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出路


  午夜的都市的馬路上,大商店的煤氣燈和街燈照得亮如白晝,行人和車輛都逐漸稀少了,拉着胡弦賣唱的歌女們也撐着倦眼從酒樓茶室裏走了出來,她們的淒冷的絃聲,在歸途上還很迂慢無力地拖長着。

  這時馬路上突然斷續地來了不少的人力車,成一行列,車鈴聲叮噹不絕。接着,還有很多慢慢跑來的行人,他們都是從W校散出來的觀衆,沿着P馬路回家去的。今晚上W校的男女生表演得真動人,惹得觀衆們歸途上還戀戀不捨地盡在追憶着。

  雖然是路旁的街樹都有些枯零的八月杪天氣,但位置在南中國的A市,有時還會覺得點兒悶熱的。在這列人力車中的一輛車上,豔裝的若蓮把小口張大着吸了幾口子夜所特有的幽涼的空氣,又把倦眼向前後的行人望了一望。白亮的燈光把她那過度興奮的腦根重新激盪了起來,她已沉醉地憧憬在紛亂的幻影裏……

  身子忽然往下一沉,把她嚇得清醒了過來,車子已經停在自己的門口了。

  燃着小燈的幼婢把兩扇門開了,她牽着弟弟踏入去。家裏又靜寂又黑暗得就像一座墟墓。

  “奶奶呢?睡了麼?”

  “她擔心着姑娘你呢!怕還睡不着吧!”

  她幽魂般輕輕踏上樓來!把房裏的電燈扭亮了。

  “蓮兒!啊,來了就好!娘擔心得很呀!快叫絳桃把燉着的蓮子粥給你吃,吃了快點睡覺去吧!……會辛苦嗎?戲做得好看嗎?”……大奶奶在牀上叮囑她。這是第一次的久別,她和女兒從來就不曾離別過三個鐘頭以上的。

  “啊!一點都不覺得辛苦,戲是好看的。”

  端起粥來,若蓮只吃了兩口就放下了。她像有點餓,但是又不想吃,等弟弟吃完了出去,就把房門關上了。她和衣倒在牀上呆望着電燈,走馬般的憧憬又在腦裏騰躍着,她把早間的經過一幕幕回憶了起來。

  ——“這位是鄭若蓮姑娘,我的學生。這位是許慕鷗,我的甥女。……哈哈!”吳先生和一個比她大一點的女學生說了後,又替她介紹。

  剪了發,蓬蓬的短髮在鏡前飛舞,男性化的沒有一點粉痕香氣的圓臉上,配着氣概爽人的長眉大眼;身上是不加修飾的純樸的學生制服……這便是A市的嗜好文學而負有高蹈派的女學生的雅號的許慕鷗女士了。

  “久仰,久仰”,一種崇高的精神把若蓮壓住了!雖然相對站着,但自己像渺小得夠不上她腳下的一粒細砂。自己豔麗的服裝和閃爍的飾物就像給塗上了污泥般污濁黯晦……她僅僅說出這“久仰”兩字之後,便不知所措地低着頭兒。

  因爲快要開幕了,許女士向她點了頭就匆匆地跑去了。

  ——自己真像她鞋底的泥砂啊!自己不知要怎樣稱呼她,更不知要如何向她道出傾慕之忱?……

  第一齣的白話劇叫《奮鬥》,劇情是一箇舊式的女子努力奮鬥,找求自由自立,擺脫了社會的制裁和男性的歧視。因爲A市——雖然文化和物質文明都稍稍發達的A市還有許多許多不覺悟的躲在家裏的小姐們和少奶奶們,所以W中學的女生表演這劇的用意是在箴規她們,是在提倡女權。

  當許女士扮了劇中的女主人翁,激昂慷慨地發揮着提倡女權,解放女子的言論時,座中最受感動,句句入耳的怕只有她一人了。略有聰明的若蓮在這時覺悟到自身的一切了——在這時種下了改換一生命運的種子了。

  接着是男生表演的一出愛情劇《爲了愛》。纏綿的表情和熱烈的擁抱,把若蓮的興奮着的心頭激盪得厲害地跳着,同時也有點醉迷迷的,在早熟的青春期的她,有些領略“愛情”這兩個字了。

  婉曼的琴聲,悠揚的歌聲,也使她沉醉。

  ——那些白衣黑裙,半跳半跑,言動伶俐的女學生多麼自由活潑;那些肌肉發達,英氣勃勃的男學生多麼勇偉可愛;自己所晤到的族兄弟叔侄們都是萎萎靡靡的,真不像樣……他們——男女生們不客氣地談笑着,尤其……

  “呀!”她想到這裏,心頭跳動得像給什麼東西悶住般,不自覺地呼了一口氣。

  今晚上的若蓮,神經太受激刺了!她卸了裝再躺下去時,無論怎樣寧靜都睡不着了!


  在南中國最南的K省,有一個通商口岸A市,從A市到C城有一條鐵路。從這鐵路向東遠望,一帶連綿不絕的青山和它——鐵路——形成平行線般起伏着,山麓是點綴了疏疏落落的幾十個小村。

  附近H車站的這些村落中,要算鄭富翁——五六十年前冒險跑到南洋去發了大財回來的鄭和爺——是S村的大富戶了。他自六十多歲回來祖國,過他不滿十年的舒適生活之後,便撒手歸西了。留下的是很多很多的金錢和一切窮人們所沒有的東西給他的七個兒子和死了丈夫而年青的長媳婦。

  “雖然你們還有的在南洋未回來見我,但最可恨的是你們的長兄先我而死呀!大嫂,她青年守寡,很淒冷的。你們要多照顧她!就把我私己的現金份中撥二萬塊給她,給她看着開心吧!唉……”和爺看了看站滿牀前的兒媳,在做最後的叮囑。

  這時最傷心不過的,是年紀只有廿七八歲,嫁過來做填房還不滿三週年便死了丈夫,只有個遺腹的生下來纔有歲餘的女兒和沒有翁姑的大奶奶了!她像哭她的丈夫般悲痛着。

  妯娌伯叔們都把冷眼瞧着她,有的還說:“大奶奶真要哭夠些,阿爹就只疼你一個!……二萬塊錢難道比有了三妻四妾的丈夫還不及嗎?……”其實全無感情還有悍妾,每年多病,每天躲在鴉片煙炕上的丈夫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不過沒有丈夫的苦況,又非意想所可料到的!

  “大嫂,目前爹爹的喪事要用很多的錢,這三幾千塊錢先給你收着,等往後生意上多賺了錢時,就如數撥還你的。”比她大了十幾歲的叔叔冷冷地把五千塊錢的存摺交給她後就跑出去了,也不等她的回答。

  兩行清淚在她的眼中滴到抱在懷裏的女兒頭上去,她想:阿翁私己存下的二十多萬塊錢現金,完全是他們兄弟的囊中物了,還要挖苦我這筆的存金!昨天父親的遺言便在今天違悖了!以後,以後……怎麼靠他們過日子呢?自己丈夫份下的生意賺來的錢,鏡花水月般只好看着不能拿到!孤兒寡婦是任人魚肉了!……

  牙牙學語的女兒,睜着巨大的黑眼珠看她的母親,“娘!娘!”不斷地叫着。

  “啊啊!蓮兒!你長大了才曉得你孃的苦況哩!……不知你往後的命運又是怎樣?像你娘……!”清淚又繼續地滴在若蓮的稀薄的頭髮上!

  “你假如是個男兒,我便有吐氣的一日了!唉!……”她傷心時就這樣地向着無知的女兒告訴。

  她丈夫的先妻還買了個兒子,名叫國忠。她給娶過來做繼母時,他已經十三歲了。染了富家子的惡習的國忠,自父親死後就像脫了枝的敗葉,再也不願入學了。終日是弄舟、飼鳥,漸趨下流,近來他竟連鴉片煙也抽上了。麻雀牌也打得老練了,有時還跟了些年少的族叔們到A市的酒樓買醉去!

  自然,年輕而成天躲在房裏的繼母是沒有權威可干涉他的。有時他入到房裏來叫聲短促的“娘”時,是因爲他在叔叔處拿來的錢不夠用,而來向她勒索的。

  “不給我也隨你的便!不過鄭姓的錢,半個也不能給入到他人袋裏的!告訴你,你們母女是半文沒份的!我大了時,家產不都是我手裏的東西嗎?”在繼母箱子裏拿不出錢來的國忠,總恨恨地向着滿含清淚的她示威!

  眼看着妯娌們的鑽首飾和時髦的華服,而自己每月只有少數的說是生意上的利息的金錢,在出身是小家女的她,卻也不捨得給這個強橫無賴,不是親生的兒子揮霍。

  原來她是離S村數十里遠的T城人;她的婚姻是她那當了一生的店員而不曾有過很多量的燦燦的黃金的父親所主宰的。

  “丈夫年紀大了這麼多,而且還有了兩三個妾侍和兒子;這樣的填房是不容易做的。你就把女兒許給他嗎?”父親回來報告她的婚事已經訂定了時,痛惜女兒的母親哭着要取消婚約!

  “我們辛苦了一世都看不見這樣黃澄澄的金子,讓女兒去享享福還不好麼?……他們朱門富戶,不是爲了女兒的人物漂亮,要和我們攀親麼?”貪怯的父親受了妻子的怨謗雖然不好過,但回頭望那裝在玻匣裏的耀眼的定婚禮物,心花又在怒放,代女兒幻想着許多未來的幸福!

  “我們母女,不,就只蓮兒是鄭家的親骨肉,卻不能得到絲毫的資產嗎?要你這不知姓什麼的外人才有份嗎?……”她只有對着國忠的背影垂淚。實際上是真的如此的,這S村一帶的風俗制度是駭異不過的,沒有兒子的遺產是要給買來的螟蛉子所有,自己的女兒雖然是親生的也不敢希冀瓜分其萬分之一!

  “恨只恨你怎不會變成男兒!……”若蓮的“娘!娘!”的嬌小的聲音,有時也掩不了她母親那受重創的心兒……


  一九二三年的春天,若蓮迎着她十六歲的少女成熟期了。生長在寒村的深閨裏,每年只在村中演社戲的時候出來一次便給人們加上了美人的稱號的她,生理和心理都跟着青春期發育起來。黑而大的些微嫌着突出的眼珠,濃而長的睫毛,聳直的鼻子,細小的口,還配着婀娜的身材。她自己有時也對鏡自負,尤其是聽了人家讚美她的時候。只是因爲受了多病的父親的遺傳,肌膚就有點嫌太過黃瘦了。可是弱不勝衣的小姐態度,正是我們國人心眼中的美人兒呢。

  不消說,她過去十五載的童年是在母親的嬌養中生長着的。淒冷的環境和自胎兒就受了母性的憂鬱的遺傳的她,先天后天都貽她以多愁善病的性質!

  十歲那年,因爲一病數日的緣故,把若蓮看成自己生命般的大奶奶便不肯給她再入塾讀書了。但是聰明的若蓮現在卻會寫一手端正的字,也喜歡把小說裏看不懂的字句抄出來,叫弟弟國賢去問學校裏的教員。

  說到她的弟弟呢,是在她五歲那年,大奶奶從一個落難的丐婦處買來做兒子的,買來和國忠平均遺產的。現在他已經也有十歲的年紀了,在村裏的國民學校讀書,讀了三個年頭還上二年級。

  近十幾年來,這濱海的小小的A市真變得天翻地覆了!開闢了幾條馬路,建築了幾座巍峨宏麗的洋房,跟着大商店、大公司也風起雲涌,日盛一日。物質的文明,由幾隻汽船漸漸從海路運載來了。

  影響所及,這些物質發達的傳說,是由那條鐵路運載到C城——經傍山臨水的S村來。

  曾經去過在南中國人眼中認爲仙都的南洋羣島的叔嬸們,他們雖然站不住在這個寒村的,一回到祖國來時都跑到略具文明都市的規模的A城住去。

  他們幾兄弟都在南洋經營商業,其實是在那裏享福罷了。留着在家裏守幾座龐大的空房子的,就是死了丈夫沒人提想的大奶奶和一兒一女。

  國忠自娶了妻子之後更不把母親放在眼裏了。他仗着經理商業的美名——他們在有些做着南洋生意的分行在A市,終是在A市狂嫖豪賭,聽說已經納了個妓女做姨太了,卻放着悍潑的妻子終日和婆婆鬧意氣!年紀已經算老了的大奶奶,便很想遷居來A市,一方可以監督監督行裏的財產,他方亦想脫離這十餘年來黑暗的牢獄!幸而今年三叔們因要和他的兒子國貞完姻,從南洋回來,大奶奶便跟他來A市居住了。

  來了A市的隔年,大概是受了點潮流的激盪和女兒的多番請求吧,大奶奶終於聘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吳女士,來家裏教若蓮讀書和刺繡。

  “我的甥女——我姊姊的女兒在W中學校裏唸書,她們明晚要演白話劇和歌舞來慶祝學校的五週年紀念。大奶奶!你們可曾看過新劇?明晚和若蓮一同看看去吧!我來這裏邀你們同去。”吳先生拿了三張入場券出來。

  “我們總是不敢到大門口去的,真羞——敢到學校裏去嗎?多謝了!”囚慣了深閨的大奶奶來A市雖近一年,連半步不曾到外面逛去。

  “怕什麼?看看開眼界是好的。真有趣!女學生演的新劇。我的甥女是裏面的主角哩!”

  “娘!和吳先生同去還怕麼?……”聽完了女學生做戲,把若蓮的好奇心鼓動了。

  “那麼,你和弟弟跟吳先生去吧,我卻不想看。”

  “先生!你的甥女叫什麼名字?讀什麼書呢?”若蓮頂喜歡的和羨慕的,就是市上那些舉動活潑,風度新鮮的女學生。她想,能和她們做朋友就算好了。

  “她麼?她叫許慕鷗,是個很聰明的女學生。不是我誇口,A市的女生就只有她的才學最好。她和男生們一同讀書,他們的第一名都給她奪去的。她愛好文學,報紙上時時都有她的文字。”

  “令甥女幾多歲了?還和男生一同讀書麼?”大奶奶露着驚異的眼光!

  “近幾年來,A市各中學都開女班了。男學校招收女生哩!這叫作男女同學。”吳先生向她解釋。

  “也有人送女兒去那裏讀書麼?”

  “怎麼沒有?現在的新女子還怕男人麼?”吳先生雖上了年紀,但淺薄的婦女解放論她卻非常贊同。

  “娘!你看人家的女兒多麼自由,我怎麼連純粹的女學校都不給我讀書去呢?”

  “啊喲!你哪比得上人家,快不要這樣說了,在家裏讀不還是一樣麼?”大奶奶有時就嫌吳先生好把這樣的話說給女兒聽,把女兒聽壞了!聘請吳先生來家裏教書已給三叔們說了許多閒話了,給女兒入學校去還了得嗎?自己的本意也是不贊同的。


  秋盡冬來了,北風一天比一天颳得厲害了!一到晚上,雖然鬧熱的馬路還是路燈燦爛,車馬游龍,但除了暖裘大氅,深躲在汽車裏或高樓大廈裏的富者之外,一種蕭條的凜冽卻充滿人間了!

  若蓮近來漸漸感到寂居樓上,對着喃喃唸佛的母親的家庭,有不少的苦悶了!

  每晚上擁被對着燈光,聽聽外面在寒風裏悽顫的賣雜食的叫賣聲和悠然不絕的車鈴聲,時時莫名的鬱悶便籠縈在她心上。那晚上劇場中的一切印象,便是她無聊賴時的追憶材料了!

  近來許女士到她家裏兩次了,她把許多雜誌類的書籍借給她,也和她談講許多她所未曾聽過的言論。

  時髦活潑的女學生的夢,她時時在做着,解放自己,謀自己自由的幻想也常常演着。她開始懷疑舊社會舊家庭的一切制度。

  看着女兒憂鬱的情形,和她的屢次帶哭的請求,大奶奶的心也稍稍轉移了,而最打動她的,還是當她泣訴自己的淒涼的命運時,吳先生的有力的譬解:

  “大奶奶!可知我們這班全無知識的舊女子真可憐呢!自己終身的幸福都給父母一手包辦,一手破壞了!現在呢!這些女學生們就不同了,自己選擇配偶,不滿意時還會離婚呢!”說起來吳先生夫婦也算是怨偶的!她丈夫是卑污無情的商人,現在已經死掉了。

  “我自己的都不用說了!先生,我只擔心蓮兒將來的命運!……”眼看女兒一天大似一天,她也爲女兒的婚姻問題一天煩悶一天!

  “給她入學吧,等她自己戀愛個有才有貌的佳偶不好麼?……”

  這樣的談話不止一次了!從前怕女兒聽壞了的吳先生的言論,現在大奶奶自己也很喜歡聽了。不過她心裏總懷疑着:“這樣的新潮流是違背了古聖先生之道的!”她想,女兒由她去吧,時代不同了。譬如是自己年少時,就斷沒勇氣這樣做了。

  她和她的弟弟——給有錢的姊夫擡舉在A市的×商店做副經理的弟弟商量之後,才決定給女兒入學。幸而三叔已回南洋了,可以瞞過他。可是那隻知賺錢而看了少數的女學生的片面不規矩行動的弟弟,卻勸他的姊姊無論如何也不能給若蓮入男女同學的W校,最好還是入純粹是女生的學校。

  會誦古文會吟唐詩的若蓮,卻毫不曉得一點普通科學。她託吳先生請求許女士在寒假內,教她一些算學和英文,預備明年入學的基礎。

  平素不大喜歡交結朋友的許女士,在短促的寒假裏,竟和若蓮半像師生半像朋友的,不知不覺就有點愛好了。

  春天到了,紅的綠的花草正點綴在宇宙間時,若蓮迎着她十八歲的青春了!二月初旬的南國的春天,正是繁花如錦的全盛期,她近來常常感到一種無力的沉醉,有時卻又感到一些無名的煩悶!

  她的學生生活,跟着燦爛的春光一齊開展了!

  經了許女士的介紹,她進了C教會創辦的女子中學初中一年級。入學的時候,報了“芷青”的名字——許女士給她起的名字;同學們都“鄭芷青,鄭芷青”地很好聽地把她叫着。

  她入學的那一天,就得了同學們“美人兒”的稱號!

  “這次投考的新生中,只有高中部二年級的插班生××堪和她匹敵呀!真可愛!這個學期教授這兩級的先生們真豔福不淺啊!……”幾個教員在教務主任——最好搔首弄姿的宋師玉房裏高談闊論地批評學生時,齊稱讚她的美麗!

  年紀只有廿餘歲——教員中算他頂年輕的宋先生,遇到其他的女學生時雖然勉強裝作得威儀凜凜,但在芷青的面前,微笑總是浮現在他臉上的!

  C教會在A市創辦的這所女中學,有它過去三十餘年的歷史了。女學未發達時的A市只有它這一所,那是算是它的全盛期了。近十餘年來,老是守着舊道德的校風大不受女學生的歡迎,差不多瀕於落伍了!去年另聘了大學畢業的新教徒宋師玉來任教務主任之後,學校纔算有些起色,不致給近年來春筍般勃發的A市女學所排擠。可是那班抱着《聖經》的老教徒們,和專洗杯盤外面的E國老處女的校長G,卻對他的施行新政抱反感!

  初次嚐到女學生生活的芷青,雖然不像同學們的活潑伶俐,但頂喜歡修飾的上帝女兒們——每晚上做手工做到十一點鐘十二點鐘,把工錢積起來添制服裝的虛榮者的習氣,她卻漸漸染到了,和同學們去過幾次大公司後,她便敢於獨自一個地從裏面出出入入地買東西了!——A市女學生頂喜歡去的就是滿目燦爛,一股洋貨香撲鼻的大公司。夕陽西下的放學時間,總有不少的她們在裏面徘徊着,觀玩着——尤其是從青天白日旗掛上了A市的數月以來,婦女協會成立了,女學生的人數也增多了,街上跑來跑去,公司裏出出入入的女學生真的增加了許多了!

  逛逛馬路,逛逛公司,都市的物質文明,給她以相當的誘惑了!


  C教會的E國人真是難得,他——她——們本着主耶蘇的博愛精神,把整千整萬的洋金,匯到我們國來創辦教育機關,建築些含有English Style的洋房子做學校。不消說,和租了一兩間湫隘昏黯的民房,便掛起市立、私立的招牌的學校比較起來,青年學生們望了望那含着誘惑性的堂皇高大的洋房,聳起在綠草如茵的運動場上,爲精神身體兩方面着想,總還是低着頭兒合了眼睛,跟着叫主耶蘇更爲上算吧!

  在伸出海港的一片地上,向馬路的那一方,圍了一帶很高的垣牆,只有一個大門可以出入,裏面是C教會男女學校的高樓大廈了。臨海的那片草地上植滿了高大的灌木,靠東一隅,便是花園——E國人和教徒們行樂的地方,遍植着那些不知名的西洋花木,和許多中國所特有的名卉異葩。在這裏,向海面一望,對岸是蒼黛參差的K山,亦是E國人所開闢的一個租界。廿年前只是人跡不到的荒山,現在山上山下,都點綴了許多西人的洋房子了,也成了A市民衆惟一的遊息的地方了。

  這裏雖然不及K山的別成一片樂土,但總算是世外桃源了——A市的市外桃源了。

  這晚上,正是春風沉醉的三月杪的時候,紺紅的晚霞襯着蒼黛的K山,越顯美麗,柔瀚的藍得可以染指的海波上,翻飛着幾隻潔白的海鷗,和那往來如梭的小汽船,競誇速率。如火如荼的玫瑰花,漸次成蔭的綠樹,白的樓房,樓上婉曼的琴音……這些,這些,把癡坐在小亭裏的角落的芷青沉醉了。

  一陣輕風發着海所特有的氣味吹來,膝上那冊英文課本再也看不下去了,一種軟洋洋的感覺直撲上她的心和身!

  ——就要回家呀,多看一會兒景物罷!明天考不出也由他去了。英文也是宋先生考的,他若和昨天考算學時般……她想到這裏,感得師玉對她的態度有點可疑,心上不覺跳了一陣!

  “啊啦,真聰明,這次月考是你第一名了!連你平時頂討厭的算學,也得到R了!”她的同級友陳巧嬌,——頂好刺探同學和教員們的私事的,麻臉而好修飾的巧嬌,露了一痕冷笑說:“宋先生往日就只用心教你一個!”

  “那裏的事?我的算學答題錯了兩個呢!你怎會知道?”她以爲巧嬌在騙她。

  “誰和你開玩笑?宋先生親把記分簿拿給我看的,……我們一同問他去!”巧嬌又起了一層疑心!

  師玉驀地見芷青到房裏來,歡笑在他臉上浮露了,但跟在後面的巧嬌一踏入來時,他忙把笑收縮了去。

  “先生!芷青說她的答題錯了兩個呢!怎麼有一百滿分?”聲勢洶洶的巧嬌,準備着向宋先生進攻!他對芷青的態度也有幾分看在眼裏了。——“是C教會津貼他讀大學的,他家裏窮得很,從前母親是在M牧師孃家裏洗衣服過活的。……”她常常把這樣的話告訴芷青。她想,有錢的姑娘一定瞧不起他的——對宋先生進行不遂的巧嬌時刻在想向他復仇!

  “哪裏會錯?你自己記錯了吧?!”他態度鎮靜地把眼瞟着芷青,想引起她的醒悟。但全無經驗的她還茫然不解。“明明是錯了兩條哩!我考完還把原稿對過書本的。”她這樣說。

  “把試卷拿來檢看不就清楚了麼?是先生查錯還是你記錯。”

  “試卷已經交在校務室裏了。”

  “啊啦,先生!我明白了!……”試卷分明是疊在書架上,巧嬌尖銳的眼光和幾聲冷笑把師玉着了急了,他亦把教務主任的尊嚴放出來!

  “什麼?!難道我會查錯麼?你們學生的分數真是要守祕密的,一給你們知道就發生糾紛了!……試卷就是在房裏也不給你們看的,這是學校的定例。”

  巧嬌努歪着嘴和她出去了。

  “柴美人!”他望着芷青的背影,又愛又恨地罵了這一句。他想,童稚的她還不懂得人情世故吧?自己進行的方式有些錯了,有機會的時候要親自向她表示一下才好。

  一陣晚餐的鈴聲響着了。嬌紅的晚霞漸次褪了顏色,淡淡的暮靄籠罩着一切,啾啾的倦鳥的叫聲,在樹蔭裏不絕地喧噪着。芷青很想回家去的,她料着寂寞的母親一定在家裏等她!等她回去和弟弟圍桌子用晚餐了。但她總是不捨得站起身來。

  “芷青,你還在這兒貪戀着景物麼?春光惱人,春晚的風光尤其令人沉醉啊!……”師玉忽然在背後跑來,幽幽地對她說。

  “啊啊!是宋先生?!……你們不是都用着飯麼?”沒有和男性應接的經驗的她,獨自一個晤到了滿臉堆着笑的宋先生時總覺得不自然,尤其是今晚上——猜出了他對她的情態不尋常以後,她心裏跳動地侷促着!

  “他們都用飯哩。我看你一個在這裏,就不想吃去了。……”師玉早看着她在園裏的,因爲巧嬌尚未回家,和那貓般的陰柔而喜歡詐取學生們的東西的H監學也在園中,他只好遠遠地徘徊着。鈴聲一響,羣衆的腸胃都在工作時,他才假着說要出街,飯也不吃地跑到這裏來了!她只紅着臉低下頭,想不出什麼話來。

  ——他真的對自己有意思了!……呀!

  早一點回家去便好了!達到相當年齡和看了不少的描寫着戀愛的新小說的她,心裏也充滿好奇的嘗試慾望。宋先生的尖滑的臉兒雖不見得怎樣可愛,但大學畢業,洋服穿得大方,修飾得時髦勻整的青年男性,也給她以不少的誘惑!可是他家裏既一點資產亦沒有,又要叫洗衣婦作婆婆,這個無論如何是可恥的吧?做不到的吧?感覺敏銳的她,在這個時候便想及來日的問題。

  “芷青!你昨天的算學答題是錯了的,但你不會明白我的心麼?……”急進的宋先生步步迫人了!主耶蘇喊得比別個青年起勁,晤到女人老是低着頭,以求C教會的西人們歡喜的他,在這暮靄蒼茫中,春氣磅礴裏,對着眼前的羞怯嬌慵的少女,可再也不能使他無動於衷了!

  她仍是沉默,自己感着兩頰像火烘般發熱,很費氣力地在一種高壓的氛圍中掙扎着!

  “你們的英文明天要試驗Lesson5和Lesson7,其他的你可以不用讀呢!”

  “……那麼,先生,用不用give meaning呢?”她勉強略擡起頭來。

  “不用也可以的。你的英算趕不上你的國文程度,你的國文是很好的。下課的時候不妨把課本拿來我房裏,等我多教你一點。”師生的戀愛關係,老是在補習時間內發生的,他想利用這個時間。

  “怕先生不得空吧!”她漸漸有說話的力量了!

  “哪裏?你要就儘管來!我很希望你對這兩個學科多注意一點。”他想,我的心裏念你念得不得空是真的,你怎麼不知道呢?……但他卻沒有說出來的勇氣!

  暮色漸漸把他倆深深地籠罩着。

  “Good— bye!宋先生!”把書本拿在手裏的她向他點了點頭別去,她的小婢來找她了。

  “可愛的嬌美的小鳥!……”他還盡站着注視她那經暮色包圍了的模糊的背影!


  “蓮兒!怎麼這樣晚纔回來呢?不要太用功了!你看自己的臉兒,近來給曬得多麼黑赭啊!”她緩回一刻時,大奶奶便很焦心地等着,卻累得無辜的小婢跑來跑去地催促她。

  “這幾天剛考試着哩,所以下課後還要在校裏溫習。”她不好意思地答着。

  “姑娘!成衣的那套綢衣裙制好了,他問你要配上什麼顏色的花邊呢?”女婢絳桃捧着一套花紋新鮮的衣裙問她。

  除了星期日進禮拜堂要穿學校制服之外,C教會女學學生的日常服裝是沒有限制的。任你裝扮着什麼花樣款式,任你有什麼就穿戴什麼,那些爭奇鬥豔的女學生,便把全生命都灌注於講究衣飾上面去!害得雖在一地而禁限森嚴的男校員生們神魂顛倒,也造成素以平等爲口號的她們對貧富的階級特別地看得分明!

  她自入學以來,第一步革新的便是衣飾的時髦。只要女兒喜歡的,母親毫不吝惜地把雪白的花銀來增長她的虛榮心,只要她一開口,便立即照辦了。惹得頑劣的弟弟國賢紅透了眼睛,不常回家的哥哥國忠也對她越抱反感!

  “淺藍色的,配上白花邊吧。”她今晚上不像平時般把衣服躊躇研究了,心裏像塞住什麼東西般,懶懶地看了一下。吃了晚飯,便獨坐在房裏了。

  ——他的態度真令人膽怯,見了我老是笑迷迷地癡望着!……他是在勾引我麼?不,他對我可算是溫柔真摯的,由他今晚上的言動看來,他真是意識着我,愛戀着我呢!……同學中亦有幾個很美麗的,怕比自己更美麗的,他怎麼就只愛着我呢?……她感到臉上一陣溫熱,心房也卜卜地跳動起來!

  她站起身來對鏡凝視。

  ——羞紅的雙頰,流動的眼珠,柔藹的睫毛……這樣的容貌不見得不會動人,惹人愛戀呀?!她不覺顧影自憐,呆呆地站在鏡子前面。

  ——要給我補習英算,怕也是他的策略吧?他真的在向自己這方面進行了!……啊,我要不要補習去呢?要,就不啻接受他的政策了!啊,不,還是不要理他吧!他不是我理想中的愛人,他沒有錢。靠教會爲生的人多着呢!失了E國人的歡心和信任,便不能繼續地位的那樣合着眼睛大喊救主的態度真是可恥,可笑也可憐!有真才實力的人,還要受這樣的屈服嗎?……未嘗踏入社會,看了教徒們僞善的言動的她,對C宗教抱根本的憎恨!

  ——他與我的年齡也不相稱哩,他不是已經廿四五歲的人麼?禮拜堂裏晤別的青年男學生好的活潑和浪漫的氣概,已非在他那平滑的,刻上經驗世故的痕跡的臉上所能找到了!……

  ——不過以初中一年級學生的我,能夠給大學畢業生的他愛上,也可以算無憾了!自己未來的愛人——丈夫是學士哩!……宋先生那張裝在鏡框裏的穿着和尚襖般和戴着四方帽子的他的大學畢業時的影片,確會使乳犬般的中學生死心塌地地傾慕着,——陳巧嬌也是頂熱切傾慕它之一個。

  她腦根昏亂地從鏡前轉身倒在牀上。

  到宋先生房裏補習與否和愛他不愛他的問題把她苦悶了一個整宵!到天明入學時還不能決斷。

  再過一天是星期日了,禮拜堂的悠徐的鐘聲把她們送進去做着像要打瞌睡般無興味的禮拜。禮拜不單是非教徒們所最憎惡,就是那些喊救主喊得不大起勁的教徒們也感着討厭的。可是平時被監視得不許相交一言,多看一眼的男女校學生,在這兒卻能相聚一堂,謦欬相視,也給他們以歡樂的機緣——尤其是合着眼睛祈禱的時候,男女生的電子都在飛來飛去地交錯着!只許自己和女教徒親密地接觸的E國老處女G,到後來也會覺出學生們這種暗通秋波的方法了。當着神聖的祈禱時間,她卻眼睜睜地四面監察,意外飛來的限制把女生們嚇得緊低着頭,男生們也回睨它顧!在天的父一定會笑笑地赦去他的兒女們不虔誠的罪吧!

  這一天,恰巧校長G姑娘病了,監押女學生們進禮拜堂的是H牧師孃、舍監和宋先生。

  當喜劇開幕的時候,沒有G姑娘——她們這些外國老處女(?)頂喜歡誇示自己處女的尊嚴和榮耀,老是叫中國人叫她們姑娘,不叫先生的——在旁監視的學生們都精神活躍,唧唧噥噥地細語着。H牧師孃是個耳朵有些聾和眼睛有些昏花的五十餘歲的老女人,不消說她是笨若母豬的;宋先生呢,因爲坐在較遠的男性座位上,也觀察不到的。

  “嘻嘻!你看臺上那個導唱的兩隻又擺開又攏住的手兒,就像巫婆般!……”和芷青同坐的一個非教徒的同學,看了臺上那年輕的牧師的滑稽手勢,笑得通身撲在她懷裏。

  “嘻嘻!你這小鬼老是引人發笑的!……”

  “那第四列椅行從左邊倒數來的那個男生真漂亮!……”

  “嘻嘻!他在看你是哩!快打回電去罷!……嘻嘻!”

  “爛舌根,他正看着你是真的,誰不曉得你是美人兒!?”

  真是,芷青認得這個年歲與自己相彷彿,富有男性美的男學生老是注視着她!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他,他竟跟隨着到她家門口來,今天又把她凝視得怪不好意思的。

  唱完了讚歌,是寂靜的祈禱時間了,當她的眼光無意中又和他的聯成一直線時,他露着一列白齒在向她迷笑,她把發紅了的臉孔連忙轉過來。一瞥間,看見宋先生也正睜大眼睛把視線凝集在自己臉上,她以爲他倆的祕密給他知道了,心頭狂跳地在低下頭去!

  其實宋先生凝視她得出神,並不知道除自己外還有那個男學生在向她進攻。

  禮拜完結了後是募捐。今天男座裏恰巧派出那個男生,女座中也派出了一個女生。兩個都歸順地捧着銅盤向人勸募。銀毫和銅子的聲音鏘鏘地作響,站在臺上的牧師張着僞善的笑臉在觀望,他每個星期日辛苦的目的,都在此鏘鏘聲中賞到了。

  芷青的座位在第一列,那個男生行向她身旁過時,特地把她的衣角擦着,還笑迷迷地看了她一下。可恨男性就不能夠向女性募捐,不然,他定高捧銅盤跪在她腳下的!

  喜劇結束了,男校先列隊出門時,他還不住地回頭來望着她!


  “啊喲!先生,師玉先生!鬆了手,我自己會寫的……”一陣男性特有的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氣性把芷青薰醉了!她感到從臉上到背上是一片溫熱,軟洋洋地使她無力掙扎,只有口裏這樣說着!

  急於要嘗試戀愛之花而不顧結果是怎樣的她,終敵不住師玉的挑引,到他房裏補習已過了一星期了。

  他站在她背後,彎着身子俯在她的椅背上,右手捉住她的手——纖細而秀麗,但沒甚彈性的手兒寫英文;左手從她背後伸過去,按在桌子上。“只要用手一合攏,整個的她是在我懷裏了!……”他倆的上半身的影子映在對面壁上的鏡裏時,他擡起頭來,不覺看得呆了!處女的肉香——實際上是香水的香,香粉的香吧——把從來不曾接近女性的他沉醉了,激刺得他幾乎對着掛在鏡子上面的聖像犯罪!但信徒總是信徒,飯碗的信條很快地在聖像上顯露出來。想到房門是不能關上的,他像澆上了冷水般把火般的情慾漸漸熄下,只有頹然地呆望着鏡中的影子。

  “啊啦!先生!你寫向那一行去呢?寫錯了行又寫得不成字呀!……”她被握着的隻手無氣力地只由他指揮,騰跳的心房也沒有注意到怎樣寫法。眼睛偶而注視到紙面上時,看見上面給畫上很多大圈子和直線。寧一寧神,不覺笑了起來!

  “啊啊!……哈哈!……”他神志清醒起來,也不覺笑了。索性緊握住她的手不動。

  “怎麼?先生!……”她擡起頭來從側面望他,兩人的視線構成一直線時,倆的臉上都感得難爲情的羞熱!

  “站開吧!先生!我自己會寫的……”掙脫了手兒,她顫聲地說。

  “要你叫師玉哥哥……不,叫師玉先生不好麼?老是先生、先生的……”他偷偷地在她發上吻了一下,才鬆了手。

  “怎麼要冠上別字呢!累累贅贅地誰喜歡叫?……”

  “冠上別字才顯得師生的感情好。好學生愛先生,總應該喊他的名字的,你不知道?……”他走來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

  “誰知道?騙人的!”她露着嬌嗔地把頭兒歪了一歪,嵌在耳朵上的鑽石耳飾,也閃了一下光芒。

  “怎麼?你總愛帶上耳環的?女學生們不是都不肯帶上的嗎?”

  “誰喜帶它?頑固的母親死也不肯我除去的,我們這裏的俗例是戴了父母的重孝時女人才不帶耳環。所以她不肯給我除去啦!”她恨恨地把它摘了一隻出來,丟在桌上。

  “你怎不叫你母親來禮拜堂聽道呢?來皈依上帝吧!進了教會就不會循着這些俗了,多快活!?”他想乘機勸她入教。他知道富室的爺爺奶奶們是頂憎惡C教會的——從前貧無立錐的窮人們,因爲要得外國人的資助和保護才附入的C教會,富人們是鄙棄而不屑與爲伍的。自己將來的希望是很難實現吧——做富室的女婿的希望是很難實現吧?自己就是一個依C教會爲生的窮光蛋,社會上全無位置的窮學生!如果她們母女倆能夠成爲上帝的女兒時,那就沒問題了——經過幾次的晤談,她的身世他也略知道了。

  “要入C教會做什麼?難道我們沒有事做,沒有飯吃麼?要學你們這樣的僞善!?我的娘頂憎恨C教會,她還囑咐我不要給你們宣傳去了呢!……”她像有意要道破他的弱點般笑着說。

  “難道C教會根本上不是很好的宗教麼?……怎麼要沒有飯吃纔可皈依它呢?……”他不覺把臉飛紅了,平時那種衛道宗教,洋洋灑灑的大言論也說不出口來了!桌子上的鑽石耳飾在閃閃放光,他只得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這是diamond嗎?要值幾多塊錢?”他把它放在掌上。

  “什麼‘來阿門’的?誰懂得你的話?”

  “就是鑽石呀!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他似乎很注意它。

  “啊啦!真看小了人!我就只有假的麼?雖然這兩顆不是好鑽石,但也值得三百多塊呢!”

  “三百多塊!……啊拉?……”從來不曾有過貴重的珍品的他,嚇得把舌頭伸了出來!拿在手裏不住地婆娑玩賞。“要我教一年書的代價才能夠買得起它,呵呵……”他心裏這樣想着。映着由窗外射來的夕陽,閃閃的光芒像在向他示威,又像在向他誘惑!

  真的,學校裏亦有不少模樣好,讀高級的女學生。宋先生之所以特別地愛戀她,想佔她爲己有的大原因還不是爲了愛情以外的金錢?——主耶蘇都給它賣去的金錢。鄭和爺的富名不但爲市上一般商人所熟悉,就是這不與世爭的教會信徒的教育家也都知道的。

  “這樣少見多怪的!……”他的態度被她弄笑了。“我七嬸嬸的一條鑽石頸飾,可值兩萬多塊錢哩。”

  “它的值錢我是知道的,不過,自來沒有看過罷了。”他也覺得自己有點窮鬼相,給她小覷了!連忙把掌上的耳環放回桌子上。

  “送給你要嗎?給你的宋先生娘帶上要嗎?你們教書先生,是買不起這樣地東西的!……”她抿着嘴笑着,把右耳的一隻也摘了出來。只有一星期的補習便把她變得和從前很不相同了,把先生當成朋友般,有勇氣談笑起來了!她明知道他沒有妻子的,但她總愛說這樣的話——看他那着急地辯白着的情形以顯出自己的高傲,同時也得到種莫名的快感!

  “誰和你說的?什麼叫宋先生娘?我不是和你說過幾次了嗎?我是個無家的漂泊者!……你到現在還不信任我麼?……”他不大喜歡承認他還有母親——年青時辛苦撫養兒子,到老了獨在寒村裏守着幾間破屋子的母親!他時常和她說得聲淚俱下,說他是個無親無戚的孤兒!除了M牧師夫婦之外,是世界上再沒有人愛他的孤零者!

  “你還有慈愛的母親,我呢?一切都沒有了!”他也曾這樣的安慰她!當她聽了他的訴苦後,也把自己淒涼的身世告訴他的時候。

  “先生不還是有母親麼?怎不接她來A市一同居住呢?”

  “她,她是我的繼母,待我不好的!”因爲要把傷感主義來博她的同情,他就不得不故意地說了違背良心的話了!

  “向你說玩不得麼?就要這樣認真的?!”這時他那真摯的又氣又恨的態度可使她感動了!“他也和我一樣的可憐!以後不要難爲他了。”她這樣想着,同病相憐地裝出笑臉來安慰他。

  “以後求你不要說出這樣刺人的話好麼?芷青!你應該明白我的心呀!……”他想,是機會了!他看出她給自己克服了!

  “芷青,你的婢子來找你呢!還不家去麼?”這個時候外面有同學在喊她。

  “就來了!”像捨不得般,她懶懶地擡起身來,把耳環依舊帶上之後,便收拾起桌子上的練習簿和書本。紅的夕陽已經落在窗外的樹梢上了。她想,今天連算學都沒有教了。

  憶起早間他緊握住自己手兒的情形,她臉紅紅地和他點了點頭便出去了。站在門外的小婢忙把書袋從她手中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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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馮鏗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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