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蟲


  紀愷在淞滬站下了車,混在人衆裏溜出來;他站住了,無意識地將他的手錶向着壁鐘對照了一下——時間還早——他這樣想。第一去拜望新交的女朋友邁貞,第二去訪問多年闊別的老同學談甘;這二件使命同時涌上他的心頭,於是他轉身走了。

  他懷着幸運似的心裏裝滿了稀有的歡喜;沿着鐵欄柵朝東,盛夏的太陽一步一步的逼着他,他一點不掛在心頭。

  ——但是不好意思罷!對於她的母親,她的弟弟妹妹們當怎樣應接,使得他們歡迎我常去,倒是一個很難的問題,他想到這裏心中未免蒙了一層稀薄的不安。但他仍然前進,寶山路過了,靶子路來了。他拋去了剛纔的念頭,沿街張望過去,□□(原文此處爲方框)裏三個字突然止住了他的足步,他從這條里弄進去,又暗地裏念着:“五十八號,”唸了又念終於他找到了。

  他站在黑漆的大門前,舉起右手把他的胸坎撫了一撫;然後篤篤篤地敲了銅環,裏面就有人來開門,他便脫了草帽。

  “邁貞在家嗎?”他問了一聲,站在天井裏。開門的女孩子一聲不答,忙的逃了進去;接着一箇中年婦人出來招呼他到客廳裏坐。他把草帽放在茶几上,又復問一聲:“邁貞在家嗎?”

  “她便會來了。”中年婦人說了,吩咐女僕倒茶進紙菸。

  他坐下一望,室中的陳設雖是不十分雅緻,卻都是紅木的東西,其他的裝飾也很值價的;隱隱約約舊家的一種表示充滿在室中。中年婦人將桌上的信件紅帖子一類的東西,收拾一下拿了進去,對紀愷說:“請坐。她便會來的。”

  紀愷想要回答的時候,邁貞出來了,與紀愷行了一個禮。

  “弟弟在哭,他又要和我纏擾了。”邁貞退下幾步,向着已進內室的中年婦人說了,又回出來向紀愷說:“我想教我的弟弟一同出來見你,他害羞起來了,並且和我纏擾,脾氣真壞。”

  “孩子總是這樣的,他幾歲了?”紀愷心裏覺得非常滿足,因爲得到了這些意外的談話資料。

  “他是六歲。”

  “上學了嗎?”

  “還沒上學。”

  “剛纔一位是你的母親嗎?”

  “是的。”

  “那我沒有招呼她,真是失禮!”

  “不必客氣的。你從吳淞來嗎?”

  “自吳淞來的。”

  這時邁貞的母親領了她的弟弟靠在屏門柱邊,她的兩個妹妹牽住母親的衣角,在偷看紀愷;女僕端了二杯蘇打水分給紀愷與邁貞。

  “弟弟來喝檸檬水。”紀愷拿了杯子向她的弟弟說,又做了個手勢給他,她的母親在慫恿他。

  “是嗎,這位先生多麼親切,快來給他接一個吻!”邁貞便走近她的弟弟,彎轉腰來教他出來,他低倒頭藏在屏門後不使紀愷看見;二個妹妹在笑他,他更是咕嘍地拒絕她,她於是憤憤地說:“好了,不來請教你了,以後你也不要到我跟前討東西吃罷。”

  紀愷默默地看邁貞對她的弟弟,忽而殷勤,忽而憤恨,那種活潑的精神,好像樊籠裏的飛鳥,令人摹擬不來的。他又想到她的輕盈的體格何等動人!宛如依人的小鳥,在落漠的生涯中少不掉這樣的伴侶。她的母親領了弟妹們進去,於是他清醒了些,邁貞靠近他坐下。

  “你的兩個妹妹在那個學校裏唸書?”

  “她們在附近的C女學校裏,上學了半年便停止的。”

  “爲什麼?”

  “我們的父母不很歡喜進學校的,像我起初,中文先生英文先生都請到家裏來教的。”

  隨後他們倆談了些平凡的閒話,紀愷便辭別她,她送到他門口說:“我四時後在靜安寺路的號裏,有便請過來玩。”

  紀愷在街道上踱過來,又想到這次第一回到邁貞的家裏,一種周圍的氣氛很不壞;沒有上過學校的女子,有這樣的倜儻,真是出人意料的。前幾次到靜安寺路她的父親開辦的一處棉紗莊裏,她幫助她的父親應接客人,也井井有條;實在她有幹濟之才。這時他對於這位前途大有希望的邁貞,又是羨慕又是禱祝;若有人做了她的丈夫何等美滿。這些零星的空想,把他一剎那間的內面生活充實了。

  N旅館裏的一室,桌上滿拋着水果蘇打水;電風扇迅速地在旋轉着。紀愷坐在桌前,翻看繪畫的書籍,他多年闊別的朋友談甘躺在牀上,看新聞紙。只有電風扇的機聲破這岑寂的下午。談甘本是紀愷小時的同學,在上海時他們倆有種習慣,白天裏一同玩,晚上二個人到旅館裏對牀閒談,一連四五天,等到錢沒有了才分途回家。有時候紀愷對談甘說:你何不變了一個女子,有時談甘對紀愷也是這樣說。五年前談甘到日本去讀書,紀愷在交涉使署當書記,五年中從來沒有通過一次信,二人的消息大家不知道。這回紀愷接到談甘回國的信,突然想道:我以爲他死了。他懷着一鼓熱忱去訪問談甘,談甘也握着他的手說道:我以爲你死了!然而二人的歡喜就在這裏跳躍不住的了。

  紀愷對着電燈一望,又看了看手錶,懶懶地把書籍掩攏,向談甘說:“我們到外邊去吃晚飯罷,今天看來免不掉做個東道主咧!”

  “那何必呢,就在這裏吃一點罷。”談甘在牀上翻了身說:“不,還有一位女朋友,乘此機會教她來談談。”

  “是誰?”

  “你不認識的。”

  “你的朋友屈指可數的,那有不認識的道理。”談甘說了從牀上坐起把兩掌壓在太陽裏想下。

  “你不要去想,想也不來的,等她來了自會看見的。

  那麼吃京菜嗎?”

  “不,我歡喜吃閩菜。”

  “那麼到消閒別墅去。”

  “好的。”

  “快走罷,晚了沒有好房間的。”

  “慢一點,有女客我要換衣服的。”

  “算了罷,她未必就歡喜你。”

  “那裏的話。”談甘感到些說不出的興奮,就把香港布的下裝換了白畢幾的。結了領帶,套上了法蘭絨的上裝;戴了草帽;對着衣鏡相了一歇,便跟着紀愷動身下樓去。

  請客票發到靜安寺路去了,他們倆在消閒別墅的一間幽靜的室內,吸着紙菸,走來走去只望邁貞快來。

  僕人來回報後,邁貞領了她的弟弟便進到這間室裏。

  紀愷替邁貞與談甘介紹了一下,她的弟弟只是羞澀地藏在邁貞的身後;紀愷便請邁貞和她的弟弟談甘坐席,然後自己坐下。上了菜,大家一頭吃一頭談些閒話;紀愷邁貞都在殷勤她的弟弟,談甘但望着邁貞出神;他看她素樸的裝束,伶俐的體態,在她的言語舉動之間,流露出久年相違的一種——祖國情調——華夏美人的優點。他箸頭上的菜物也忘記嘗口了。

  紀愷指着談甘對邁貞說:“這位談君向來在日本留學的,差不多去了五六年,這回第一次回國。”

  邁貞點了點頭問談甘說:“談先生在日本什麼學校讀書?”

  “在東京的A大學裏讀書。”

  “學什麼科?”

  “學的文科。”

  “日本人對留學生感情什麼樣?”

  “普通交際不算什麼壞。”談甘嚅囁地回答她的時候,擔心夾進日本話;因此他想祖國交際場上,失了他的雄辯的地位,不由得生出了些小小的悲哀。

  這時邁貞的弟弟指着談甘,低低地問她說:“大姊,他是日本人嗎?”

  “是的,他是日本人,前年到我們廠裏來過的,你忘記了嗎?”她這樣答了,她的弟弟只望着談甘,把他的指頭咬在嘴裏現出驚異的微笑。

  “前幾年我們的紗廠裏,和日本人交易爲數很大;差不多每天有幾個日本人到我們廠裏來。那時他還小。——從抵制日本貨之後,交易就此繼絕;但是有幾位交情厚一點的日本人,依舊親戚一般的來來往往;並且他們每次來帶一點日本的糕餅送給他;所以他聽得了日本人非常歡喜。近二年他們回國了,他仍是念念不忘的。”邁貞這樣申明瞭後,她的弟弟低着頭在打她。

  “你的弟弟可算小賣國賊。”紀愷說了,談甘邁貞都笑起來。

  “說起來有件笑話,今天可好請教談先生了。”

  “新年的元旦,有個日本人到我們廠裏,走進來恭恭敬敬地對我說:Omedeto Gozai ma su!弄得我莫名其妙,沒有法了,只好也還敬他說Omedeto Gozai ma su——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

  “那就是恭賀新喜的意思,”

  “那麼我的答詞應該怎樣說?”

  “就是還敬他這句話。”

  “幸而我還不差,其實當時不過一種無意識的效尤罷了。”邁貞得到談甘的解釋,心裏充滿驕傲的氣焰,只是沒有放到外面。談甘在驚奇她的聰明,紀愷與邁貞的弟弟同樣覺得這是沒意味的話柄。

  晚飯過後,他們同到永安公司的屋頂花園天韻樓去散步;在涼亭裏坐了一歇,談甘和紀愷送她姊弟倆回到靜安寺路的號裏後,就此慢慢地踱回到N旅館。

  晚上十點過了,街上儘量的喧聲不絕;他們倆熄了燈,各自躺在相距咫尺的牀上。月光從玻璃窗外照人,像是慶祝他們恢復舊有的奇特的友誼,——二人在談話。

  “老談,我第一次碰見她時,她就曉得我有妻的了。

  啊啊!沒有希望了。”

  “你第一次碰見,何須說出這種話。”

  “那時她的弟弟也在,我說我的兒子也這樣大;在這裏說起的。”

  “你怎會認識她的?”

  “我的表弟介紹的,他也做棉紗莊生意的,和她們同行,往來很親密。”

  “她的學問怎樣?”

  “她沒有進過學校,中文英文是從前專請先生教的;雖是沒有大不了的學問,而見識很高,非常聰明的人。”

  “沒有進過學校,倒有這樣的倜儻靈活!”

  “她的家庭與環境和平常女子不同,她的父親是個富商;盛時有幾處很大的紗廠,在商界上名望很大的。聽說從前她的父親當她做男兒的,從小穿男裝,十五歲時就幫助她的父親應酬客人,又隨着她父親到過北京長春長沙廣東等處;前年她的父親虧了本,就一蹶不振:她面子上雖是很快活,心裏也非常懊喪。”

  “現在她幾歲了?”

  “二十歲。”

  “沒有未婚夫嗎?”

  “沒有——我也認識了一個月還不到,我到她的號裏有二三次了,今天又到過她的家裏,她的父母非常的和藹可親。奇怪!她明曉得我有妻兒的,對我還是很好,在她的父母前對我也是一點沒拘束的。”

  “那是友誼的。”

  “老談,我是沒希望了,你還有這個資格去做他的丈夫。”

  “不要打趣罷,我是飄流了多年,青春的時期快錯過了。”

  “她在商界上本來交際很廣的,所以男朋友很多;假使別人得了她,我就要變爲陌路人了。如果屬於你了,她與我仍然是一個朋友,還是你去進行!”

  “哦,剛纔在天韻樓她招呼的男子有五六人,我正在奇異。”

  “那就是……不過她是看不起這般人的,她近年來很愛好文學,所以教我的表弟介紹相識。”

  “那麼她沒有情人嗎?”

  “怕沒有,我前幾次試驗過了,不過底細我也不大明白。”

  “紀愷,像我們這類人不適宜了;商界的青年何等漂亮!恐怕她的眼裏未必有書生罷。”

  “你還夠得上他們,你年紀還輕,有家產,又是留學生,丰采也好,正是翩翩公子!……”

  “莫再打趣了!”

  “真的,我望你成功,不但望你,並且扶助你成功;我若在你的地位,早已進行了,實在我很歡喜她。”

  “那我何必鵲巢鳩佔呢?”

  “不,我和你一體的,我的生命可以說寄在你的身上;你的得失就是我的得失。”

  “這種話你去對她說罷。”

  他們談得倦了,便各自建造甜蜜的夢境,在這裏成就了他們日有所思的一切!街上的聲音沒有了,只有二人枕邊的手錶聲咄咄咄咄地嘆息。


  紀愷的寓所在北車站的附近,離邁貞的家也不遠。第二天談甘便從N旅館搬住到紀愷的家裏,白天裏紀愷到交涉使署去幹公事,談甘整天的坐在紀愷家看書,他好像不耐到外邊去奔走;天氣又是這樣熱,使他神經昏亂,身外的一事一物都有催睡的引力似的。等到晚上清醒了,便同了紀愷到靜安寺路去訪問邁貞,一同到天韻樓去乘涼,或是到電影院去看劇,——差不多每天這樣按着課程去做的;三人中有一個有事了,才間斷一二天。

  邁貞同他們二人玩的時候,有時獨身,有時帶了她的弟弟,若是帶了她的弟弟同去,總是到靜安寺路,二人一同送去,她的母親也在等候着。有時她的父親也在,總是非常感激他們二人的,因爲談甘逢到她的弟弟同來,總要買許多東西送給他。她的弟弟不來的時候,她回去時是到靶子路的;平日她有種習慣,不歡喜坐電車,也不歡喜坐黃包車;二人也徒步送她回家,談甘照例買些吃的東西帶到家裏,送給她的弟弟;所以她的弟弟對談甘的感情,格外甜蜜。他的微小的心情中,又經驗了當年日本人對他的情意,他於是信實談甘是日本人了。邁貞和她的父母本來很愛這孩子的,因而對於談甘也加上了一層的厚意了。

  月亮浸在黃浦的江心,這兩個月裏,岸上稀少的行人中,時時夾着談甘紀愷和邁貞的影兒;這是他們送她回去的時候。由黃浦灘折返蘇州河畔,沿河兜到靶子路她的家裏,每次回去總這樣繞遠走的。他們在路上有時談一點笑話,有時評論人家,有時談些身世的事,爲悲爲歡沒有一定。在這裏紀愷幾次勸邁貞和談甘東渡,她有點動心了,她也願意照辦了;但是要求她父母的同意。她回去說了以後,她的父母要晤見紀愷和談甘當面商量;於是約了一個日子會面。

  這約好的一天,談甘和紀愷到邁貞的家裏,她的父親有事不能回來,他的母親對紀愷說:“她說要跟談先生上日本去念書,這是一樁很好的事,她的爹也應許的;可是她年紀還輕,事理不大明白,而且她還沒有和人家做親眷。……”說到這裏又向談甘:“一切的事總要請談先生照料的。”

  “伯母你儘量放心,這位談君是非常忠實的一個青年,近來我們一塊兒玩,邁貞定會知道他的性格了。”紀愷這樣說,望着談甘。

  “女子上日本去讀書的很多,去了之後,她們另外有女子的寄宿舍,也非常便利,伯母你放心罷。”談甘這們說了。她的母親便笑着答道:“橫豎費你的神,你好好指導她!”

  “……”

  “媽媽你既應許,那麼是了!別多說閒話。”邁貞在旁邊覺得沒意思落場,便這樣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於是擱起了這個問題,講些別的,一忽兒他們便辭別了出來。

  他們二人在路上談這件事。

  “紀愷,我以爲這事不會成就的,真是出人意料的了。”

  “我早料到順手的,邁貞對於你本來沒有問題;你看她母親的話裏有多少深意。口完口完口完!你……的幸……運來了。”紀愷向談甘說到這裏,面上露出一層沉痛的歡喜。

  “這原是你的力量,他們也只信實你的話。”

  “這倒是實在的話,雖然我從此沒有掛礙,以後要變成你們倆的保護人了。你記得嗎?平時你和她戲謔的時候,她總是來告訴我的,你們去了以後,她受了委曲怕也會寫信來告訴我的。啊!我何等的可誇呀!”

  “回國有二個月了,快要東去了,這二個月中怎知道有這樣的收穫。”

  “老談啊!只是苦了我,從此人間天上,你們儘量的歡樂,我是儘量的苦難。”

  “你的器量本來很大,同時也極小。”

  “這是所謂聖人凡人的中間,介着一個我。”

  “那你應該做聖人。”

  “可是根器太淺呢!”

  “……”

  他們覺得愈談愈遠了。

  紀愷提議選擇一天,到離去吳淞不遠的一個小城裏去玩,當是臨別的紀念;談甘與邁貞也很同意。

  這一天他們約了,同往北車站乘上吳淞車,邁貞和談甘並肩坐着,紀愷在她們的對面佔了一個座位。他看看他們,只是低了頭一聲不作的在想。——有一天在邁貞的家裏,她的母親教她的弟弟來招呼我們,指着談甘說:“叫這位哥哥,”指着我說:“叫這位伯伯。”啊啊!我只是比談甘大了七八年的年紀,他就佔有銜頭。……有一天她的母親教她的弟弟來給我們接吻,他只是給談甘接了一個吻,便不肯到我這裏來。啊啊!你這小小的一個,誰教你這樣的,除非有運命的主宰。……有一天談甘偶而發熱,在痰中咳出血來,邁貞見了告訴她的母親,第二天她的母親見了談甘,教他如何休養,如何服藥,如何細心,如何防遏;真是體貼入微了。啊啊!我所有的一切隱痛,有誰知道呢?……他這樣溫過了幾件刺心的事情,火車已到炮臺灣了。

  他們下了車,紀愷最先跳下月臺,接着談甘也跳下了!邁貞立在月臺上喊着,談甘便轉身過去抱了她下月臺。紀愷只望着發呆。這時一羣黃包車來接他們三人,他們選坐了,車伕飛也似的向着不遠的小城裏去。


  這所小城,從前紀愷與談甘曾在這兒唸書的,所以很熟悉;他們走進南門,那些陳舊的店鋪像是舊相識,邁貞也稀罕的瞭望着。穿過了西門,走進古廟似的一所書院的舊址,他們就在這裏歇息。

  天光晚了,這久已空曠的書院,尤其顯出荒涼岑寂。

  他們從客廳裏搬出幾把藤椅坐在庭前;甬道的兩旁樹木花草,蚊蟲在這裏奏出微細的音樂。僕人端了茶來,紀愷一喝而盡。像從夢裏醒來,睜出眼兒向着談甘與邁貞望了一歇,便又吩咐僕人弄酒菜。邁貞並坐在談甘的傍邊,教他唱長生殿的歌曲。

  “今天是七夕,唱這曲子很好。啊,我三年前在這裏一個人孤寂地住了十多天,風靜小庭砐泣夜,月明古寺鬼窺人。

  這就是那時候得到的二句詩。”紀愷說到這裏,邁貞不由得起了寒顫;她忽而離着坐位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說着把她的裙子亂撲,一條七八寸長的百足蟲落到地上,談甘忙的踏了一腳。她接着說:“我最害怕是百足蟲,小時候幾次被它咬傷皮膚。你看它的身體踏做了二段,還會蠕蠕地不死呢。”

  “這是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談甘插了一句話,她由是狠命地去踏了幾腳。紀愷又呆了,“啊,這是我的命運!”他想要說出,終於止住了。

  僕人在庭前燃上了燈罩,搬上酒菜。邁貞覺得這時有異樣的歡樂,她和談甘講些日本的事情。紀愷有時插幾句話,總是不很高興似的。後來他興奮了,只管喝酒連了十多杯,他的臉兒蒼白得不成樣子,眼淚一滴滴的落下來;被邁貞與談甘也覺察了,便勸阻他,他不但不聽,並且喝得更厲害了。談甘抱着了他,吩咐僕人撤去酒杯,他才伏在臺上嚶嚶地大哭。

  邁貞看了這種情形,心裏便不舒服起來;想要回去,而紀愷的哭聲更加大了。談甘扶着他離去酒席,開了走廊的側門,踱到草地上;邁貞跟在後面。紀愷對了天空的明月忽又發笑起來。邁貞便說:“我心悸還沒止住,你真嚇得我死去活來!”

  “小姐,對不起!……”紀愷向她鞠躬賠罪,他便揮了臂兒,蹣跚地上泥山去,談甘忙的扶着他。

  “回去罷,回去罷,上山去幹甚麼?”邁貞又驚惶地喊了,紀愷不聽,她沒法,只好拉了談甘衣角一同上山。到了山頂上,談甘依舊找着他,他又向了天空自言自語地說了許多恨懣的話。

  “不如一死!不如一躍而死!……痛快,痛快!”最後他喊了,想要躍下,談甘止住他了。邁貞催促談甘扶他下山,他還是三翻四覆的不願意去。

  “好了,好了,今天我乘興而來,料不到如此田地的。”邁貞抱怨地說了,紀愷聽後,便順從着談甘下山去;回到客廳裏,整了衣冠,便僱了車子回到炮臺灣。

  曠野的夜風把紀愷的酒意吹醒了一半。他們坐上火車,這一廂車子裏,只有他們三人;紀愷伏在案上瞌眠,對面談甘和邁貞並坐着。他們倆的面龐與面龐緊緊地貼住,在商量下星期到東後的事。然而紀愷時時醒來,偷望他們倆的。

  倏忽地路程經過了一半,紀愷醒得多了;他望着窗外蒼茫的夜色,迅速地過去,大地與他的心情同樣的沉默,孤冷。迴轉頭來,看見談甘與邁貞甜甜蜜蜜的低語。他想:雖然我在這裏,他們倆的心目中早置我於度外的了;想到這裏對他們鄙視了一下;不由得心裏起了抱恨他們,懷怨他們,厭惡他們;這些意念在他的心裏醞釀許久,終於生出仰慕他們,助成他們的反感。車子忽然停止了,他的心潮也止住了。

  他們在北站下車,他們倆依舊送她到家裏;這時她的母親候在家裏,聽得紀愷酒醉,就拿出醒酒的藥品給他吃了,他捧了頭兒在思度,坐了一歇,果然覺得更清醒了。

  由是辭別出來。

  冷落的街道上,聲息全無;他們踱回去,談甘走在前面,紀愷憤懣地在他的背上擊了幾拳;他回過頭來說:“你爲什麼打我,你又醉了嗎?”

  “不。我早醒了,你們在車子裏好快活呀!我要報復。”

  “那你儘量報復罷!”

  “別生氣,說說笑罷了。”紀愷憤懣的神情又平和了。

  “其實……”

  “好朋友⋯”

  第二天紀愷害病了,他不能起牀。一間狹隘的房間裏,他的夫人侍候在牀前;談甘也在,但看着紀愷睡在被窩裏,二眼深深的陷下,發出微弱的目光;他對他的夫人望了一望說:

  “有了你,我總沒有出頭的日子了!我全身痛苦,都爲有了你;啊,啊,你這前世的冤魂!苦擾到我這般地步。”他說後又轉身揹着他的夫人,他的夫人只是默默地流淚。他又回過來斷斷續續地對她說:

  “然而我辜負你了,你爲了幾個孩子,天天辛苦;從沒享過怎樣的樂趣;怎樣的華貴;你尊我如帝王,你自視如婢僕;我真對你不起。……我太忍心了!我的病好了以後,定然和你到外邊去玩。……”他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便如睡非睡的沉默着。談甘覺得沒意思了,也退出去。

  過了兩天,他的病越發厲害了;他的夫人在外室調藥劑。談甘坐在他的牀前看護他,談甘靠在牀架上看書,時時注望他的面顏;他醒過來看見談甘,便又興奮起來;想要爬起來,可是沒有力量。談甘止住了他,他睜着眼兒,落下幾點眼淚,搖搖頭對談甘說:“朋友,這回我不會好了。如其我死了,你趕速想法與邁貞實現事實,我在陰間還會幫助你們:若是她爲別人得去,我要化爲厲鬼,弄得這一個人不死不活的受活地獄。朋友!你別要忘記呢。”他說後又像清醒了一些。

  “不關緊的,你安心養病罷!無論如何我總聽你的話。

  ……”談甘沒有答完,他又昏昏陣陣地說亂話了;他的話也聽不懂,只是模糊中帶着“邁貞”的名字。

  又過了兩天,談甘到紀愷的家裏去望他,覺得他的病更厲害了;談甘叫他,他停了瞳子凝望,已昏迷不省人事。他的夫人坐在旁邊流淚,把一張破紙,遞給談甘說:“請談先生看一看……他昨天夜裏寫的……寫的甚麼?”談甘接了看下:“邁姊:我的運命正是你所畏懼的百足之蟲,我現在死了,可是還沒有僵。我所等待的,要你在我冰冷的臉上,給我一個熱烈的吻,那麼我便安全地僵去。我所請求你的,我想你或也願意的罷!談君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是一體的;將來你與他成了事實,也可說是我的幸福;有他我雖死如不死,我這請求你的,諒他也不會阻止的罷。——啊,末日臨到我身上了,我只渴望着最後的溫慰。紀愷上”

  這些話寫在紙上,字跡潦草,談甘認了半天才得看完;臉色蒼白,心中不由得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勉強把這信折袋起來,回出去,想到邁貞家裏商量。待他跨出門口,忽然紀愷夫人的哭聲發作了;大約紀愷在這時物化了。

十一年十二月三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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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滕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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