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紳士的客廳
佈景:
一間半新半舊的客廳,其中的陳設,極不統一,有沙發,藤椅,竹榻,和紅木器具等類,但都是古舊和賤價的東西,一見便可知道是零星從拍賣行中買來的。廳之四壁,掛滿字畫,居中的是一幅《朱子家訓》的中堂,其兩旁夾一副對聯,聯爲“處世務行仁義事,立身須存忠孝心”。懸於中堂上之橫額,則爲“書香之家”四個大字。廳中有兩門,一通書房,一通外室,都垂着布簾。幕開時,紳士太太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一面看賬簿,一面打算盤;姥姆站在她背後打扇子;廚子站在她斜對面報賬。
廚子 (單調的聲音。)豆腐四塊八個銅板;豆芽菜半斤四個銅板;一個銅板醋;十個銅板醬油……
太太 (停止打算盤。)什麼?醬油用了十個銅板麼?
廚子 對了。十個銅板還不很夠呢。
太太 瞎說!那裏會用這樣多。
廚子 太太!你一知道醬油的價錢,你就會知道一天用十個銅板並不算多,並且醬油現在又漲了價。
太太 又漲價!什麼東西一給你去買就都漲價;假使再用你到半年,不是連一斤豆芽菜也要賣到兩毛大洋了麼?
廚子 太太,你以爲一天用十個銅板的醬油,算多麼?
太太 也不算少。
廚子 你想,七八個人吃飯,每個人吃兩餐,分起來,一餐一個人還吃不到一個銅板的醬油,這能夠算多麼?
太太 不要羅叨!快說,還買了一些什麼?
廚子 兩個銅板蒜頭;五個銅板黃花菜——五個銅板黃花菜——
太太 還有沒有?
廚子 (想。)還有——還有小白菜——小白菜四個銅板,蠶豆四個銅板;還有——(想。)
太太 沒有了吧。
廚子 (想。)
太太 共總三十八個銅板。(又看一看算盤。)三十八個銅板,不錯。
廚子 不,不止。
太太 那末還有什麼呢?
廚子 還有——還有四個銅板雪裏紅。
太太 那末,一共四十二,對麼?
廚子 對了。
太太 兩毛大洋換六十六——
廚子 那裏?——只換六十四。
太太 昨天不是一毛錢換三十三個麼?
廚子 今天只換三十二。
太太 (瞅一下眉。)那末還剩二十二個。
廚子 (數銅板)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二,——得了,統統在這裏。(把銅板遞上。)
太太 (數。)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一——不對呀!
廚子 對,是二十二——一點也不會錯。不信,你就再數看看。
太太 (又數。)一五,一十,……唉,算了,真麻煩!
廚子 沒有錯。——明天買什麼菜呢?
太太 明天麼?——老爺請客!
廚子 請客?(悄悄向姥姆作一個鬼臉,表示一種希奇的事。)請多少客?
太太 請三十六人。
廚子 那末,至少要預備三桌席。
太太 不!有兩桌席就夠了。
廚子 一桌席能夠坐十八人麼?
太太 十八人自然不好坐。
廚子 那末,兩桌席怎麼夠法呢?
太太 蠢東西!虧你做廚子,連這一點巧處都不懂麼?請是請三十六人,來的卻不限定——譬喻說,被請的人臨時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是頭痛,或者是傷風,或者他們家裏的人出了不好的事故,沒有法子來,這樣等等,那末,假定三個人中有這麼的一個,豈不是請的雖說是三十六個,而來的只有二十四個麼?二十四個客,分作兩桌,一桌坐十二人,不是頂合式麼?
廚子 (現出吃驚的好笑的神氣;又向姥姆作臉色,姥姆也含笑的報以同樣的意思。)
太太 並且,尤其是近幾天,——你沒有聽說麼?——滿城裏都生了一種時疫:差不多人家都得了“拉稀病”,得了這種病的,就得“禁葷”。……所以,能不能有二十四個人來,還是疑問呢。
廚子 (忍着鄙屑的笑。)好吧,兩桌就兩桌。
太太 說不定,兩桌席還有富餘呢。
廚子 一桌席要多少碗菜呢?
太太 不要太多,多了吃不完,白糟蹋,但也不可太少,少了,不象樣。
廚子 那末是不多也不少——
太太 對了。
廚子 那末到底要多少碗菜呢?
太太 四冷碟,四炒盤,四大碗。四大碗中要一大碗是全雞,一大碗是全魚。
廚子 這夠麼?
太太 夠了。
廚子 好。那末,買兩條大魚,兩隻雞——
太太 (驚詫。)什麼?你說什麼?
廚子 我說,買兩條大魚,兩隻雞。
太太 不,不,不用!一條不很大的魚就夠了,雞至多也只要一隻。
廚子 這怎麼能夠呢,兩桌席只用一條魚,並且都要全個的?
太太 自然能夠。
廚子 自然能夠?——除非不是用全個的。
太太 就是用全個的也夠。
廚子 我實在不知道。
太太 蠢東西!當廚子,連這一點妙處也不懂,你還賺什麼工錢?每月兩塊半!
廚子 這妙處我實在不懂得。
太太 蠢東西!聽着,我告訴你。
廚子 是!(低聲自語。)這從沒有聽過的新聞,簡直比一隻牛生兩個腦殼還希奇呢。
太太 不要多嘴!聽:一條魚切做兩爿,平平的放着,一爿做一碗,從上面看,不都是全個的麼?(廚子和姥姆都笑了起來。)雞呢,雞也這樣辦。
廚子 太太!這樣的妙處,我實在連做夢也沒有聽見過。(悄悄向姥姆作鬼臉。)
太太 所以你是一個蠢東西,白白賺工錢!
廚子 不過,在世界上,恐怕也只是太太一個人纔想得到,不是麼?
太太 俗語說:穿不窮,吃不窮,不會打算就會窮,窮到一輩子!你不知道麼,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什麼東西不學都做得,都沒有什麼要緊,然而你不可不學打算盤。打算盤有兩種:一種用手指頭,一種用心眼。
廚子 我不懂。
太太 什麼人都得懂!你不懂,所以你只好一輩子當廚子。
廚子 爲什麼呢?
太太 你這個蠢東西!對你說,聽聽譬喻,你每月有兩塊半工錢,外水和賞錢至少也有兩塊半——
廚子 那裏有——
太太 聽我說:這樣,你每月不是有五塊錢麼?把第一月的五塊錢去放賬,不妨放加一利,一個月就有五毛錢的利息,把這利息加到本上去,再放賬,這樣的類推,那末,五年之後,你就是小地主了,十年之後就可以稱老爺,用別人做廚子了。——這是屬於手指頭打算盤的那一種。
(廚子和姥姆都靜靜的聽,入了神。)
還有一種,是比較難些,但只要你肯努力,總也可以做到的。這就是,用眼光去辨別你所眼見的人,分做於你自己有利和無益的這兩類;看準了,把於你無益的人丟開,把於你有利的人拉住——象一隻蜘蛛拉住它的網一樣,看做生命的根,或者這樣說,看做會使你升官發財的菩薩!不過,象這種人,他們的地位常常是比你自己高些的,使得你不容易和他們有接近的機會,但是隻要你努力,你能幹,你可以想法設計的去找門路,然後卑身曲意的去奉承,按俗語說:就是拍馬屁,只要拍得好,拍得他痛快,那末,你的幸運就來了,就是:你闊了!於是,就有別的人,擠擠嚷嚷,來奉承你——拍你的馬屁了!——所謂用心眼打算盤,就是這個樣。
(廚子和姥姆都呆呆的笑了起來。)
現在,懂了麼?蠢東西!
廚子 (惘惘的。)懂了。
太太 懂了就得趕快去做,別等老了要做做不成。
廚子 是——(恍然想起。)還有——還有別的菜,怎樣買呢?
太太 隨你買去;記着,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照我剛纔所說的那樣打算盤的方法去買,不會錯!
廚子 是。
太太 對你說,假使貴的菜,如同蝦仁之類,就用賤的東西去墊底,知道麼?
廚子 知道。
太太 好。你去叫李三來!
廚子 是。(向姥姆投了一個怪臉眼,下。)
太太 (看賬簿,打了幾下算盤。)陳姆!
姥姆 (答應。)在這裏。
太太 你來!
姥姆 (站到太太面前。)什麼事?
太太 明天老爺請客。
姥姆 知道了。
太太 來了客,你專門管倒茶遞煙——
姥姆 是。
太太 告訴你:你替客人遞煙,不要盡遞皮絲煙,皮絲煙真貴,一兩要兩毛錢呢。
姥姆 是的。
太太 你要看人遞。比如張家老太太,沈旅長太太,象她們,你就儘管遞皮絲煙;比如恆盛布店的陳奶奶,光明女學校的黃先生,象她們,你就不要遞皮絲煙。
姥姆 知道。
太太 並且,都不要把煙裝滿,只裝半盒就夠了。
姥姆 是的。
太太 至於紙煤,你也得留心些;假使客人吸完了煙,你就得趕快把紙煤捏熄,不要讓它盡燃。紙煤近來也漲了價呢。
姥姆 知道。
太太 茶呢,這也得十分留心的;因爲,一杯茶,往往客人只喝一兩口,其餘的就無用,潑去了,真是糟蹋天物!所以你倒茶,只要倒小半杯,寧可等客人喝不夠時再去倒。茶葉一斤也賣到一塊二毛。
姥姆 知道。
(李三上。)
太太 記着,什麼事都得留心——
聽差 太太!
太太 什麼東西都不要浪費,知道麼?
姥姆 知道。(站到原處,又替太太打扇子。)
太太 (向李三。)你來!
聽差 是。(走近去站着。)
太太 明天老爺請客。
聽差 是。
太太 客人來,你的事很多,你都得小心謹慎的去做。
聽差 是。
太太 有兩件比較要緊點的,要加倍在意,我現在告訴你。
聽差 是。
太太 第一,你管酒。——唉,近來酒賣得多麼貴!一斤紹興酒賣到三毛錢!
聽差 那末喝老酒好了,老酒一斤只賣一毛二。
太太 瞎說!老酒只給工人喝;難道老爺請客,也用老酒麼?
聽差 是。
太太 聽我說,你倒酒——就是倒頭一輪的酒,也不用倒滿杯,因爲有的客是不會喝酒的,倒滿了也是白糟蹋。你只倒六分杯就夠了。
聽差 是。(悄悄向姥姆作鬼臉。)
太太 客人喝乾了杯,你也不用急——不用馬上就去添酒,因爲一口氣喝乾了杯的人,都不是真正會喝酒的,所以他一干杯你就倒,說不定只喝了三杯,就醉了——喝醉酒的客是多麼的使主人爲難。我頂怕的就是喝醉酒——喝醉酒的人簡直象一個畜生,糊里糊塗!
聽差 對了。
太太 那末你記着!
聽差 是。
太太 別的事,你也得學這樣的做去,勤快些,不要躲懶!好,去吧——
聽差 是。(向姥姆投一個怪臉眼,下。)
太太 (打了一個呵欠。)累死了,(自語。)這般蠢東西,什麼事都得教,教了還不會——
(太太又看賬簿,打算盤,幕就徐徐下。)
第二幕 紳士的書房
佈景:
一間半新半舊的書房,滿壁都掛着字畫,房中的陳設,有兩隻斑竹書架——滿排着中國書,一隻寫字檯,一隻活動椅,一套茶几,一隻藤榻,和兩隻黃木花盆架,架上放着兩盆已萎的海棠花。房之左右各一門,左通客廳,右通內室。開幕時,紳士一手背在腰上,一手摸着八字須,憂愁的徘徊着。(稍停,聽差從左門上。)
聽差 老爺!
紳士 (仰起頭。)什麼?
聽差 又來了客。
紳士 (驚異。)又來客?
聽差 是。又來了兩位。
紳士 好……我馬上就來。
聽差 是。(悄悄作一種鄙屑的笑,下。)
紳士 (又徘徊,一面自語。)怎麼辦呢?豈有此理!已經來了二十六個客,還要來,這簡直不是來吃酒,倒是來和我開玩笑了。這般沒有見過場面的東西,一請就來!(稍停。)這怪得我麼?什麼人請客都這樣,請四十人只預備來三十人——或者二十五人……我只請三十六人,可是已經來了二十八人了,說不定還會來呢。貪吃的傢伙!(看壁上的鐘,正要響四點。)時候還早呀,然而這麼早的時候,也已經來了二十八人了,好象他們都沒有事做,只是專專來這裏等吃酒似的。——豈有此理!然而怎麼辦呢?已經來了二十八人……(聽差上。)
聽差 老爺!
紳士 什麼?又來了客麼?
聽差 (忍住笑聲。)對了。
紳士 (不耐煩。)幾個人?
聽差 三個人。
紳士 我並沒有把三個人請在一張帖上呀!
聽差 三個人是同時來,不是一夥——
紳士 管他是不是——總而言之,來了就是了。
聽差 老爺,你出去麼?
紳士 馬上就來。
聽差 是。(下。)
紳士 又來了——這怎麼辦呢?(低聲。)二十八加三,唉,已經三十一人了呢!(大聲。)奇怪!這一般人,做什麼事都懶,只有到別人家去吃酒就勤快。人類究竟是貪吃的東西!(稍停。)什麼人說,人是猴子進化的,這真不錯;不然,爲什麼人去做事就會愁眉,人去吃東西就會快活呢!……唉!已經三十一人——三十一人。無論如何兩桌席是坐不下了。何況,何況說不定還要來——
(聽差上。)
聽差 老爺!
紳士 又是你,你一來我就討厭!我今天真算是怕了你。
聽差 我只是來報告——
紳士 報告,報告什麼呢?又來客,不是這一句話麼?
聽差 請客,客當然要來的;怕客來,那末不請客好了。
紳士 不準多嘴!在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麼?滾開去!
聽差 着!(輕視的一抿嘴,下。)
紳士 (煞費躊躇和懊惱的模樣,徘徊着,自語。)又來客——好了好了,不用說,兩桌席擠也擠不下。——這一般貪吃的傢伙!假使要他們來幫忙,無論幫忙一點什麼事,是誰也不會來的;一請酒,就一個個的來了,誰說,人不是貪吃的東西?說人的最初是猴子,這句話永遠也不會錯……
(太太從右門上,滿臉怨怒。)
太太 好——你在這裏倒清閒!(一屁股坐到藤榻上,現出倦得欲倒的樣子,鼓着嘴巴噓氣。)
紳士 誰說?我簡直是焦急得要命。(依舊摸八字須,徘徊。)
太太 (抱怨的口氣。)都是你——
紳士 怪不得我;只怪這一般人太貪吃,一請就來!(輕輕嘆了一口氣。坐到活動椅上。)
太太 當然要怪你!假使你聽我的話,不是好了麼。
紳士 那也許——
太太 假使聽我的話,真的,一點也不會錯。
紳士 其實,我想的也並不壞呀!
太太 (諷刺。)對了,你想的並不壞,你瞧,客通通請來了!
紳士 這只是例外的情形。在習慣上,普通的請客,都是請三個只來兩個。
太太 (譏諷。)那末算是你能幹,請的客沒有一個不來。
紳士 別生氣!我自己也很懊惱呢。
太太 懊惱也是你自己招來的,真活該!
紳士 得了。請客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
太太 不過,你爲什麼不聽我的話呢?偏要忙,偏要現在就請客,好象不請客就要丟盡你的臉……
紳士 別生氣了。
太太 這自然不得不生氣。你想想,來了這麼多的客——這麼多的客,誰都在等着吃酒席,看你怎麼辦!
紳士 所以你別生氣,我們來商量商量……
太太 早聽我的話——到鬧大水的那一天,再請客,不是就好了麼?
紳士 不過——
太太 不過——不過什麼呢?
紳士 聽你的話固然好,不過,有沒有那樣的一個日子是說不定的。
太太 說得定!我敢賭咒說!每年到五月間都鬧大水——
紳士 假使今年不呢?
太太 我已經活了五十多,就沒有一年不鬧大水的,今年當然也會鬧!鬧大水,滿街滿巷成了河,誰都不能走出大門口,到了那時候再請客,隨你請多少人,不是一個人都不能來麼?酒席一桌也不用!
(紳士呆呆的聽。)
本來呢,請客,不過是一種應酬的事,敷衍的事,面子的事;既然是面子的事,那末,只要下請帖,不是就夠面子了麼?下了請帖又不用備酒席,這不是不但夠面子,而且又省錢麼?兩全俱美的事!多麼好!然而多麼好的話你不聽,只憑你自己——好了,自己做的事情你就自己負擔去吧!(氣憤。)我纔不管這鬼事呢。
紳士 我也很悔——
太太 “也”?我做了該悔的事麼?
紳士 不必挑字眼!(謙恭。)好了,我們還是來商量……
(聽差上。)
聽差 老爺!
紳士 又是你!
聽差 客通通來齊了——
紳士 (望太太。)
太太 (向聽差。)你去叫廚子來!
聽差 是。(下)
太太 你瞧,不聽我的話,現在弄得糟不糟?
紳士 的確,糟透了。(大聲。)這一般貪吃的傢伙!
太太 不要怪別人,別人沒有錯;你應當怪自己。
紳士 那也不能怪我——
太太 不能怪你,怪誰呢?
紳士 怪——自然有東西可怪。
太太 你說!
紳士 你以爲我對於請客事,沒有打算過麼?我也許打算得比你還厲害。
太太 但是,你把客通通請到了。
紳士 所以這不能怪我。要怪,那——那隻得——
(廚子上。)
廚子 老爺!太太!有什麼事?我忙得要死呀,又得燒火,又得洗菜,又得切肉,又得——
太太 不要嘮叨!
廚子 是。不過,有什麼事,請你快點說,我還得炸魚去,別把鍋燒燬了。
太太 告訴你,把兩桌酒席分做三桌。
廚子 (吃驚。)什麼?把兩桌酒席分做三桌麼?
紳士 對了。
太太 就是這件事。
廚子 老爺,太太,請不要生氣:就是這件事,我實在辦不了。
紳士 (怒。)什麼?你敢不聽我的吩咐麼?
廚子 老爺的話自然不敢不聽。不過,不瞞你說,我只是個廚子,我只會烹調,我不會“變”——
紳士 誰叫你“變?”
廚子 你要我把兩桌酒席分做三桌,這不是要我會變麼?
紳士 你連這一點都不會麼?你還當什麼廚子呢!
廚子 假使東西買得多,把兩桌分做三桌自然也不難。你瞧,兩桌的酒席只用一條魚,一隻雞,而且別的菜全墊底,單是做兩桌還不夠呢,要分做三桌,不是要我變出東西來,那行麼?
太太 你想一想法。做廚子常常有這種能幹,也正因爲有這種能幹,所以纔是廚子。
廚子 得了。我這個廚子,不撒謊,實在沒有這種能幹,我所認識的廚子也都沒有這種能幹。
紳士 做廚子應該有這種能幹的。
廚子 我已經做過許多年的廚子了。
太太 不要嘮叨!你快點想法去!
廚子 太太!我實在無法可想。
太太 總可以想出一點法的。
廚子 有什麼法子可想呢?
太太 想一想。
廚子 太太!你說!一條魚能分做三爿,而又是三條魚的樣子麼?
太太 做廚子的應該有這種手段。
廚子 廚子只是廚子,不是魔師,他不能變。
太太 你真蠢!
廚子 也許是的——不過,誰能夠把一條魚分開,成做三條魚呢?
太太 不要只管嚕囌!
廚子 我實在辦不了——做兩桌還是湊和的。
紳士 不過,總得想個法;不想法,客通通來了,怎麼辦呢?
廚子 可不是!昨天我說是要預備三桌席,太太又說不。我說兩桌席也得用兩條魚,太太又說一條魚就夠了。假使兩桌酒席不是隻買一桌用的東西,那末分做三桌也可以勉強的。現在可難了!
(紳士望太太,太太是現出無辦法的神情。)
分做三桌,實在沒有法子分呀……我看鍋去。(想走。)
太太 別走!
廚子 太太!有話快點說吧,假使把鍋燒燬了,可就連兩桌酒席也辦不成了。
太太 真沒有法想麼?
廚子 當然是真的。有法想,難道我還願意受老爺和太太的氣麼?
太太 那末,(向老爺。)你自己瞧吧,該怎麼辦呢?
紳士 (向廚子。)你再想一想——
廚子 只要老爺想得出法子,我還敢不照辦麼?
紳士 (向太太。)你想一想——
太太 自己做的事應該自己去負擔,問我做什麼?
紳士 我們商量——
廚子 我再不走,鍋就要燒燬了。
太太 (向老爺。)怎麼辦?
紳士 怎麼辦麼?我想,只有——只有這辦法。
太太 你說!
紳士 沒有法,只好到杏花村去叫——
太太 什麼?
紳士 只好到杏花村去叫——叫一桌席。
太太 隨你!(氣憤的耐忍着。)
紳士 (向廚子。)你告訴李三,叫他到杏花村去叫一桌席,只要五塊錢的!
廚子 是。(含着鄙屑的笑,下。)
紳士 (嘆了一口氣。)沒有辦法……
太太 都是你——
紳士 怪不得我。
太太 (氣兇兇地。)怪不得你?
紳士 對了。
太太 哼!怪不得你!你不是說,這幾天滿城裏正流行時疫,差不多每人都害了“拉稀病”麼?
紳士 不錯,報紙上都這樣說。
太太 你不是說,害“拉稀病”的人,都得“禁葷”和“禁酒”麼?
紳士 是,是我說的。
太太 那末,爲什麼你所請的客,就沒有一個人害這樣病,他們通通來了呢?
紳士 那,那我怎麼知道?
太太 你寫請帖的時候,你不是說,請三十六人至多來二十人,你自己很有把握麼?
紳士 我想是……然而誰知道——(低下頭懊惱的樣子,默着。)
太太 哼!誰知道!你這個倒黴鬼!白費五塊錢!你這個倒黴鬼!……爲什麼不聽我的話,等到鬧大水時候再請客呢?你這個倒黴鬼!……
(幕下,全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