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到题材方面,这是鬼神世界。问题不仅仅在于“鬼神”,而主要的还在于“世界”。你想:你的题材是六分之五的地球,这未免太大了罢?六分之五的世界,是小说所不能够写的。结果,只能够把世界缩小,放在科学试验室里去。而科学试验室里,陈列着小飞机,小潜艇,小电车……外加活鬼若干,是终究不真切的,免不了所谓“图式化”(schema)的。这种题材,它本身是很不适宜于文艺的表现。六分之五的世界虽然有共同的社会公律和历史过程,可是,这里的现实生活是复杂到万分,发展上是有许多方面的不平衡的。这些共同规律的意义,正在于适应着最繁杂最变动的现象,而能够给我们一个了解社会现象的线索。如果把这些公律机械的表演在文艺的形象里,那么,自然要走到庸俗的简单化方面去。作者的《鬼土日记》恰好走上了这条路。自然,当做社会科学的参考材料看,这未始不是一本“发松的”好书。而当做文艺创作来看,那就不能够不说是失败的了。
第二,这篇小说的名称已经告诉我们:这里面是“鬼话连篇”的。这并没有什么。这是无可奈何的鬼话!与其说了人话去做鬼,倒不如说着鬼话做人。但是,这里可暴露了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作者自己给自己的自由太大了。“鬼士”里面没有一个真鬼。幻想的可能没有任何范围。这固然是偷巧的办法,然而也是常常容易吃力不讨好的。古话说得好:“画鬼容易画狗难。”如果是画狗,随便什么人一看就知道像不像。现在画的是鬼,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其实,鬼并不是不可以画的,大家不要以为鬼没有作用。法国人有句俗话,叫做:“Le mort saisit le vif”——“死人抓住了活人”。中国的情形,现在特别来得凑巧——简直是完全应了这句话。袁世凯的鬼,梁启超的鬼,……的鬼,一切种种的鬼,都还统治着中国。尤其是孔夫子的鬼,他还梦想统治全世界。礼拜六的鬼统治着真正国货的文艺界。……这样说下去,简直说不尽。我们要画鬼,为什么不画这些鬼呢?
说到画狗,那是更好了。说广泛些:与其画鬼神世界,不如画禽兽世界。本来,中国自然也在六分之五的地球之内。而中国有的只是走狗和牛马。可是《鬼土日记》里面只见人的鬼,而没有见狗的鬼;没有见牛马的鬼,即使有牛马的鬼,也只是影子。
所以我说:还是画狗罢!
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