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

  继考研无果之后,现实撞碎幻想。你卸下了全身重任,在纷扰的城市中找到了这个小镇,找了份安稳的文员工作,并在老旧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准备在这里休整几年。你不喜欢一个人,特地租了一个二人间,向外发起合租公告,没过几天,就有一个女孩儿联系了你。

  开门的时候,她坐在天蓝的巨大行李箱上,嘴里嚼着泡泡糖,舌头顶出来,努力地吹起一个小小的粉红泡泡。你噗呲一声笑出来,她也跟着你哈哈大笑,身子摇摇晃晃,差点从行李箱上摔下来。

  初夏,她穿着单薄的长袖,加上推箱子,你甚至能听见她汗珠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你抬手开窗子,余光撇见略带她窘迫的笑容。她说她叫白云,你不信,她翻出来身份证,放到你手里,你讪笑,还真有人叫这名字。她跟你年纪一般大,觉得小镇好玩,就来了。

  白云在人群中绝对属于扎眼的一类,她很瘦,肥大短裤下生出两根细条条的白萝卜芯,头上顶着乱糟糟的艳红色短发,像一只灵巧的水母在房子里游来游去。

  选在这个小区,除了租价便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小区很安静。过去的十多年,你听够了尖叫与争吵,它们在你的脑子里逐渐长成一个肿瘤,你被绑在紧绷的血管之上,连通到砰砰作响的心脏。现在终于清净了,像一场梦。

  白云的性格和她的头发一样,利索及热烈,她没有正式工作,什么都干,饭店服务员,酒馆驻唱,影院售票员...她说她不想要被任何东西禁锢。晚上没活儿的时候就骑着二手电动车在小镇瞎跑,她说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仿佛所有的路灯都只为她而亮,月光也只为她指路。脚一蹬地,踩下的便是整个世界。慢慢的,她在你心目中的形象真的变成了一个漂亮的红色水母,游荡在小镇的各个角落。相比起来,你的生活规矩的多,按时上下班,做饭,准备第二天的工作。很多时候,你们只在夜里相见。

  那段日子里,有个男同事老找你,他叫刘杰,土生土长的小镇人,大你三四岁的样子。起初跟你搭话,后面天天嘘寒问暖,给你带早餐,次数多了你不好拒绝,只好也送他一些小礼品。来来回回之间,也就熟了。同事都调笑你,人家刘杰追你呢,你什么想法?你不做声,只是笑笑,你对他的感觉像风,吹来时触动,风过时淡漠。

  你总是在夜晚做着重复的梦。雨声,雷声,刀落地的碰撞声,哗啦啦的流水声,抵挡不住的咒骂声,嗓子里挤出的哭叫声,急促的呼吸声。

  睁开眼睛,被子的悉索声。

  你翻身,陷进柔软的被褥之中,手机屏幕亮着,消息提醒栏处的小红点总是刘杰。

  刘杰对你的攻势愈加猛烈,那天下班,他捧着一束花向你走过来,在同事的注视下把花塞进了你手里。做我女朋友吧。四周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你一时站立难安,此刻脑子里名为声音的肿瘤又开始跳动。内心告诉你,或许你需要这样一段关系。你浑浑噩噩地答应了他,跑出了人群。直到回家,你的脑子里都是一团浆糊。关门,落锁,红色水母转过头看着你手里这捧花。

  谈恋爱了?

  嗯。

  好事呀,走,今晚上出去吃,我请了。

  白云找了家烧烤店,点了几盘烧烤和啤酒。吃了一会儿后,白云问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你喝了口酒,也没有吧,我觉得我还是需要这份感情的。

  白云,你怎么不谈呢?

  我不懂爱,但我想爱是痛苦的,它的羁绊太大,我不愿意为它停滞。

  那你呢,你爱他吗?

  你把碗里肉段戳出几个孔。他对我挺好的。

  那你爱他吗?

  应该会吧。

  吃完饭,你们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少量酒精让你的大脑无比活跃,你开始想白云不懂的爱到底是什么。在你短暂的前半生,“爱”好像总是围绕在你的身边。小时候他们吵架,父亲拿刀,母亲撞墙。可即便这样,盼望了的无数次离婚,还是在母亲“因为爱你”的说辞中消散了,少年时,母亲把家里的大门紧锁,压碎肉体,泯灭精神。你问她为什么,她说外面都要害你,这么做是因为爱你。灵魂是刚烧制好的漂亮瓷器,转眼就被她轻飘飘的话语震碎,你拿起碎片剜自己的手,安慰自己这就是爱。毕业后,家里断了你的经济来源,强迫你回家复习考研,你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年纪,拼尽全力挤进门的间隙,只为了让时间再次流动。只是为了爱你。那这个家庭一切的臆想,愤怒,争吵,也是因为爱你吗。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做噩梦,干涸的鱼,反光的刀,无尽的白。

  这就是爱吗,如果这就是爱,如果这就是爱。可爱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你开始犯晕,你现在只想睡觉。

  夜晚下起了暴雨,你在道不明的梦中被雨声吵醒,再也睡不着了,推开房门,顺着暴虐的雨声,看到白云攀在阳台的护栏上抽烟,你走近,才发现她红色的头发湿了水,乖顺地帖着头皮。方正的墙壁将她框定,像一幅湿了的油画。她听见你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于是那湿淋淋的手臂完整地展现在了你的眼前。几道深浅划痕,被雨浸湿,其中透出的点点血光,更显着这幅肉体的生动。你心中了然,你知道她一直在吃药。白云看着你,把烟掐了。两座赤身裸体的泥人塑像,身上布满斜飘进来的雨。

  借根烟吧。你说。

  好。

  一根烟燃尽,你们再也没有说话。

  刘杰对你不错,有空就送你回家,礼物和关心也没少,大家都说他很爱你,可他们越这么说,你就越愧疚,你竭尽全力地回报他,亏欠是最不好的东西。

  国庆放假的时候,刘杰说一起吃顿饭吧,你同意了。他带你去了西餐厅,那里没什么人,安静的像坟墓一样,这让你想起了父母的婚姻。这顿饭在难嚼的牛排和毫无特点的小提琴曲中缓慢地走向麻木。无目的的聊天中,他突然提到了结婚,你一惊,一小块未经咀嚼的牛排从喉管滑下,噎的你连喝了两大杯水,以逼出生理眼泪的结尾结束了这个话题。餐厅离住所不远,吃完饭,他坚持要开车送你回家,坐进车里,刚要系安全带,他突然在你耳旁说,快看,烟花。趁你转头去望的功夫,他不动声色地揽住你的肩膀,嘴巴渐渐凑近你的嘴唇,你在惊颚中感受到他的另一只手正在摩挲你的脊背。砰,一朵烟花炸开来。你回过神来,大脑一片空白,神经反射般地推开他,他的脸在你面前不断地放大,陌生的五官汇成导管,伸进喉咙里翻涌起嚼碎的牛肉和发涩的柠檬水。你强忍这种冲动,急忙开门下车,脚一落地,就逃也似的往家的方向跑。晚上很热闹,街上熙熙攘攘,叫卖与嬉笑都不绝耳,于是把自己装进真空袋,只听的见掠过的风。

  猛地推开门,白云一激灵,回过头看着你,你冲上去抱住她,把脸埋进她因漂染而干枯的头发里,让廉价洗发水的香味一阵一阵地往你鼻子里窜。白云僵硬的躯体逐渐柔软下来,拍拍你突起的肩胛骨,怎么了。你鼻子一酸,居然有点想哭。我错了,我不应该接受我不能承受的东西。白云没有接话,默然地拍了拍你。

  那天夜里,你们躺在一起聊天。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

  我十八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改名字,我要把我身上所有与他们相关的都砍掉,我讨厌他们带给我的一切控制,暴力,与逼迫。你没有追问下去“他们”是谁,你听懂了。

  白云顿了顿,又快乐地接到,小时候,我的梦想就是变成天上的云,现在也算实现了。

  在那里,你害怕吗?

  害怕。

  无时无刻吗?

  差不多。其实说恐惧更恰当一点。

  我们会一直背负着这种恐惧吗。

  所以我离开了。我花了好大勇气逆反他们,跑了出来,我害怕和一切东西扯上羁绊与感情,它们会绊住我。我也不相信永恒的情感。于是我不停地离开一个又一个的城市。

  你真的很像一朵云。

  我没有云自由,但是我会努力变成一朵云,我要用我的全部甚至是生命把我之前的缺失的自由全部都赎回来。我讨厌一切固定的东西,我知道这很病态,但是这种病态让我快乐很多。

  白云,你真厉害,我也想像你一样,可是我老是感到愧疚,陷入自责,认为这些东西其实不值一提,至少我长大了,至少他们说他们爱我。

  老旧的立式空调在突然安静的房间里丝丝地抽着气。白云转过身来面向你,握住你的手。

  永远不要自责。我们没错。睡觉吧。

  第二天你就跟刘杰提了分手,对他,你怀抱着一种奇特的感情,你厌恶他对你的肢体接触,但更多的是愧疚,你一直在寻找机会补偿他。你问白云,那只是一个吻罢了,如果你昨天没有躲,是不是也算一种补偿。白云送了你个白眼,她说,少来了,你以为你在拍电影啊,你是余虹?

  你撇撇嘴,不不不,我是牡丹,我现在就想一头扎进河里,还没有马达陪的那种。

  屁嘞,摩托车和酒你都没有。

  在这之后,你和白云的关系逐渐升温。那段时间,白云晚上要去做服务员,有时候来不及吃饭,你就把饭打包好,送到店里去。白云有时候下班早,就会带着你骑着电动车在周边乱逛。小镇的夜晚很静谧,月光轻柔地撒下来时,连夏夜的风都是小心翼翼的。你们骑过坑洼的泥土路,骑过湖畔旁的草坪,骑过河流上的板桥,它们埋藏在昏暗的灯光下,像轻柔的水幔缠上你的身体,你侧身坐在电动车的后座,头靠在白云的脊背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而脑子里名为声音的肿瘤在那个时刻,正在渐渐萎去。

  很小很小的时候,你也是这样靠在母亲背上,在家乡的道路上飞驰。这是你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静谧时刻,只是它们都太遥远了,你甚至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某种脑中的幻想。这十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悲喜无常中度过,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但你好像永远逃不出那个四方的小房子,自责与愧疚是疯长的水草,让你永远都离不开渴饮与窒息的水源。来到小镇,是你做过的最勇敢的决定,可是决定的背后是你层层的不安与自责,它们堆起了你的文员工作,限住你的脚步,让你还是每天过着始终如一的日子。

  白云!怎么样才可以真正的自由呢?你大喊,声音把空气划破。

  我不知道!让时间告诉你吧!或许有一天,我们能割舍一切!红色水母迎着风大喊。

  那天吃饭时,白云突然说,我快要走了,去下一个城市。你知道的,我讨厌固定的东西。你漫不经心地夹了根菜,一种莫名愤怨攀到心头,你突然很想挑她的刺。那你的那些药呢?你可以割舍掉药吗?你还不是依靠着它?你根本就不能真正地掌控自己!

  白云撸起袖子,你说的对,我最恨的就是我要靠它来维持生活,但是我想完整地活着,你懂吗?完完整整的,有尊严与情感的活着。

  你咽下那口菜,有点咸,盐放多了。

  白云走的前一天请你吃了顿饭,还是那家烧烤店,只是啤酒多要了一扎,回去的时候,你们都有点醉了,你们一路东扯西扯,时不时地大笑,摇摇晃晃着上了楼。你按开玄关处昏黄的灯,看到堆的到处都是的行李,突然不作声了。你太晕了,干脆直接把头抵在白云的肩窝处,让红色水母的碎发刺在你的脸上。白云撑起你的头,强行和你对视,快去洗漱吧。你的目光落在她上下翕动的嘴唇上,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真的要走呀?白云点点头。你闭上眼,借着灯光与酒劲抬起头,可以给我留一个吻吗。秒针滴答滴答地走,你羞愧的酒都醒了大半,扶在她肩上的手也紧了几分。你缓缓睁开眼,透过白云湿涟涟的眸子,你看见月光正大片大片地洒进客厅,倒影里,是阳台外的树枝被暗色调的凉风吹的晃晃荡荡。你颤抖着手,轻轻扶住她的脸,用拇指刮过她泛乌的下眼睑,好,睡觉吧,白云。

  醒来的时候,白云已经走了,你又回到了那个上午,等待着给联系你的那女孩儿开门。床头柜上放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去吧,去追一朵云吧。你笑起来,下床打开窗户,燥热的风呼了你一脸。这个闷热的夏天就快要结束了。

  写下“辞职信”三个字的时候,你想,是时候去追一朵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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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豆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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