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果

  那时候正是六月炎热的天气,也没有风。树叶都长得青绿葱茂;只有桦树叶是黄澄澄的。野蔷薇树正开出无数香花,那怒发的黑麦长得高高的,在田里摇摆着。许多禽鸟不住地在树林里鸣叫。那时候天气酷热得很。路上干燥的尘土像手指一样大,微风过处,扑人满面,使人呼吸都难。

  农人正忙着建造房屋,运送肥料。牲口在空闲的田地里忍耐着饥饿,等吃草料的老小黄牛拖着那钩形的尾巴,从圈房牧人那里跑出,儿童在道旁看守着马。妇人们入林去运草,小姑娘们都互相争先跑进树林里去拾野果,拿来卖给那避暑的人。

  那些避暑客人住在布置幽雅,修饰合时的夏屋里。有时穿着又轻又整洁的贵重衣服,撑着太阳伞,在铺着黄沙的小道上闲游。有时在树阴里、凉亭中间休息、喝茶或喝酒,解去酷热。

  有一天在尼古拉·谢美诺葬慈新造的一所巨大别墅前,停着一辆华美的马车,这辆车是彼得堡的绅士从城里坐着来的。

  这位绅士是一个很活泼很自由的人,各种集会他都愿意加入。他正从城里出来,见他幼时的好友。

  他们两人对宪法变更方法的意见略有不同。这个对社会主义稍有嗜好的彼得堡人,却在他所处的地位上得到很多的薪俸。至于尼古拉,那是纯粹俄罗斯人,他名下有好几千亩田地。

  他们一块儿在花园里吃饭,一共有五碗菜;因为炎热,所以一点也吃不下去,那四十卢布薪水的厨子竞白白地费去劳力,不能博取客人的赞美。他们只吃一碗新鲜白鱼的冷肉羹,各色冰果子和几片干面包。吃饭的人有客人,医生,幼儿教员(他是一个学生,失望的社会革命家),玛丽(尼古拉的夫人)和三个小孩。

  他们一顿饭吃的时间很长,因为最小的儿子郭笳正在那里肚子痛,所以玛丽不时照顾他。又因为当众宾客和尼古拉讲到政治问题的时候,那失望的学生总想显出自己并不是一个不能辩论的人,也就加入讨论,当时宾客个个都不说话了,尼古拉也只得安慰安慰那革命家。

  他们在七点钟开始吃饭。饭后来宾坐在游廊下乘凉,吃一点清凉的冰淇林和白酒,就谈起来了。他们先谈起选举问题:是两级制呢,还是一级制呢,都各有自己的见解。他们直谈到饮茶的时候方才罢休。饭厅四面以防苍蝇侵入,全罩着铁网。喝茶的时候,他们全和玛丽谈话,可是玛丽一面谈话,一面又惦记着郭笳肚子痛的事情。谈论是关于画图方面的,玛丽以为在颓废派的画图里有Unje nsais guoi,那是不能反对的。她那时候并没想到颓废派的画图,嘴里却屡次地说他。那客人也觉得无味得很,可是她听见人家反对颓废派,也就附和着,说别人也猜不到她究竟懂不懂颓废派。尼古拉看了看他妻子,觉得她心里一定有什么不满意的事情;她屡次说这一套话,别人听得全都厌烦了。

  黄铜的灯点起来,院里也挂着灯。小孩子们全去睡觉了,郭笳吃了药,也睡了。

  那客人和尼古拉还有医生又走到游廊里去。仆人持着灯跟出来。那时候大约有十二点钟了,他们又谈起国事来,认为俄国在现在这样重要的时代,应当想出一个政策来。两人一边抽着烟,一边就谈起来。

  门外边几匹不备鞍的马系在那里,那个老马夫坐在车里一会儿打哈欠,一会儿打鼾。他住在主人家已经有二十年,所得的工钱除三五个卢布,自己留作喝酒之用以外,其余全送到家里给他的兄弟。那时候四处鸡声大起,车夫等他主人等得太久了,疑惑恐怕把他忘掉,就下车进到别墅里。他看见他主人正坐在那里一面吃东西,一面高高兴兴地说话。他焦急起来,就跑去寻找仆人。那仆人正坐着,睡在外屋里。车夫喊醒他,那个仆人原先曾当过警卒,他现在每月薪水是十五卢布,客人所赏的茶水反倒有一百卢布的样子,他家人口虽然很多(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却因此也能养得起。他当时一下子就被车夫喊醒了,连忙跳起来,停了一会儿,就进去禀报,说车夫着急得很,请示怎样吩咐。

  仆人进去的时候,他们正辩论得十分高兴,那医生刚刚走过来,也一起辩论。

  客人说:“我决不能让俄国民族走到另一种发展的道路上去。应当先有一种自由——政治的自由——这样自由……大家全知道这是最大的自由……为了保持别人的权利。”

  客人觉得他一时错乱,是不能这样讲的,可是在谈话之胜时,他竟也不能想一想到底应当怎样说。尼古拉并不去听客人所说的话,却老想着要表达自己所喜欢的意思,他答道:“这是这样的,不过必须用别的道路才能达到这个程度,并不是大多数人同意,而是全体协议。你不妨看看人们的决议。”

  “唉,这个世界!……”

  医生答道:“斯拉夫民族有自己特别的见解,那是不容反对的。譬如波兰有否决权,可是我也并不断定说这是好的。……”

  尼古拉又道:“请你们先让我把我自己的意见发表一下。俄罗斯民族有种特别的性质,这种性质……”

  那仆人意温张着一双睡眼在这里站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了,便插上去说:“车夫正十分着急……”

  “请你出去跟他说我就要走了。”

  “是。”

  仆人就出去了。尼古拉又能表达自己所有的意思了,但是客人和医生听着他表达这种意思至少也有二十次了,就全部起来驳他。客人用历史上的例子来一层层驳他,因为客人很熟悉历史。

  医生和另一位客人赞同,很爱他这种博学,并且十分高兴,竟有机会和他认识。

  谈话也谈得太久了,树林那边竟慢慢地露出一道白光来,黄莺都醒来了。可是那几个人却还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讲话;一边讲话,一边抽烟。

  也许讲话还要继续下去,可是从门里走出一个女仆来。

  女仆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为自己的生活,也只得出来为别人服役。起初她住在商人家里,一个伙计诱她成奸,她生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后来也死了,她就到一个官吏家里去。不料那家的儿子在中学念书,也一点不让她安宁;后来她就到尼古拉家中去充当女仆,工钱也给得很不少,也没有人诱惑她了,她心里很引为庆幸。他进来禀告说太太请医生和老爷进去躺一躺。

  尼古拉想:“唔,一定是郭笳有什么事。”

  他问:“什么事?”

  女仆答道:“小少爷不舒服呢。”

  客人说:“唔,也该走了!看看天已经亮了!我们坐得也太久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笑起来,仿佛是夸奖自己和他的谈友能够谈得这么长久似的。他就辞别出去了。

  仆人意温各处去取客人的帽儿和洋伞,奔走得十分劳累,想着可以因此得一点赏钱;那客人也是一个十分慷慨,并不怜惜小钱的人。哪里知道他谈话谈昏了,简直忘掉了这件事情。走到中途,才记得他还没给仆人赏钱。“唔,这也没有法子了!”车夫爬上车座,坐下来拉了拉缰绳,车就走了。铃声一路响着,那客人舒舒服服地坐在车里,也一路的想着他们刚才辩论的话。

  尼古拉先不到妻子那里去,他也这样想着。

  他所以要推迟,先不进去,因为知道进去相见也没有什么话说。这是一件关于野果的事情。昨天乡下小孩儿拿来野果。尼古拉没有和他们讲价,就买了两盆不是很熟悉的野果。小孩子们正好跑出来,就从盆子里取出来吃起来。那时候玛丽还没有出来,等到一出来,知道又给郭笳野果吃,就十分生气,因为郭笳肚子本来有点痛。她就责备她丈夫,丈夫也责备她。两方就吵起来了。到了晚上,郭笳果真大泻起来。尼古拉想着可以好,医生却说恐怕这个病症将要变坏。

  他到他妻子那里去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丝汗衫,正站在室里,医生也在那里,手里拿起一盏灯照着。

  那医生戴上眼镜,很认真地看着那边,不住地用棒拨那小孩的粪。

  他妻子说:“唉,就是那可恶的野果在作梗。”

  尼古拉厉声道:“为什么是野果呢?”

  “为什么是野果?是你给他吃的,弄得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孩子也快死了。”

  医生笑道:“是不会死的。稍微给他服点药,以后谨慎一点,也就好了。现在不妨就给他服药。”

  他道:“他正睡着呢。”

  “唔,最好不必去惊醒他。明天我再来。”

  “那么就请吧。”

  医生走了,只剩下尼古拉一人,还不去安慰他妻子。等他睡着的时候,天已经大明了。

  正在那个时候,邻近乡村里,农夫和儿童也正看夜回来。有一个人回来的,有拉着马回来的。

  达拉司加刚十二岁,穿着一件短汗衫,赤着脚,骑在马上,后边拉着许多马,一块儿回到山上村里去。一条黑狗高高兴兴地跑在前面,常回过头来看看。达拉司加到家里,先把马系在门旁,就进屋来。

  他对着那睡在外屋的兄弟妹妹们嚷道:“喂,你们快醒来啊!”

  同他们一块儿睡的母亲已经出去挤牛奶去了。

  渥丽姑慈卡跳起来,自己用两手整理自己的头发。和他一块儿睡的费姬加还是缩着头躺着,用脚趾蹭盖在衣服下的小脚。

  孩子们从晚上就打算着去采野果,让达拉司加看夜回来后就喊醒他们。

  他就这样做了。看夜的时候,他坐在树底下睡熟了一会儿。现在他也不觉得疲乏,就决定和他们一块儿去采野果,母亲给他一碗牛乳。他自己去切了一块面包,坐在桌旁吃起来了。

  他吃完后穿上一件汗衫,迅步跑到路上,随着尘土里的赤脚印走着,那时小姑娘们已经远远地走到树林那里去了。(他们头一天晚上已经预备好了瓶子和碗,不吃早饭,也不预备面包,起来祈祷了两次,就跑到街上去。)到了大树林那边转弯的地方,达拉司加才追上他们。

  草上和树枝上还沾着露。姑娘们的两脚都潮湿得很,起初觉着冷,后来走在软草上和硬而不平的地上。便发起烧来了。采野果的地方就在这个树林里。小姑娘们先到去年曾经采过野果的地方去。那边长得还不高,不过那几处倒长着很熟的玫瑰色的野果。

  姑娘们就俯下身去,一个一个用小手采下来,不好的放在嘴里,好的放在篮里。

  “渥丽姑慈卡到这里来,这边很多!”

  “唔,好害怕!啊!”他们走到树后边,互相离开得不远,这样喊着。达拉司加离开他们,走到山洞那边,去年已经伐过的树林里去,那里的这种果子树差不多有人一样高。草长得越深,果子树也长得越好。

  “格露慈加!”

  “什么事?”

  “好像有狼?”

  “唔,什么狼?你怕谁呢?你不要怕,我也不怕!”格露兹加这样说。她一边想着狼,一边还在那里采果子。一下子忘掉了,竟把好果子往嘴里送进去。达拉司加往山涧那里去了。“达拉司加!喂!”达拉司加从山涧那里答道:“我在这里!你们来吧。”

  “我们快往那边去,那边很多呢。”

  小姑娘们爬下山涧,从那里走到对岸去。到了那边,两人就坐在草地上,一句话也不说,不住地用手和嘴唇做工。

  忽然有一个什么东西猛地里跳过来,安静之中登时变成惊扰的情形。

  格露慈加吓得躺在地上,半筐的野果撒了一地,叫了一声“妈妈!”便哭泣起来。

  渥丽姑慈卡指着一只黑背长耳的东西喊道:“兔子,这是兔子。达拉司加!兔子。那不是么!”后来那兔子跳着不见了,她就向着格露慈加问:“你怎么啦?”

  格露慈加道:“我当是狼呢!”说罢,那惊惶哭泣的脸上立刻现出笑容来。

  “你真傻!”

  格露慈加一边说:“真吓死我了!”一边就哈哈大笑起来。

  她们采完果子,又往前走。那时候太阳已经出来,照在绿叶和露水上,煞是好看。

  姑娘们往前走着。差不多已经走到树林的尽处,他们总以为走得越远,果子就会越多;等了一会儿,四处都听见许多妇女说话喧笑的声音。那些妇女也是出来采野果的,不过来得晚一点罢了。到早饭的时候,姑娘们的筐子和口袋里差不多满了。后来她们就同也来采果子的阿库林婶婶相遇。阿库林后面还跟着一个穿一件汗衫,却不戴帽的小孩,也光着一双宽大的脚。

  阿库林携住那小孩的手对小姑娘们说:“你看这小孩跟在我后面,也离不开了。”

  “刚才一只兔子跳出来,我们被吓了一大跳。”

  阿库林说:“你们看什么?”说着又把小孩子的手放开了。

  她们谈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各做各的事情去。

  渥丽姑慈卡坐在树阴底下说:“现在我们可以坐一会儿了。真是累乏得很!唉,可惜没有拿面包,要不然现在就可以吃一点。”

  “我也是很愿意的,”格罗慈加说。

  “阿库林婶婶在那里嚷喊呢。很奇怪!喂,阿库林婶婶!”

  “渥丽姑慈卡!”阿库林应道。

  “什么事?”

  阿库林在小河那边喊道:“小孩不在你们这边吗?”

  “不在这里”

  草飒飒的响,一会儿阿库林婶婶提高着裤子,手里拿着口袋,匆匆地走过来。

  “没有看见小孩子吗?”

  “没有。”

  “唉,真糟了!米司加”

  “米司加!”

  没有一个人回答。

  “唉,他一定迷路了!走进这大树林里去。”

  渥丽姑慈加跳起来,就同格露慈加两人去寻找了,阿车林也往别路去找。他们一边走着,嘴里不住地大声喊米司加,可是没有一点回响。

  格露慈加说:“可累死我了!”便坐下来,渥丽姑慈加却还是一边走着,一边喊着,四处去寻找。

  阿库林那种悲惨失望的声音还能远远地在树林里听见。渥丽姑慈加许久找不到那孩子,正想回家去,忽然听见在一棵树上一只鸟在那里正又生气又着急地叫着;听那叫声,好像有惧怕和生气的意味。渥丽姑慈加向那长得很高的树望去,看见这树下有一堆和草一样的蓝色的东西。她停下脚步,细细一看。原来这就是米司加,一只鸟在那里又怕他,却又生他气。

  米司加仰着头,两手放在头下,伸着一双弯曲的且肿着的小脚,睡得正香。

  渥丽姑慈加把他母亲叫来,喊醒小孩,把野果送给他一点吃。

  以后渥丽姑慈加回家就把她找到阿库林孩子的事情讲给父母和邻人听,每遇到一个人,她总要和他指指划划地讲这件事情。

  太阳已经从树林边出来,用那严酷的光焰照耀大地和万物。

  几个姑娘遇见了渥丽姑慈加,便对她说:“渥丽姑慈加!我们去洗澡吧!”大家就齐声唱着歌,跑下河去。一边嚷着,一边搅着河水,闹了半天,不知不觉的从西方飘来一朵黑云,太阳也隐去了,雷声竟隆隆的响起来。姑娘们来不及穿衣服,雨已经下来,全身都湿了。

  她们赶紧回到家里,吃了一点东西,又到种蕃薯的田里给她父亲送饭去。

  等她们回来吃饭的时候,衣服已经干了。她们把野果收拾好,放在茶杯里,先送到尼古拉的别墅里去,因为他给的钱比较多一些;可是这一会儿却辞掉他们了。

  玛丽撑着太阳伞坐在大椅子上,因为炎热疲乏得很,一看见几个姑娘手里拿着野果,便用扇远远地向她们摇着。

  “不要不要!”

  长子瓦略,十二岁,那时候学校里体操刚结束,身体疲乏得很,却还同邻居在那里打棒球,一看见野果,便跑到渥丽姑慈加那里,问:“多少钱?”她道:“三十哥币。”

  他说:“太多了(他所以嫌多,是因为普通说价总要说得多一点。)你先等一等吧。”说吧,他就跑到保姆那里去了。

  渥丽姑慈加和格露慈加看着那玻璃球,都十分喜欢。房屋树林花园一一的照在球上。这个球和另一种东西在她们看来,也不算什么稀奇,因为她们还望着那使她们最奇怪的贵族世界。

  瓦略跑到保姆那里问她要三十哥币。保姆说二十哥币也够了,便从皮夹里取出来给他。那时候他父亲因昨晚上一夜未睡,现在才起身,正坐着吸烟看报,他便从他父亲面前走过,把二十哥币交给渥丽姑慈加,自己都把那些野果倒在碟子里。

  渥丽姑慈加回到家,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二十哥币,交给她母亲。母亲藏好钱就到河边洗衣服去了。

  达拉司加早饭后同她父亲一块儿种蕃薯,完工后,就躺在黑橡树底下呼呼睡去,她父亲也坐在那里,望见一匹脱去缰绳的马在别人家的田里乱跑,险些践踏到麦子。

  尼古拉的家里,现在诸事已经照常安静了。早饭预备三碟菜,苍蝇早就在上边吃过,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吃,因为他们不愿意吃东西。

  尼古拉看着报纸,觉得他所发表的意见十分有理,所以很高兴。玛丽也安心了。因为郭笳病已痊愈。医生也高兴他所开的药方竟能收到效果。瓦略吃了一大碟子野果,心里也满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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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托尔斯泰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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