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悵望着祖國的天野


  八分滿的月輪,跑出松林上面來了。她照在沿海岸線一帶沙汀上,和雪一樣的白。她照在海面上,瀲瀲灩灩的反射出萬道銀光。晚潮好像歡迎她,一陣一陣趕上沙汀上來。

  一羣漁家地小女兒,跑到沙汀盡處,嘻嘻哈哈的和晚潮競走。

  “姊姊我的草鞋兒溼透了。”

  “誰叫你不聽我的話!草鞋兒溼透了我不管。叫媽媽捶你!”

  小女孩兒哭了,她姊姊卻笑着說:

  “看你還跑到那邊去麼!”

  小女孩兒揉着眼睛,懶懶的跑到她姊姊跟前。一羣小女孩子也跟着她,離開了沙汀和潮水底接合線。

  幾片浮雲被月色衝開了,月色更加明亮。不安定的海面,給月色擁抱着漸漸的睡下去了。她們只聽見晚潮一呼一吸底聲息,和松林裏唧唧的蟲聲。

  “我們唱歌罷。”

  “還是捉迷藏好。”

  “我們猜拳,看誰贏了,我們就照她說的做。”

  她們猜了一會拳,終歸唱歌的贏了。

  “唱什麼好呢?”

  “《君之代》。”

  “《君之代》不好聽,我懶唱它。”

  “唱《飛螢》。”

  “我喜歡《鐵道歌》。”

  她們胡亂唱了一陣。

  “叫靜兒唱《賈秋霞雪中送別歌》,她唱得最好。”

  “我要聽秋姊獨唱!”

  名叫秋兒的,站在中間,她們彼此拉着手,做一個圈兒圍着她慢慢的旋轉。潮浪打着沙汀的音調很能夠和她們的步踏一致。

  Come! Come!

  I Love you only, my heart is true!

  Come! Come!

  I am very Lonely, I long for you!

  Come! Come! my darling,

  Naught can efface you,

  My arms are aching,

  Now to embrace you!

  “現在是我們一齊唱。”

  “阿呀!秋姊姊哭了!”

  “誰哭!你們唱!莫理我!”


  吃中飯的時候,太陽還曬得很歷官,吃過了飯之後,不到二十分鐘,忽然起了一陣狂風,天色陰暗起來。再過一刻,下起雨來了。傍晚的時候,雨下得更大。坐在近海岸的松林裏一間茅屋裏面,只聽見波濤怒號,分別不出那一種聲浪是松濤,那一種聲浪是狂潮,霹靂的由那小小的窗口閃進一道青光,把茅屋裏黃豆大的燈光吹滅了。茅屋裏的女主人——一個年約四五十歲的婦人,忙由竈爐旁邊底小椅子站起來,跑到窗前,把窗門關上;重新點着那和磷火一樣的燈光。

  “秋兒!你還在哭麼?仔細爺回來要捶你!他今晚上回得這樣遲,敢是又吃醉了。”

  “我怕他麼?我又不是他的女兒。”秋兒擡起頭來,睜開腫得像扁豆大的眼睛,似怒非怒的,望一望她的母親,再伏下去。

  “你還說麼?不怕他撕爛你的嘴!”老婦人說完了之後.還嘆了幾口氣。

  “他哪裏當我是養女看待?你們逼我去掙那不應當掙的冤枉錢!我掙了回來,還要虐待我。你也沒說一句公平話,今天又幫着他逼我……”秋兒說到這裏,聲音早嚥住了,說不下去,嗚嗚的痛哭。屋外的松風和潮音,像可憐她.和她的哭音共鳴起來!

  “我說了多少話了,你還不懂麼?真是不明白道理的女兒!你還在夢想他回來麼?他不過一時的把你當玩物呢!你還不明白麼?你想守他到什麼時候!”

  “當妾,我情願;當一個男子的玩物,我也情願。我只不願當多數人的玩物!無論如何,我總不喜歡那個屠戶!”

  那老婦人坐在爐火旁,連嘆了幾口氣,只管搖頭。爐裏的火.照見她兩個生了皺紋的頰上,淚珠兒一陣一陣的滾下來,她也覺得這個女兒——混血兒可憐。


  日本有名的商埠,要算是橫濱、神戶、長崎。這三個地方,都有華僑寄留。在長崎華僑裏頭,有一個豪商姓林就是秋兒的親生爹爹。

  林媽——秋兒的生母,明曉得林商在中國內地有了家眷,還跟了他,替他生了四五個兒子和秋兒,秋兒是最小的一個。

  林商內地的家眷王氏.也有三個兒子,和五個女兒。兩頭家眷都依靠林商一個人。林商的半生事業,也消磨在生育子女上面,林商要滿五十歲的時候;精神忽的衰頹下來,繁重的商務,自己一個人再支持不住了。王氏生的大兒子名叫壽山,由內地出來,接着做他爹爹交下來的生意。

  壽山出來日本那年,已廿七歲了。他廿八歲的那年,林商由日本寄回幾百塊白洋,替他成了婚。壽山成婚一年之後.就替他爹生下一個孫女兒,過了幾年,又連網接縫的,生了幾個孫兒。林商雖然喜歡他膝下子孫滿堂,但他背過臉去,不能不咬着牙根叫苦,嘆他負擔太重。因爲壽山做了幾個兒女的父親,還要林商每月寄幾十塊白洋給他,在北京城裏混,說他進了一間中國特有的,四不像的專門學校。

  王氏在內地.一天到黑,一年到冬,所操心的,就是林商在日本的生意。她怕林媽把這副資本奪了去,所以她常對她的親近,說日本女人淫賤。日本女人不要臉,專跟中國人。她要壽山快把書本丟開,出日本去,把家產爭回來,壽山是“讀古人書,做古人事”的一個書生,他很能夠守“親命不違”的古訓。他接到林商叫他出日本來幫做生意的信,就立刻出了學界進商界了。


  壽山經手做了兩年生意,不見起色。第二年冬,林商染了流行感冒症,一病死了。他臨終,曉得王氏和林媽中間,絕對沒有調和的希望,所以遺囑將家財五分之三歸內地家族,其餘五分之二給日本家族。他又懇囑了壽山幾句,壽山也居然下幾點痛淚答應了。

  不知道是壽山忘記了父親臨終的遺言呢,還是絕對的服從了母親的命令?他對林媽說,他是長子,庶母一家的生活費,他應必須負完全責任,家財不必照遺囑分剖,還是合湊着做生意好些,並勸林媽帶弟妹們回內地去。林媽深知道壽山並不是能夠孝養庶母,撫愛庶弟庶妹的人,不過想掌林家的財政全權罷了;況且日本女人,是不情願像木偶一樣,等人家給飯吃的,壽山竟料不到林媽會提出抗議。

  日本是法治國,不像中國響有許多曲折微妙的,糊塗了事的折衷辦法。在日本不要什麼鄉紳來調停,也不要什麼族人來排解;壽山只得恨得咬牙切齒,照遺囑辦了。但他總想在遺囑之外,多爭幾個錢回來。到後來,他妙想天開,想出一條妙計。他提議家財未分之先.要扣下三千兩,替林商覓一穴生龍口好風水的墳墓,其次還扣下一千兩,替林商覓一個七天八夜的人幽魂超度道場。林媽說,這是出乎壽山一片孝心的提議,馬上答應了。壽山真喜出望外!

  林商死的那年林媽的大兒子,小過七歲,秋兒才生下來四個月。日本的生活程度,比中國內地的要高十多倍。林媽生的幾個兒子,在華僑學校不完全的中學初級卒業後,就各自尋生活去了。大的在一家雜貨店管賬,次的在一家中國酒店當廚房,第三的在一家洋行裏當侍僕,第四的給了林媽的哥哥做養子,只有秋兒跟着她媽媽,再嫁到日本西海岸S村上一間小禮拜堂的老牧師家裏。


  秋兒初到這牧師的茅屋裏,才十四歲。她在這漁村幫漁家搖櫓和曬網,勞動了兩年。她的虛榮心,跟着她的女性美,一天一天的發達,這荒涼寂寞的漁村中,她再住不下去了。她一個人搭了數百里的長途火車,漂流到東京人海中來,她在東京,沒有親故,也沒有知友。她只跑到一家介紹職業所去,報了一個名。她的志望是想到一家高貴的家庭裏,當侍婢,吃碗比較清閒的飯,習一些高尚的禮節應對,她自信她天生麗質,決不會使她志望失敗。

  過了三天,那家介紹職業所的主人,寫張明信片叫她去。

  “對不起得很,我這裏照你所志望的,打聽了幾處平日有信用的家庭,都回說現在沒得缺員。若專等上流家庭的服務,怕一時難得出缺。只有……”

  “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

  “旅館,灑樓、茶店這些地方,比較容易找些。”

  “沒奈何的時候,就進這些地方也使得。”

  “有是有一個比較清閒的地位,不知道好姑娘願意去不願意去?”介紹職業所主人,露出兩列青黃色的牙齒給秋兒看,並且眯縫起他的一對鼠眼望秋兒,秋兒聽見她稱她做好姑娘,心房像受了一種刺激,她心房的血,登時逃到她的雙頰上。

  “什麼職業?”

  “我想姑娘早懂得我的話了。這個位置只要夜間勞動三兩點鐘,此外一點兒事並沒有,由得姑娘自由,月薪有五十多元。得主人歡喜了嗎?哈哈哈!那就由姑娘要多少就有多少了。”

  秋兒雖然沒受完全的教育,沒有高尚的思想,仍她知道處女的真價是很寶貴的,斷不是一個月五十元白洋便可賣掉的。


  秋兒沒有到中流以上的家庭上當侍婢,也沒有到酒樓旅館去服役,到後來,她由自己的志望,進了東京近郊的一個工場當女工去了。她的美貌很能打動工場監督的心。她會見他的時候,他表示一種很歡迎她的態度。

  監督會彈四絃琴(Vilin),監督夫人的鋼絲琴(Pioano)也很巧妙,工場定例,每月第三個星期六晚,要在工場附設的俱樂部開慰勞會,男工固然個個到會。女工也差不多全部出席。監督和他的夫人,也到會演奏他們得意的樂器,監督的四絃琴音,和夫人的歌聲幾次能夠叫秋兒下淚。秋兒的社交是在這工場俱樂部開始,秋兒初次知道藝術上的一種寂寞的悲調.也是在這工場俱樂部。

  她在會合室的一隅,揀一個沒人注意得到的席位坐下。沒有人去理她,她也不找誰談話。她只旁觀她的同僚,男和女,拍着掌合唱野合男女常唱的情歌。她在這慰勞會場裏不覺得有什麼安慰,她只覺得有一種悲哀的氛圍氣,圍繞着她。她在這會場裏,新得了一種感想,就是這會場中司會的女王、是日夜不勞動的監督夫人。她又常拿自己和監督夫人比較,覺得兩人間的勞力和報酬,很不平等。她會唱“Come!Come! ……”的情歌,是監督夫人教她的。監督夫人唱完這情歌,她定很歡樂的笑着,但她唱完之後,她的態度,全然和夫人的相反。她出席過兩三次後,她再不到這慰勞會了。

  一班男女工正在拍着手,唱歌,喝酒和吃茶點的時候,她只在工場附近老農婦家裏一間小房子裏——她一個月出三塊錢租借來住的小房子——悶悶的讀一冊《婦女世界》雜誌。


  監督很愛她,監督夫人比她的丈夫還要愛她。

  有一晚,監督夫婦專請她到他們家裏去。她到監督家裏的時候、差不多快到八點鐘了。監督夫人引她到後面樓露臺上去。月色很亮,要不着燈火。露臺中心擺一張圓臺,周圍有幾張藤椅。

  監督之外,還有一個男子在座,秋兒認得他是前月纔到任的工場理事莜橋五郎,是明治大學專門科出身的秀才,兩頰紅得發亮,但不是健康的表象,鼻孔下蓄有幾根黃鬍子、看見她,忙站起來,鞠了一鞠躬。

  他們四個人——兩個男子和兩個女子,圍着圓臺,談笑了幾十分鐘,監督說,還有客在樓下客廳裏會他,和他的夫人告辭先下樓去了。只剩下莜橋和秋兒兩個,靠着露臺底欄杆,望天空的碧月。秋兒才知道監督夫婦請她到他們家裏來的用意。

  過了幾天,監督夫人自己到秋兒那邊來說,要替她作媒,勸她嫁莜橋五郎。監督夫人沒有替她作媒以前.她還不見得很討厭莜橋,自監督夫人來訪之後,她在工場裏遇見莜橋再不睬他,也不和他說話。

  秋兒的心地,日見日煩惱,她的臉兒.也日見日清瘦。有一天響了十二點鐘,放了工,有一點多鐘的休息,她在工廠後溪旁邊,揀一塊僻靜的草地坐下,打開帶來的飯盒子。剛吃完飯,一對生有許多黃毛的手。從她的肩膀後伸了過來,她待抵抗,已來不及。她覺得有一種能使她心房破裂的重力,壓力她的乳房上面。她到底是年輕的女子,體力和靈魂一樣的脆弱,她從此不是處女了。

  自後她一個多月。並不到工場裏,但她的薪金,還是一樣的寄來。同僚的女工,有羨妒她的、也有輕笑她的,但她對身外的褒獎,一點兒沒有感覺,監督夫人請了她幾回,她一概拒絕了;莜橋探問了幾次,她也不情願會面。到後來,監督夫人也懶請她了,莜橋也懶探望她了。


  她雖然恨莜橋五郎入骨,但過了兩個多月,她覺得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非找莜橋五郎不可。

  她漸覺一個人的生活,太過於單調寂寥。有一天晚上,月色還是和前兩個月在監督家裏露臺上那晚的月色一樣,她一個人冒着晚露出去散步。她在監督的露臺下經過,她忽然聽見一陣歡笑。隨後又聽見監督和他的夫人的樂具演奏,隨後又聽見許多男和女的談笑聲。莜橋的聲浪——像破鑼一樣的聲浪,也混在裏頭。她覺得這些聲浪沒有一種不是譏誚她的,沒有一種不是揶揄她的,她聽得哭了,她雙手掩着臉,急急的跑回寓裏去。她靜靜的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的跑到監督夫人家裏去。

  “秋姑娘好一陣風把你送來了?”

  秋兒悲不可抑,但她極力的忍耐着,勉強笑顏去答應夫人。

  “夫人!從前勸我的話,我現在決意答應他了。夫人可以代我告訴他?”

  筱橋五郎對監督不能不保持他的信用,馬上答應和秋兒同居,但他早已不像從前熱愛秋兒了。

  他們同居了兩三個月,公司本部要調筱橋到大阪支工場去。秋兒要同行,筱橋不答應,說他到大阪找定了地方,再來接她。他給了她幾十塊錢,叫她暫回日本西海岸S村去。

  秋兒回到S村裏,有點錢在身邊,她的繼父老牧師待她還不錯;到後來秋兒的私蓄漸減,老牧師對待她,也漸漸變了。筱橋去了一個月不見一封信來,她去信催他,也不見答覆。


  做母親的受悲痛的刺激過度,胎兒也不能發育,她流產了。她經了這樣傷心的痛苦,覺得她應受的罰已經夠了,她的責任也輕了,她漸漸的忘記有筱僑五郎這個人了。

  秋兒從前是看金錢比她的身子輕,現在她覺得金錢比她的身了重了,肉體的受蹂躪事小,精神的受虐待事大,所以秋兒犧牲她的身子,去博金錢,來解除精神上的虐待。

  她流產後靜養一個月就進這S海岸第一家旅館招待旅客了。

  秋兒到底賦有點“從一而終”的遺傳性。她受了筱橋五郎的污辱,不但不圖雪恥,還想將錯就錯去成全“從一而終”的美德。到了現在,她絕望了。她在這旅館服役期內、她身邊的男子,和從前筱橋身邊的女工要同數樣多了。不單她自己願意,她的養父——做牧師的養父,也默認她做這種賣身生活,多掙幾個酒錢給他。

  今年暑假有一個姓H的中國留學生,避暑到這S海岸,在她的旅館裏住了一個月,她爲這位中國留學生拋棄了仇視中國人主義,——因爲她當中國人個個都像她壽山哥哥一樣——漸漸的思慕起來她亡父的祖國!

  照國籍法講起來,她本是中國人,她亡父的故鄉,是嶺南嚴冬不見雪的地方,她在日本列島西南部一個孤島上生長;她十四歲時跟她媽媽來這雪深二三尺的S海岸求生活,後來她又漂泊到東京去。向一班殘酷無情的人討飯吃。但她所歷旅途之苦,趕不上她所受精神上之苦百分之一。她此刻遇見了H。H對她說,他能夠洗去她從前一切的恥辱。他又對她說,他能夠安慰她將來的悲寂。他又對她說,他能夠帶她回她亡父的故鄉去。他又對她說,他能夠像她離開日本列島一樣的,帶她離開她現在所處的精神上的悲境。她半信半疑的,對他的要求,還沒有肯定過答覆。她只問他一句:

  “我能夠回中國去?我真歡喜不盡!”


  赤熱的火球漸漸的沉沒在遠山後面,H忙把面西的一扇紙屏打開,放點兒涼風進來。秋兒也放下端進來的膳具,忙跑過去替他把掛在檐前的紗簾捲起。他回到房裏,盤腿在一張蒲團上坐下。秋兒跪在他旁邊,把膳具在他面前擺開,盛了一碗飯,放在一個黑漆茶盤上。送過來給他吃。

  “秋姊兒……”

  “……”秋兒並不望他,背過臉去。一手按在一個小飯桶蓋上,一手按着一張新聞紙,翻看衣服首飾店的廣告。

  “秋姊兒…… ”

  “不快點吃麼,姊兒姊兒的叫什麼!快點兒吃喲!我還要侍候幾個客吃飯呢!”秋兒回過臉來,半哭半笑的,向着他發嗔。他倒笑了。

  “秋姊兒!你真的想精神的把我殺死麼?”

  “不要臉的!花言巧語,誰會信你?”秋兒也笑了。

  “我就不會花言巧語,所以秋姊兒不…… ”。

  “不……不……什麼?”秋兒正色的問。

  “不高興和我交際。”

  這幾句問答,像專對秋兒的弱點下了一個刺激,她忙低下頭去。她覺得她所遇見過的男子,要算H最誠懇,最不會用能得女人喜歡的飾詞,去稱讚她,阿諛她,H也將飯碗擱下,偏着頭望着屏外的黃昏景色,拇指和食指間夾着筷子的手,按在右頰上,手拐卻在膝蓋上支着。兩個人都沉默了一刻。H回過臉來,微微的嘆了口氣,秋兒的心給H這一嘆羈絆,對H的要求,再沒有勇氣麼拒絕了。

  “你要我再到東京上做什麼呢?”

  “學校的寄宿舍,我再不願意住了,下宿館子生活我也厭了。這兩年來,不知道爲什麼緣故,無論遷到什麼地方,總覺得沒有地方安置我的心。現在我找到能夠看護我的心,安慰我的心的人了。秋姊兒!你不要使我失望,不要叫我亡魂失魄的,一個人回東京去!”

  “今晚九點多鐘你有空麼?”

  “有空怎麼呢?”

  “我們今晚上,到海邊六角茅亭裏,慢慢的商量吧。”

十一


  秋兒在S海岸,接到H由距S海岸七裏多遠的溫泉地方,寄來給她的一封信。第二天,她就向旅館的主人請了兩天假,搭乘這村間常用的交通機關——前兩輪小,後兩輪大的六個人合乘的馬車,到溫泉地方一家小旅館去。

  “我的信你讀過了麼?”H見到她,最先問她一句。

  “讀過了。”

  “你決意了麼?”

  “我沒有什麼不決意,只怕你沒有真心的決意。你將來怕要後悔!”

  “爲什麼?”

  “我不是處女了,你也早明白了的。我的身分比‘新平民’還要卑賤,我又經過很恥辱的生活。我不相信你真看得起我這樣的女人!”(日本國民階級,可分六等:皇族,二貴族,三華族,四士族,五平民,六新平民。新平民是朝鮮或臺灣人,改用日本式姓名,與日本內地平民混居,數代之後,得有做日本平民之資格。日本人間多輕賤之。)

  H身上,給由跪在他面前的秋兒身上發射出來的一種女性的力,引起了一種熱焰。他只目不轉睛的望着秋兒,並沒有聽出她說些什麼。秋兒知道H呆烏一樣的望着她,忙低下頭去,用口咬着手帕的一端,他一端用手拉着,無意識的盡望下拖,也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還是女人那方面,總有點不放心,先破了兩人間的沉默。

  “從今晚起,你真的做我的永久保護者麼?”

  “你現在沒有別的關係了麼?”

  “是的,沒有。我只一個人!你真能夠不問我過去的罪過麼?像我這樣不幸的女子,受過奇恥大辱的女子——說明白些,受過強姦和經過祕密生涯的女子,也還有人真心的愛我麼?我不是在作夢麼?你不是出於一時的性的衝動.當我做玩物麼?”

  “胡說些什麼,秋兒你還不相信我麼?誰把你當玩物?”

  “當我是玩物,有什麼要緊?我巴不得你永久當我是你喜歡的玩物,把我帶回去,不中途拋棄!”

  H愛秋兒,是一時對秋兒求性的安慰。秋兒滿足了他的要求之後,他對她的愛,即消滅了。H墮落的第一晚上,在電光下望着秋兒的睡顏,便聯想到《舊約》的《撤母耳》下篇(II.Summuel)第十三章第十五節。

十二


  秋兒和H在溫泉地方七晚六天的生活不過是溫潤的熱烈的紅脣的接吻,豐腴溫柔肉體的擁抱,和華氏六十度的溫泉池中的鴛鴦戲水。

  到了最後那一天,H愛秋兒的熱情既過了拋物線的頂點(Vertex)漸漸的下降,秋兒對他的戀愛力,受了H一星期間的放電作用,像新加了速度,和日數成幾何的比例,反一天一天熱烈起來。但H不能再在溫泉羈留了,要趁今天的火車回東京去。

  討厭的秋兒在旅館裏,不飽哭一番,她偏偏在停車場月臺上,聽見轟轟的車輪和嗚嗚的汽笛無緣無故的,拿手帕掩着臉,嗚咽的哭起來。

  “你到東京,找定了地方.要即刻打個電報來接我,……我總忍耐着等你,無論到什麼時候!”

  她由腰間的衣帶裏,取出一個小紙包兒,從火車窗口交給坐在車內的H。

  “回到東京後打開來看吧。”

  H馬上想打開來看裏面包些什麼東西,急得秋兒滿臉發紅,出了幾點不好意思的急汗。

  “你要在這裏開,我即刻回去!”

  “爲什麼此刻看不得?”

  “……”

  火車蠕動了。秋兒在月臺上,擠命跟着火車跑,H在車裏見她往後退。H望不見秋兒的時候,忙把她給他的小紙包兒拆開來看。裏面有一張用很淡的墨水塗的一封信,用日本注音字母草書體(平假名)寫的,字寫得很拙,也很潦草難看。她信裏的意思是:

他們——媽媽和養父和村裏人——說什麼,我都不理,也不怕了。我只跟你一個人去,我以後只愛你一個人。你當我做什麼都可以,玩物也好,奴隸也好,只不要再愛上第二個人,來厭棄我。你不要我的時候,寧可把我殺掉,我總不願生着看你睡在第二個愛人的腕上。你要知道我的性質和蛇一樣的固執。我能夠愛人,也能夠同程度的恨人。


另外一個小包是我的頭髮,是我的身體的一部,我以後還要繡一個紅綢三角袋子寄給你,把我的頭髮封在裏面,你帶在身上,好做你的護身符。


我想抱着接吻至脣破都不情願放手的H郎!這是很寂寞很可憐的秋兒寄給你的信!


  秋兒這封淺近粗陋的信,先使H發笑,其次叫H發生一種悲哀,最後使他懷了一種恐怖!

十三


  秋兒在S海岸,等了一個多月,才接到H平安到東京的一封信——寫了許多甜蜜蜜的話安慰她,叫她格外保重身體的信之外,再不見H來信叫她到東京去。她寫了幾封信去問,也不見答覆。最後寄去的兩封信,沒有開拆,原封打了回來,封面貼有一張條子寫有“收信人不在,無法遞交,原函交還”的幾個字,還蓋有郵局檢查人的印。秋兒恨得差不多要發狂,每日哭笑無常。她只說要到東京去,但她的媽媽和養父不允許。她媽媽是怕她到東京去再吃虧,她的養父——做牧師的養父,吃酒的時候、說新舊約聖經裏面,並沒有戒酒的文字的養父,在禮拜堂裏,恭恭敬敬的跪在寫有“以瑪訥利Emmuel”的,紅緞子做的匾額前,高聲叫“阿門”的養父,是要叫她每禮拜日,在小教堂裏,按按風琴,向禮拜堂聽衆多捐幾個錢;夜間還要叫她到一家教琵琶和跳舞的司匠家裏去準備……

  恰好這時候,東京警視廳發了一道命令,通告日本全國各警署嚴重的取締不良少年男女,並警告做父母的不得輕許兒女單身出都會去。秋兒是S村中的一個人物,常受巡警的監視,所以她一到停車場,就有巡警去盤問她。她很悲切,她抑鬱無聊的時候,只和幾個漁家女兒,在海邊散悶。她看見那六角茅亭,她就聯想到H說她的亡父的故鄉——在大庾嶺南的深山裏,景色和這海岸全然不一樣的故鄉,她不單沒看見過,連夢中也不曾夢見過,她只能夠按着H描說給她聽的話去幻想她的故鄉!

  秋兒是中國人,她爹爹林商死後,她雖然恨中國人,但她不恨中國。她不但不恨中國,並且很思慕中國。她很想回中國去看她(中國)特有的偉大的壯麗山河!現在她絕望了!她的異母哥哥不愛她!她思幕的中國人也不愛她!她還思念她有幾個同胞哥哥,在日本南端的孤島上,“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勞苦着,也和她一樣的不能恢復中國的國籍!她想到這裏,她只好在這寂寞的漁樹裏做一個貪鄙的牧師的養女!她只好改屬日本的國籍!她只好重新恢復她從前所懷的恨惡中國人的心!

一九二一年四月櫻花落後,脫稿於日本淺間火山麓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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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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