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怕思想發黴,樂意跟他出去看看新鮮景緻,就到了陶然亭。這地方在北京南城角,本來是京城有名的風景,我早從書上知道了。去了一看,果然是好一片清亮的湖水。湖的北面堆起一帶精緻的小山,山頂上遠近點綴着幾座小亭子。圍着湖綠叢叢的,遍是楊柳,馬櫻,馬尾松,銀白楊……花木也多:碧桃,櫻花,丁香,木槿,榆葉梅,太平花……都長的旺得很。要在春景天,花都開了,繞着湖一片錦繡,該多好看。不過秋天也有秋天的花:湖裏正開着紫色的鳳眼蘭;沿着沙堤到處是成球的珍珠梅;還有種木本的紫色小花,一串一串掛下來,味道挺香,後來我纔打聽出來叫胡枝子。
我們穿過一座硃紅色的凌霄架,爬上座山,山頭亭子裏歇着好些工人模樣的遊客,有的對坐着下“五子”棋,也有的瞭望着人煙繁華的北京城。看慣頤和園、北海的人,乍到這兒,覺得湖山又樸素,又秀氣,另有種自然的情調。只是不知道古陶然亭在哪兒。
有位年輕的印刷工人坐在亭子欄杆上,聽見我問,朝前一指說:“那不是!”
原來是座古廟,看樣子經過修理,倒還整齊。我覺得這地方實在不錯,望着眼前的湖山,不住嘴說:“好!好!到底是陶然亭,名不虛傳。”
那工人含着笑問道:“你以爲陶然亭原先就是這樣麼?”
我當然不以爲是這樣。我知道這地方費了好大工程,挖湖堆山,栽花種樹,纔開闢出來。只是陶然亭既然是名勝古地,本來應該也不太壞。
那工人忍不住笑道:“還不太壞?腦袋頂長瘡腳心爛,壞透了!早先是一片大葦塘,死貓爛狗,要什麼有什麼。亂墳數都數不清,死人埋一層,又一層,上下足有三層。那工夫但凡有點活路,誰也不願意到陶然亭來住。”
改一天,我見到位在陶然亭住了多年的婦女,是當地區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她的性格爽爽快快的,又愛說。提起當年的陶然亭,她用兩手把臉一捂,又皺着眉頭笑道:“哎呀,那個臭地方!死的比活的多,薰死人了!你連門都不敢敞。大門一敞,蛆排上隊了,直往裏爬,有時爬到水缸邊上。蚊子都成了精,嗡嗡的,像篩鑼一樣,一走路碰你腦袋。當時我只有一個想法,幾時能搬出去就好了。”
現時她可怎麼也不肯搬了。夏天傍晚,附近的嬸子大娘吃過晚飯,搬個小板凳坐到湖邊上歇涼,常聽見來往的遊客說:“咱們能搬來住多好,簡直是住在大花園裏。”
那些嬸子大娘就會悄悄笑着嘀咕說:“俺們能住在花園裏,也是熬的。”
不是熬的,是自己動手創造的。挖湖那當兒,婦女不是也挑過土籃?老太太們曾經一天多少次替挖湖工人燒開水。
這座大花園能夠修成,也不止是眼前的幾千幾萬人,還有許許多多看不見的手,從老遠老遠的天涯地角伸過來。你看見成行的紫穗槐,也許容易知道這是北京的少年兒童趁着假日趕來栽的。有的小女孩種上樹,怕不記得了,解下自己的紅頭繩綁到樹枝上,做個記號,過些日子回來一看,樹活了,樂得圍着樹跳。可是你在古陶然亭北七棵松下看見滿地鋪的綠草,就猜不着是哪兒來的了。這叫草原燕麥,草籽是蘇聯工人親手收成的,從千萬裏外送到北京。
圍着湖邊,你還會發現一種奇怪的草,拖着長蔓,一大片一大片的,不怕踩,不怕坐,從上邊一走又厚又軟,多像走在地毯上一樣。北京從來不見這種草。這叫狗牙根,也叫狼蓑草,是千里迢迢從湯陰運來的。湯陰當地的農民聽說北京城要狗牙根鋪花園,認爲自己能出把力氣是個光榮,爭着動手採集,都把草叫做“光榮草”。誰知草打在蒲包裏,運到北京,黃了,幹了,一劃火柴就燒起來。園藝工人打蒲包時,裏面曬得火熱,一不留心,手都燙起了泡。不要緊,工人們一點都不灰心。他們搭個棚子,把草晾在陰涼地方,天天往上噴水,好好保養着,一面動手栽。
湖邊住着位張老大爺,七十多歲了,每天早晨到湖邊上蹓躂,看見工人們把些焦黃的亂草往地上鋪,心裏納悶,回來對鄰居們當笑話說:“這不是白鬧麼?不知從哪兒弄堆亂草,還能活得了!”過了半月,這位張老大爺忽然興沖沖地對鄰居說:“你看看去,他大嫂子,草都發了綠,活了——這怪不怪?”
一點不怪。我們大家辛辛苦苦爲的是什麼?就爲的一個心願:要把死的變成活的;把臭的變成香的;把醜的變成美的;把痛苦變成歡樂;把生活變成座大花園。我們種的每棵草,每棵花,並不是單純點綴風景,而是從人民生活着眼,要把生活建設得更美。
我們的北京城就是在這種美的觀點上進行建設的。那位好心腸的同志帶我遊歷陶然亭,還遊歷了紫竹院和龍潭。我敢說,即使“老北京”也不一定聽說過這後面的兩景。我不願意把讀者弄得太疲勞,領你們老遠跑到西郊中央民族學院後身去遊紫竹院,只想告訴大家一句,先前那兒也是一片荒涼的葦塘,誰也不會去注意它。但正是這種向來不被注意的髒地方,向來不被注意的附近居民,生活都像圖畫一樣染上好看的顏色了。
龍潭來去方便,還是應該看看的。這地方也在城南角,緊挨着龍鬚溝。你去了,也許會失望的。這有什麼了不起?無非又是什麼亂葦塘,挑成一潭清水,裏面養了些草魚、鰱魚等,岸上栽了點花木。對了,正是這樣。可是,你要是懂得人民的生活,你就會像人民一樣愛惜這塊地方了。
臨水蓋了一片村莊,叫幸福村,住的都是勞動人民。只要天氣好,黃昏一到,村裏人多半要聚集到湖邊的草地上,躺着的,坐着的,抽幾口煙,說幾句閒話,或是拉起胡琴唱兩句,解解一天的乏。孩子們總是喜歡纏着老年人,叫人家講故事聽。老奶奶會讓孫子坐在懷裏,望着水裏落滿的星星,就像頭頂上的銀白楊葉子似的,嘁嘁喳喳說起過去悲慘的生活。這是老年人的脾氣,越是高興,越喜歡提從前的苦楚。提起來並不難過,倒更高興。
奶奶說:“孩兒啊,你那時候太小,什麼都不記得了,奶奶可什麼都記得。十冬臘月大雪天,屋子漏着天,大雪片子直往屋裏飄,凍得你黑夜睡不着覺,一宿哭到亮。你爹急了,想起門前臭水坑裏有的是葦子,都爛到冰上了,要去砍些回來籠火烤。可是孩兒啊,葦子爛了行,你去砍,警察就說你是賊,把你爹抓去關了幾天,後脊樑差點沒揭去一層皮。”
孫子聽着這些事,像聽很遠很遠跟自己沒關係的故事,瞪着小眼直髮愣。先前的日子會是那麼樣?現在爹爹當建築工人,到處蓋大樓。他呢,天天揹着書包到幸福村小學去念書。老師給講大白熊的故事,還教唱歌。一有空,他就跟同伴蹲在湖邊上,瞅着水裏的魚浮上來,又沉下去,心想:魚到晚間是不是也閉上眼睡覺呢?奶奶卻說早先這是片臭水坑——不會吧?
奶奶說着說着嘆了口氣:“唉!我能活着看見這湖水,也知足了。只是我老了,但願老天爺能多給我幾年壽命,有朝一日讓我看看社會主義,死了也不冤枉了。”
人活到六十,生活卻剛剛纔開始。其實奶奶並不老。她抱着希望,她的希望並不遠,是擺在眼前。
一九五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