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多占一个地方,便多一幢牢狱。他们在占领的地方得不到税收,没有法子统治,甚至不能自由行动,我们虽然不是有意的,却在无形中为他们准备了若干若干的死囚牢。在这些地方,我们那发锈的步枪就足以战败他们那新锐的武器,因为先有一道墙把他们围在里面了。”

  这道墙是怎样造成的呢!

  我们坐下,讨论着,你大大的惊怪了。

  “这是真的吗?”你说,“什么道理呢?”

  “道理是简单的。”我有些不悦了。“人们筑下了墙?”

  “谁?”

  “人!”

  “什么人?”

  “全中国的人都在内。譬如说在晋南一带……”

  你哈哈的大笑了。


  自然,谈到山西,你比我明白的多。我曾经旅行过山西全部,特别是晋南那几个县,你耽搁的时间最长。你十分清楚那些地方的民情。你曾经查过洪洞县的苏三档案,访问了虞乡城外的莺莺塔,并且在首阳山伯夷叔齐的二贤祠上题了名,什么还瞒的过你呢?

  不错,那些地方的老百姓,生活得简单而闭塞,十五里外的村庄对于他们就是另一个世界,他们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一个迷路的客人,在这种场合是常要感到头痛的,因为问来问去,土人总回你一个“不知道”!并不是玩花枪。他们真不知道,生活不需要他们知道。

  不错,那些地方的老百姓,不用法币,甚至不喜欢山西省银行。他们通行着五六种兑换券,这些兑换券是由典当铺发行的,其价值仅止于一个县,出了县境,又是一个世界,又是五六种当铺发行的兑换券。

  不错,那些地方的女人,是当作商品来买卖的。有些山里的女人——譬如中条山的女人——头上还梳着唐代的髻,古趣盎然。脚裹得只有二三寸,以致走路不用脚,而用膝,把脚拖在后面。倘生了男孩子,是有被溺死的危险的,生了女孩,全家才皆大欢喜。因为女孩越多,财产也就越富。女孩和财产是成正比例的。当他们向你报告财产的总数时,他会毫不吝惜的把女儿和牛计算在一起,“我有几亩田,几间房,几头牛,几个女儿。”而女儿买掉即嫁人以后,是打死不论的。虽然法律并不允许,但社会习惯却是这样,所以也就没有人肯多事去告发了。

  并且,你走遍全县,没有发现过一所较完备的小学校,偶然碰到一个小学,也很难见到先生。先生不在家,去田里帮佣去了。而学生,一面在教室里为先生洗菜煮饭,一面敞着嗓子喊:“马儿好,跑跑跑!”虽然人家的墙上,屋子里,红纸写金字的报条却很多,像:“捷报:贵府王大老爷讳××肄业于×小学经省长□教育厅长×考试合格,准予毕业第□名”等等(原文此处为□),但实际上小学校在春秋两季都不开课,田里需要人,先生也乐得坐享每月五吊大钱二升小米,去做自己的事。

  你并且举出了翼城东山里的奇异风俗,作为反驳我的铁证。相传那山里有一个东山大王,是要享受初夜权的。所以在新婚之夜,交合的当儿,新妇必需被叔叔、哥哥等亲人按住,然后新郎才能畅所欲为。而“为”的时候,是任人参观,越多越好。因为据说,人越多,东山大王越为之丧胆,新妇才得以安全度过云云。最后,你叹了口气。

  “多少年来,他们自己就为自己筑了一道墙,把自己圈在里面,牢不可破。这道墙是传统的封建势力之总和。在那上面寄生着迷信的,自私的,无识的,愚蠢的各种各样的腐蚀物。”

  “或者你说的那道墙,便是指了这个吧!”你反讥着。

  是的,你很对,那样的墙,确是存在过,我并不否认。但是我请你注意一个事实:风陵渡这名字几百年来,从没有变过,但是几年之内,那渡口的情形,却已经有了几次的改变。你所认识的风陵渡,我相信,除了河边的船桅以外,就只有几堆黄土。

  但是现在,那几堆黄土,就早已是一个繁华的小镇。不仅两年前曾成为我方运输的主据点,且成为今日敌我隔河炮战的敌方根据地了。风陵渡,几年来已经历了多少苦辣酸辛,难道还永远寂寞的忍受着滚滚河水的讥笑吗?

  “难道旧墙是这样容易塌毁,而新墙又那样容易筑成的吗!”你仍是怀疑着。

  你的怀疑有点道理,这中间是很有些距离的。


  我感到我必需告诉你一些新闻了。

  一九三八年夏,敌人陷长治后,“皇军”便三三五五的到城郊进行劫掠了。他们劫掠得并不像一个冠冕堂皇的强盗,老实说,贪婪得是有点儿近于下贱的。农人们的穷困是有名的,他们本来就一无所有。但最后,他们连农家孩子的尿布也搜刮尽了,除了灰尘就仅余肮脏的四壁。“皇军”于是由于愤怒,便继之以“杀绝”。

  三个老百姓因为穷困触怒了“皇军”,“皇军”命令他们站在一起,预备杀,却没带枪。“站好,不准动!”“皇军”说:“我回去取枪,枪毙你!”于是他走了。

  这故事的结局是使得那野蛮的“皇军”也为之惊倒了。当他取了枪来的时候,他发觉那三位先生竟还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他们等待被“杀”。

  同样的故事在一九三八年春初也发生在新绛。新绛城外的一座桥在我军退出以后破坏了。敌人为了维持他的交通,不得不修理这座桥。他们抓了些民伕来,自然都是附近的老百姓。一天,在桥旁十丈远近,一位“皇军”截住了一个女人,他的企图是很显明的。那女人哭着,闹着,但却无结果。“皇军”把她按在地下了。但“皇军”按倒了女人却没法对付他的马,马放开吧,又怕跑了,牵在手里吧,就不可能制服那反抗着的女人。于是他异想天开的把马缰绳绑住了自己的一条腿。那女人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以后,便以一块红布蒙住了自己的头,她是完全绝望了。谁知红布竟刺了马的眼睛,那畜牲吃惊的咆哮起来了,它蹦蹦跳跳继之以跑,把“皇军”拖了近十里。而女人,也就因此得救了。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十丈外修桥的那些老百姓,对这件事,他们当然是看见的,然而他们一动都不动,而任那“皇军”放纵着野蛮的天性。

  这故事也许会伤你的心,因为太使人失望了。但是不忙,这些事的发生,都在一九三八年,敌人第一次进攻的时候。这是耐人寻味的。因为这就正是你所说的那“旧墙”的结果,当时,它还没有毁呀!

  那么,现在来讲些新的吧。但,这儿,我要特别提醒你对于时间的观念。就整个的讲,我们的抗战在今天全在于争取时间,而据一些军事专家说,作战的第一要诀,也在于争取时间,时间的宝贵,是可见一般了。记住就是。

  在一九三八年末及一九三九年初,是我这些故事发生的时候。

  凌川县,你谅来总记得这个位置在山颠的僻远小县吧,这个县,是山西省一百零五个县里唯一没沦陷过的县,那末,他的僻远也就可以想见了。我之所以举这个县里的故事,也就在于让你瞧瞧,虽然僻远若凌川,也居然能够引人入胜了。

  什么?就是这个——女人们都站起来了。不仅不再梳唐代的髻。而且剪了发,你看这一下子间隔了多少代吧。而且参加了妇女救国会,是国民月会的一分子。虽然自己出嫁的时候,父亲曾拿了丈夫许多钱,应该为丈夫而服役,现在她可全不管这一套,她要服役于国家。她甚至于瞧不起他。因此,在早晨,太阳虽已出了多高,她却赖在床上不起,丈夫要吃饭吗!活该没有。

  那个打惯了老婆筋骨的丈夫可真的恼怒了,但他总隐忍着。他等待着机会,他毕竟等着了:老婆在街心浪了一天,说是为了严防汉奸放毒去看井。看什么井?他于是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

  结果实在不快意,老婆告到了妇救会,会员们不禁为之变色了,“还了得,轻视妇女在抗战中的力量!”那倒霉的丈夫被拖在街心,她们同样教训了他一顿狠狠的。

  夫妻背对着背,彼此不打招呼者达一夜之久。

  其实丈夫也是有数中的一个,他敢到县长的房门口去贴反对县长的标语,而且贴了数十张。“拥护×县长释放×村长。”“要求开释×村长。”“×村长是冤枉的!”红绿色的纸上写着歪歪斜斜的字。我们与其说×村长是冤枉的,倒无宁说他是狡猾的。因为他贪了赃,却巧妙地蒙蔽了村民的眼睛,并且利用了戚族关系鼓动了村民来为他请愿了。县长不得不对村民们解释,而且举出了证据,但村民们不信,他们把标语再贴一遍,贴在县长的门口。

  县长皱了眉头对我说:“这民主老是弄不好,村民一天到晚打官司,不是拥护这个,就是反对那个。他们又常常被蒙蔽,搅来搅去搅不清楚。”

  “但是我不管。”县长继续着。“由他们去闹吧!他们闹来闹去会发现自己错了的。”……

  那个丈夫的哥哥当了兵,那些兵都是自动入伍的,他哥哥也是。某一次,山外的敌人扬言进攻了,他哥哥所隶属的一中队便被派往山口去截击敌人,任务是很重大的。中队长带了他的一中队星夜赶着路,快要到达的时候,中队在矮树丛里聚集着休息。

  “那末,我们讨论一下吧!”那哥哥说:“这截击敌人的战术是应该的吗?还是不应该的。”

  兵士们讨论的时候,队长是禁止发言的。但这次队长却实在不能忍耐了,他要部队停止讨论,要赶快走,他所得到的命令是急迫而严厉的。

  “队长是有意妨碍我们的‘民主’‘自由’,”哥哥说了。“他是一个十足的官僚腐化。”

  “他并且在昨天夜行军的时候踩了我的脚,喊一二一又没有力气。”另外的士兵附和着。

  “我出恭的时候他又大声的喊,出恭的自由都没有了!”

  “他是个‘独裁’,是‘法西斯’”,兵士们吵闹着。

  决议案立刻就成立了:“开除队长”。这不消说是悲惨的。他们又用了三点钟讨论着谁配当队长,他们进行着选举工作,进行得很热烈,但敌人却就在这时候,打进来了。

  现在,你请想一想吧。这样的民众和你所列举的情况是否还相同呢?那自然是不同的。从这个不同里,你可有什么感想?

  我前面曾请你注意时间,这便是时间作了怪。从一九三八年秋到冬天不过才三个月,但他们却进步了几百年,几世纪。从等着被人杀到计划着去杀人,这是山西老百姓的跳跃,恐怕也是全中国老百姓的跳跃吧。

  但是太快了,快得难以使人相信,于是便过了火。当那压在他们身上的墙一旦坍毁了。他们便抬起头来:“啊哈”于是一任感情的流荡。——这乃是因为根基不稳的原故。敌人进攻的很快,他们没有时间去奠定基础。

  原来拆毁了那道墙的正是敌人,因为有了敌人,所以民族的仇恨,民族的自觉,才一下子在老百姓心里爆发了。敌人的大炮帮助了我们。

  “那末,这算什么呢?”你摇着头。

  你应该摇头,这岂止不算什么,这简直是笑话。但请不要误会,这不过是才萌芽,芽才出土,不免有点儿“斜”的。

  就在一九三八年冬到一九三九年,那情形就不同了,请注意时间吧。

  同样是新绛县——在南乔野,一件壮烈的事发生了。一九三八年十月敌一百六十人进据南乔野村,一百六十人占了十三个大院。而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七号,老百姓动起来了。这次的动作是在十分机密与警惕中进行的。他们很有计划,并且抱着最大的决心。事先,他们和驻防军有了联络;其后,针对着十三院分了十三组,每一组进攻一个院,而每一组的领导人都由院子的主人来担当。在白天,他们若无其事的扯掉了门上的栓,免得门被关闭了误大事。并且以酒浸馒头来喂狗,使那些吃醉了的野狗不能在夜里狂吠,惊醒敌人。夜一点钟,他们干起来了,干的很顺利,五个院子的敌人在惊惶中被炸死了,八个院子的敌人爬起来抵抗。老百姓虽然心痛自己的财产,可是更痛恨民族的敌人,他们在自己的院子里放了火。一百六十个敌人就这样被解决了,没跑掉一个。一个青年牺牲了,他的母亲现在被全县的农民轮流供养着。年老的母亲并不惋惜儿子的生命,因为死掉了一个,她却得到无数个。儿子勇敢的死了,母亲光荣的活着。

  丈夫和妻子也早就和解了。当妻子去开会,而脚小山却深的时候,丈夫便把自己的毛驴,让给妻子,自己在后面赶着。当妻子在大会上承认了缝制棉衣三十件,受着主席的奖励的时候,丈夫也真心的笑着。妻子的荣誉也就是丈夫的,因为人家立刻就会说:“那为老总们缝了三十件棉衣的女人,却是他的老婆。”

  自然,丈夫也并不弱,他参加了游击小组,摸敌人,拆铁路。把敌人缢死以后就扔入那深不可测的毛坑,尽敌人的外围发着奇臭。把铁路炸毁以后,就把铁轨扛回来,他们喜欢那铁轨上的钢。

  钢是值钱的,修械所需要着钢。尽管敌人在铁路附近编组了护路队,还是没有用,原来铁轨是长了翅膀的。并且那铁轨上的钢,马上就会在修械所里变成枪,来追敌人的命。

  敌人供给钢,也供给枪。

  护路队从自己的身上取出了麻绳和棉花,“来吧,老乡!”交给了游击队以后他们说,然后愉快的伸出了自己的手,张开了自己的口。“皇军”差不多同时,发现路轨没有了,也发现了那护路队。——他躺在那残缺的铁路旁边,被麻绳捆了手,棉花塞了一嘴。有什么法子呢,他是既不能动手,也不便动口的。

  从保定开出的列车,有一次准时到达了北平,北平的居民都大为惊怪了。伪报纸也用大字标题记载了这个新闻:“昨日平保列车准时到达”,那坏蛋的编辑人写着“沿路平安无阻”。他觉着这事情是颇为奇异,而且有了新闻价值了。

  请想想看,到处是仇恨,遍野布刀枪,望着树梢摆动,日影西斜,敌人都会丧胆的。他们知道,只有把自己监禁起来,生命才会有保障的。

  敌人加紧着监狱的制造。

  倘在城里,街道上是没人走的,“皇军”在衔结的房屋里凿通了墙。从这一家到那一家,他们就只有钻狗洞,因为房子的门和窗都被堵塞了,据说,街上是不太平的,有刀子在等待着他们。

  要是驻扎在城外的村落里,那情形就更坏,“皇军”都为之胆战心惊了。

  那防御方法,是很有趣味的。

  村外挖了丈余深的壕不算,壕外还安置了简单的铁丝网。铁丝网周围铺麦草,上绑洋铁筒,旁伏野狗。因为要有人摸进来,误触铁丝网的话,麦草,洋铁筒和野狗就会三位一体的发出警告——它们立刻就叮当的乱响。这还不算,主要的屋顶都铺了棉花,因为棉花是白的,如果夜里有人上了房,那就十分的不易隐藏。主要的路口都铺了干草并在干草上覆以碎瓦片,如果有人走过,那必然也要咯吱咯吱的响的。

  虽然这样,每到夜晚,“皇军”还是不敢站岗放哨。——站岗的兵都是用草扎的,连橡皮人也没有。橡皮人也一次一次的被老百姓搬运光了。


  “敌人为占一个地方,便多一幢牢狱。他们在占领的地方得不到税收,没法子统治,甚至不能自由行动。我们虽然不是有意的,却在无形中为他们准备了若干若干的死囚牢。在这些地方,我们那发锈的枪就足以战败他们那新锐的武器,因为先有一道墙把他们围在里面了。”

  现在,你相信了吧!


  旧的墙坍毁了,新的墙却正建筑着。到旧墙的痕迹全部消灭的时候,新墙的基础也就巩固,而敌人也就要庾毙狱中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九四○年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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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宋之的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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