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

  樓邊的一家鄰居,家裏只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孩子。起初我以爲他們是祖孫,後來才曉得是翁媳;可是從來也沒有看見他的兒子在那裏,這個女孩據說是個童養媳。頭髮已經花白了的老人,除了耕種樓後面的一片山坡土地之外,還不得不賣着苦力爲人擡滑竿或挑煤炭,所有的家事都由這個女孩料理着,養雞養豬的副業,也由她一人經管着,她大約不過十三四歲。

  因爲是鄰居,我看着這個小女孩的生長,就如同看見樓後的胡豆,包穀,或高粱……每天每天從土地裏高茁了一些起來,形狀也一天一天的變化不同了似的……只見日漸飽滿,日漸活潑。

  每天太陽落山,她揹着一筐子鋤草回來了。不久,她就要喚小雞子上籠——這是一個頗麻煩的工作,一雙一雙都要喚齊,不對數目就不好交代;可是雞並不如人那般聽使喚,有時還免不了費她一番脣舌,或是夾雜一兩句罵畜生埋怨人的話。等小雞都齊了,又要去料理豬食,又要去提水,又要去燒火,聽到人家喊一聲:“來檢查西瓜皮呀!”又不得不飛也似的跑去,她絕不捨棄這些爲豬掉換掉換口味的好飼料。

  “這些雞賣不賣?”

  有一次,我故意這樣問,雖然明明知道她不肯答應的。

  “不賣的,還小。我們自家養的。”她拒絕的理由很簡單很誠實。

  “給你很多的錢呢?”我又提出這麼一個條件。

  “也不賣的。”她說着還笑了笑。

  其實,我知道的理由,就是因爲這些雞子是小的;而且不拘大的小的,都不是買賣的,不過她並沒有再說什麼了。

  昨天,黃昏的時刻,這個小女孩照例揹着一筐子鋤草回來了,手裏還捧了一束花,粉紅色的花。

  我看着她從我們的樓口過去,走上她家的石坎,有一個襤褸的男孩正坐在那裏。

  我看見那個男孩沒有言語地向她伸出一雙手,她隨即給了他一枝花,僅只一枝,不言語地放下草筐,徑自回到屋裏去了。

  我看着那個男孩接過花來便送到鼻子上嗅着。

  ——花不見得都是美麗的,但是人們往往以爲任何的花都是有着香氣的,我一邊靜靜地看着,一邊默默地想着。

  停了一會,她又捧着那束花出來,又向着我們的樓口走來了,似乎要去一個地方,想把這一束花送給一個人;彷彿這一束花本來爲着誰才折回來似的。

  迎着她的面,我突然向她伸出了我的一雙手,象這樣使手背向地,使手心向天,勇敢而不畏縮地,坦率不加思考地把自己的手掌伸向旁人面前的事,不要說在我的記憶不曾有過一次記錄,就是在我的想象和意識中,恐怕也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這一次,真是一個極端的例外,而且結果是成功了,那或者對着我面的是一個幼小者的緣故;是我有意和這個天真可愛的,在原野上生長起來的孩子開一次玩笑的緣故,就類似我前一次故意問她賣不賣雞子的那個故事同一樣的性質。

  當我的手掌伸出了以後,不料她就把一束花完全給了我了。

  我有些窘,慚愧,並且懊悔;爲什麼我要迎面捉住她,又伸手向她要花?使她中途折返了她所送往的地方贈與的對方呢!

  “只要一枝好了。”我很過意不去這樣申說着。

  “山後邊多得很。”她說,並沒有允許我的這種“要求”。

  (啊,多麼好笑而可恥!大人們只得要求,請求,甚至於奪取,盜竊,或搶劫……而幼小者,孩子們,卻早已知道,贈與和佈施,她們如此的坦率,如此的慷慨,如此的大量,正好象一道奪麗無比的閃光,迅速地照進我們大人們肺腑的奧地;穿透了那些欺詐,那些僞裝,那些僞善,那些堂皇的衣帽,那些彬彬的禮貌……)

  這些花,並不美,也全無香氣,我卻學着孩子們地,爲她汲水,爲她找一個安插的地方,把她供放在我的小書案上面了。

  今天早晨,我又學着專家學者們似的,爲這種不知名的花,找植物學辭典,翻《辭海》,才得了這麼一條說明:

  “紫薇:落葉亞喬木,高丈餘,樹皮細澤,葉橢圓形,對生,花紅紫或白,花瓣多皺襞,夏日始開,秋季方罷,故又名百日紅。”

  下午回來,我所剛認識了的紫薇花——百日紅,我所崇高着的這種美麗,良善,久長的生命的象徵,不知怎麼卻萎謝零散地落在滿案了!爲着這些有着“百日紅”的別名的花,我覺得有些惘悵起來了。

  能紅百日的花,比較起來總算是花中的長者了,但生着,生着,紅着紅着,……也終究有她的日限的,百日了,或者零一日罷;千夜,或千零一夜罷!

  然而,我並無任何的幻滅感。(這是我長大了起來的種種當然的知識,學問,修養與氣質的總和?)除了那些在暖牀上的,在懷抱裏的,無論生於原野,長於山林,立於路邊與園角的花,不拘有沒有香和色,不拘生長得久或暫,不失掉她的本性,不轉移她的根蒂,紅一剎那,生不知夕。(那又有什麼關係的呢?)

  她們根本是不會幻滅的——生命不幻滅,就是因爲永遠的清澈的本性的泉源在灌溉着她。

一九四二年八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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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繆崇羣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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