍了似的,頭腦好像就要炸裂。但見兩旁弟兄們都把槍移向那裏快放,他也咬住牙,鎮靜地把槍口移過去,指着玉米稈林子那兒的金線軍帽瞄準;就在這瞄得清切的當兒,眼角梢又好像被劉排長的眼光牽引了去,他於是就興奮地用食指扣緊扳機一扳,叭的一聲,只見那戴金線軍帽的敵人就在那玉米稈林中倒了下去。他的臉更興奮得發光了,因爲他忽然覺得劉排長的手一抓一抓地在扯他的左肘。他掉過頭來一看,突然的一下子他又一驚地呆住了,三角臉變白,嘴巴都大大地張了開來。眼前呈現的劉排長,正朝天仰着他那慘白的圓臉,躺在石牆後面,兩眼翻白,鼻子右邊有一個圓圓的鮮紅窟窿,鼻孔和口角都涌出猩紅的鮮血,染紅了半邊臉,向着耳邊流下去,滴在黃色的泥土上,兩手還在痙攣地抽搐。

  “嘿,媽的!”王大勝說,兩眼都好像被那鮮血映紅,冒出強烈的火焰,同時腦子裏這麼陰鬱地一閃:“完了!”在這當兒,敵人的蠻號子聲音已經震天動地地逼上前來,面前的這條矮牆也給它震得發抖。他急忙掉過臉去一看,只見那半坡跑來的敵軍已跟右前方的那支抄隊混在一起,逼近石橋來了。他於是趕快把臉掉向背後,對着那容易逃跑的黃綠樹林邊閃着兩眼一看,卻見頭戴金線軍帽的連長正站在那兒的一株樹邊,一手高舉着手槍粗聲喊道:“不準動!死力抵抗!”他又只得掉回頭來,那一面黃綢大旗卻已一閃地在橋頭出現了。幾十支槍頭刺刀都閃着雪亮的寒光,漸逼漸攏。掩蔽物後面的幾十個弟兄,立刻混亂了,都不再聽連長的叫喊,就像一羣吃驚的鴉雀各自飛奔逃命。頓時跑得震動山坡,地上散落着零亂的黑影,一陣黃塵漫天漫地地騰了起來。王大勝蒼白着他的三角臉,慌忙地離開橋頭的黃土大路,沿着樹林邊的草地撒腿就跑,忽然一堆亂草絆住他的一隻腳脛,他便在自己的黑影裏一撲跌了下去,隨即便聽見許多腳板打自己頭邊跑過去的聲音,背上屁股上還被誰重重地踏了幾腳。背後是一片震天動地的喊殺聲。他趕快一手緊抓住槍,一面掙扎爬起,一面連連掉頭向後看。在那一片閃光的黃塵飛舞中,他模糊地瞥見一個跑落後的弟兄,被一條雪亮的槍頭刺刀追上了從背後猛地一刺,那人啊唷一聲便倒下去了。他於是用牙齒咬緊了下脣,竭力不讓自己的膝蓋發抖,從草地上掙扎起來,正要拔步,只聽見一聲“殺!”隨見一條雪亮的槍頭刺刀已正對自己的肚子刺來。王大勝向後一個騰步,還不曾站穩了腳,卻看見面前那個頭戴黑遮陽軍帽的黑麻臉漢子第二下又刺來了。他急忙雙手掄起槍桿使勁向那閃亮着刺刀的槍橫砍過去,就聽見咔的一聲,白光一閃,黑麻臉漢子兩手裏的槍桿便繃出許多路外去了。那漢子的麻臉立刻點點發青,舉起空空的兩手向王大勝胸前猛撲;王大勝還來不及向後跳一步,雙腳一飄,一個翻身就被他壓着倒下去了,後腦勺在草地碰得砰的一聲響。黑麻臉趴在他身上,右手掄着拳頭就要向他胸口打下來;王大勝急忙伸出兩手打橫裏一格,隨即叉開兩隻手爪,挺上前去扼住黑麻臉的咽喉,使勁搖了兩搖,同時將兩膝蓋挺起來往上一頂,黑麻臉便從王大勝身上滾下地來,軍帽都離開他的腦殼跳了開去。王大勝從草地上一翻身爬了起來,分開兩腳騎在黑麻臉身上,左手的五指緊扼住黑麻臉的頸梗,將他扼牢在草地上動彈不得,右手掄起鐵錘般的拳頭,向他額角上狠狠的一拳,立刻見他兩眼一翻,臉色頓時翻了白,隨即又舉起拳頭,對他額上臉上接連地擂,直擂得他口角冒出白沫,鼻孔流出鮮血,就一絲兒不動了。王大勝慌忙爬了起來,忽然又斜刺裏出現一條雪亮的槍頭刺刀,直向他肚子刺來,噗的一聲響,刀尖刺破軍服直進肚皮;王大勝發昏地用力向後一跳,將肚子脫開了刺刀尖,一股殷紅的鮮血隨着噴了出來。他急忙雙手按住傷口,在不知有多少敵人的一片喊殺聲中,他沿着樹林邊向前跑了十步光景,便覺心頭一陣慌亂,口裏一陣發麻,兩腿一軟,仰翻身就倒下去了;兩耳嗡的一聲,眼前火星亂迸,立刻便昏了過去。


  太陽落下西山去了一會兒,月亮便從那黑魆魆的東山頂露出它圓圓的白臉,剛爬上蔚藍色的天邊,馬上就把它那清涼的淡綠光輝灑了下來,撫摸着掩蔽物後面橫橫直直的屍體,也撫摸着這樹林邊草地上躺着的黑麻臉。黑麻臉覺得一陣清涼,漸漸纔有意識覺到了自己的頭腦,兩手也就在身體兩邊微微地動一動,他疲倦地一睜開那脹痛的兩眼,清涼的月色立刻就抹上他那閃光的一對眼珠。他看見那圓白的明月正在向上升,被一塊破絮般的白雲遮了進去,只現着一個模糊的輪廓,立刻卻又在那白雲的上邊露出臉來,灑下比先前更加明亮的清光。就在這很快的一瞬間,他忽然驚覺了:“我怎麼睡在這裏的?”同時也是很快的一剎那,他就記起了那騎在他肚子上的敵人,那三角臉,那一手扼住他的咽喉,一手捏着拳頭對準他的額角雨點似的捶擊下來的景象。他於是舉起右掌來撫摸額角,那腫起來的皮膚立刻就刀砍似的痛了起來,燙得掌心都顫了一下。他一摸到那溼膩膩的鼻孔和嘴角,忽然非常吃驚了,趕快把手指移到眼前,對着明月的光輝一看,五指上完全沾滿黑色的黏液。“呵,血!”他這麼一想,全身都緊了一下。一股怒氣衝上來了,挺出一對眼珠,把那沾血的手指捏做拳頭就向身邊的草地上捶了一拳,狠狠地向着自己腦中的三角臉影子瞪一眼,並且想象着這一拳恰恰捶在那三角臉的鼻尖上。一股涼風掠過,旁邊的那些抹着月光的樹梢葉子都順着一個方向搖動,索索地響了起來;四野的亂蟲也立刻起着雜亂的鳴聲,他又才記起自己仍然是躺在戰場上的。“不知道我們邊防軍是打勝還是打敗了?”他皺着眉頭想,“不,一定是打勝了,一定的。我們第三連也許已經進城了!媽的,爲什麼不把我擡走?”他憤憤地把頭從草地上向上一擡,頸骨卻立刻痛得刀砍一般,好像就要斷了下來似的。頭又只得躺了下去。痛得咬緊的牙關都發起抖來。“有誰扶我起來就好了!”他這麼一想,就更加覺得被剩下來的孤獨,全身都好像冷得痙攣了一下。他摸着疼痛的頸項,就嘆一口氣。在周圍是悽清的蟲聲,在前面是悠悠的月色,黑魆魆的遠山和近山,在眼前畫着彎彎的幾重弧線,怪獸似的蹲在那裏。身邊的一叢樹林,也顯得非常黑魆魆。忽然他的兩眼很吃驚了,因爲他彷彿看見有許多黑色的東西在那樹林裏邊躲躲閃閃地跳動。他捏了一把汗,定睛看去,原來那樹林裏從許多葉縫漏下來的月光,在隨着微風一搖一晃地動。忽然圓月被一朵黑雲遮去了,眼前頓時變成一片黑暗。旁邊的樹林都立刻伸出猙獰的爪牙,亂蟲都嚇得停止了鳴叫。黑暗得使他的鼻孔都窒塞起來。只見一星綠瑩瑩的光,從那頭的黑暗中出現,漸漸移了近來。忽然一晃地又不見了;立刻卻又是一星,二星,三星,忽然十幾星,都綠瑩瑩地,閃閃爍爍上下飛舞。“是螢火蟲。”他決定這樣想;意識裏卻又隱隱地疑心那是鬼火。那十幾星綠瑩瑩的光也更加閃爍了;他全身都縮緊起來,也就更加覺得這黑魆魆的周圍都在隱藏着什麼可怕的東西,只要注意地一看他就會跳出來站在面前似的。一股涼風沙沙掠過,他全身的汗毛就都根根倒豎。月光終於從那朵黑雲中掙出來了,立刻又把黑暗驅散,灑出它的清光。“我得走!”他一面這樣堅決地想,一面就兩手按着草地向上一掙;頸骨卻又刀砍似的痛了一下,頭就像重鉛似的擡不起來,他於是只得又躺了下去。“我走哪去?”他立刻又自己回答:“當然回連上去!”一想到連上,他心裏就一緊,全身都也痛苦地跟着縮緊起來;因爲他好像覺得自己已經站在一圈弟兄們的包圍中,眼前一個個全是嘲笑的嘴臉:“你們看,李佔魁這傢伙簡直是死卵一條!居然被打敗了的敵人幾拳就打昏死過去!哈哈哈!”他於是又衝上一股怒氣來了,挺着一對眼珠,恨恨地瞪着腦裏記憶中的三角臉影子,又在草地上捶下一拳:“哼,我李佔魁去你奶奶!”他在肚子裏這麼罵了一句,同時把牙齒咬緊起來,磨得咯咯作響。忽然一條黃狗跑到身邊來了,舌頭拖在嘴外邊抖了幾下,嗅着鼻孔伸到他肚皮上來。他一驚,忍着頸項的疼痛,很快地就翹起頭來。黃狗嚇得趕快把嘴向上一仰,夾着尾巴向後退了一步。他於是捏起右拳向前一揮,黃狗才掉轉屁股拖着尾巴跑去了。他趁勢全身用力翻過來,爬着,閃着兩眼追着那狗跑的方向看出去,他的黑麻臉立刻起着痙攣了。就在前面四五丈遠的石板橋頭掩蔽物後面,橫橫地躺着三條屍體,靠過來一點又是直直地躺着兩條屍體,都臉朝上,兩手攤在身體兩邊。正有十來條白的黃的黑的各種顏色的狗,在那旁邊零亂地圍着,用嘴有味地咬着他們的肚子。一條白狗的嘴從一個屍體的肚皮裏拉出條條閃光的腸子來,長長地拖出,有許多黑液一點點地滴在地上。狗嘴一咬動,就吞進五寸光景,動幾動,就吞得只剩二寸長的腸子尾巴在嘴脣外邊,它長長地伸出舌條來一掃,立刻便通通捲進嘴去。剛剛跑過去的那一條黃狗,也把嘴向那屍體裏插進去,含出一塊黑色的東西來,一點點的黑液滴在地上。白狗嗚嗚地咆哮起來了,閃着兩星眼光,張開嘴一口就咬住黃狗的耳朵,黃狗痛得舉起前兩腳跳了起來,猛撲白狗,兩條狗就打起來了,衝得那十幾條狗一下子混亂起來,都亂跳亂咬,幾十只腳就在那五條屍體的身上踐踏着衝來衝去。李佔魁看着倒抽一口冷氣,全身都痙攣起來,兩頰害瘧疾似的起着寒熱。“如果我不早醒轉來,恐怕肚皮已經變成血跡模糊,腸子都被吃光了!”他恐怖地然而又感着一種僥倖似的想。忽然在不遠的樹林邊,傳來“嗯……”的一個呻吟聲,他立刻很興奮,兩眼都發了光;“原來不止我一個!還有人!——人!”他這樣從心底裏閃出希望的光,向着左後方扭歪疼痛的頸項望過去,就在前面十步光景,也趴着一個人,翹起三角臉,那三角臉上的兩眼在閃光。“哼!原來是這傢伙!”他的麻臉立刻點點發青,一股怒火從兩眼噴了出來,腦子裏面這麼緊張地感覺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咬緊牙關,兩手按着草地便向上爬起。三角臉的王大勝也看清了黑麻臉,見他忽然站起,向前撲來。“糟!這傢伙居然也活轉來了!”王大勝心慌地一想,趕快把按着肚皮上刺刀傷口的兩隻血手按在草地上一掙,傷口痛了一下。他咬住牙關,全身緊張地爬了起來,捏起兩個拳頭的時候,李佔魁又叉出兩手向他身上猛撲過來,王大勝兩腳一飄,仰翻身就被壓着胸口倒下去了,後腦勺在草地上碰得砰的一聲。他立刻伸出兩隻手爪抓住李佔魁的兩肩,鼓着一口氣向上撐住,使李佔魁的拳頭打不下來。李佔魁也伸出右手抓住王大勝的右肩,硬挺地撐住,把王大勝的軍服都撐了上去;右手的五指就向王大勝的喉管抓去。王大勝把頸項躲開一邊,咬住牙,兩手抓緊李佔魁的兩肩向左旁一推,兩腳的膝蓋用力向上一頂,李佔魁一偏就翻下草地去了。王大勝立刻翻了上來,壓在李佔魁的身上;兩個仍然互相伸出兩手抵住對方的肩頭,兩個臉對臉地距離兩尺遠光景。李佔魁趁王大勝還沒壓得穩,也抓緊他的兩肩向着右邊一推,兩腳的膝蓋向上一頂,王大勝又包裹似的翻下草地去了。忽然肚子那兒發出“噗”的一聲,兩個都一下子泥菩薩似的呆住了。李佔魁趕快掃過眼光去一看,只見王大勝的肚子上裂開長長一條口,一捆花花綠綠的腸子帶着黑色的血液就從那兒擠了出來,對着明月的慘淡光輝在圓條條地閃光;血水流了出來,在傷口兩邊的黃皮膚上流了四五條黑色的小溝,滴在草地上。他忽然感到一陣克敵的痛快。王大勝痛得兩眼噴火,在那很快的一瞬間,抓住李佔魁的右手就往口裏送,牙齒咬在手臂上;李佔魁的右手在草地上,動不得,便蹺起右腳尖來準備踢去,還沒踢到,王大勝忽然慘叫一聲,就昏了過去。李佔魁一怔,右腳立刻就一愣收回來了,趕快從王大勝的牙齒縫把自己的右手拖了出來。他蹲在旁邊仔細一看,只見王大勝的三角臉在月光下呈慘灰色,兩個顴骨尖尖地突了出來,兩眼愣愣地翻上,非常的可怕。掉眼來看王大勝的肚子,只見那擠出來的花花綠綠的腸子兩旁,正在不斷地流出鮮血,流過那黃皮膚一滴一滴地滴在草地的時候,還藉着月光在草上閃着一點點的黑影。他的麻臉忽然痙攣起來,兩眼都好像被那鮮血映紅。他再看王大勝的臉,這纔看見那凹下的兩頰皮膚,在起着痛苦的痙攣,微微地顫動。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三角臉非常可憐起來了。“如果今天我的肚子也破了,不知道怎樣了!”他這麼一想,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一條黑狗跑來了,抖動着嘴邊三寸長的舌條,閃着兩星眼光望着那肚子上的一堆腸子。他於是就在自己的腳邊抓起一塊石頭來,手舉在頭頂以上,一揮地向前擲去,黑狗退一步,掉轉屁股拖着尾巴就跑去了。就在這一剎那,王大勝又醒轉來了,馬上就覺得肚子一段痛作一團,好像有成千上萬的針尖直刺進皮肉裏去;但他緊緊咬着牙關,竭力不讓自己在敵人面前哼出聲音,只是一面瞪着一對眼珠,恨恨地看了那黑麻臉一眼,一面伸出五根手指顫顫地摸着肚皮,伸到傷口邊,指尖一觸着那傷口,立刻又是一陣刺心的大痛,手指一抖地又縮回來了。“哎呀!受不了!誰打我一槍就好了!”他的腦子裏只是這麼痛苦地想着,依然不讓自己的聲音哼岀來,竭力咬緊牙齒,把整個身體側左側右地搖動,兩手的五指死死抓住身體兩旁地上的草根,抓進泥土裏去。忽然身旁什麼東西一晃,他掉眼看去,只見五條狗跑來了,很清楚的五個狗臉,在嘴邊拖出舌條,就站在旁邊對着自己肚子上的一堆腸子。他立刻全身都緊張了,那剛纔橋邊的屍體被咬破肚皮的景象,立刻向他威脅來了。他全身發熱,兩眼立刻閃着恐怖的充血眼光。“完了!就這麼在敵人的眼前給狗完了!”他這麼絕望地想着,兩手就在地上亂抓,尋找石頭。傷口一扭,立刻又是一陣刺心的大痛,氣都透不出來,他便本能地叉開兩手,十指扼住自己的喉管,同時堅決地想道:“我倒莫如自己弄死的好!”忽然有幾個石塊一晃地向那五條狗擲去了;五條狗夾着尾巴一退,分開,立刻都又衝了上來。一條黃狗在最前面跳起四腳來汪汪地狂叫,那幾條狗也都跳起四腳來汪汪地狂叫。王大勝一怔,看見李佔魁居然就在旁邊向上一衝地站了起來,右手一揮,又打出了一把石子去,一條黃狗和一條黑狗的鼻尖各着了一塊,夾着尾巴掉轉屁股就跑。剩下的三條狗還在衝來。李佔魁再蹲下來,伸手去抓石塊的一剎那,王大勝看着這沾滿鼻血的黑麻臉,忽然感着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那麻臉倒並不可怕,而且和自己似乎還有着一種什麼相同的東西。他看得身體一扭動,傷口又痛得他全身發抖了,痛進心裏,痛進骨頭裏;但他把咬緊着的牙齒放開了,用着慘傷的聲音震動山林地痛快叫了出來:

  “哎呀——我的媽呀——哎喲——”

  李佔魁就在旁邊一起一伏地甩出石塊和狗搏戰。三條狗都夾着尾巴逃了開去的時候,他才說道一聲:

  “他媽的!”把剩下的幾塊石頭隨手向地上丟去,有一塊忽然滑落在王大勝身邊;王大勝躲了一下,傷口立刻又是一陣大痛。他於是又叉開兩手扼住自己的喉管,指頭把那頸珠都按了下去。

  李佔魁皺着兩眉,趕快兩腿一彎蹲下來了,自己覺得好像做錯了一件事情似的,兩眼緊緊盯住那咬緊兩排牙齒的三角臉,想說話,嘴脣動兩動,自己又不知道應該怎麼說纔好。於是張着嘴嘆一口氣。

  王大勝終於下了一個決心,兩手離開喉管,大膽地望着李佔魁的黑麻臉,喘着氣顫聲地喊道:

  “喂,弟——”他剛要叫出平常叫濫了的“弟兄”兩字,立刻卻又覺得不好意思,馬上就把它吞回喉管去了。單是痛苦地硬生生地喊道:

  “喂,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請你把我弄死吧!把我一槍——哎喲……”他慘叫一聲,立刻又閉着兩眼,兩手扼住自己的喉管,痛得兩腳後跟緊緊抵住草地。

  李佔魁心頭一怔,覺得非常難過。終於大膽地伸出兩手去抓住王大勝的兩手,從喉管拖開,顫聲地說道:

  “弟兄,你別這樣,你別——”

  王大勝立刻又痛得把自己的兩手抽回去扼住自己的喉管,從咬緊的牙齒縫哼出“哎——哎——”的聲音。李佔魁皺着兩眉,舉起右手來,抓抓自己的後腦勺,搭響着嘴脣,無可奈何地望着王大勝的臉,終於他又把手伸去了,抓着王大勝扼住喉管的手爪一面扳開,一面說道:

  “嘖,弟兄,你別這樣,嘖,你別……弟兄……”

  王大勝忽然感覺着從李佔魁的兩手流進來一股溫暖,一種從來沒有感覺過的溫暖,他好像立刻忘了痛苦,反手來緊緊抱着李佔魁的兩手,睜大一對發熱的紅眼睛望着面前的黑麻臉,顫聲地震動山林地大喊一聲:

  “唉,弟兄——”淚水立刻從一對眼眶涌了出來,在眼角梢積成珠子,映着明月的光輝一顫一顫地滾下耳邊去。

  李佔魁也立刻感動得嘴脣烏白,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熱,沿着兩手衝上心來,眼眶都充滿了淚水。他從模糊的淚光中,緊緊盯住三角臉,也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緊緊握住王大勝的兩手。他轉臉去看看那肚子上的腸子,嘆一口氣,又掉臉來看看那土灰色的三角臉,又嘆一口氣。皺緊了兩眉,說道:

  “怎麼辦,怎麼辦,唉!嘖……唉!……”

  王大勝的兩頰忽然痙攣起來了,在鼻頭和嘴角兩邊起着幾重彎彎的皺紋,從咬緊的牙齒縫擠出細微然而堅實的一聲:

  “唉,弟兄——”便兩眼一挺,昏了過去。

  李佔魁就那麼抓住他的兩手,眼眶熱熱地。兩顆淚水閃一下光,便滴在王大勝的臉頰上。

  月兒也好像看得皺起臉來了,向着一朵烏雲後面躲了進去。留在李佔魁眼前的是一片傷心的黑暗。

一九三五年十月
1935年12月1日載《文學》第5卷第6期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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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文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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