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携起手来

  自幼贫苦,略成孤傲,怕见生人,如小儿女。十几年来,虽不断的写些聊胜于无的文字,文艺界的同仁可认识的很少。久不住在北平,又不喜上上海,孤陋寡闻,交际欠广,此系客观的条件,但个人的脾气终须打在里边。

  流亡到武汉,见着不少文艺界的朋友,怕羞之感尚在,可是也很喜欢。这点喜欢不只由于得到新朋友;握手之后,我总觉得这种会面是有着些什么力量催动着双方愿意握手,愿意接近。所说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所未说出的倒更有分量;虽未说出,而彼此已在眼神中表露出,接收去,若有所得,不言而喻。“大时代”是介绍人,你我都有颗热心,与一把眼泪呀!

  文艺界抗敌会开了筹备会。以前,我没看见过,简直没想到过,能有这么多作家,可以坐在一处,许多生面孔,使我感到不安。听他们一报姓名,我的心落了下去;原来是熟人呀,我念过他们的著作。多么有趣呢?生的脸,熟的心,心与脸今天都联在一处;他们都是些人,他们却都有颗大于自己的心;他们的脸有圆有长,可是头上仿佛都有些白光。他们都不阔绰,可是他们都有些想象的富源。在每个人背后,我看见影影抄抄的一大群男女,以他的心脉为拍节而轻舞而跳跃。我看见了他的真价值,真本事。我快活;这点快活是把别的心情都除净,而只剩下与民族复兴有关的一些什么无以名之的感动。由这些人,我想到全民族;我快活,而有些泪横在心中。

  是的,这些人中,每人都有他的成绩,都有他的可以自傲处。可是,这回从天南地北会聚于武汉,脸上都带出一些谦卑。像纯洁女郎在神面前忏悔,不必说出,彼此都已晓得,这点谦卑与忏悔便是使他们热诚的想聚集到一处的主动力。平日,他们是些零散的民族之花,彼在山涯,此在海畔,各自吐出芬香。今日,他们要成为一个巨林,鼓荡出松涛。平日的得意与独立,在今日变为虚心与团结。谁能忘了过去呢,但是谁又能不对着血腥的,神圣的战争,而冲上前去呢?抗日救国是我们的大旗,团结与互助是我们的口号。什么伟大不伟大,什么美好不美好,诚心用笔当作武器的便是伟大,能打动人心而保住江山的便是美好。伟大的不是莎士比亚与但丁,伟大的是能唤起民众,共同奋斗的这些中国作家。分散开来,他们也许只能放出飞蚊的微音,联合起来,他们定能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大家“能”凑在一处呐喊,就是伟大。睁眼看看吧,除了我们能担起振聋发聩的责任还有谁呢?不错,我们的战士是把血肉流弃在沙场,我们的民众是把切菜刀砍在敌人的身上;可是供给军人与民众的抗战精神食粮者是谁?我们也是一师团精兵,只要我们能迈齐了脚步,一同朝着暴日奔去,我们的势力自不可侮!战略如何,须待大家和和气气的商议讨论;已具有携手同行之心,是最可庆幸的;齐心第一,怎么打是第二。

  问题多的很,方面多得很,大时代是天翻地覆的;所以我们觉出自己的微弱,所以想到团体行动的有力。摧撼强敌不是只手成功的事。军队有军队的组织,民众有民众的组织,我们也有我们的组织。都组织起来,配合着前进,所谓打倒强暴,树立和平,复兴民族,都在其中矣。这是伟大,个人的伟大,全看他是否钻入了大时代中,与大家一齐朝着那大目标前进。

  啊,朋友们,我含着泪向你们说:我愿在这营阵中作一名小卒,你们教我作什么,我只有服从。我的才力只是那一点点,我渺小得可怜,可是在你们的命令下去工作,我感到伟大而充实。在今日的中国,没有一件事比抗日救国更伟大更神圣的;你们的团结便是要在这最伟大最神圣的战争中各尽其力;这是你我的一切,此外什么也没有。朋友们!我愿多与你们握手,多听你们的指教,我这小卒假若也能有所建树,那必定不是我个人的本领,而是通过团结的热诚得到了新的信心与新的能力。

原载1938年3月15日《弹花》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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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老舍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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