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他起身总比太阳早,回家的时候总比太阳迟。他是一个种田人,不论阴晴雨雪,总有事情做着,忙着的。为什么现在却闲着呢?别人也许要问。那是因为战事发生后,这里已经成为战区,村里的男女老幼都逃避了,只有几个大胆的,或者是病得不能动弹的才留在这儿。前几天,日夜只听得隆隆的大炮声,格格的机关枪声和呼呼穿掠屋顶的步枪子弹声,弄得他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步。开头是非常怕,后来听惯了,出来窥探窥探,什么也瞧不见,前晚起,炮声稀疏了,隐隐约约地渐离渐远,大概不是打到前面去,便是退到后面。总之,这里不是火线了。
阿富是有了战争经验的,所以比别人沉着些,有把握些。十几年前江浙战争的时候,他正是壮年,曾被拉去扛了几天子弹。但是凭他的机敏,讨好兵士的心理,得安然回来,非但没有损失,还赚得两只袁头。六年前,东洋人也曾打到他的村庄,走进他的家里,他又应付出去,除了牵去一头耕牛,没有别的损害。这一回,他把牛和家眷部寄托在别处,自家守在屋里。一样固然是舍不得离开这胼胝经营的家;另一样的理由,则是因为秋稻转眼成熟,这是他半年辛苦的结晶,他全家命脉所在。他是离不开土地的,正如鱼是离不开水一样,他曾聪明地比喻过。
一阵嗡嗡的声音把阿富从呆想中拉回来。他侧起身子来看,一只蜜蜂一头撞在纸窗上,向外边光亮处飞。大概是失群的蜜蜂,夜间迷失在他房里,否则便是朝来误被九月无力的阳光所诱,冒寒出来。其实天气太凉,不是采花的时候了。阿富起来,用纸条把它从没有糊纸的格孔中放出去,自己拿起不离身的烟管和锄头,到外边来。
田野是一片旷寂。波形起伏的禾稼,每一茎上都垂着重甸甸的金黄谷穗,这些好像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在等着收获。地面草叶上,禾藁上,蛛网上,都被夜露濡湿,踏过的时候,簌簌地掉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襟。他一边走,一边用锄柄掠起倒在田塍上的谷穗,审视落在地上的谷粒,早稻已经过熟,谷粒都掉下来了。他蹀躞着,徘徊着,心里好像感觉到有一种义务,有一种责任,不能让天赐的粟粒委弃在地上,这种在他心底起的惜物的心,使他一步步更坚决地向家里走。他想起锈钝了的镰刀,想起禾床(这乡间打禾是沿着最浪费的习惯,用禾床打在地上),想起尘封的谷簟,终于想起邻居的癞子。
他便先去找癞子。癞子和他一样,今天起来很迟。癞子家里穷,只有半亩田地。大半是替人做工度日。他和阿富是老相好。阿富时常帮他忙,他也帮助阿富。阿富不走,他也留在这里,但是许多天不见面了。他们今天碰到的时候,都意外地高兴。
“喂,稻黄了。”阿富扬着烟管说。
“稻黄了。”应声虫似地回答。
“收割吧,”
“收割。”
“带镰刀来。”
“马上来。”
全部的对话就只有最后的一句微有不同。几分钟后,他们的镰刀,便在禾梗上飕飕地挥舞了。他们俩都有大的奋兴,他俩都不说话。似乎忘了早餐尚未吃过的腹中的饥饿,似乎忘了疲倦,各人驼着腰,撑起腿,只顾把稻束往身边放。突然,身后有一声口哨,他俩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挺起腰子来往后看,在他们身后站着两个雄赳赳的兵,穿着黄绿色的军服,臂上有红膏药的符号,手里拿着枪杆。旁边还站着一个穿便衣的,用生疏的口音向他们招呼,瞧脸色却是和善的。
“辛苦么?”穿便衣的说。
“这里真是满地黄金。”他指黄熟的稻穗继续说,装着笑脸。
“我们队长请你说话。”他用手招呼阿富和癞子。
据阿富的经验,和他们绝对拗不得。客客气气请你不去,等到绳索套上来,那是迟了。他把镰刀丢在地上,招癞子一道过去,跟在他们的后面走,穿便衣的三番四次地关照他说:“见我们队长的时候,不要装痴装呆,队长吩咐的事情,千万不要推诿,队长顶爱好人,你们好处多着咧。”
在不数十步远的土庙里,便见着所谓队长,是一个戴眼镜八字须的矮胖子。瞧他脸色确是和悦,说话时露出一个金牙,他的本地话说得不好,字句先后颠倒,可是也够明白。他坐在一只破椅上,后面还有十数个兵士,他招阿富过去,用温和的口吻问:
“你是本地人么,你们做工每天可赚多少钱?”
阿富谦逊地回答他说他是本地人,说他和癞子是种地的,没有工钱。
“你们要钱么?只要照我们的话去做,要多少都可以,你们不用愁穷了。”队长夸耀地说。接着见他们没有回答,便用手指一指穿便衣的,意思是叫他说明。
穿便衣的跑过来,凑在阿富的耳朵边说:“事情很容易,只要你跑去躲在×村的沟里,把一天或一夜的来来去去的人数马匹车辆记个数目,回来报告我就成,我自派人接应的。你看这容易么?”
“我们每天给你两块钱,事情做得好,另有赏钱,你愿意么?”穿便衣的补充地说。
阿富没说话。他知道当前是个大难关。他没读过书,但是他知道他自己是中国人,自己的父亲祖宗以及妻儿后代也还是中国人,现在坐在他前面的是东洋人,是中国人的敌人,帮敌人的叫作里通外国,这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后代的。一个人能对不起祖宗后代么?并且东洋人应许的钱也不见得靠得住。又听得中国人时常打胜仗,这样,做里通外国还活得成么。他还记得六年前的老三,就是为了做里通外国,在一座纪念塔前面枪毙了,个个人都说应该。
“你愿意么?这岂不比种田好些,并且没人知道的。”
阿富回头看癞子,他已经被两个兵带在另一旁。癞子是不懂这样关窍的。只是看阿富的榜样,阿富不答应,他是抵死也不答应的。瞧他样子,似乎呆了。
忽然间,队长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们是便衣队么,给我搜。”
穿便衣的复跑来凑在阿富的耳朵说:“只要你答应,我可以替你辩白,不是便衣队。你答应么?”
“还不给我搜!”队长连连地吼。
“你看,队长生气了,要再不答应,那我也不能保你了。”
两个兵士跑上前来,在他们俩的身边摸上几摸,阿富的衣袋里一盒洋火,被他们掏出来了,放在队长的前面。
“你还不答应么?连证据都有了。你只要点一点头答应,我便替你说情去。”穿便衣的作好作歹地说。
“给我拖去,枪毙!”队长连声吼。
“再不答应,你的命就没有了。”穿便衣的人说。
阿富不了解死是怎样一回事。但是站在他身边拿枪的兵士,好像是死神的化身。这时候,他已经失去判断的能力。穿便衣的连连在他的耳边问了几声,他好像不曾听进去。他想起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女,但是只如轻烟似的一瞥即逝了。他回过头去看癞子,他脸色发青,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穿便衣的大概也拿同样的话在问他,也得到同样的结果。阿富想说话,喉头好像哽住了,头颈也好像僵直了似的。
“不答应吗?”穿便衣的显然有点不耐烦。“但是我想还来得及。你答应么?”
一点声息都没有,一只蚱蜢飞进来,停落在阿富的身上。他想起刚才给他放走了的蜜蜂,他是愿意一切都乐生的,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动物都有生命,应当爱惜。但是父亲没告诉他人的生命该怎样爱惜。
两个兵拿上两块蓝布,意思是要蒙在他们两人的脸上。突然,阿富看见军官的眼镜上闪烁着一个纸窗的影,他转过头去。自己的小屋在阳光底下闪烁着,两柄因刈割方始发硎的镰刀,散落在田里,也隐约可见。稻穗仍旧垂着,好像等他去爱抚的样子,露水也干了。被太阳蒸晒的原野散出刍藁的浓香,再看看癞子,仍然呆着。
一阵枪声响了,一切复归于沉寂。田野间一片金黄的秋稼,却没有一个收割的人。
(原载《烽火》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