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发来微信,说奶奶脑梗又犯了,刚被送到医院。
奶奶不是第一次犯脑梗了,第一次是在新疆长达三个月的封禁期里,刺鼻的消毒水将她与子女的距离从小区与小区间相隔的一条马路变成两板封死的栅栏。彼时她已经八十来岁,因为一场疾病成了小区里的“空巢老人”。
高龄的她其实身体状况一直很好,能自如地下楼锻炼,做饭,洗衣服,但是那副经历过了大家族,夺地主,文革,逃亡,丧夫的身躯,最终还是病倒在了无人问津的,那封死的一百天内。
特殊时期,伯母联系了一些时日才给她安排上了床位,虽说过了最佳时期,但还是在逐渐往好的方面走。
我从小就随父母来广东生活,回南天,台风,早茶,一个不落,却唯独不会说粤语,吐不出这个被南方水汽浸软了的方言,父亲说,不会说粤语,就相当于融不进这个地方。他说得对,我不属于广东,但是我也不属于素未谋面的西北故乡,新疆。血缘是链接我与它的唯一绳索,却也摇摇欲坠快要断裂。从小到大我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有在新年时和亲戚热热闹闹过过年,也没有在清明时给已故的亲人扫过墓,早逝的爷爷的魂念只能被父亲装在手提式的祭祀烧纸桶里。这样的成长环境,让远方的故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听着有些熟悉的地名,而奶奶,是这条血缘链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环。
小时候,奶奶从新疆跑来广东照顾我,一连好多年。于是,我对西北家乡的幻想,慢慢地幻化成了她。她倒下的时候,我心里的故乡也坍塌了。
疫情解封后,为了更好的治疗,表姐把她接来了广东,她说,脑梗严重的那段时间,突然什么都忘记了,认不得一手带大的表姐,认不得自己的子女,怕也认不得我了。她说死亡没什么,但是她不想忘记。忘记小时候瞒着爸妈给我买虾条,忘记推着我去树底下乘凉,忘记背着我去给烫伤的腿涂药,然后在路上给我买一个肉松包。医生说脑梗会大幅度的减退记忆,家里人要多多关照才行。我问朋友,如果生命失去了记忆还有什么意义,朋友说她不知道,但是可能只要活着,就会有留恋的东西吧。我看着她皱缩干瘪的皮肤,水分随着时间一起流走,前些年还色深的头发,现在已经几乎花白,如果有一天真的失去记忆,她会留恋什么呢。
她说,我要回去。父亲说她分不清什么是好的,她说,我要回去。要回到大片大片的荒漠土,冰冻的河面,干枯的树丫。周国平说人生就是加减法,加法代表着活着时的积累,减法代表着死亡时的归空,一增一减间,全抵消了。但是他没说这个算数里的等于号代表着什么,我想,那正代表着故乡的田地,上下的田沿恰巧对应的方方正正。或许只有在故里,人生方能真正的归零。我看着她的眼睛,看见了我坍塌了的故乡正在被重新勾勒。
临上学前,我去看她,她偷偷地把她所有的零钱都塞给了我,我不要,她强硬地合上我的手,再不济,就要开始张嘴凶我。我摸着对折的零钱,摸到了她年迈的皱纹,摸到了汩汩流淌着的血液,润湿了宏伟的天山。
父亲终于发来消息,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广东最近太热,叫她电解质紊乱了。我说那就好,那就好。我静下心来,听见血液在我脉搏里流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