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天氣陰晦,欲雨不雨,故無遊人,僅有二三採菱之舟出沒湖中。餘忽見楊柳毿毿之下,碧水紅蓮之間,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視舟中,乃一淡妝女郎,心謂此女遊興不淺,何以獨無伴侶?移時,舟停於石步,此女風致,果如仙人也!
至旅邸之門,以吾名字叩閽者,閽者肅之登樓。餘正駭異,女已至吾前,盈盈爲禮,然後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聞先生偕莊君同來,然歟?”
餘漫應曰:“然。”
女曰:“妾爲莊君舊友,特來奉訪。敬問先生,莊君今在否?”
餘曰:“晨朝策馬自去,或至靈隱、天竺間,日暮歸來,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達也。”
爾時,女若有所思,已而復啓餘曰:“妾姓杜,名靈芳,住湖邊旅舍第六號室。敬乞傳語莊君:明日上午惠過一談。但有瀆清神,良用歉仄耳。”
餘曰:“敬聞命矣。”
女復含赧謝餘,打槳而去。
餘此際神經,頗爲此女所擾,此何故哉?一者,吾友莊湜恭慎篤學,向未聞與女子交遊,此女胡爲乎來?二者,吾與此女無一面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莊湜同來?三者,此女正當綺齡,而私約莊湜於逆旅,此何等事?若謂平康挾瑟者流,則其人儀態萬方,非也。若謂莊湜世交,何以獨來訪問,不畏多言耶?餘靜坐沉思,久乃聳然曰:“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餘立意既定,抵暮,莊湜歸,吾暫不提此事。明日,餘以電話詢湖邊旅舍曰:“六號室客共幾人?”
曰:“母女並婢三人。”
曰:“從何處來?”
曰:“上海。”
曰:“有幾日住?”
曰:“飯後乘快車去。”
餘思此時即使莊湜趨約,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細事,吾不語莊湜,亦未爲無信於良友也。
又明日,爲十八日,友人要餘赴江頭觀潮,並觀三牛所牽舟,莊湜倦,不果行。迄餘還,已燈火矣,餘不見莊湜,問之閽者。閽者雲其於六點鐘得一信,時具晚膳,獨坐不食,須臾外出,似有事也。
餘即往覓之,沿堤行至斷橋,方見莊湜,臨風獨盼。餘曰:“露重風多,何爲不歸?”
莊湜不餘答,但握餘手,順步從餘而返。至旅邸,餘疲甚,即就寢,仍未與言女子過訪之事也。
餘至夜半忽醒,時明月侵簾,餘披衣即下窺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餘欲起與莊湜同觀,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餘即出樓頭覓之。時萬籟俱寂,瞥眼見莊湜枯立欄前。餘自後憑其肩,借月光看其面,有無數溼痕。
餘問之曰:“子何思之深耶?”
莊湜仍不餘答,但悄然以巾掩淚。餘心至煩亂,不知所以慰之,唯有強之就榻安眠。實則莊湜果能安眠否,餘不知之,以餘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餘見莊湜麪灰白,雙目微紅,食不下咽,其心似曰:“吾幽憂正未有艾,吾殆無機復吾常態,與畏友論湖山風月矣。”
飯罷,餘莊容語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變,或有隱恫在心,有觸而發,未嘗與吾一言,何也?試思吾與子交厚,昨夜睹子情況,使吾與子易地而處,子情何以堪?”
此時,餘反覆與言,終不一答。餘不欲擾其心緒,遂與放舟同遊,冀有以舒其憂鬱,而莊湜始終不稍吐其心事。餘思莊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與我言者,必有難言之隱,昨日閽者所云得一信,寧非女郎手筆?吾不欲與莊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莊湜用情真摯,而年鬢尚輕,恐一失足,萬事瓦解。吾非謂人間不得言愛也。今茲據此情景,則莊湜定與淡妝女郎有莫大關係。吾老於憂患矣,無端爲莊湜動我纏綿悱惻之感,何哉?
餘同莊湜既登孤山,見“碧睛國”人數輩在放鶴亭遊覽。
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love is enough.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女歌畢,即聞空谷作迴音,亦曰:“Love is enough.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時一青年繼曰:“Oh!You kid!Sorrow is the depth of Love.”
空谷作抗音如前。遊人均大笑。餘見莊湜亦笑,然而強笑不歡,益增吾悲耳。
連日天晴湖靜,餘出必強莊湜同行。餘視莊湜愁潮稍退,漸歸平靜之境,然莊湜弱不勝衣,如在大病之後。餘則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揚波,則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莊湜忽問餘曰:“吾騎馬出遊之日,曾有老人覓我否?”
餘即曰:“彼日覓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莊湜愕視餘曰:“女子耶?彼曾有何語?”
餘始將前事告之,並問曰:“彼女子,何人也?”
莊湜思少間,傷答曰:“吾知之而未嘗見面者也。”
餘曰:“始吾不欲以兒女之情擾子游興,故未言之。今茲反使我不能無問者,子何爲得書而神變耶?吾思書必爲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莊湜急曰:“否,乃叔父致我者。”
餘又問曰:“然則書中所言,與女子過訪不相涉耶?”
莊湜曰:“彼女過訪,實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餘又問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願見彼女子否?”
莊湜曰:“不願見之。”
餘又問曰:“子何由問我有無老人來過?彼老人,何人也?”
莊湜曰:“恐吾叔父來遊,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莊湜束裝歸去。餘以腸病復發,淹留湖上,或觀書,或垂釣,或吸呂宋菸,用已吾疾,實則腸疾固難已也。
他日,更來一女子,問:“莊湜在否?”
餘曰:“早已歸去。”
餘且答且細瞻之,則容光靡豔,丰韻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女聞莊湜已歸,即惘惘乘軒去。餘沉吟歎曰:“前後訪莊湜者兩人,均麗絕人寰者也。今姑不問二人與莊湜何等緣分,然二人均以不遇莊湜憂形於色,則莊湜必爲兩者之意中人,無疑矣,但不知莊湜心在阿誰邊耳?”
又思:莊湜曾言不願見前之女子,今日使莊湜在者,願見之乎,抑不願見之乎?吾今無從而窺莊湜也。夫天下最難解決之事,唯情耳。莊湜宵深掩淚時,餘心知此子必爲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聞。餘又深信莊湜心無二色,昔人有言:“一絲既定,萬死不更。”莊湜有焉。今探問莊湜者,竟有二美,則莊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復永年。故餘更曰:“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半月,餘亦歸滬,行裝甫卸,既訪莊湜。其嬸雲:“湜日來忽發熱症,現住法國醫院。”
餘馳院視之。莊湜見餘,執餘手,不言亦不笑。餘問之曰:“子病略愈否?”莊湜但點首而已。餘撫其額,熱度亦不高。餘此時更不能以第二女訪問之事告之,故餘亦無言,默坐室內,可半點鐘,見莊湜閉睫而臥。適醫者入,餘低聲以病狀問醫者。醫者謂其病症甚輕,唯神經受傷頗重,並囑餘不必與談往事。醫者既行,餘出表視之,已八點鐘又十分矣。餘視莊湜仍貼然而睡,起立欲歸。方啓扉,莊湜忽張目向餘曰:“且勿遽行,正欲與君作長談也。”
餘曰:“子宜靜臥,吾明晨再至。”
莊湜曰:“吾事須今夕告君。君請坐,吾得對君吐吾衷曲,較藥石爲有效驗。吾見君時,心緒已寧。更有一事:吾今日適接杜靈芳之簡,約於九點鐘來院。吾向醫者言明,醫者已許吾談至十點鐘爲止。此子君曾於湖上見之,於吾爲第一見,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詞有不達意者,君須助我。君爲吾至親愛之友,此子亦爲吾至親愛之友,顧此子向未謀面,今夕相逢,得君一證吾心跡,一證彼爲德容俱備之人,異日或能爲我求於叔父,於事滋佳。”
莊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帶病之人,餘心始釋。然餘思今夕處此境地,實生平所未經。蓋男女慕戀,憔悴哀痛而外無可言,吾何能於其間置一詞哉?繼念莊湜今以一片真誠求我,我何忍卻之?餘復默坐。
少間,女郎已至,駐足室外。莊湜略起,肅之入。餘鞠躬與之爲禮。莊湜肅然言曰:“吾心慕君,爲日非淺,今日始親芳範,幸何如也!”
此際女郎雙頰爲酡,羞赧不知所對。莊湜復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愛,幸勿以禮防爲隔也。”
女始低聲應曰:“知之。”
莊湜曰:“吾無時不神馳左右,無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願見君者,實不得已。未審令兄亦嘗有書傳達此意否?”
女復應曰:“知之。”
莊湜曰:“餘遊西湖之日,接叔父書,謂聞人言,君受聘於林姓,親迎有日,然歟?”
女容色慘沮,而顫聲答曰:“非也。”
莊湜繼曰:“如此事果確者,君將何以……”
語未畢,女截斷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莊湜心爲摧折,不復言者久之。
女忽問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錢塘觀潮,令叔已知之耶?”
莊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訪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莊湜曰:“唯吾與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歸耶?”
莊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問而止者再,已而囁嚅問曰:“君與蓮佩女士見面否?與妾同鄉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莊湜曰:“吾居青島時,曾三次見之,均吾嬸紹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遊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與湖上相遇耶?”
莊湜曰:“且未聞之。”
此際,餘始得向莊湜插一言曰:“子行後,果有女子來訪。”
女驚向餘曰:“請問先生,得毋密發虛鬟,亭亭玉立者歟?”
餘曰;“是矣。”
莊湜聞言,淚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執莊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言次,自拔玉簪授莊湜曰:“天不從人願者,碎之可耳。”
餘心良不忍聽此女作不祥之語。餘視表,此時剛十點鐘矣,餘乃勸女郎早歸,俾莊湜安歇。女郎默默與餘握手,遂悽然而別。嗟乎!此吾友莊湜與靈芳會晤之始,亦即會晤之終也。
餘既別莊湜、靈芳二人而歸,輾轉思維,終不得二子真相。莊湜接其叔書,謂靈芳將結縭他姓,則心神驟變,吾親證之,是莊湜愛靈芳真也。餘復思靈芳與莊湜晉接時,雖寥寥數語,然吾窺視此女有無限情波,實在此寥寥數語之外。餘又忽憶彼與餘握別之際,其手心熱度頗高,此證靈芳之愛莊湜亦真也。據二子答問之言推之,事或爲其叔中梗耳。莊湜雲與蓮佩凡三遇,均其嬸氏引見,則蓮佩必爲其叔嬸所當意之人。靈芳問我,“密發虛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舍湖上第二次探問莊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詞也。然則所謂蓮佩女士者,餘亦省識春風之面矣。第未審莊湜亦愛蓮佩如愛靈芳否?蓮佩亦愛莊湜如靈芳否?既而餘愈思愈見無謂,須知此乃莊湜之情關玉扃,並非屬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測他人情態哉?餘乃解衣而睡,遂入夢境。顧夢境之事,似與真境無有差別。但以我私心而論,夢境之味,實長於真境滋多,今茲請言吾夢——
夢偕莊湜、靈芳、蓮佩三子,從錦帶橋泛棹裏湖,見四圍荷葉已殘破不堪,猶自戰風不已。時或瀉其淚珠,一似哀訴造物。餘憐而顧之。有一葉搖其首而對餘曰:“吾非乞憐於爾,爾何不思之甚也?”
將至西泠橋下,靈芳指水邊語蓮佩曰:“此數片小花,作金魚紅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親見之而開,今吾復親見之而謝,此何花也?”
蓮佩曰:“吾未識之,非𬞟花耶?”
莊湜轉以問餘。餘曰:“此與𬞟同種而異類,俗名‘鬼燈籠’,可爲藥料者也。”
言時,已過西泠橋。靈芳、蓮佩忽同聲歌曰:“同攜女伴踏青去,不上道旁蘇小墳。”
俄而,歌聲已杳,餘獨臥胡牀之上,窗外晨曦在樹,曉風新夢,令人惘然。
餘飯後復至醫院,以紫白相間之花十二持贈莊湜。莊湜靜臥榻上,昨夕之事,餘不欲重提隻字,乃絮論湖上之遊。明知此於莊湜爲不入耳之言,然餘不得不如是也。餘見昨夕女所遺簪,猶在枕畔,因謂莊湜曰:“此物子好自藏之。”
莊湜開眸微視,則搖其首。餘爲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莊湜向餘曰:“吾嬸晨朝來言,吾叔將歸,與吾同居別業。”
餘曰:“令叔年幾何?”
莊湜曰:“六十一。”繼曰:“吾叔屢次阻吾與靈芳相見,吾至今仍不審其所以然。然吾心愛靈芳,正如愛吾叔也。”
餘順問曰:“靈芳之兄,何人也?”
莊湜曰:“吾同學,而肝膽相照人者也。”
餘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餘曰:“有書至否?”
曰:“有,書皆爲我與靈芳之事者。”
餘曰:“云何?”
曰:“勸我要求阿嬸,早訂婚約。但吾嬸之意,則在蓮佩。”
餘曰:“蓮佩何如人耶?”
曰:“彼爲吾嬸外甥,幼工刺繡,兼通經史,吾嬸至愛之。”
餘即接曰:“子亦愛之如愛靈芳耶?”
莊湜微嘆而曰:“吾亦愛之如吾嬸也。”
餘曰:“然則二美並愛之矣。”
莊湜復嘆曰:“君思‘弱水三千’之義,當識吾心。”
餘曰:“今問子,心所先屬意者阿誰?”
曰:“靈芳。”
餘曰:“子先覿面者爲蓮佩,而先屬意者乃靈芳,其故可得聞歟?”
曰:“前者吾遊京師,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於其私宅,酒闌,出文書一紙,囑餘譯以法文。餘受而讀之,乃通告列國文件,盛載各省勸進文中之警句,以證天下歸心袁氏。餘以此類文句,譯成國外之語,均虛妄怪誕、諂諛便辟之詞,非餘之所能勝任也,於是敬謝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譯之,可。今但懇子聯名於此,願耶?’餘曰:‘餘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貴署區區不肖之名?’遂與某要人別。三日,有巡警提餘至一處,餘始知被羈押。時杜靈運爲某院祕書,聞吾爲奸人所陷。鼎力爲餘解免。事後棄職,周遊大地,今羈瑞士。靈運弱冠失父,偕靈芳遊學羅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當餘新歸海上,偕靈運卜居涌泉路,肥馬輕裘與共。靈運將行,餘與之同攝一小影,爲他日相逢之券。積日,靈運微示其賢妹之情,拊餘肩而問曰:‘亦有意乎?’餘感激幾欲泣下,其時吾心許之,而未作答詞焉。吾思三日,乃將靈運之言聞於叔嬸,叔嬸都不讚一詞,吾亦置之不問。一日,靈運別餘,蕭然自去。靈運情義,餘無時不深念之。顧雖未見其妹之面,而吾寸心註定,萬卻不能移也!”
餘曰:“子既愛之,而不願見之,是又何故?”
莊湜曰:“始吾不敢有違叔父之命也。”
餘曰:“佳哉!爲人子侄,固當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與靈芳相見者,亦以子天真誠篤,一經女子眼光所攝,萬無獲免。此正令叔慈愛之心所至,非猜薄靈芳明矣。吾今復有一言進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嬸必爲子安排妥當,子雖初心不轉,而蓮佩必終屬子。子若能急反其所爲,收其向靈芳之心,移向蓮佩,則此情場易作歸宿,而靈芳亦必有諒子之一日。不然者,異日或有無窮悲慨,子雖入山,悔將何及?”
餘言至此,莊湜面色頓白,身顫如冒寒。餘頗悔失言,然而爲莊湜計,舍此再無他言可進。餘待莊湜神息少靖,乃去。
數日,其叔嬸果挈莊湜居於江灣之別業。餘往訪之,見其叔手《東萊博議》一卷,坐藤椅之上,且觀且搖其膝。
莊湜引餘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遊武林者也。”
其叔聞言,乃徐徐脫其玳瑁框大眼鏡,起立向餘略點其首,問曰:“自上海來乎?”
餘曰:“然。”
又曰:“吾聞汝足跡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隨意遊覽。”
餘曰:“敬謝先生。”
時侍婢將茶食呈於藤幾之上。莊湜引餘坐定,其叔勸進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蓮子分餘,又分莊湜。餘密覘其爪甲頗長,且有黑物藏於爪內,餘心謂:“墨也,彼必善爪書。”
茶既畢,莊湜導餘觀西苑。餘且行且語莊湜曰:“令叔和藹可親,子試自明心跡,於事或有濟也。”莊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順,獨此一事,難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無日不耿耿於懷。跡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憐我。特以此屬自由舉動,吾叔故謂蠻夷之風,不可學也。”
爾時隆隆有車聲,莊湜與餘即至苑門。車門既啓,一女子提其纖鞋下地,餘靜立瞻之,乃臨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視餘,既轉目而視莊湜,含嬌含笑,將欲有言。餘知莊湜中心已戰慄,但此時外貌矯爲鎮定。
女果有言曰:“聞玉體有恙,今已平善耶?”
莊湜曰:“謝君見問,愈矣。”
女曰:“吾前歸自青島,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滬。”言至此,回其清盼問餘曰:“曼殊先生歸幾日矣?”
餘曰:“歸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復問莊湜曰:“湖上遇靈芳姊耶?”
莊湜曰:“彼時適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續曰:“然則至今亦未之見面耶?”此語似夙備者。
斯時莊湜實難以致答,乃不發一言。女凝視莊湜,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贈簪之時,吾一一知之矣。”
少選,侍婢請女入。餘同莊湜往草場中,徘徊流盼。忽而莊湜顏色慘白,凝立不動,餘再三問之,始曰:“餘思及蓮佩前此垂愛之情及阿嬸深恩,而吾今茲愛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復悟君前日訓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餘見莊湜憂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慼慼弗寧,容日吾當代子陳情於令叔,或有轉機,亦未可料。”
實則餘作此語,毫無把握。然而溺於愛者,乃同小兒,其視吾此語,亦如小兒聞人話餅,莊湜又焉知餘之所惴惴者耶?
餘辭莊湜歸,中途見一馬車,瞥然而過,車中人即佩蓮也,其眼角頗紅。餘心嘆此女實天生情種,亦橫而不流者矣。方今時移俗易,長婦奼女,皆竟邪侈,心醉自由之風,其實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貨,亦猶男子借愛國主義而謀利祿。自由之女,愛國之士,曾遊女、市儈之不若,誠不知彼輩性靈果安在也!蓋餘此次來滬,所見所聞,無一賞心之事。則舊友中不少懷樂觀主義之人,餘平心而論,彼負抑塞磊落之才,生於今日,言不救世,學不匡時,念天地之悠悠,唯有強顏歡笑,情鬱於中,而外貌矯爲樂觀。跡彼心情,苟謂諸國老獨能關心國計民生,則亦未也。
迄餘行至黃浦,時約十點鐘,捫囊只有銅板九枚,心謂爲時夜色矣,復何能至友人住宅?昔餘羈異國,不能謀一宿,乃驛路之待客室,吸菸待旦,此法獨不能行之上海。餘徑至一報館,訪某君。某君方埋首亂紙堆中,持管疾書,見餘,笑曰:“得毋謂我下筆千言,胸無一策者耶?”
餘曰:“此不生問題者也。夜深餘無宿處,故來奉擾。”
某君曰:“甚善。吾有煙榻,請子先臥,吾畢此稿,即來共子聚談。吾每日以‘勳爵勳爵,入閣入閣’諸名詞見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談耳。”
餘問曰:“子於何時就寢?”
某君曰:“明晨五六點鐘始能就寢。子不知報館中人,一若依美國人之起臥爲準則耶?”
餘曰:“然則聽我去睡,明晨五六點鐘,適吾起時也。”
某君曰:“子自臥,吾自爲文。”餘乃和衣而睡。
明晨,餘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顧問餘曰:“子冬衣猶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餘曰:“未定。”友人出百金紙幣相贈,曰:“子取用之。”餘接金,即至英界購一表,計七十元。意離滬時以此表還贈其公子上學之用,亦答餘情。餘購表後,又購呂宋菸二十元之譜,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處。
翌日,接莊湜箋,約餘速往。餘既至,莊湜即牽餘至臥室,細語餘曰:“吾嬸明日往接蓮佩來此同住,吾今殊難爲計,最好君亦暫寓舍間,共語晨夕。若吾一人獨居,彼必時來纏擾。彼日吾冷然對之,彼悵惘而歸,吾知彼必有微言陳於吾嬸也。”
餘曰:“尊嬸尚有何語?”
莊湜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嬸見告者。”
餘曰:“餘一周之內,須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莊湜曰:“使君住此一週亦佳,不然者,吾唯有逃之一法。”
餘即曰:“子逃向何處?”
莊湜曰:“吾已審思,如事迫者,吾唯有約靈芳同往蘇州或長江一帶商埠。”
餘曰:“靈芳知子意否?”
莊湜曰:“病院一別,未嘗再見,故未告之。”
餘曰:“善!餘來陪子住,細細商量可也。子若貿然他遁,此下下策,餘不爲子取也。”餘是日即與莊湜同居,其叔嬸遇餘,一切殷渥,餘甚感之。
明日,蓮佩亦遷來南苑,所攜行李,甚簡單,似不久住也者。餘見莊湜與蓮佩每相晤面,亦不作他語,但莞爾敬示而已。有時見蓮佩佇立廳前,莊湜則避面而去,蓮佩故心知之而無如何也。
一日,天陰,氣候頗冷,餘同莊湜閒談書齋中。忽見侍婢捧百葉水晶糕進,曰:“此燕小姐新制,囑饋公子並客。”莊湜受之。
侍婢去未移時,而蓮佩從容含笑入齋,問起居。莊湜此時無少驚異,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謝點心。請燕小姐坐近爐次,今日氣候甚寒也。”
蓮佩待餘兩人歸原座,乃斂裾坐於爐次,蓋服西裝也。上衣爲雪白毛絨所織,披其領角,束桃紅領帶,狀若垂巾;其短裾以墨綠色絲絨制之;着黑長襪,履十八世紀流行之舄,乃玄色天鵝絨所制,尖處結桃紅ribbon;不冠,但虛鬟其發,兩耳飾鑽石作光,正如烏雲中有金星出焉。
餘見莊湜危坐,不與之一言,餘乃發言問曰:“燕小姐,嘗至歐美否?”
蓮佩低鬟應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後,當往歐洲一吊新戰場。若美洲,吾不願往,且無史蹟可資憑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爲要義,常曰:‘Two dollars is better than one dollar.’視吾國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顏往彼都哉?人謂美國物質文明,不知彼守財虜,正思利用物質文明,而使平民日趨於貧。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氣而能買者,早爲彼輩吸收盡矣!’此語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於爐中。莊湜乘間取書自閱。蓮佩加煤既已,遂辭餘兩人,回身斂裾而去。
餘語莊湜曰:“斯人恭讓溫良,好女子也。”
莊湜愁嘆不語。餘乃易一新呂宋菸吸之,未及其半,莊湜忽拋書語餘曰:“此人於英法文學,俱能道其精義,蓋從蘇格蘭處士查理司習聲韻之學五年有半,匪但容儀佳也,此人實爲我良師,吾深恨相逢太早,至反不願見之。嗟夫,命也!”
莊湜言時,含淚於眶。頃之,謂餘曰:“君今同我一訪靈芳可乎?其兄久無書至,吾正憂之。”餘曰:“可。”遂同行。至巴子路,問其婢,始知靈芳母女往崑山已數日,乃悵悵去之。
比歸別業,則見蓮佩迎於苑門之外,探懷出一函,呈莊湜曰:“是靈芳姊手筆,告我雲:‘已至崑山,不日返也。’”
翌日,天氣清明。飯罷,莊湜之嬸命餘等同遊。其別業舊有二車,此日二車均多添一馬,成雙馬車。是日,蓮佩易紫羅蘭色西服。餘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舉首驚望,以蓮佩天生麗質,有以惹之也。甫至南京路,日已傍午,餘等乃息於春申樓進午餐焉。當餘等憑欄俯視之際,餘見靈芳於馬路中乘車而過,靈芳亦見餘等,但莊湜與蓮佩並語,未之見,餘亦不以告之。餐罷,即往惠羅匯司諸肆購物,以蓮佩所用之物,俱購自西肆者。是日,蓮佩倍覺欣歡,乃益增其媚。莊湜即奉承嬸氏慈祥顏色,亦不雲不樂。餘即類星軺隨員,故無所增減於胸中。蓮佩復自購泰西銀管四枝,贈莊湜一雙,贈餘一雙。觀劇之雙眼鏡二,莊湜一,餘一。諸事既畢,即往徐園,而徐家彙,而梁園,而崔圃。遊興既闌,莊湜請於其嬸曰:“今夕不歸別業,可乎?”
其嬸曰:“不歸,固無不可,但旅館太不潔淨。”
莊湜曰:“有西人旅舍曰‘聖喬治’,頗有幽致。如阿嬸願之,吾今夕當請阿嬸觀泰西歌劇。”
其嬸即曰:“今夕聞歌,是大佳事,但汝須恭請燕小姐爲我翻譯。”
莊湜曰:“善。”
向晚,餘等遂往博物院劇場。至則泰西仕女雲集,蓋是夕所演,爲名劇也。蓮佩一一口譯之,清朗無異臺中人,餘實驚歎斯人靈秀所鍾。餘等已觀至兩點鐘之久,而蓮佩猶滔滔不息。忽一烏衣子弟登臺,怒視坐上人,以悽麗之音言曰:“What the world calls Love,I neither know nor want.I know God's love,and that is not weak and mild.That is hard even unto the terror of death;it offers caresses which leave wounds.What did God answer in the olive grove, when the Son lay sweating in agony,and prayed and prayed:‘Let this cup pass from me!’Did he take the cup of pain from his mouth?No,child!He had to drain it to the depth.”
蓮佩至此忽停其懸河之口。莊湜之嬸問之曰:“何以不譯?”再問,而蓮佩已呆若木雞。
餘與莊湜俱知蓮佩爾時深爲感動,但莊湜之嬸以爲優人作狎詞,即亦不悅,遂命餘等歸於旅邸。既歸,餘始知是日爲蓮佩生日也。
明日凌晨,蓮佩約莊湜共餘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蓮佩忽以手輕扶莊湜左臂,低首不語,似有倦態,梨渦微泛玫瑰之色。莊湜則面色轉白,但乃順步徐行。比至廊際,餘上階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謂莊湜曰:“晨餐尚有一點半鐘,吾儕暫歇於此。子聽鳥聲乎?似雲:‘將卒歲也。’”
蓮佩聞餘言,引領外盼,已而語莊湜曰:“汝觀郊外木葉,半已零墜,飛鳥且絕跡,雪景行將陳於吾人睫畔。”且言且注視莊湜。奈莊湜一若罔聞,拈其錶鏈,玩弄不已。
餘忽見有旅客手執球網,步經客室而去,餘亦隨之往觀,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於草地。餘觀彼四人擊網球,技甚精妙,餘返身欲呼莊湜、蓮佩同觀。豈料餘至客室,則見莊湜猶癡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毯,默不發言;蓮佩則偎身於莊湜之右,披髮垂於莊湜肩次,哆其脣櫻,睫間頗有淚痕,雙手將絲巾疊折卷之,此絲巾已爲淚珠溼透。
二人各知餘至,蓮佩心中似謂:“吾今作是態者,雖上帝固應默許。吾鍾吾愛,無不可示人者。”而莊湜此時心如冰雪。須知對此傾國弗動其憐愛之心者,必非無因,顧蓮佩芳心不能諒之,讀者或亦有以恕蓮佩之處。在莊湜受如許溫存膩態,中心亦何嘗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汝臨,無二爾心”之句,即亦凜然爲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餘問莊湜曰:“尊嬸睡醒未?”
莊湜微曰:“吾今往謁阿嬸。”遂藉端而去。
蓮佩即起離椅,就鏡臺中理其發,而後以絲巾拭其靨。餘心中甚爲蓮佩悽惻,此蓋人生至無可如何之事也。
迄餘等返江灣,莊湜頻頻嘆喟,復時時細詰侍婢。
是夕,餘至書齋覓書,乃見莊湜含淚對燈而坐。餘即坐其身畔,正欲覓詞慰之,莊湜悽聲語餘曰:“靈芳之玉簪碎矣!”
餘不覺驚曰:“何時碎之?何人碎之?”
莊湜曰:“吾俱不知,吾歸時,即枕下取觀,始知之。”莊湜言已,嗚咽不勝。
適其時蓮佩亦至,立莊湜之前,問曰:“君何謂而哭也?或吾有所開罪於君耶?幸相告也。”百問不一答。蓮佩固心知其哭也爲彼,遂亦即莊湜身畔,掩面而哭。
久之,侍婢扶蓮佩歸臥室。餘見莊湜戰慄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勸之安寢。
明晨,餘復看莊湜。莊湜見餘,如不復識,但注目直視,默不一言。餘即時請謁其叔,語以莊湜病症頗危,而稍稍道及靈芳之事,冀有以助莊湜於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聽吾言,狂悖已甚!煩汝語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炫女不貞,炫士不信’,古有明訓耶?”
言已,就案草一方交餘曰:“據此人病狀,乃肝經受邪之證,用人蔘、白芍、半夏各三錢,南星、黃連各二錢,陳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錢,水煎服,兩三劑則愈。煩爲我照料一切。”言時浩嘆不置。
餘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藥局配方。侍婢低聲語餘曰:“燕小姐昨夜死於臥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於公子。”
餘即問曰:“汝親見燕小姐死狀否?”
侍婢曰:“吾今早始見之,蓋以小刃自斷其喉部也。”
餘曰:“萬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藥。”
餘即返莊湜臥內,莊湜面發紫色,其脣已白,雙目注餘面不轉。餘問:“安否?”累問,莊湜都如不聞。餘靜坐室中,待侍婢歸。莊湜忽而搖首嘆息,一似知蓮佩昨夕之事者。然餘心料無人語彼,何由知之?
忽侍婢歸,以藥付餘,復以一信呈莊湜。莊湜觀信既已,即以授餘,面色復變而爲青。餘側身撫其肩。莊湜此時略下其淚,然甚稀疏。餘知此乃靈芳手筆,顧今無暇閱之。更遲半點鐘,侍婢將湯藥而進。莊湜徐徐服之,然後靜臥。餘乃乘間披靈芳之信,覽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後,銀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點首太息而已。今者我兩人情分絕矣!前日趨叩高齋,正君偕蓮姑出遊時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勸,昔日遺簪,乃妾請於令叔碎之,用踐前言者也。今茲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戀戀細弱,須一意憐愛蓮姑。妾此生所不與君結同心者,有如皦日。復望君順承令叔嬸之命,以享家庭團圓之樂,則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願訂姻緣於再世,盡燕婉於來生。自茲訣別,夫復何言!靈芳再拜。
餘觀竟,一嘆莊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嘆蓮佩之不可復作,而靈芳此後情境,餘不暇計及之矣。
莊湜忽醒而吐,餘重複搓其背。莊堤吐已,語餘曰:“靈芳絕我,我固諒之,蓋深知其心也。惜吾後此無緣復見靈芳,然而……”言至此,嚥氣不復成聲。餘即扶之而臥,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餘囑侍婢好好看視,冀其明日神志清爽,即可仍圖歡聚。餘遂離其病榻,歸寢室。然餘是夕已震恐不堪,亦唯有靜坐吸菸,連吸十餘支,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視之,不覺一點半鐘。餘甫閤眼,忽聞有人啓餘寢室之門,望之,則見侍婢持燭倉皇帶淚,而啓餘曰:“公子斷氣矣!”
餘急起趨至其室,按莊湜之體,冷如冰霜。少間,其叔嬸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無他言。唯其嬸垂淚顫聲撫莊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復哭。
天明,餘亟僱車馳至紅橋某當鋪,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無不可。餘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紅痣如瓜子大。猛憶此女乃靈芳之婢,遂問之曰:“靈姑安否?”
女含淚不答。餘知不佳。
時女引餘至當鋪屋角,語餘曰:“姑娘前夕已自縊,恫哉!今家中無錢部署喪事,故主母命我來此耳。”
餘聞此語,傷心之處,不啻莊湜親聞之也。
遲三日,爲莊湜出葬之日。來相送者,則其遠親一人,同學一人,都不知莊湜以何因緣而遽殞其天年也。
既安葬於衆妙山莊,餘出厚資給守山者,令其時購鮮花,種於墳前,蓋不忍使莊湜復見殘英。今茲莊湜、靈芳、蓮佩之情緣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見之期,然而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