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苍黛山的途中有一处园林,依山而立傍水而居,从山上俯视小园,恰似美人珠花上一抹摄人心魄的点翠,故而取名“翠微”。
翠微园东面临水,主河道清流激湍飞珠踏浪。引进园中的水流却完全变换了模样,岸边莽苍苍一片芦苇荡仿佛一道防风固沙林,九曲回廊间一湾静水,与园外的浩浩汤汤形成鲜明对比,像极了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和红牙拍板吟晓风残月,多了几分浅斟低唱的韵味。
盘径小道旁种着四季常青的翠竹、松柏,迎春花的枝藤匍匐成围栏,簇拥着几树紫玉兰树。也许正是这一点丰沛的水汽,园中的草木与别处不同,在作冷欺花的时节,已是疏梅欲展,次第芳菲了。
草地还是一片苍黄,却并不显得萧条。落日镕金暮云合璧时,正如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描述的样子,“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每当我在园中漫步,总会不经意地想起那篇文章,经历过沧桑变迁见证过人间万象的园林,已不再是无知无觉的草木组合或是土石堆砌,更像是可以同喜同悲的陪伴者。
伴着哒哒声,一位拄着手杖的中年人从林间小道缓缓走来。夹袄外套着棉坎肩,散口运动裤配千层底老北京布鞋,一身休闲装扮。行动时半边身子的重量依托着手中竹杖的支撑,随着石板上有节奏的敲击声,中年人围着小竹林绕了一圈又一圈。
作为一名半身不遂的康复训练者,他熟悉这条小路的每块石子每株草木,连带闲居于此的野猫帅虎也是他起的名字。帅虎是只虎斑猫,皮毛油光水滑,黄棕的底色中夹有黑色的斑纹,圆头短颈矫健灵活,杏核状的大眼睛闪着机敏的光。与家猫不同,它的眼神中无谄媚无倨傲,不主动近人也不刻意躲避,带着无拘无束的超然。
走累了的中年人随意坐在松间石凳上小憩,脚下落满松针的土地松软轻弹。帅虎喜欢躺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滚一身松针也不在意,慵懒的眯着琥珀色的眼睛,瞳仁缩成一条缝,人和猫安闲地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
园丁老伯走来,开启了喷淋装备,莲蓬状的水雾从一根根隐匿在灌木丛中的喷淋杆喷薄而出,被阳光折射成七色彩虹。
中年人热情地和老伯攀谈起来,说今年早春气温偏高,花比往年开的早,远处的紫玉兰枝头已有花苞,柳树枝条也透出一丝新绿,只有今年的迎春花藤倒似枯死的模样,尚未有一丝萌动的迹象。
园丁一边收拾着残枝败叶,一边惋惜道,年前路面施工时迎春花藤伤过根茎,不知还能不能缓过来。
中年人用不甚灵便的右手轻抚了一下藤蔓,摇头轻叹,觉得自己生病之后情感变得细腻了。世上的事多是失去才知珍贵,年轻时对健康的恣意透支在中年结出了苦果,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命门,令人窒息。
相较于死亡,人更恐惧的是对生命失去掌控,失去社会价值,失去庇佑亲人的能力,更遑论成为他人的拖累。经历过最初的自怨自艾、自怜自伤,他开始了艰难的康复训练。三年的坚持,从举步维艰到蹒跚学步再到缓步而行,象是冻僵的根脉在痛苦压抑的蛰伏后萌动了生机,生命经历了一次重启。
远处传来悠扬的乐声,伴着《云水禅心》的旋律,一位银发运动装的老太太在草场空地上打太极拳,动作娴熟流畅,如行云流水般,尽显松静自然,轻灵圆活之妙。
中年人忍不住暗暗称赞,老太太英姿飒爽完全看不出已经七十多岁年纪。他缓步走向廊间闲坐的白发老者,亲切的打着招呼:“宋老师,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们了。”
被称做宋老师的老者是太极拳老太的丈夫,身材削瘦但是腰杆笔挺,一派持重端方的模样。
宋老师坐姿虽严谨,待人却随和,乐呵呵地答道:“前几天不小心扭到腰,行动不便,只能在家里平躺休息。这几天好些了,腰还不太敢随意扭动。”
老俩口七十多岁年纪,作为当年的老三届毕业生,上过山下过乡,吃过苦挨过饿,如今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子女却不在身边,成了空巢老人。平时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都是老俩口互相照顾,很少麻烦孩子。
力不从心的困顿中年人感同身受,想着安慰几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倒是宋老师很豁达地说,孩子们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不必把他们栓在身旁。
中年人福至心灵地想起一句《人世间》的台词,“孝分两种,养口体、养心智。伺候在父母身边,照顾衣食住行是养口体;远走高飞有所成就,让父母以此为荣是养心智。”老人的孩子们事业有成,是另一种形式的孝顺,也值得欣慰。
答疑解惑大概是老师刻在骨子里的职业习惯,宋老师用授课般抑扬顿挫的语调讲道,这句话出自《孟子·离娄上》,讲得是曾子侍亲的故事。
曾子奉养老父亲,每顿有肉有酒,食毕撤餐时一定会问,剩下的饭怎么处置。老父亲会高兴地安排送给吃不上饭的人,因此得到心理上的满足。而曾子的儿子伺奉曾子时,每顿也有酒肉,吃完不会问怎么处置,即便曾子主动问起有无剩饭,一概答:无。并把剩饭留待第二天送给曾子继续吃。故事的原意是,事亲须养其心志,让老人在心理上认可自己还有社会价值,这才是正确方式。
被认可被需要,大概是埋藏在每个人心中最深的执念。为了达成所愿,隐忍、苦痛、甚至断腕重生,都是为了成就更强更好的自己。一如那簇迎春花藤,重创之余,把一脉生机深埋地下,哪怕错过花期依然不为所动,只待熬过严冬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料峭春寒最难将息,冻土消融春回大地却也在一瞬。
连日晴暖,晨风成了最忙的使者,吹皱满池春水,吹散陌上尘烟,一时间花似锦柳如烟,桃李春风皆入画,春天来了。
玉兰盛放,桃花灼灼,连“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的海棠花也已吐艳,那株本该开在早春的迎春花终于迎风绽放。黄色的花朵缀满枝藤,开得鲜艳而热烈,透着生生不息的倔强。
史铁生说,为了避免一潭死水的人间,上帝创造了差别,让愚钝反衬机智的荣光,让卑下映照高尚的伟大,让残疾烘托健全的完美。至于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会这世间的幸福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
苦难和不圆满也许是上天设置的考题,如果沉溺于自身命运的不幸,耽于哀叹与自怜,得不到救赎的生命将就此消亡。只有忍得了困境与绝望,坚守到春风又绿的时节,才有迎风而立再见花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