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星期日薄暮時分,向“惟利書局”代領了稿費,我便趕緊走出四馬路,到了這個不知名的街頭,跳上電車,因爲我惦念着雲倉君那過了夜就必得交付的房租和飯線,恐怕他等得過分的盼望,或者,這時他已經心焦了。雲倉君是一個不很能耐煩的情感熱烈而易於急躁的人。
電車上擠滿着人。我站着,抓住那藤圈子,隨着鐵軌不平的震動,大家都前前後後的斜着。這正是經過了黃梅時節的天氣。落過了綿綿的苦雨之後,現出青天,展開陽光來,全空間都漫騰騰的噴着發燒似的蒸氣,熱得幾乎要使人寧肯生活在黴天的裏面。所以,雖說已薄暮了,只留着殘照的影,然而在電車上,從互相擁擠的人體中間,就發生了一種頭痛的悶熱的空氣。我時時拿出手巾來,揩去額上的汗,但立刻覺得在脣邊又沁出了汗珠。
“真熱得奇怪,”我想,“在北京這時候還是穿夾衣。”於是我忽然覺得北京的許多可愛——單是那迷目地瀰漫的灰塵,似乎也充滿着一種強烈的力,不象上海的黴雨,綿綿的,落着,毫不起勁,好像正代表屬於上海的國民性一般。
然而站在這會使人厭惡的人堆中,並不害怕熱,我所擔心的卻是:在褲袋中的三十塊錢。因了這人堆,使我想起了彷彿是在一本名爲《怪現象之紀實》的書上曾這樣說:“上海扒手之多,幾乎觸目皆是。”而且,從報紙上看來,在熱鬧的區域之中,發生了半敲詐似的路劫的事,近來也常有過。因此我實在有點憂慮。看着,象這些舉止輕飄飄的,穿得非常漂亮的人(倘若漂亮的衣服不能保證人的品格),的確的,說不定在我的身邊便有了那所謂的扒手之類。萬一扒走了這稿費,雖說只是有限的錢,不能說,算是損失,卻實在是,簡直等於開玩笑了:在這個異常受窘的時候。
我便想着:“假使,真扒了,那末,一到天明,雲倉君就得打起鋪卷……”一聯想到雲倉君曾有一次被房東趕走的情形,我便懍然有了一種可怕和黯淡的感覺。
“這三十塊錢真不可在這時失掉!”至於這樣想,似乎帶點禱告了。
所以在越擠越緊的人堆中,我的手始終放在褲袋裏面,防範着幾張鈔票,好像這防範就等於挽救了一個將瀕於危險的命運。於是,因爲這樣謹慎地防範的緣故,我忽然難過起來——在心中,潮水似的,涌起來普遍的憐憫心情。我緘默了。靜靜的忍受那複雜情緒的每一個波動。在這些波動經過的時候,我覺得,而且想着:雲倉君,我的朋友以及我自己,生活着,湊巧又碰上這大家神往的所謂了不得的時代,卻非常的執迷,不去作那種如同閉起眼睛去摸索的把戲,只願辛辛苦苦的著作着,翻譯着,永遠壓迫於書局老闆的營利的心之下,這樣只能向自己嘔氣似的過着每一天,每一星期,每一年,一直到了……如果不是跳海的死,恐怕連屍首也將遺累給幾個窮朋友的。這樣想,立刻,許多感想又重新生了翅,狂瞀的蜂似的飛起了,包圍着我,似乎把我擠得成一個小點,如同一個偉大的想象逼迫着作家一樣。那許多熱烈的情感真弄得發呆了。後來慢慢的清白來,我纔想起了很象我所要說的什麼人的詩句:“蒼蠅在得意呢,它站在餓死的鷹身上!”
然而這情緒,不久也就爲了我的嘲笑,潛伏如的平靜了。這時電車又停着,卻已經多走過兩站了。我便急急的跳下來,摸一下褲袋(因爲不知在什麼時候手已經不放在那裏了),觸到那鈔票,便不覺一喜——鈔票的平安的確是一件可喜的事。這近乎可笑的歡喜,便一直伴我到了雲倉君的房門外。
房裏響着雜亂的談笑聲音。
門推開了,如同展開了一幅圖畫,房裏高高矮矮的滿了人。
我一眼看去並沒有一個生客。
雲倉君現着興奮的臉色,站在朋友們中間,好像他正在談着什麼使人激昂的事情。他看見了我,便立刻象嘲諷似的問:“沒有拿到吧?那般騙子!”顯然他的心中又有了悲感的模樣。
“倒是拿到了,”我答說,“不過——又抹去了四分之一。”
忽然響來了這一句:“奶奶的!”這是剛從洛陽回來的採之君,聲音非常堅實的說出一句河南腔的憤語,他這時從牀上撐起身來,用力的丟下香菸頭,那手勢,好像他要丟去了一種煩惱或憤怒。隨着他又斜躺下去了。採之君很帶點所謂軍人的爽快性格。
衰弱地靠在一張沙發上正沉思着什麼的無異君,忽在採之君躺下去的時候,昂起了那個憂鬱的——永遠都是那樣憂鬱的臉,冷諷似的說:“能夠拿到錢,這位老闆總算是恩人了。”說着,看到雲倉君。然而云倉君卻不說什麼話,他不耐煩的走了幾步,坐到一張放在暗處的椅上,默默的想着,一隻手撐住低低垂下的頭。
我便走到宛約君身旁,坐下了。
“聽說你又要寫一篇長篇小說,寫了多少?”我問。
“不寫了,”宛約君便帶點憤惡的答說:“無論是長篇短篇,都不必寫。小說這東西根本就沒有用處!”
“那末你們倆做什麼呢?”
“睡覺。”
“進款呢?”
“從當鋪。”
談話中止了。我默默。他轉過臉去向他的伴——一番女士正在看着《申報》。這是一位非常懂得戀愛心理的,剛剛作小說便被人注意的那《曼梨女士的日記》的作者。
“革命尚未成功,”她忽然從報上朗聲的念起來了。大家的眼光便驚詫的望到她臉上。她現着不動聲色的接着念下去:“同志仍須努力,這兩句是孫總理中山先生臨死的遺言,所以凡是同胞,如果不願做亡國奴,則必須用國貨,以免亡國。本館即國貨中之最純粹者,極盼愛國之仕女,駕臨敝館一試,以證言之非謬。茲爲優待顧客起見,特別減價兩星期,價目列下:午餐分八角一元一元二;晚餐分一元一元五二元。漂亮英法西菜館啓。”唸完了,擲下報紙,淡淡的向大家看了一眼。
朋友們聽着,一面默起來了,好像每人的心都受了這一張廣告的刺激。
過了半晌,皺緊着眉頭。顯得非常難過的無異君,便自語似的說:“一切都是欺騙……吃人!”
“吃人,”許久都不開口的採之君,忽然插口說,“不錯的,這世界上只有吃人!不吃人的人便應該被人吃!聰明的人並且吃死人!……”從聲音裏,顯得他是非常的憤慨了。
“的確是,”宛約君接下說,“記得周作人也曾說過‘吃烈士’。”
默坐在暗處的雲倉君,便興奮的跳了起來。“近來呢,大家都在吃孫中山!”他用力的說,“並且,連西菜館也利用起孫中山的遺言了。”說了,吞下一口氣,又默着,坐在椅上,好像受了他自己的話的激動。
“同樣,”無異君也開口了,卻用嘲笑的口吻說,“我們呢,——這一窮光棍,——說起來真不如是倒黴還是榮幸,居然被書局的老闆吃着。”
“可不是?”採之君更顯得興奮了,“我們越努力越給我們吃得厲害!我們不斷的努力,就等於不斷的替他們做奴隸!”似一面從牀上坐起來,“簡直是奴隸!”便非常用力的補足說,臉緊張着。
“誰叫你們要努力呢?”一番女士嘲諷似的憑空插了這一句。
大家的眼光便奇怪的射到她臉上。
“本來是,”她接着說,變了一種很正經的態度。“一個人活着,限定要寫文章麼?既然對於做文章感到這樣的痛苦,那末改途好了。”
“你自己呢?”採之君質問似的說。
“我已經不再寫小說了。”她回答。
“改了那一途呢?”
“還沒有定。”她說,“不過,在現代,決定沒有一個年青女人餓死的事!只要是年青的女人,只要是不太醜,還怕沒有公子少爺漂亮男子的追隨麼?至少,我也不難在天黑之後,站在四馬路……”在她病後的臉上,便涌上了如同健康的那顏色。
宛約君比別人更特別的注視着她。
“其實,”她又說,“如果定要著作,那就得找一個副業:就是做官也行。”於是臉朝着採之君:“你打算怎樣呢?”
採之君不作聲,躺下去,想着什麼去了。”
無異君便大聲的自白:“我也下決心改了:這種鬼生活!”
“改做什麼呢?”一番女士又轉過臉來問。
“從翻譯改做創作:創作現在還可以賣兒個錢,翻譯差不多走到倒運的時候了。”
“假使創作也不時興呢?”是宛約君帶笑的聲音。
“那末——從創作再改做翻譯。”
一番女士又開口了,譏刺似的說:“翻譯和創作,一輩子就這樣打滾!……”
“我能夠做什麼呢?”說了,無異君便默着。
毫無聲息的雲倉君,卻出乎別人意外的,跳起來了,好像他長久的忍耐着激動,而熱血忽然衝出他的口。叫出了幾乎是發狂的聲音。
“只有這兩條路——”他大喊。
大家的臉上便換了一種神色,看住他。
他近乎粗野的用力揮着拳頭,這態度,如同激發無數的良民去作一種暴動的樣子,氣勃勃的叫:“一條自殺一條做土匪!”
這的確是一句又痛心,又真切警語。因爲,一直默着,冷靜地聽這朋友們談話的我,爲了這句話,也有點感動了。”做土匪,是的,象我們這樣的人,只有這條是最好的路!”我想,便覺得心中也逐漸發燒起來。
雲倉君大約在我低頭想着的時候,又頹然的坐在暗處了。大家也都默着。一隻表,從抽屜裏便發出小機器走動的聲音。彷彿一種荒涼的,沉寂的空氣把我們困住了。過了一會,宛約君才站了起來。在一番女士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晚飯麼,到我們那裏去吃好了。”她回答。
於是我想到,時候已經不早了。
“還是到我那裏吃去,”我便向她說,“我那裏比較方便些。”
“……”她想說什麼。
然而云倉君斜過驚詫的臉,冒失的問:“怎麼,你們想回去麼?”宛約君便向他說:“沙子要我們到他那裏去吃飯。”
“哦……”他恍然的,一種象想起了什麼的神氣,接着便固執的說:“不。你們都不要走。我請你們吃大菜。”一面就站了起來,喚着那象是睡了的,寂寞地躺在牀上的採之君。
大家都不拒絕。採之君坐起來,並且預備就要走的樣子。
然而我——我卻躊躇了。因爲,心想着,雲倉君並沒有錢,有的只是這嘔盡氣,寫了幾封信和跑了幾趟路而拿到的稿費。這三十元不就是明天得交給房租和飯錢的麼?
我便問他:“你從別處又拿到錢吧?”
“沒有。”他詫異的看着我。“你不是把稿費已經拿到了?”
“那末,明天呢?”
“假使我今夜死了呢?”他笑了——很不自然的笑了一聲,便揚聲說,“我們走吧!”
我默然了——一種沉重的情緒壓在我心上。
鎖着門的時候,雲倉君好像非常之闊的樣子,向着一番女士問:你喜歡喝香檳麼?”
“我只願喝白蘭地。”
大家擠着下樓去了。走出了巷口,雲倉君便獨自向前去,向着一家名叫“飛鳥”的汽車行。
“到意大利飯店……”他說。不久,汽車便開走了。
“這真是窮開心咧。”我惘惘的想。
在汽車上,大家都不作聲,好像各人都沉思在生活裏,而追憶那種種已經幻滅的憧憬,感傷着彼此幾乎是一個同樣的命運——這灰色的,蕩着悲哀記憶的命運,飄在這世界上,彷彿是一朵浮雲,茫然地飄着,不知着落。
我自己呢,看着這朦朦的夜色,也非常傷心着這如同我生活的象徵似的,那黯淡的,沉默默的情調。
天的一邊正反射着血一般的,一片電燈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