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路


  落日把金子般的光辉扑向了地面,温煦地抚摸着树的尖梢、草地和河流。树梢轻俏多姿地摇曳着,草地显得是更柔软了,细语般潺潺地流着的河流作为答语似的,反映着一点闪闪的光。原野是更寥廓,更广大,更寂寞了。

  成群的鸟惊惶地飞了来,叫着,寻找着自己的巢,在这残弱的余光里,它们要回到它们的家,不然,它们将失去视力,迷失在陌生的地方。可是守在巢里的老的鸟和小的雏,为了引路和盼望,也在叫着,那嘈杂的声音,溶成一片了。野花安静地垂了头,等待着夜来的露水和明日朝阳。

  一切的影子变成细长的了,铺在地上。狗胆怯地惊恐地吠着,——一个,两个,远远近近地都在应着。凄凉地震漾着这平和的空气的,还有那辽遥地晌着的号角。那好像是天边外的声音,可是却扯动了每个人的心。

  天边上烧红的云彩,显露着最后的艳丽的颜色,不顾自身地炫耀着,随着一点风的力,幻成人物花草禽兽景物的形状,那都是一瞥即逝,像是比人生还要匆促些。

  树林的阴影盖过了河身,还盖上了河右岸的五座大小的坟墓。在坟墓的近傍躺着一个中年男子,他仰面卧着,把两只手平平地铺在头下。他好像已经来了些时候,因为坟前放着的采撷下来的野花,已经萎软成一堆。他的眼睛茫茫地望着,像是在想着些什么又像是没有想什么,他有一副大骨骼,一双大眼睛。他的颧骨是出奇地高,像两座小的山排在脸颊上。他的鼻子也是大的,又宽又高;长着厚唇的嘴却紧紧地闭着,好像是他尽力地管住了它,要它沉默着,一切的苦辛只留在自己的心中。

  也许因为有点疲倦了,他转过身去,他的脸望着那坟墓——那里面睡着他的母亲、他的妻和他的儿女。他那平坦的脑后部,看出来他是一个失去乡土的人,——在那个地方,婴儿是习于仰睡在摇篮里的硬枕上,所以才有了那样的头骨。他的家,虽然是在千辛万苦中迁进了关,却在四年里死去了五口人。留下来的只有他,还有一个七岁孱弱的叫做虎儿的孩子。他把死去的人葬在这里。每个黄昏他来到这里,躺在这里,任时间自由地流过去;等到太阳真的沉到了地下,他才恋恋地站了起来,虽然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心中也这样痴呆地想:“他们老的老,小的小,又没有一个男人,我怎么能就把他们留在这里呢?”于是他的脚跟像是更难提起来,他俯下身去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好像在向每一个道着晚安。终于他还是走了,一面说着:“不要怕,我明天来看你们,有一天,我要你们躺到咱们的家乡去。”

  每次当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总滚下两颗大泪珠来。他有着莫遏的愤恨,想起来的时候,他的青筋就突起来,拳头紧紧地握着,即是朝着一无所有的空中,他也要猛烈地挥动着,做成击打的样子。

  他永远记住母亲临死时候的话:“怎么的我也没想到死在这儿,抛乡离井的好几千里地!我是造了哪份孽呵,要我这老骨殖归不得家?好孩子,记住了,咱们还是得回到咱们的家,一等平定了就回去,就是我死了,也得把我移回去。我得回去陪你爹,要不,要不,我的魂灵也安静不了!”

  可是她坟头上的草已经青过三回了,她还只是躺在这地方。她的两个孙儿一个孙女,同时为了急性传染病躺到她的身边也有一年半了;在前五个月,她的儿媳妇又为了难产丧失了生命。

  “死了好,都死了吧,不死怎么活下去呢?……”

  当着他的妻也死了的时候,他就像疯狂了似的喃喃地说着。他没有了家,他拉扯着那个七岁的孩子在街上走了整整的两天。他们被房东撵出来,到夜来他们睡在别人的屋檐下,太阳还没有冒出来的时候,就要为人家驱逐着,像驱赶着没有家的狗。

  “喂,喂,找个地方去凉快凉快吧,这么大的人,干什么没有一点志气,做什么也比讨饭强呵!”

  他只好翻翻眼睛,什么话也不说,站起身来,把还在睡着的孩子抱在手臂中。这样,孩子被惊醒了,用他那细弱无力的声音号着,在年龄和体质上,他正是需要很多的睡眠。

  他一面哄着孩子一面挨着路,他疲倦地拾起眼睛来望望前面:哪里是他要去的地方呢?

  一天,突然在街上他遇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个男人重重地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他停止了,迅速地搜索尽了自己的记忆也没有想起那个人是推,和在哪里曾经见过;可是那个人却豪爽地用高嗓子说着:

  “你不是老杨么?你怎么不记得我了,我姓王,我的名字是——”

  他想着,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听着他说:

  “——是宾之,你不记得那一年找到贵处去,我们很见了几面,意气相投,差点没拜了把子?我还见过老太太、大嫂子,那时候大嫂子才过门一年多——”

  “噢,噢,——”他没有等他说完就岔了他的话头应着,“我想起来了,我们一见就投缘,我称你老弟,我家里的也称你老弟!”

  “是呵,是呵——”

  “我真眼拙,会记不起来了,……”

  “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你弟妹,我们才住到这儿两个多月。”

  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的女子,和善地笑着,她全不顾虎儿的污秽脸相,就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头。

  “我可来了不少日子,自从事变我就住到达里,早先我不是这样,眼下,……”

  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强硬的汉子,眼睛里竟有泪水打着转。

  “老太太呢,大嫂呢,她们没到关里么?”

  “她们同我一路来了,可是她们都故去了,还有我的四个孩子。只剩这一个了,还不知道怎么样!”

  “你住在哪儿呢?”

  “我,……我,……我没有家。”

  “好,好,住到我们那儿去吧,亲不亲,故乡人,这点脸总得赏给我。她能替你照顾照顾孩子,我也能给你设设法,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为了不愿意给别人意想外的麻烦,才待要寻找些什么理由推辞的时候,那个女人又在说了:

  “就不用犹疑了,住到我们家去吧。在这个倒霉的年月,谁保得住不要别人来帮帮忙,以后我们要你帮忙的地方也多着呢。”

  再看到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对女人依依的情态,自己就再也不能说什么了,于是他的眼睛里冒着感激的光,微微地点着头了。

  不知从哪里,天上忽然扯起来狰恶的黑云,十分迅速地就盖满了天,把那在地上浮游着的最后的一点光也关住了。待他知道了,站起身,大滴的雨已经急遽地下了起来。这原是一无遮蔽的旷野,只一些时,他就被打湿了;先前的一点惊惶,反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爽性用着极安详的步子走着路。

  像这样的大雨,是可以带给人一些恐怖的威觉;可是他的心却十分平静。他觉得这些都没有恐惧的必要,更艰险,更需要胆量的一条路就摆在他的面前。就是在那上面行走的时节,他也还需要相宜的镇静。

  闪电急速地划开黑暗的天,雷就像从那裂罅滚向地面上来,击打在地面上的雨点,发着杂乱的声音,好像在给地以一种惩罚。

  他的头发被雨冲乱了,雨水还流进眼睛里,觉得出一点涩痛。走在路上的脚,是全部浸在水中的,天是异常的黑,眼前是一片暗,当着闪电亮了起来的时节,他才看清楚了道路和方向,他就能更坚决地更有把握地迈着他的脚步。


  像冬日里躲在河下被渔人搅昏了的鱼介一样,在那段时间中,他是十分张惶失措了。一晚的枪声炮声之后,天地就改了样,他模模糊糊地看到这里那里飘着的太阳。

  “这是啥事呵,这是啥事呵?……”

  年老的母亲不断地喃喃着,连珠地念着佛号;孩子们哭着,妻是跑出跑进的不知道该怎么好。

  “你再哭,看鬼子抓了你去灌洋油!”

  他听着那不断的哭声,心更烦乱了,就故意恫吓着。可是这事情并不是没有的,被认为“反日”“反满”的分子,随时随地都被枪杀着。把煤油冷水什么的灌进人的鼻孔里或是口腔里,是更平常更普遍的事。常常还有遍体皮鞭伤痕的尸身被秘密地埋葬了,那是活活给抽死的。

  除开了一点家国之念,他还时时的担心着无妄的灾害之袭来,于是他觉得,该走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可是这些话怎么说呢?尤其是对乡土有固执的感情的母亲。

  是的,怎么想起来这也是一件困难的事。在这块肥沃的黑土地上,他们一代一代地活过这么许多年了,一旦就要抛下了它,抛下了家园,到陌生的、不可知的地方去,就是他,也像是舍不开。

  果然母亲的话就是这样:

  “走吧,走吧,哪块好你们到哪块去,我这么大年纪,我可不愿意抛乡离井地走那么远,难说鬼子真就把我活宰了?”

  “不是那么说,——”

  “不是那么说是怎么说?”她的愤怒更高涨了,没有等他说完就截断了他的话,“你不看看我都到什么年纪了,你安着什么心呵,你要我这把老骨头扔在外头?”

  她心里很悲伤,拉着自己的衣襟擦着红润的眼睛。他却坐在一边耐心地说着,说到他从前的事和现在城里的情形,他说那边出了告示,凡是进到关里的都原薪任用,要是不走呢,有朝一天日本人调查出来,就要绑去砍头的。他还加上了一句:

  “——也许把全家大小都给抓了去!”

  她坐在炕头上不说话,沉默地听着,她的眼睛里像是流着永不尽的泪水,她不断地用衣襟擦着,她的鼻子里还流着清水。

  到后她装起一袋烟来抽着,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些什么,可是她再也不说一句话。他悄悄地溜出去了,和妻再去商量。妻也没有什么主意,她原来就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的心不能安宁,他也不敢走到街上去,什么一响,他的心就是一跳。饭,他也不能下咽,到夜里躺在炕上,他也不能睡着。

  “干什么这么愁呢?愁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到晚来妻会这样忧心地和他说着,她也许知道说这样的话没有什么用,可是看他那翻来覆去的样子,她不得不这样劝着。

  “你是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我们好好呆在家里,会有什么祸飞上头来么?”

  “那谁能说得定?你不知道前街的刘先生么?有人给特务机关写了黑信去,宪兵来查了,查见一个有遗嘱的月份牌,就把人给捉了去,一点踪影也没有。”

  “呵,我真还不知道,……”

  妻大大地叹了口气躲在一旁去了。

  这一夜他没有能睡着。他想来想去只是这件事,有时候才闭起眼就为可怕的恶梦惊醒了,心急促地跳着;意识到身边只睡着妻和孩子,自己也还躺在炕上而不是绑在车上、四周站满异种的兵士向着刑场走去,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可是他想到那并不是全不可能的事,只要这样住下去,总有一天就会有那样的日子来临。

  他抹去头上渗出来的一些汗珠,他想着无论如何自己也要离开这里。他知道危险的是他一个人,可是要他丢下老的小的,他怎么放得下心来呢?

  到了窗纸有点发白的时候,他才疲倦地睡着;可是不久就为人摇醒了,还有个声音说:

  “……咱们还是合计合计走吧,……我也看透了……不走也不成!”

  他强自睁开眼,就看到那张满脸是皱纹的母亲的脸,还有两颗大泪珠挂在那上面。

  火车上不像是装人的,只是填满一些柔软的有骨有肉的物件。车门是塞满了,车里再也没有立足的地方,他们大小五口人,就是从车窗里塞进来的。

  “活着不如死了好,……活着不如死了好,……”

  他的母亲不断地唠叨着。她是坐在车板上,把一个包袱垫在下面,别人的身躯挤着她,所以她的腰弯着,头再也无法抬起来。

  “妈,你老别说了,谁叫是,是——‘行路’呢?总得受点委屈。”

  他要说出来逃难两个字的,可是一下子就咽住了,他用“行路”两个字塞在那里。

  孩子们在哭号着,不止是他们的,每个孩子差不多都哭起来,只有那躲在木椅下行李杂物旁的孩子们才安静地坐在那里。哭号使每个人都更不耐烦。

  好容易车动了,人们才像是松下一口气来。只是行了没有多久的时候,车就又停下来了。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惊恐的神态在每个人的脸上挂出来。

  列车的前面早有两排穿黄呢制服的兵守在那里,还有几个军官和特务官员样的人物立在前面。几个当狗腿子的中国人,大声地叫着:

  “下去,下去,都下去,老爷们要问个话呵。”

  像猪或狗一样地他们被驱下车来,成串地站在那里,等候着立着的官员们的问讯。

  可是来问的并不是那些言语不通的人,却是一个戴墨镜的中国人。他的言语中充满了不屑、自满、骄傲、高贵的意味,他像点验货物似的查看每个人。

  要问到的是年岁、籍贯、从前的住处,还问要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是不是不喜欢“满洲国”或是“日本人”!回答得使他们满意的又上车了,那些回答得不满意或是他们觉得有点疑问的被牵到一边去。

  他是那么侥幸地说过去了,他的全身透满了汗,他走上车来还把她们安顿到坐位上。

  到后来,每个人都找到了一个座位,被牵在一边的有些个的脸吓变了色,有的哭着叫着,不知道自己将遇上什么样的命运。

  车又开动了,他们喘了一口大气。一半的人却被留在那里,他们无望地看着行驶的火车,浓黑的烟遗下来,渐渐地掩盖他们。

  来到新的城市里,他就把一家人安顿在旅社中,自己赶着到从前服务的机关里去报到。别入苛难地问着他为什么不早些出来,是不是也想在“满洲国”做点什么事。他的愤怒立刻涌起来了,他想来数说他怎么方逃出来的,可是他忍住了,他只就说明自己并没有一点那样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中国人自然做中国事。”

  录用是如愿了,只是因为在非常时期,薪给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

  “……这也是没有法子,谁叫俺们的家乡丢了呢?这已经是同舟共济,有饭大家吃,……”

  就是这样他也只得答应了,他再也没有路走,他想着只要能有饱饭吃也就是了。

  住了下来的时候,年老的母亲却害着强烈的怀乡病。因为水土不服,她想起来后院的那口井,她记得别人说过那井水比放一把糖还甜。她每餐都要吃高粱米,可是她又嫌那里的高粱米不中吃。她咒自己.她还咒天,她有时候流着泪:

  “……你们修修好,要我回去吧,……我回到咱家去看一眼就死也情愿的呵!”

  这样号着叫着,成日成夜地,不久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记住了,就是我死了也得把我移回去,我不愿做孤魂野鬼,我还得回去陪你爹。……”

  她是第一个被埋在河边的土地里。他们哭着,洒着泪。他痴呆地站在那里,默祷着:

  “妈,你老安静地睡下去吧,总有一天我得请你老回家乡去。在那块躺着我的爸爸,有望不见边的大松树林,还有咱们家乡的好高粱。……”

  就是他自己,也时时有点怀念家乡,可是他不说,他好像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他的心中却在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回到家乡呢?

  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住,几口人都显得不习惯,连那新生的孩子,都是面黄肌瘦,妻永远是疲惫的,困难地喘着气。夏天,更是他们不能受的,那炎热使他们坐不宁睡不安。

  消耗着多少心血,化去多少精力,终于在一年半以前,一种流行的烈性传染病,同时带走了三个孩子的性命。那像是突然的一击,虽然平时担心着食指增多是困难的,但是这样的减少,又是任何人所不能忍受的。可怜的妻,更是伤恸地哭着,像疯狂了一样。

  “——这是运数,总得要活下去呵!……”

  他劝着她,要她再勇敢些到人生的路上行走;可是他的职业的酬报东折西扣地到了很难维持一家人的情况,他不得不搬到较窄小的房子去。

  当他寻找着房屋的时候,每家贴了召租条子的人家都朝他关了门。有的是一听到他的口音就说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有的是从言语中听到他的生地,就抱歉说房子不准备租了,为着有一家亲戒就要来了。这都是为什么呢?他有些茫然了。

  渐渐地他知道了这个城市里的人并不喜欢他们来,因为他们失去了家乡,又多半陷入了困窘的情况中,会使有房子的人,蒙受一笔欠租的损失。

  最后还是托了朋友,打了连环铺保,他们才被安顿在一间小房子里。

  因为日子愈过愈不好了,所以更想念从前的生活和土地。他们有着想不通的道理,那就是土地为什么白白送了人也不想收回呢?

  “只要收回就好了,——”妻时时这样想着,“那时候我就带孩子们回家,看看我们的家有什么改变没有,不比住这个鸡笼好得多了么!”

  在不断的念望与殷盼中,她却没有能如愿。为了难产,孩子被收生婆割了几块从腹中取出,死了;她也因为流血过多丧失了生命。那时候他已经被裁掉了,一点事情也有,在绝对的穷困之中。

  他想哭,可是已经没有眼泪。悲伤和愤怒紧紧地纠结起来。他知道若是能把她送到医院去,至少她是能活下来的。他时时自己心中念着:

  “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但是当他稍稍静了下来,他一步一步地想上去,他想到了谁使他得到这样悲哀的命运。他的心中就又在想了:“有一天我要回去的。”

  遗留下来的一个孩子,对他却成了一个麻烦的累赘。孩子时时为病扰害着,不能使他安宁,而且又成为他一切悲伤的种子。

  “到底也是我们家的一条根呵!”

  不过他每次看着孩子那张没有血色的小脸、细细的手臂和没有血色的嘴唇,他就想到就是一条根,也不能拖得长远了。

  为了欠租,他和那个病弱的儿子被驱逐出来了。他领着他的手,走到这里又走到那里,他们再也找不到一个存身的所在。

  一直到偶然间遇着的友人,他们才又能眠食在屋顶的下面。


  大雨一直也没有停,走回友人的家,踏在地上的脚,一步就是两只湿湿的脚印。

  “你才回来,我们等着你吃饭呢!”

  他才走进门,那个坐在沙发里的友人王就跳起来和他说。

  “你怎么会淋得这样湿,没有坐车子回来么?”

  “没有,那里也没有车。”

  “快到上面去换一换吧,要不,怕生病。”

  为了感谢友人的好意,他露着笑容。他正要走回自己的屋子,王走上来和他说:

  “你慢点回房里去,孩子才睡着,就先穿我的衣服吧。”

  王就走去拿来自己的衣服,要他擦干了身子换下来。

  “你的太太呢?”

  “她去看着你的孩子呢,本来他今天很好,就是那几声雷把他吓着了,他哭了许久,又发起寒热来。这阵子八成也睡着了。”

  “也难办,这个孩子自早就像先天不足似的。”

  他摇着头,叹一口气,他的眼睛好像又起始要湿润起来,想想自己不该再这样软弱,就强自忍住了。

  “不必守他吧,请你太太回来好了。”

  “孩子若是睡好了,她自然会回来的”

  王说着,看见他头发上还在流着雨水,就又说:

  “你看,你的头发上那么多雨水,快擦干了,不然要脱头发的。”

  他用手一抹,果然还留着许多雨水,他就又去取了毛巾擦着。擦过了,他点起根烟来抽。这时候,王的妻走进来了。

  “这阵怎么样,谁在那里看着?”王很关心地问着。

  “李妈在那里呢,睡着了,不过——”

  她看见了他坐在那里,便不再说下去,转来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了两句,王就吩咐着仆人开饭。

  他什么都想得到,他自己天天看着孩子的样子也知道,只是他不敢想,他怕想,这几年里他的一家人只剩下了两口,不久就要只剩下他一个光棍。

  当着他吃着饭的时节,他好像在吞咽着铁沙。好心的友人却在和他说:

  “我正给你设法一个事,不久也许可以定当,省得一天到晚闷着。你看你的精神愈来愈不好了,实在都是闲着的病。”

  他笑了笑,他觉到友人所说的只是一小部的事实,真在纷扰他的心的还不只是这点事情。他近来深深地觉得友人们虽能待他极好,可是并不能了解他。

  “我以为杨先生该再讨一位太太了,”王太太也是很关心地说起来,“总得成一家人呵!像你这样的年纪.就此单身下去也不相宜,再说孩子实在也需要一个人来照料,不是么?”

  “现在哪说得起来这些事呢?”

  “其实是这样子,如果没有结过婚也就算了,或是没有孩子也好一点;一个做父亲的人带了一个孩子,总是很凄惨的事。”

  他自己该更深刻地感到,夜中孩子突然醒了叫着妈妈的事也有过不止一次;可是回答着的只是做爸爸的粗音,和不熟练的手掌抚拍。

  他没有话好说了,低垂着头,忍苦似的吃完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今天吃得这么少?”

  “不大饿的样子。”

  “怕是雨水淋出了毛病呵!”

  “该小心一点,病起来更不舒服了。”

  “吃点药,出点汗,明天就好了。”

  王太太立刻找出来一小瓶药片,交给他,还告诉他可以吃两片,早点睡。

  他怀着感激的心情接了过来,随即走回自己的卧室。看见他走进来了,那个女仆站起来,问着他要些什么,他却摇摇头,女仆随即走出去了。

  屋子异常阴暗,病着的孩子对些微的音响和光亮的感觉都十分敏锐,他提起了脚跟,轻悄悄地走近床前,瘦弱的孩子正自躺在那里睡着。孩子时时发着断续的呓语,两颊烧得红红的,嘴唇上露出了干枯的裂纹,鼻翼微微地翕动着,身子时时转动,像是极不舒服的样子。

  他的眼睛涨满了泪水,他一动也不动地俯身望着,孩子突然醒来了,张大着眼晴:

  “是妈妈?妈,我想你。——”

  “不,虎儿,我是爸爸,你要喝点水么?”

  孩子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仍自茫茫地说着:

  “妈,别离开我了,我想你,我走了一大节路,路上没有一个人。我真怕,妈,你别离开我了,好不好?”

  就完了就又闭上眼睛,轻微的鼻息听得出来,好像始终就未曾醒过来。

  他把背直起来,两行清泪一直从眼角挂下两腮。

  “是的,这一条根也就要断了,这一条根也就要断了!”

  他不住喃喃地说着,用着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可是不久又舒开了。他想着这正是适宜的时候。

  他轻轻地踱来踱去,心中在计算着,却总像是有什么牵住了他,使他不能像全然一个人的样子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同时又像是有五双殷切的眼睛,望着他,告诉他,他们不愿意再躺在这陌生的地方,他们要躺在长白山的顶上,要纯白的雪长年地盖着他们。

  他独自坐在一张靠椅上,静静地自己想着,他听得见血管的跳动,一切别的声音却像不复在他的耳朵里显出了。

  雨渐渐地小下来,屋檐的流水仍自急遽地淌着,因为是相近郊外,青蛙的鸣叫代替了骤雨的声音。

  时候也许是不早了,他像突然醒转来,站起看看友人的房子,灯火已经熄灭,他就在一张小小的方桌前坐了下来,铺了纸,这样写着:

你们的好意换来了我的不辞而别,这就是可以使你们想着我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但是我该走了,我该走上我要去的路。你们盼望我能再有一个家、一点事业,自然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我该这样;可是你们没有想到,这许多时候中,我一直想着离开这里。我的母亲,我的妻,还有我的孩子们,这是我的一家人;不是他们已经一个一个地躺到土中?我不是为着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国家对我们没有好处,它忘了我们,丢弃我们,卑视我们,好像土地是我们自己失去的;我是为了自己的家!为了我们人民。我们的家都毁了,几乎连我自己也无声无臭地死在冻馁之中。承你们的好心使我活下来,可是,我决不甘心这样活下去。


虎儿怕是没有希望了,如果他死了,请你们把他也埋在他的祖母,母亲和兄妹们的身边。有一天我要把他们都移回家乡去,不然我就是自己已经躺在那边的土地的下面。万一他活了下来,也长成一条壮汉子,告诉他继续我的志愿,为着他自己的国家,为着人民。


一切感谢的话对你们都像是多余的,我只诚心地祝你们的康宁。



  写过后他就放下了笔,又走到孩子的床前,想来亲一亲孩子的脸,可是没有敢贴上,眼泪却不由主地滴在孩子的身上。

  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包袱,他轻轻地走出房门。他叫起来未曾清醒的仆人为他关上了大门,就急匆匆地跨到了外面。

  街道正为雨后的茫雾锁住了,走了三五步,他也就消失在这雨雾之中。可是在他的前面,他自己却清楚地看到一条该走的大路,他就勇敢地迈着大步跨上去。

一九三三年
(选自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过去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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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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