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你曾倚着窗默望着街上往來的車馬,有意無意地問我:“波微!前些天你寄我那封信含蓄着什麼意思?”我當時只笑了笑,你說了幾聲“神祕”就走了。今天我忽然想告你一切,大膽揭起這一角心幕給你看:只盼你不要譏笑,也不要驚奇。
在我未說到正文以前,先介紹你看一封信,這封信是節錄地抄給你:
飛蛾撲火而殺身,青蠶作繭以自縛,此種現象,豈彼蟲物之靈知不足以見及危害?要亦造物網羅有一定不可衝破之數耳。物在此網羅之中,人亦在此網羅之中,雖大力掙扎亦不能脫。君謂“人之所幸幸而希望者,亦即我惴惴然而走避者”,實告君,我數年前即爲堅抱此趨向之一人,然而信念自信念,事實則自循其道路,絕不與之相侔;結果,我所訕笑爲追求者固溺矣,即我走避者,又何曾逃此藩籬?
世界以有生命而存在,我在其狂渦囈夢之中,君亦在其狂渦囈夢之中;吾人雖有時認得狂渦囈夢,然所能者僅不過認識,實際命運則隨此輪機之旋轉,直至生命靜寂而後已。吾人自有其意志,然此意志,乃絕無權處置其命運,宰制之者乃一物的世界。人苟勸我以憬悟,勿以世爲有可愛溺之者;我則願舉我之經驗以相告,須知世界絕不許吾人自由信奉其意志也。我乃希望世人有超人,但卻絕不信世上會有超人,世上只充滿庸衆。吾人雖或較認識宇宙;但終不脫此庸衆之範圍,又何必堅持違生命法則之獨見,以與宇宙抗?
看完這封信,你不必追究內容是什麼?相信我是已經承認了這些話是經驗的事實的。
近來,大概只有兩個月吧!忽然覺得我自己的興趣改變了,經過許多的推測,我纔敢斷定我,原來在不知什麼時候,我忽然愛戀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是我的學生。
這自然是一種束縛,我們爲了名分地位的隔絕,我們的心情是愈壓伏愈興奮,愈冷淡愈熱烈;直到如今我都是在心幕底潛隱着,神魂裏繫念着。她棲息的園林,就是我徘徊縈繞的意境,也就是命運安排好的囚籠。兩月來我是這樣沉默着抱了這顆迂迴的心,求她的收容。在理我應該反抗,但我決不去反抗,縱然我有力毀碎,有一切的勇力去搏鬥,我也不去那樣做。假如這意境是個樂園,我願作個幸福的主人,假如這意境是囚籠,我願作那可憐的俘虜。
我確是感到一種意念的疲倦了。當桂花的黃金小瓣落滿了雪白的桌布,四散着清澈的濃香,窗外橫抹着半天紅霞時;我每每沉思到她那冷靜高潔的丰韻。朋友!我心是這樣癡,當秋風吹着枯黃的落葉在地上旋舞,枝上的小鳥悼傷失去的綠蔭時,我心悽酸的欲流下淚來;但這時偶然聽見她一聲笑語,我的神經像在荒沙絕漠尋見綠洲一樣的欣慰!
我們中間的隔膜,像竹籬掩映着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雲遮蔽着幽靜皎潔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着燦爛的星輝,聽深澗流水,疑惑是月娥環佩聲似的那樣令人神思而夢遊。這都是她賜給我的,惟其是說不出,寫不出的情境,纔是人生的甜蜜,藝術的精深呢!
我們天天見面,然而我們都不說什麼話,只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嘗試了這種神祕隱約的力的驅使,我可以告訴你,似在月下輕彈琵琶的少女般那樣幽靜,似深夜含枚急驅的戰士般那樣渺茫,似月下踏着紅葉,輕叩寺門的老僧那樣神遠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絕莫有人相信我這毀情絕義的人,會爲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燒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撲滅。
有一天下午,她輕輕推開門站在我的身後,低了頭編織她手中的絨繩,一點都沒有驚動我;我正在低頭寫我的日記,恰巧我正寫着她的名字。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我擡起頭來從鏡子裏看見她,那時我的臉紅了!半晌才說了一句不幹緊要的話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我這樣侷促可憐。
我只好保留着心中的神祕,不問它銀濤雪浪怎樣淹沒我,相信那裏準有個心在——那裏準有個海在。
寫到這裏我上課去了。吃完飯娜君送來你的信,我欽佩你那超越世界繫縛的孤渺心懷,更現出你是如何的高潔偉大,我是如何的沉戀渺小呵!最後你因爲朋友病了,戰爭阻了你的歸途,你萬分詛恨和惆悵!誠然,因爲人類才踏壞了晶潔神祕的原始大地,留下這疏散的鴻爪;因爲人類才廢墟變成宮殿,宮殿又變成丘陵;因爲人類才竭血枯骨,攫去大部分的生命,裝潢一部分的光榮。
我們只愛着這世界,並不願把整個世界供我支配與踐踏。我們也願意戴上銀盔,騎上駿馬,馳騁於高爽的秋郊,馬前有獻花的村女,四周有致敬的農夫;但是何忍白玉杯裏酌滿了鮮血,旗麾下支滿了枯骨呢?自然,我們永遠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這幾夜月兒皎瑩,心情也異常平靜。心幕上掩映着的是秋月,沙場,凝血,屍骸;要不然就是明燈綠幃下一個琴臺上沉思的情影。玉薇!前者何悲壯,後者何清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