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嘴的賽娥

  賽娥出世的時候,那將一切陳舊的經驗都神聖化了的催產婆,把耳朵裏的痛苦的呻吟聲擱在一邊,冷靜地吩咐着:“尾審仔,來啦!……”

  同時,一條指頭指着那土竈旁邊的小鐵鏟,眼睛動了動,用一種特有的符號發着命令。

  尾審仔拿着小鐵鏟到屋子背後去了。回來的時候,賽娥那不幸的嬰孩帶着巨深的憂鬱怪聲地啼哭着。

  催產婆突然醜野地笑了。

  “菩薩保佑,這是個牛古兒呀!”

  賽娥的母親聽了,幾乎要跳將起來。伊用骯髒的指頭拚命地揉着那淚水溼着的眼睛。

  “我喜歡了!真的呵,我這一次決不會受騙了,尾審仔!……”

  接着是那催產婆的名字,還有其他(凡是伊所認識的人)的名字都給虔敬地、懇切地呼叫着。菩薩的名字倒給遺漏了。

  但是賽娥的母親不能不受騙。

  賽娥是一個女的,這半點也沒有變,和伊以前兩位姊姊一樣是女的。

  伊的母親把伊丟在村東的大路邊的灌木叢下,讓一個乞食的老太婆拾了去。

  賽娥慢慢兒長大了,而且出嫁。大概是做了人家的童養媳吧,但是誰也不知道伊的事。母親負着重重的苦痛,有機會的時候就打聽着。只有一點消息是一個小銅匠所帶來的。

  那小銅匠每天從梅冷城出發到鄉下來,到處擺設着小小的修理攤。他聳着那高高的肩甲骨,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拼命地賣氣力,一把銼子像七月的龍眼雞一樣,加略加略的叫着。那轉動着的石輪子在光線稍爲平淡的地方發射着點點火星。

  對於賽娥的母親的探問,他向來沒有回答什麼,反而時時的盤詰着,而賽娥的母親卻只管對他點頭稱是。賽娥的消息幾乎是從那小銅匠的盤詰中發出疑問,再從母親那邊得到回答,然後才一點一點地受到了證實的。

  有一天,賽娥拿着小木桶走出門口,恰好有一隊從甲場回來的保衛隊在巷子裏經過,有一個兵士擡着一條從屍體上割下來遊行示衆的大腿,伊清楚地瞧見着。

  伊嚇得跑了回來。有一個裝麥糟料的小鉢子放在門閾上,賽娥這下子變成了冒冒失失的樣子,把那小鉢子一腳絆倒了,麥糟料和碎瓷片一齊飛濺着。

  中午的時候,譚廣大伯伯從保衛隊部那邊回來了。有人告訴他關於賽娥的事。

  譚廣大伯伯把一頂保衛隊的軍帽子掛在壁釘上,然後,他卷着袖口叫賽娥來到面前,爽快地臭打了伊一頓,像在盆子裏洗手一樣。

  經過了這件事,賽娥再又在什麼地方瞧見了許多被殺的屍體。特別在市門口的石橋上,有一具屍體是給剖開了胸腔的,在橋頭的石柱上高貼着的佈告叱吒着說,什麼人從這裏經過,一定要用腳去踏一踏那屍體,賽娥也跟着用腳去踏過了。

  但是一個晚上,正在用晚飯的時候,賽娥的筷子在菜湯裏撈起了一片切得很薄的蘿蔔,心裏突然想起了有一次,伊在保衛隊部的門口經過,瞧見那檐角下懸掛着示衆的兩片血淋淋的耳朵,不行,喉嚨裏作怪了,哇的一聲把剛纔裝在肚皮裏的東西一齊嘔吐出來,噴在桌子上。

  賽娥的焦紅色的頭髮給揪住了,……

  這其間,小銅匠因爲住在隔鄰的關係,不時的聽見賽娥在沒命的哭喊着。

  那小銅匠是奇異的,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點壞處。他在巷子裏瞧見了賽娥。

  “是呵,賽娥,你說什麼人要打你,爲什麼?你一定多嘴,我頂怕小孩子多嘴,我要打多嘴的小孩子,不要多嘴呵,唉,我瞧見許多小孩子都是多嘴的,像木桂那樣有缺點的小孩子幾乎到處都是,他多嘴啦,他什麼都愛說,而且不尊重年紀,是嗎,賽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他只管獨自個喃喃的說着,彷彿在白天裏見鬼。

  賽娥停了哭,給小銅匠帶到一個食物攤上去吃了一點東西。但是伊簡直做了一回把自己出賣的勾當;小銅匠的慈藹的態度叫伊深深地感動了,對於那隨意加上的罪名決不會有所辨白。

  那小銅匠依照着自己所斷定的對賽娥的母親說了。

  賽娥的母親雖然聽到賽娥常常捱打,但是伊決不憐憫。因爲賽娥多嘴呵!

  賽娥終於從譚廣大伯伯的家裏給趕走了,逃回了母親的家裏。

  母親是決不憐憫這樣沒出息的孩子的。

  況且伊又躁急、又忙碌。伊必須和別的人們一齊去幹那許許多多的重要的事。晚上,村子裏的人們有一個重要的集會。賽娥沒有得到許可,偷偷地跟着母親走到會場裏去。

  在一張高高的臨時擺設的桌子上面,那第一個說話的人站起來了。

  “大家兄弟!”這聲音很低,輕輕地把全場的羣衆扼制着,“今天我們的村裏初到了一個值得注意的人,是來自梅冷的。現在要立即查出這個人,最好不要讓他混進我們的會場裏。”

  在無數騷動起來的人頭中有人高舉了一隻手。

  “同志,是賽娥!是賽娥!”

  這是賽娥的母親的聲音,伊硬着舌頭,像捉賊一樣帶着恐怖的痙攣在叫着。

  賽娥顫抖了。接着給抓了出來。

  母親像野獸一樣的暴亂地毆打伊。

  當伊給趕出會場去的時候,母親在背後怪聲地號哭着,因爲有着這樣的女孩子的母親應得羞辱。

  賽娥的受檢舉是出於另外的一種意義,但是伊本身就有壞處。伊多嘴。雖然這隻有伊的母親自己一個人知道——另一個人是小銅匠,小銅匠的腦子被賦予了特殊的感覺,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種壞處。

  “是呵,賽娥,你說什麼人要打你,爲什麼?……像木桂那樣有缺點的小孩子幾乎到處都是,他多嘴啦,他什麼都愛說,而且不尊重年紀,是嗎,賽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是呵,這是小銅匠自己造的謠!

  賽娥在田徑上走着,又悲哀、又惱怒。

  伊在草叢裏趕出了一隻小青蛙,立刻把它弄死,殘暴地切齒着,簡直要吃掉了它一樣。接着,有一羣拖着沉重的屁股的天鵝給惡狠狠地趕到池塘那邊去。

  賽娥一面發泄着心裏的憤恨,一面偷偷的哭着。

  在那高高的石橋上,伊瞧見了小銅匠。

  小銅匠從這個村子到那個村子的搬運着他的活動的小攤子,勞頓地喘息着。

  他歇了擔子,在一束葫蘆草的上面坐下來,那有着特殊功能的大拇指和食指像鐵鉗兒一樣鉗着自己的兩頰,兩頰給鉗得深深的凹陷着。

  他對着賽娥招手,使喚伊幫着拔去了褲上的草蝦。

  賽娥跪在小銅匠的腳邊拔草蝦。小銅匠的眼睛對着遠遠的淺藍色的山張望着,冷靜,悠然,不被騷擾。小銅匠的灰黃色的難看的面孔引起賽娥一種有益於自己思索的感動。

  一會兒,小銅匠搬運着小攤子走了。突然又停了下來,對着賽娥招手。

  當賽娥走來的時候,他的嘴裏嚼着一條長長的紅腳草似乎有助於他的思索什麼的。但是他決定了。他把賽娥帶到梭飛巖婦女部那邊去。

  “這個女孩子是有缺點的,伊多嘴,但是你們好好的加以教練吧!”

  小銅匠說着,又搬運着小攤子到別處去。

  賽娥馴服,靜默,沒有反駁。直到伊幹起了一件差事。

  冬天,賽娥在一個村子裏見了總書記林江。

  伊稍微的曲着背脊,嘴裏呼着白色的氣體,間或望着窗外的渺無邊際的雪,靜默地聽着林江的吩咐。而林江這時正被一種不能滲透的迷惑所苦惱,他鬆弛下來,嘴裏說着的話好比一張紙,上面寫着的字一遇到錯誤就立即加以修改,甚至一手把它撕碎,間或又短短地嘆息着,把嘴裏的白色氣體噴在賽娥的臉上。賽娥更加靜默了。伊凝視着林江的一點也不矜持、不矯裝的奇異的長臉孔,像一隻在馬的面前靜心地考察着而忘記了啄食的雞一樣。

  賽娥出發了。伊的任務,要通過梅冷和海隆的交界處的敵軍的哨線,到達龍津河的岸畔,去打聽當地的×軍怎樣和從別方面運來的軍火的輸送者取得聯絡的事。

  雪下得更大了,天空和地皮像戲子一樣塗着奸狡的大白麪。賽娥走得很慢,伊的黑灰色的影子幾乎總是和那小村莊保持着固定的距離。不過一霎眼的工夫,賽娥的影子在雪的地平線上遠下去了,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在雪地裏蠕蠕地作着最困苦的移動,像一隻誤入了溼地的螞蟻一樣。下午,賽娥到達了另外的一個神祕的村子。梭飛巖的工作人員的活動,和從梅冷方面開出的保衛隊的巡邏,這兩種不同的勢力的混合,像拙劣的油漆匠所愛用的由淺入深,或者由深出淺,那麼又平淡又卑俗的彩色一樣,不鮮明,糊塗而且混蛋……這樣的一個村子。但是從梅冷到海隆,或者從海隆到梅冷的各式各樣的通訊員們卻把她當作誰都有份的婊子一樣,深深地寵愛着,珍貴着,而那婊子,伊利用伊的特有的色彩,把那一個對手好好地打發走了之後,隨即接上了這一個性質完全相反的對手,依然是那麼溫暖,那麼熱熾;對於戰鬥,伊是一塊蓬鬆的棉花,這棉花的功能,要使從天空裏掉下來的炸彈也得到不炸裂的保證。

  賽娥現在受着一位神經質的老太婆所招待。這老太婆正患着嚴重的失眠症。伊用水煙筒吃煙,教賽娥喝酒,又恬靜地,柔和地,用着對每一個“過往人”都普遍地使用的——然而並不如母性的潔淨的情分,對賽娥的家境,賽娥的一切都加以詢問。而當這詢問還沒有得到回答的時候,伊就已經滿足了,點點頭,噴去了水煙筒上的火末,這當兒,伊的眼睛還有一點青春的火,是那麼的微弱,像一支火柴的硝藥的炸裂一樣,飄忽地閃一閃就失去了,於是學像悲觀者的消沉的嘆息,轉變了語氣,對賽娥作着更深刻的詢問。

  伊燒了一點茶給賽娥吃,又分給了賽娥兩塊麻餅。賽娥正式地受了愛撫,顯得特別的美麗而且高大。伊說着一個少年戰士如何倔強地戰死的故事,怎樣他的槍壞了,從什麼人的手上奪來的槍,配着又從什麼人的手上奪來的不合度數的子彈,怎樣在同一個時候裏不知發生了多少故障,……

  “槍壞了,就該退下來纔對,要把那壞的槍修整一下,但是他不退,”伊的眼睛明亮地閃耀着,駕御着伊的故事從一個高點駛進那悲慘的深谷裏去,“他拿着一塊石頭,敲着槍桿上的螺絲釘,而他蹲着的那地方,正是敵人集中着火力衝鋒的最要緊的第一線,有三個敵人同時扣着槍上的扳機對他瞄準,這卻是他所不知道的……”

  賽娥的聲音有時很高,遇到窗外有什麼人走過的時候就吐一下舌頭,卻不在意,接着飛快地把身子旋了好幾轉,像跳舞一樣。

  現在,那老太婆送賽娥出去了。

  賽娥離開那溫暖的村子,繼續滾入那雪堆裏去。

  但是在賽娥的對面,有一隊保衛隊正沿着賽娥所走的路,對賽娥這邊開來。老太婆要隔着那麼遠的地方叫伊,對伊重新地加以吩咐,好幾個手勢都預備好了,但是賽娥大膽得很,伊絕不迴轉頭來望一望。保衛隊和賽娥迎面相碰了,他們抓住了伊,檢查伊的頭髮和口袋。最後是什麼也沒有的走了,臨走的時候卻又把賽娥一腳踢倒。賽娥滾進那路邊的乾涸了的泥溝裏去。

  老太婆站立在一片石灰町邊旁的竹林子下,眼看着賽娥從一個患難中跳過了第二個患難,那將各個手勢都預備好的手沒有動過一動,卻痙攣地交絆在背後,嘴裏喃喃的說着:“喂,賽娥,你怎麼不爬起來呀!他們走得很遠了,他們之中沒有一個知道你是替×軍帶消息的,因爲你是一個誰都不注意的小孩子呢!……”

  但是,那老太婆的失眠症太嚴重了,伊的背後有兩個保衛隊在站着,他們是剛剛從村子的背後繞過了來的,從伊的嘴裏,他們把賽娥識破了。

  賽娥,伊就是這樣的被抓在保衛隊的手上的,而伊在最後的一刻就表明了:伊堅決地閉着嘴,直到被處決之後,還不會毀掉了伊身上所攜帶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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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丘東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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