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嶺之春


  她的住宅——建在小崗上的屋,有一種佳麗的眺望。小崗的下面是一地叢生着青草的牧場。牧場的東隅有一座很高的塔,太陽初升時,投射在草場上的塔影很長而呈深藍色。塔的年代很古了,塔壁的色彩很蒼老,大部分的外皮受了長期的風化作用,剝落得凹凸不平,塔壁的下部滿貼着蒼苔。塔的周圍植着幾株梅樹,其間夾種着無數的桃樹。梅花固然早謝落了,桃樹也滿裝了淺青色的嫩葉。

  朝暾暮雨和正午的炊煙替這寒村加添了不少的景色。村人的住宅都建在崗下,建在崗上的只有三兩家。她站在門前石砌上,幾乎可以俯瞰此村的全景。

  村民都把他們的稻秧種下去了。崗下的幾層段丘都是水田,滿栽着綠蔭蔭的青秧。兩岸段丘間是一條小河流,流水和兩岸的青色相映襯,像一條銀帶蜿蜒的向南移動。對岸上層段丘上面也靠山的建立着一列農家。

  村民的生活除耕種外就是採樵和牧畜了。農忙期內,男的和女的共同耕種和收穫。過了農忙期後,男的出去看牛或牧羊,女的跑到山裏去採樵。

  她的母親一早就出去了,帶一把砍刀,一把手鐮,一條兩端削尖的竹槓和兩條麻索出去了。她的丈夫也牽着一頭黃牛過鄰村去了。她沒有生小孩子以前是要和她的母親——其實是她的婆婆——一同到山裏採樵去的。可憐她,還像小女兒般的她,前年冬——十六歲的那年冬,竟做了一個嬰孩的母親了。

  “啞啞啊!我的寶貝睡喲!啞啞啊!我的乖乖睡喲!”她赤着足,露出一個乳房坐在門首的石砌上餵乳給她的孩子。

  鄰村的景伯姆,肩上擔着一把鋤頭走過她的門首。

  “段妹兒,你的乖乖還沒斷奶麼?”她的生父姓段,村人都叫她做段妹子。

  “早就想替他斷奶。但夜間睡醒時哭得怪可憐的,所以終沒斷成功。”

  含着母親的乳房,快要睡的小孩兒聽見他媽媽和人說話,忙睜開圓眼睛,翻轉頭來望。景伯姆。可愛的小孩兒伸出他的白嫩的小手指着景伯姆,“唉,呀呀!唉,呀呀!”的呼着。景伯姆也跑了過來,用她的黑而粗的食指頭輕輕的向小孩兒的紅嫩的小頰上拍。

  “乖乖!你這小乖乖!你看多會笑。乖乖幾歲了?”景伯姆半向她,半向她的小孩兒問。

  “對了歲又過三個月了,景伯姆。”村裏稱嬰兒滿了一週年爲“對了歲”。她笑着說了後,若有所悵觸,嘆了一口氣。“歲月真快過呀,景伯姆。我們不看小的這樣快的長大,那裏知道自己的老大。”

  “這不是你們說的話,這是我們快入墓穴的人說的話!你們要享後福的,你要享這小乖乖的福的。”景伯姆一面說,一面擔着鋤頭向古塔那方面去。

  “景伯姆,看田水去麼?我送你一程。”她抱着小孩子跟來了。小孩子更手舞足蹈的異常高興。

  “是的,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雨,我的稻秧不浸壞了麼。我想把堤口鋤開些,放水出來。”

  “你太多錢了,買田買過隔村去。你們有錢人都是買苦吃的。”她且說且行,不覺的送景伯姆到塔後來了。她不敢再遠送,望景伯姆向崗下去了。

  小孩子還伸着手指着景伯姆,“唉的,唉的”的叫着要跟去。

  她翻轉頭來呆望着塔背的一株古梅出神,並不理小孩子在叫些什麼了。她呆呆的望着那株梅樹出了一回神,才半似自語,半似向小孩子的嘆了一口氣。

  “怙兒——這還是你的爸爸取的名——怙兒,你去年春在這梅樹下和你的爸爸訣別,你還記得麼?你爸爸向你的小頰上吻了一吻就去了,你也記得麼?”她說了後,覺着雙目發熱。她還是癡癡的望那株梅樹。

  對岸農家的雞在高聲的啼,驚破了大自然的沉靜。遠遠的還聽見在山頂採樵的年輕女人在唱山歌:

蓬辣灘頭水滿堤,


迷娘山下草萋萋,


暫時分手何珍重,


豈謂離鸞竟不歸。


共住梅江一水間,


下灘容易上灘難,


東風若肯如郎意,


一日來時一日還。


  她們的歌聲異常的悲切,引起了她無限的追憶——刻骨的悲切的追憶。她望見崗下和隔河農家的炊煙,才懶懶的抱着小孩兒回去。


  怙兒的來歷的祕密,不單她一個人知道,她的丈夫當然知道的,她的婆婆也有些知道,爲了種種的原因,終不敢把這個祕密說穿。

  她的乳名是保瑛。保瑛的父母都是多產系,她的母親生了她後僅滿一週年,又替她生了一個弟弟。她的父親是個老而且窮的秀才,從前也曾設過蒙塾爲活,現在受着縣署教育局的先生的壓迫,這碗飯再吃不成功了。像她的父親的家計是無僱傭乳母的可能。她的母親只好依着地方的慣例,把她送到這農村來作農家的童養媳了。

  魏媽——保瑛的婆婆,是保瑛的母親的嫡堂姊妹,她的丈夫魏國璇算是村中數一數二的豪農。魏翁太吝嗇了,他的精力的耗費量終超過了補充量,他的兒子——保瑛的丈夫——生下來不足半年,他就拋棄他的妻子辭世了。

  丈夫死後的魏媽,很費力的把兒子泰安撫育至三週歲了。泰安斷了奶後,魏媽是很寂寞的,和保瑛的母親有姊妹的關係,聽見要把保瑛給人家做童養媳;所以不遠五六十里的山路崎嶇,跑到城裏去把保瑛抱了回來。在那時候才週歲的保瑛,嫁到了一個三歲多的丈夫了。

  保瑛吃魏媽的乳至兩週歲也斷了奶。魏媽在田裏工作時,他們一對小夫妻的鼻孔門首都垂着兩條青的鼻涕坐在田堤上耍。這種生活像刻板文章的繼續至保瑛七歲那年,段翁夫婦才接她回城去進小學校。魏媽對保瑛的進學是始終不贊成的,無奈段翁是住城的一個紳士,拿義務教育的艱深不易懂的名詞來恐嚇她,她只得聽她的童養媳回孃家去了。但魏媽也曾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保瑛到十六歲時要回來和她的兒子泰安成親。保瑛住孃家後,每遇年節假期也常向平和的農村裏來。

  保瑛和她的弟弟保珍同進了縣立的初等小學校,初等小學校畢業後再進了高等小學校。保瑛十四歲那年冬,她和弟弟保珍也同在高等小學校畢業了。這八年間的小學校生活是平淡無奇的,保瑛身上也不起何等變化。高等小學畢業後的保瑛姊弟再升進中學否,算是他們家庭裏的一個重要問題了。

  “姊姊,你就這樣的回家去,不再讀書了麼?”保珍當着他的父母面前故意的問保瑛。

  “夠了,夠了。女人讀了許多書有什麼用!還是早些回魏家去罷。你看魏家的姨母何等的心急。每次到來總嘮嘮叨叨的嘆息說着她家裏沒人幫手。”

  褲腳高卷至膝部,赤着雙足,頭頂戴着一塊圍巾,肩上不是擔一把鋤頭就擔一擔糞水桶,這就是農村女人的日常生活——保瑛每次向農村去,看見了會吐舌生畏心的生活。保瑛思念到不久就要脫離女學生生活,回山中去度農婦生活,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了。

  “教會的女子中學要不到多少費用,就叫姊姊進去罷。”

  “再讀也不能畢業了。姊姊十六歲就要回魏家的。高等小學的程度儘夠人受用了,不必再讀了。”段媽還是固執着自己的主張。

  “不畢業有什麼要緊!多讀一天有一天的智識!”保瑛惱着反駁她的母親。

  “她既然執意要讀,就由她進教會的女中學罷。基督教本來信不得的,但有時不能不利用。聽說能信奉他們教會的教條的學生們,不單可以免學費,還可望教會的津貼。你看多少學生借信奉耶穌教爲名博教會的資助求學。最近的例就是吉叔父,你看他今年暑假回來居然的自稱學士,在教會的男女中學兼課,月薪六十五塊大洋!大洋喲!他在H市的教會大學——濫收中學畢業生,四年之後都給他們學位的大學——四年間的費用完全由教會供給。他們心目中只知道白燦燦的銀,教會資助他們的銀,所以不惜昧着自己的良心做僞善者。其實那一個真知有基督的。他們號稱學士又何曾有什麼學問!普通科學的程度還夠不上,說什麼高深學問!但他們回來也居然的說要辦大學了。真是聾子不怕雷!這些人的行爲是不足爲法的,不過你們進了教會的學校後,就不可有反對耶穌教的言論,心裏不信就夠了,外面還是佯說信奉的好,或者也可以得教會的津貼。這就是孟夫子所說‘權’也者是也。”

  “是的,你提及吉叔我纔想起來了。今天早上吉叔母差人過來——差他家的章媽過來問瑛兒可以到她家裏去住一年半年代她看小孩子麼?她說瑛兒若慢回婿家去,就到她家裏去住,她家離教會和學校不遠,日間可以上課,早晚就替她看顧小孩子。”

  “有這樣好的機會,更好沒有的了。瑛兒,你願意去麼?”

  “……”含笑着點點頭的是保瑛。

  段翁和吉叔的血統關係不是“嫡堂”, “從堂”這些簡單的名詞可以表明的了。他們的血統關係是“他們的祖父們是共祖父的兄弟——嫡堂兄弟”。

  “聽說吉叔是個一毫不苟的基督教徒,你看他的滿臉枯澀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的脾氣了。他對你有說得過火的話,你總得忍耐着,吉叔母倒是個很隨和的人,她是個女子師範出身的,你可以跟她學習學習。”保瑛初赴吉叔家時,她的母親送至城門首再三的叮囑。

  “吉叔父——叔父兩個字聽着像很老了的,聽說他只三十三歲,那裏會像有須老人般的難說話。我不信,我不信。”保瑛在途中擔心的是吉叔父。“真的是可怕的人,也就少見他罷,我只和章媽和叔母說話。”

  吉叔的住家離城約五里多路,是在教會附近租的一棟民房,由吉叔住家到教會和學校還有半里多路。禮拜堂屋頂豎立着的十字架遠遠的望見了。學校的鐘樓也遠遠的望見了。人種上有優越權的白人住的幾列洋樓遠遠的望見了。在中國領土內只許白人遊耍,不準中國人進去的牧師們私設的果園中的塔也遠遠的望見了。最後最低矮的白人辦的幾棟病室也遠遠的望見了。經白人十餘年來的經營,原來是一塊單調的河畔沖積地,至今日變爲一所氣象最新的文化村了。

  “科學之力呢?宗教之力呢?小學校的理科教員都在謳歌科學之力的偉大。但吉叔一班人說是基督教之力。”保瑛懷着這個疑問正在思索中,吉叔的住家早站在她的眼前了。


  最先出來迎她的是吉叔的兒子保琇,今年四歲了。其次出來的是章媽。章媽說,吉叔在學校還沒有回來。章媽又說,叔母吃過了中飯說頭暈,回房裏去午睡去了。章媽最後問她吃過了中飯沒有。

  “謝謝你,我吃過了來的。”保瑛攜着保琇的手跟着章媽達到會客廳裏來了。廳壁的掛鐘告訴她午後一點半了。

  “姊姊今後住在我們家裏不回去麼?”保琇跟他的父母回到老祖屋時,常到保瑛那邊去耍,今見保瑛來了,靠在保瑛懷裏像靠在他母親懷裏一樣的親熱。

  “是的,琇弟!以後我們常在一塊兒。你喜歡麼?”

  “啊!喜歡,太喜歡。比媽媽還要多的喜歡你。媽媽是不和我玩的。”

  “啊啦!你聽,瑛姑娘!他那張嘴真會騙人愛他。”章媽和保瑛同時的笑了。

  “瑛姑娘,你今年多少歲了?十六?十七?”

  “你看我那樣多歲數,章媽?”保瑛臉紅紅的。

  “無論誰看來都要猜你是十七歲。至少十七歲!”

  “十五歲喲,章媽,我是年頭——正月生的;才滿十四歲喲。”保瑛同時感着近來自己身體上有了生理的變化,禁不住雙頰緋紅的。

  “我不信,只十五歲?”

  “真的瑛兒今年才十五歲。”裏面出來的是吉叔母——歲數還在二十五六間的年輕叔母。叔母的臉色始終是蒼白的。行近來時,額下幾條青色的血脈隱約的認得出,一見就知道她是個神經質的人。

  “章媽說你頭暈,好了些嗎,叔母?”

  “中飯後睡了一會兒,好了些了。”吉叔母一面伸出兩根蒼白的手指插入髻裏去搔癢,一面在打呵欠。打了呵欠後,她說:

  “學校的用書你叔父都代你買了。你的房子章媽也代你打整好了,你和琇兒同一個房子。房子在我們寢室的後面,和你叔父的書房相聯,是很精緻的,方便讀書。琇兒,你不帶瑛姊到你們房裏去看看?”

  中廳兩側是兩大廂房,近門首的是章媽的寢室,那一邊纔是叔母的寢室。大廂後面有兩個小房子。其實一間大房子,中間用木牆分截作兩間小房子。章媽寢室後面的:一間是廚房,一間是浴室。叔母寢室後面的:一間是叔父的書房,一間是保瑛和保琇的房子。廂房的門和廳口同方向。保瑛的房子和吉叔父書房同一個出入的。經過書房,再進一重木牆的門就是她的房子了。書房的門正在中廳的屏風後的左隅。木牆門上掛一張白布簾,就是書房和保瑛保琇的房間的界線了。

  保琇轉過屏風後,早跑進書房裏去了。叔母和保瑛也跟了過來,只有章媽向對面的廚房裏去了。書房裏的陳設很簡單,靠窗一個大方桌,桌前一張藤椅子。近門首的壁下襬着一張茶几,兩側兩把小靠椅。靠廂房的方面靠壁站着兩個玻璃書櫥。木牆的門和書櫥的垂直距離不滿五寸。接近大方桌靠着木牆擺着一張帆布椅。大方桌上面,文具之外亂堆着許多書籍。

  “叔父不是在書房裏歇息?”保瑛看了書房裏的陳設,略放心些。

  “不。他早晨在這裏預備點功課。晚上是很罕到書房裏來的。就有時讀書也在廳前,或在我的房裏。”

  保瑛的房裏的陳設比較的精緻,靠廂方面的壁,面着窗擺着一張比較寬闊的木榻,是預備她和保琇同睡的。榻裏的被褥雖不算華麗,也很雅潔的。

  靠窗是一張正式的長方形的書檯。叔母告訴她,這張臺原是叔父用着的,因爲她來了就換給她用。靠內壁也有一個小玻璃書櫥。書櫥和寢榻中間有一臺風琴。這風琴給了保瑛無限的喜歡。書檯的這邊靠着木牆有一張矮藤桌和矮藤椅,藤桌上面放着許多玩具。近木牆門口有一小桌,桌上擺的是茶具。

  保瑛和叔母在房裏坐了一會,同喝了幾杯茶,章媽跑進來說保瑛的行李送到了。她的行李是很簡單的——一個大包袱,一個藤箱子。

  “瑛姑娘來了麼?”保瑛和叔母坐在廳裏聽見吉叔父問章媽的聲音。

  “回到家裏來,第一句就是問我來了沒有,吉叔父怕不是像母親所說的那樣可怕的人。”保瑛尋思着要出來,叔母止住她。叔父也走進廳前來了。

  晚餐的時候,一家很歡樂的圍着會客廳的長臺的一端在吃稀飯。地方的習慣,早午兩餐吃飯,晚上一餐不論如何有錢的人家都是吃稀飯的。幾色菜也很清淡可口。保瑛想比自己父親家裏就講究得多了。

  “歲月真的跑得快。我還在中學時代,瑛兒不是常垂着兩條青鼻涕和一班頑皮的小學生吵嘴麼?你看現在竟長成起來了。”

  “啊啦!叔父真會說謊。叔父在中學時代,我也有九歲十歲了,那裏會有青鼻涕不拭乾淨給人看見。”像半透明的白玉般的保瑛的雙頰飽和着鮮美的血,不易給人看的兩列珍珠也給他們看見了。鮮紅的有曲線美的脣映在吉叔父的視網膜上比什麼還要美的。

  到了晚上,小保琇很新奇的緊跟着瑛姊要和她一塊睡。他在保瑛的榻上滾了幾滾,很疲倦的睡着了。叔父和叔母也回去歇息了。只有章媽還在保瑛的房裏自言自語的說個不了。她最先問保瑛來這裏慣不慣,其次問她要到什麼時候纔回婆家去。保瑛最討厭聽的就是有人問她的婆家;因爲一提起婆家,像黑奴般的泰安,赤着足,戴着竹笠,赤着身的姿態,就很厭惡的在她眼前幻現出來。章媽告訴她,吉叔父對我們是正正經經的,臉色很可怕,但對叔母是很甜甜蜜蜜的多說多笑。章媽又告訴她,他們是很風流的,夜間常發出一種我們女人不該聽的笑聲,最後章媽告訴她說吉叔父是一個怕老婆的人。

  章媽去後,保瑛暗想吉叔父並不見得是個很可怕的人。他對自己的態度很懇切的,無論如何叔父今天是給了我一個生快感的印象。叔父的臉色說是白皙,寧可說是蒼白,高長的體格。鼻孔門首蓄着純黑的短髭。此種自然的男性的姿態在保瑛看來是最可敬愛的。

  “媽!媽媽!”保瑛給保琇的狂哭驚醒了。保琇睡醒時不見他的母親,便狂哭起來。

  “琇弟,姊姊在這裏,不要怕,睡罷,睡罷。”保瑛醒來忙拍着保琇的肩膀。保琇只是不理,還是狂哭不止。

  “啊,琇兒要媽媽,要到媽媽牀上睡。去,去,到媽媽那邊去。”叔父聽見保琇的哭聲跑了過來。

  辮髻微微的鬆亂着,才睡醒來的雙目也微微的紅腫,純白的寢衣,這是睡醒後的美人的特徵。這種嬌媚的姿態由燈光的反射投進吉叔父的眼來,他禁不住癡望了保瑛片刻。給叔父這片刻間的注意,保瑛滿臉更紅熱着,低了頭,感着一種不可思議的羞愧。


  “叔父,我不上學去了。我只在家裏,叔父早晚教我讀英文和國文就夠了。”保瑛由學校回來,在途上忽然的對吉叔父說。

  “爲什麼?”吉叔父翻首笑問着她。她臉紅紅的低下頭去避他的視線。

  “她們——同學們太可惡了。一切刻毒的笑話都敢向我說。”

  “什麼笑話呢?”吉叔父還是笑着問。他一面想身體發育比一般的女性快的保瑛,在一年級的小兒女們的羣中是特別會引人注意的。她的美貌更足以引起一班同學們的羨妒。

  “你不想學他種的學科,就不上學也使得。”

  “數學最討厭喲。什麼博物,什麼生理,什麼地理,歷史,我都自己會讀。就不讀也算了。我只學英文國文兩科就夠了。”

  “不錯,女人用不到高深的數學。高等小學的數學儘夠應用的了。”

  “……”保瑛想及她們對她的取笑,心裏真氣不過。

  “她們怎樣的笑你?”吉叔父還是笑着問。

  “叔父聽不得的。”保瑛雙頰發熱的只回答了一句。過了一刻,“真可惡喲!說了罷!她們說我讀什麼書,早些回去擔鋤頭,擔大糞桶的好。”保瑛只把她們所說的笑謔中最平常的告訴了叔父。

  她們笑她,她和叔父來也一路的來,回去也一路的回去,就像兩夫婦般的。她們又笑她,學校的副校長和異母妹生了關係的醜聲全縣人都知道了;段教員是個性的本能最銳敏的人,有這樣花般的侄女同住,他肯輕輕的放過麼?副校長和段教員難保不爲本教會的雙璧。

  保瑛是很潔白的,但她們的取笑句句像對着她近來精神狀態的變化下鍼砭。她近來每見着叔父就像有一種話非說不可,但終不能不默殺下去;默殺下去後,她的精神愈覺得疲倦無聊,她有時負着琇弟在門首或菜園中躑躅時,叔父定跑過來看看保琇。叔父的頭接近她的肩部時,就像有一種很重很重的壓力把她的全身緊壓着,呼吸也很困難,胸骨也像會碎解的。

  二月杪的南方氣候,漸趨暖和了。一天早上保瑛很早的起來,跑到廚房窗下的菜圃中躑躅着吸新鮮空氣。近牆的一根晚桃開了幾枝紅豔的花像對着人作媚笑。保瑛走近前去,伸手想採折幾枝下來。

  “採花嗎?”

  保瑛忙翻過頭來,看叔父含着雪茄也微笑着走進菜圃來了。

  “叔父!桃花開了喲!”她再翻轉頭去仰望着桃花。“一,二,三,四,五,六,六枝喲!明後天怕要滿開吧。”

  雪茄的香味由她的肩後吹進鼻孔裏來。她給一種重力壓着了,不敢再翻轉頭來看。處女特有的香氣——才起牀時尤更濃厚的處女的香氣,給了他一個奇妙的刺激。

  她把低垂着的一枝摘下來了。

  “那朵高些兒。叔父,過來替我摘下來。”

  吉叔父把吸剩的雪茄擲向地下,蹬着足尖,伸長左手探採那一枝桃花。不提防探了一個空,身體向前一閃,忙把右臂圍攬了保瑛的肩膀。他敵不住她的香氣的誘惑,終把她緊緊的抱了一會。

  廚房的後門響了。章媽的頭從裏面伸出來。保瑛急急的離開吉叔父的胸懷,但來不及了。章媽看見他和她親暱的狀態,把舌頭一伸,退入廚房裏去了。

  “對不住了,保瑛。”吉叔父望着她低着頭急急的進屋裏去。保瑛經叔父這一抱,久鬱積在胸部的悶氣像輕散了許多。

  那晚上十二點鐘了。保瑛還沒有睡,癡坐在案前望洋燈火。叔父在叔母房裏的笑聲是對她的一種最可厭的誘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種笑聲竟引起了她的一種無理由的妒意。

  “我還是回母親那邊去吧,我在叔父家裏再住不下去了。我再住在這家裏不犯罪就要鬱悶而死了——真的能死還可以,天天給沉重的氣壓包圍着,胸骨像要片片的碎裂,頭腦一天一天的固結;比死還要痛苦。今早上他是有意的,我承認他是有意的。那末對他示同意,共犯罪麼?使不得,使不得,這種罪惡是犯不得的。我不要緊,叔父在社會上的名譽是要破產的。走嗎?我此刻捨不得他了。”

  自後不再怕叔父的保瑛的瞳子,對着叔父像會說話般的——半惱半喜的說話般的。

  “有一種怪力——叔父有一種怪力吸着我不肯放鬆。”保瑛身體內部所起的激烈的搖動的全部,在這一個簡短的語句中完全的表示出來了。她幾次想這樣的對他說,但終沒有勇氣。她近來對叔父只有兩種態度:不是紅着臉微笑,就沉默着表示她的內部的不滿和恨意。但這兩種態度在吉叔父眼中只是一種誘惑。

  “明年就要回山村去了。回去和那目不識丁的牧童作伴侶了。我算是和那牧童結了婚的——生下來一週年後和他結了婚的,我是負着有和他組織家庭的義務了。社會都承認我是他的妻了。禮教也不許我有不滿的嗟嘆。我敢對現代社會爲叛逆者麼?不,不,不敢……除非我和他離開這野蠻的,黑暗的社會到異域去。”保瑛每唸到既聯姻而未成親的丈夫,便感着一種痛苦。


  造物像有意的作弄他們。那年秋吉叔父竟賦悼亡。有人說叔母是因流產而死的。又有人說是叔母身體本弱,又因性慾的無節制終至殞命了。衆說紛紜,連住在他們家裏的保瑛也無從知道叔母的死因。

  那年冬保瑛回山村的期限到了,段翁因族弟再三的請求,要保瑛再在他家中多住三兩個月替他早晚看顧無母之兒阿琇。保瑛自叔母死後,幾把叔父的家務全部一手承辦,不想再回山村去了。但在叔父家裏住愈久,愈覺得章媽可怕,時常要討章媽的歡喜。

  冬天的一晚,寒月的光由窗口斜投進保瑛的房裏來。她唱着歌兒把保琇哄睡了後,癡坐在窗前望窗外的冷月。章媽早睡了,叔父還沒有回來。寂靜而冷的空氣把她包圍得怕起來了,她渴望着叔父早一點回來。

  “呃!深夜還有人在唱山歌。”梅嶺的風俗淫蕩,下流社會的青年男女常唱着山歌,踏月尋覓情人。“她們唱些什麼?”保瑛在側耳細聽。

  “不怕天寒路遠長,因有情妹掛心腸。妹心不解郎心苦,只在家中不睬郎。”男音。

  “行過鬆林路漸平,送郎時節近三更,花叢應有鴛鴦睡,郎去莫攜紅燭行。”女音。

  保瑛癡聽了一會,追憶及兩個月前坐在叔父膝上聽他們唱山歌和叔父評釋給她聽的時候的歡樂,望叔父回來之心愈切。

  狗吠了。叔父回來了。保瑛忙跑出來開門。

  “阿呀!我自來沒見過叔父醉到這個樣子!”保瑛提着手電燈把酒氣沖人,滿臉通紅的叔父接了進來。

  “可愛的,可憐的小鳥兒!”吉叔父把嬌小的保瑛摟抱近自己胸膛上來。

  他和她攜着手回到書房裏對面坐着默默的不說話。

  “完全是夫婦生活了,我和他!”她也在這樣的想。

  “完全是夫婦生活了,我和她!”他也在這樣的想。

  默坐了半點多鐘,保瑛先破了沉默。

  “叔父今晚在什麼地方吃醉了?”

  “我們在H市的大學同學開了一個懇親會。雖說是懇親會,實是商議對副校長的態度。因爲近來有一班學生要求副校長自動的辭職。我們當教員的當然不能讚許學生的要求。最公平無私,也只能取箇中立態度。學生們說副校長不經教會會衆的推選,也不經誰的委任自稱爲副校長。學生又說副校長近來私刻名片,借華校長的頭銜混充校長了。學生們又說副校長是蓄妾的淫棍,沒有做教徒的資格。學生們又說副校長和異母妹通情,久留在他家裏不放回妹夫家去,害得妹夫向他的老婆宣佈離婚。學生們又說副校長借捐款籌辦大學的名,替正校長的美國人聚斂,美國人是一見黃金就滿臉笑容的,所以死也庇護着副校長,默許他在教會中作惡。學生們又說學校能容納這樣道德墮落的校長,學校是全無價值的了;爲母校恢復名譽起見,不能不把副校長放逐。可憐的就是,有一般窮學生希望着副校長的栽培——希望着副校長給他的兒子們吃剩的殘羹餘飯給他們吃,死擁護這個不名譽的副校長,說副校長就是他們的精神上的父親,攻擊副校長即是破壞他們的母校,罵副校長就和罵他們父親一樣,他們是認副校長做父親的了!”

  “你們當教員的決取了什麼態度?”保瑛笑着問。

  “還不是望副校長栽培的人多,叫副校長做父親的多!取中立態度的只有我和K君兩個人。其他都怕副校長會把他們的飯碗弄掉。要顧飯碗就不能把良心除掉。現在社會只管顧着良心是會餓死的!你看副校長的洋樓,吃麪包牛乳,他的生活幾乎趕得上人種上有優越權的白色人的生活了,這全是他不要良心的效果!”吉叔父說後連連的嘆息。

  “……”保瑛只默默的不說話。

  “他們很可惡的還取笑我。他們像知道我們……”

  “他們取笑你什麼!”保瑛臉紅紅的望着叔父。

  “他們說,我是個不耐寂寞的人,這兩三個月來真的守着獨身不是還是個疑問。”吉叔父說了後笑了。

  “討厭的他們的什麼話都亂說!”保瑛微笑着斜視吉叔父表示一種媚態。“是的,叔父,章媽真可怕喲!”她像有件重要事要對叔父說,“章媽說,‘瑛姑娘你近來變怪了。爲什麼專揀酸的東西吃?’她說了後還作一種謔笑,害得我真難爲情。真的,我近來覺得再沒有比酸的東西好吃的。”

  “真了麼?我們所疑慮的真了麼?”叔父覺得自己的雙頰及額都發着熱。

  “知道真不真!不過那東西過了期還不見來。”保瑛蹙着額像在恨叔父太無責任了。

  “……”叔父只嘆了一口氣。

  “萬一是真的話,我這身體如何的處置,叔父!”

  “你就回去,快回去和你的丈夫成親吧!”無責任的,卑怯的叔父想把這句話說出來;他怕傷了侄女兒的心,又吞下去了。他只能默默的。

  兩人又沉默了一刻。

  “除了這梅城地方外,他處沒有吃飯的地方麼?”保瑛像尋思什麼方法的樣子,很決意的問。

  “你爲什麼這樣的問?”

  “我們三個就離開這個地方不好麼?”

  由教會的栽培,造成的師資只能在教會學校當教師,別的學校是不歡迎的了,就像個刑餘之人一樣到外地找飯吃的問題,在卑怯的吉叔父是完全沒有把握。他還是默默的。


  保瑛回山村去時,正是春花盛開的時候。保瑛回去四五日後就寄了一封信來。她的信裏說,他和她的相愛,照理是很自然而神聖的,不過叔父太卑怯了。她的信裏又說最初她是很恨叔父之太無責任,但回來後很思念叔父,又轉恨而爲愛了。她和他的分離完全是因爲受了社會習慣的束縛和禮教的制限。她的信裏又說,總之一句話,是她自己不能戰勝性的誘惑了。她的信裏又說從夢裏醒來,想及自己的身體會生這種結果,至今還自覺驚異。她的信裏又說此世之中,本有人情以外的人情。她和他的關係,由自己想來實在是很正當的戀愛。她的信裏又說,她對他的肉體的貞操雖不能保全,但對他的精神的貞操是永久存在的。她的信裏又說,她回來山村中的第二天的早上,發見那牧童睡在她身旁時,她的五臟六腑差不多要碎裂了。她的信裏又說,她此後時常記着叔父教給她的“Love in Eternity”這一句。她的信裏最後說,寄她的愛給琇弟。

  叔父讀了她的信後,覺着和她同居時的恐怖和苦惱還沒有離開自己。保瑛雖然恕我,但我誤了她一生之罪是萬不能辭的。他同時又悔恨不該在自己的一生涯上遺留一個拭不乾淨的污點。

  他重新追想犯罪的一晚。

  妻死後兩週月了。他很寂寞的。有一次他看見她身上的衣單,把亡妻的一件皮襖兒改裁給她。那晚上他把那改裁好了的皮襖帶回來。他自妻死後,每天總在外邊吃晚飯。要章媽睡後纔回來。

  “你試把它穿上,看合式不合式。”他坐在書房裏的案前吸着雪茄。

  “走不開,琇弟還沒熟睡下去。”保琇自母死後每晚上只親着她,偎倚着才睡。

  “你看,他聽見我們說話又睜開眼睛來了。不行,琇弟!哪裏每晚上要摸着人的胸懷才睡的!你再來摸,我不和你一塊兒睡了。”

  叔父聽見保琇醒了,走進保瑛房裏來。

  “不行喲!不行喲!人家脫了外衣要睡了,還跑到人家房裏來。”保瑛笑惱着說。帳沒有垂下,保瑛擁着被半坐半眠的偎倚着保琇,她只穿一件白色的寢衣,胸口微微的露出。吉叔父癡看了一會,給保瑛趕出書房外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的沉默。

  “睡了麼!”

  “睡了,低聲些。”叔父聽見她下牀的音響。不一刻她把胸口的鈕兒鈕上,穿着寢衣跑出來了。

  “皮襖兒在哪裏!快給我穿。冷,真冷。”

  她把皮襖穿上後,低着頭自己看了一會然後再解下來。

  “叔父,肩脅下的衣釦緊得很,你替我解一解吧。”

  吉叔父行近她的身旁,耐人尋味的處女的香氣悶進他的鼻孔裏來。關於皮襖的做工和價值,她不住的尋問。她的一呼一吸的氣息把叔父毒得如癡如醉了。他們終於免不得熱烈的擁抱着接吻。

  “像這樣甜蜜的追憶,就便基督復生也免不了犯罪的。”他嘆息着對自己說。

  自後半年之間,她並無信來。一直到十月初旬才接到她來一封信。

……叔父,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你忘記了麼?我前去一封信後很盼望叔父有信復我,但終歸失望了。叔父不理我或是怕寫給我的信萬一落在他人手裏,則叔父犯罪的證據給人把持着了。如果我所猜的不會錯時,那我就不能不哭——真的不能不哭叔父的卑怯。我不怕替叔父生嬰兒,叔父還怕他人嘲笑麼?想叔父既然這樣無情的不再理我那我就算了,我也不再寫信來惹叔父的討厭了。不過叔父,你要知道我身體,因爲你變化爲不尋常的身體了。我因這件事,我的眼淚未曾幹過。叔父若不是個良心死絕的人,不來看看我,也該寄一封信來安慰我。我的丈夫和婆婆都有點知道我們的祕密,每天的冷譏熱刺實在令人難受。叔父,你須記着我這個月內就要臨盆了。我念及此,我寂寞得難耐。我想,我能夠因難產而死——和可憐的嬰兒一同死去,也倒乾淨省卻許多罪孽。叔父,你試想,我這腹中的嬰兒作算能生下來,長成後在社會中不受人鄙賤,不受人虐待麼?叔父你要知道我們間的戀愛不算罪惡,對我們間的嬰兒不能盡父母之責纔算是罪惡喲!最後我望你有一回來看我,一回就夠了!我不敢對你有奢望了……


  自她生了嬰兒後,氣量狹小的社會對吉叔父發生了一個重大的問題——宗教上和教育上的重大問題。社會說,如果他真的有這種不倫的犯罪,不單要把他從教育上趕出去,也要把他從社會趕出去。族人們——從來嫉妒他的族人們說,若她和他真的有這種不倫的關係,是要從此地方的習慣,把女的裸體縛在柱上一任族人的鞭撻,最後就用錐鑽刺死她;把男的趕出外地去,終身不許他回原籍。雖經教會的醫生證明說,妊娠八個月餘就產下來的倒很多,不能硬把這妊娠的期短,就斷定女人是犯罪;但是族人還是聲勢洶洶的。

  吉叔父看見自己在這地方再站不住了。教會學校有暗示的聽他自動的辭職。他把保琇託給親戚後;決意應友人的招請,到毛裏寺島去當家庭教師。他臨動身,曾到山村的塔後向她和她的嬰兒告別。他和她垂淚接吻時,聽見採樵的少女在山上唱山歌。

  “帆底西風塵鬢酸,阿郎外出妹搖船,不怕西風寒透骨,怕郎此去不平安。”

一九二四年八月八日於蕉嶺山中
(初發表於1923年10月《東方雜誌》21卷2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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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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