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回來了


  一塊發鏽的鐵,偏偏要認成了金子。父親是過度的估量着我。他永遠的相信着:相信着他那沒用的兒子,是做着一個有出息的事情。

  我十分的氣悶。彷彿一個小小的鐵環,緊緊鎖在我的心上,我擺不掉它。我的思想,在父親的嘮叨下得不到片刻的寧靜。我要忍耐着,像被俘的囚犯樣的忍耐着。苦痛地,辛酸地,甚至是憤怒地聽着那沒休止的話:

  “就說,你們新派,不戀家。可自然哪,一天往家裏跑幾趟,不是做事的理。可也不能盡顧了事,連爺媽全忘了哇!”

  他是不曉得,幾年我並沒能像他所想的那樣,做過半點事情。但我在他的心裏,卻永遠是一個奇異的驕傲。我的說是樸素而實在有些不體面的外表,也絲毫沒動搖了他。那強烈的自信,幾乎是難以解釋的。他不理解我的生活,但卻把我引爲唯一的安慰。幻想着,完全是幻想着我的種種際遇,在其中找尋着娛樂。且常常,他會耐不住緘默,祕密的對隔壁三嬸子,或是對門二大媽,把我那希有的卻是不兌現的才能走露一點。

  那聽話的人,確實也受了感動。暫時丟棄了嘴裏的旱菸袋,用漏了洞的袖子抹去口角的涎唾,噴噴的讚歎着:

  “煞少,百多塊呀!纔多大的孩子,哦。”

  父親便勝利的苦笑一下:

  “那小仔,是個幹家!”

  於是便又執拗的向我說:

  “可自然哪,也得維持朋友,也得顧顧家。指着家裏,是不行咧!光說,不中用!看看,你就曉得了!”

  我始終沉默着。低了頭,跟在他的後面走。

  他的話十分難堪的壓迫着我,我渴念着解放。我希望他會突的明瞭了一切,對我冷淡,對我疏遠,對我板起面孔,或竟像我孩子時代那樣,用拳頭來捶我,毫不姑息的來罵我:

  “你個混蛋!你個小雜種!”

  在他面前,較之尊重,我是更要着輕蔑的!

  可是,他的話卻總是像教訓但實際卻是哀求的叮着我:

  “家裏,親戚,沒一個像樣的了!你還當前幾年,好,全光了,全倒下咧!咳,如今是隻有指着你了!”

  他和我是隔離着多麼遠喲!

  我在他那想像的折磨下狂瘋了!一個惡毒的念頭侵襲着我,我想撕毀了他的希望。我要粉碎他所有的幻想。我要當面給他個打擊:我想嘲笑他的兒子,我更想證實那個幹家,不過是一堆廢銅爛鐵。

  但他那佝僂的背影幫助了我,我終於低下頭,眼睛專注着腳下的土地。那土地是漸由黃黑色轉入了褐紫色,對我變成熟識,親切,而且甜蜜了!

  我無望的擡起了眼睛:

  “還有多遠!”

  “快嘍!前面那不是小稻地的塔尖,小稻地離我們家還有四里地!”

  離家越近,我的思想越沉重,不安越擴大起來,那禮拜堂的尖頭,像一隻巨大的箭,直刺在我的心上。我辛酸的回憶着一切。遠處濃蔭中高豎着的幾顆白楊,使我觸及了家。兒時的歡快全那麼熟悉的躍爲了現在的痛楚。我苦惱着自己的卑微,我將卑微的承受着家鄉的慰間。很多很多的臉,在我的面前浮動,我會給他們什麼呢!

  幾年來的生活的拖累,已使我忘掉了家。而現在家卻又把我拖向了更苦痛的深淵。一向,在父親的奢望下,我巧妙的掩飾着我的艱難。我是寧肯負着一個浪費的虛名的。

  我準備着接受着一切的責備和埋怨。

  冷遇,我是不怕的。當人們給我以白眼的時候,我倒學會了閃避。侮辱和損害,在過度的不安中,倒是我所期望的了!

  麥田依然是那麼柔和的在微風裏顫動,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鳥兒,也和往常一樣的在樹枝頭跳躍。污濁的河溝裏,有赤身的孩子們在譁叫着。路旁那蘆葦叢中,充滿了唧唧喳喳嘻笑着的鳥語。田野絲毫也沒減它當年的丰韻——它還是那麼生氣,那麼清新,那麼寧謐。

  但在這一切裏有我卻例外的感到了寂寞。

  父親那愚昧的聲音又在磨難我了:

  “看吧,也看不出窮相,就窮了,不新鮮。也不知是哪股子風水!該打算打算了!”

  我非常紛亂,我想從紛亂中掙扎出來,可是不能夠。

  “我爲什麼要回來呢?我需要這些教訓嗎?生活給我的教訓,已經夠了!這蠢貨!”

  自當我的腳邁着最後一段路程的時候,不安定的心反而安定下來,畏縮完全被空洞趕跑了。


  “可回來咧!”

  “要不你真不惦家,怎麼一去不回頭哇!”

  “幾年沒回來,怎麼就老了個這樣!”

  聲音,從每個角落裏擁出來,像清晨的鳥噪一樣,衝向了我。這熱烈,是我所沒料到的。孩子們在大人的腿彎旁,羨慕的又有點好奇的偵視着我,弟妹的眼睛全很明亮,在無言的微笑着。老人們則把頭傾向我的臉邊,用昏花的眼睛辨識着我兒時的標記!

  “這孩子,鬍子全黑了,你說,變的不快!”

  變了,完全變了。人們的臉上,已刻上了新的苦難。歡笑後面,全隱藏着一種真正的憂愁。我漠然的眨着我的眼睛,像害羞樣的瞥視着母親。

  母親也老了,皺紋是那樣顯露的爬滿她的額頭,腮旁和眼底。

  “可該三嬸子開心了!大兄弟回來了!”

  母親一直沒有話,她的沉默是我所瞭解的。弟弟的信幫助我知道那一切。妹妹的死,已給了她一個大的刺激,而家境的潰落,又增重了她生活的杞憂。

  和父親一樣,她惟一的希望,是建築在我身上。不過比較的隱藏些罷了!

  我無言的領會着一切。眼前的歡快也暫時的使我忘掉了方纔的苦痛。但這苦痛並沒離開我很久,輕快在我的心裏一閃,便又流星一樣的消逝了。

  “姐姐呢?”

  “還有姥姥,全在西房裏摸索。你去看看她們吧!”

  等人全散盡了以後,我沒心緒的到了西房。姐姐看見我,幾乎是完全呆了。她癡鈍的凝視着我,連手裏的牌也忘記了。她的注視裏隱藏着一種憂傷,一種難以形容的鬱悶,沒有聲音,也沒動作,連勉強的笑容也沒有。只有那雙癡呆的眼睛,在默然的嘆息着。

  這無聲的嘆息幫助我瞭解了一切,使我戰慄,使我想到了死。——那在生活的巨浪下,絕望的鬱悶的死。父親的話又重新掩入我的記憶:

  “早晚,她是會好好的死掉的!”

  父親講着她的遭遇的時候,我記得是非常焦躁。一氣,他說了許多不連貫的話,並且脫落了很多字句。

  “你說,你說,不新鮮!整天擦眼抹淚!對着我可不,不當面吧,也夠難受。可自然哪,家家窮,也沒他們家那快,幾年,那們好產業,家敗啦!敗家啦!不新鮮!一家子拿你姐姐出氣,說你姐姐犯白虎,妨的。真恨的人咬牙,怎麼弄的!白虎,我不怕,住在家裏來,我女兒麼!”

  那激動在當時也曾感動了我,而現在,她的情狀卻像電一樣的直擊着我的心。

  我深深的知道,這苦痛不過纔是個開端。姐姐的經歷是毫不新奇的。不過在頑固的翁姑下,姐姐這新嫁的媳婦,卻要多受一些苛責和詛咒罷了!本來新嫁娘向例是像父親所說:“受氣的小使”啊!

  傍晚散了局,揹着人,姐姐才向我哭了。

  眼淚在她那雙癡呆的眼睛裏流着,好久,好久,全沒有止息。一面,她掀起衣角擦抹着,——一面,又努力壓制着滾出喉嚨的聲音。這努力的結果是使得那嗚咽更加可怕了!

  “這家子人,實在過不下,但有半點順心的地階,我也不至於這樣……”

  我的所有智慮全在姐姐這種暗泣聲裏磨光了。感情在重大的脅迫下,反成了一張白紙,死活也辨不出半點滋味。像有很多雜亂的念頭在我的心頭堆集着,可是倏的又逃走了。曾經,我想着自己這幾年來的飄泊,想着人們付與我的冷漠,想着父親爲我而生的驕傲,想着母親對我的企望。但這些想頭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集中,正像螢光一樣閃爍和飄渺。

  我只是面對着姐姐,苦痛地聽着她的伸訴:

  “整天的瞪着眼,拍桌子打板凳,指東罵西的。說我犯着忌,克着他們,把他們家當全克光咧!我要真有這大的命,也不該受這個罪了!”

  “索金定不就受婆婆的氣嗎?後來還成仙咧呢!”正在看着一本什麼小書的弟弟,突然插進來。

  “滾遠遠的去吧!”姐姐賭氣說,一面接下去:

  “錯全在我身上,自個把幾畝地鼓搗光了,也怪我妨的,你看,咱們莊裏,哪家不是揭不開鍋!也是我妨的嗎?”

  “怎麼就會窮成了這樣?”我嘆息着,雖然自己明知道這嘆息是虛費的。

  “怎麼窮啊,吃也沒吃,花也沒花,起早貪黑,一年幹到頭,還得拖債過年,債一多,利錢就壓死了!”

  姐姐解釋着,不時乞憐的望望我,半天,才吞吐的說出了她的希望:

  “哪怕給人家聽差呢,好歹你給你姐夫找個地方。我只要跟出他去,也就沒這些事了!”

  多麼愚蠢多麼滑稽的想頭啊!我卑微的鞭拷着自己,我真有這能力嗎?聽差,也有着一種吃飯的技術。我自己就連這種技術也欠缺的。我苦痛的忍受着自己的鞭笞,又無恥的在這可憐人心裏印上一個新的欺騙了!

  “生在外頭跑野了!”不知什麼時候,父親和母親,也坐在我們的旁邊了。這時,母親就播進來。“誰是親的,誰是近的,全忘了!你要給姐夫巴給個差事,我也省心咧!”

  始終,我沉默着。我沒勇氣揭露我那陰慘的生活,給他們一個絕望的打擊。用沉默,我保留着我的欺騙。我或者就這樣的欺騙着他們,苦痛着自己,了結一生的。

  倒是父親解救了我。他那皺紋擁擠的臉上,在剎那間流露着一種自得的喜悅,指着正在看着什麼書的弟弟說:

  “來!給你哥哥看看,唸了多少書了!讓你哥哥出個題目,做篇文!”

  “拿給他看看吧。兩樣書,哪樣好!”母親也暫時放棄了她的埋怨,附和父親。

  “我們就念一樣!還是老的!”

  “念老的,還買新的!”母親的算盤珠又在轉了!

  “縣裏讓買,先生不教。只察學的來了,才擺出來,裝樣子。那是日本鬼子的書!”

  這日本鬼子的書的第一課,又在我那已經撕裂的心上,刺上了新的痕跡。暫時,我感到了暈眩,我覺得一種難言的羞愧,我的思想落在更遠更遠的地方了。在那簡略的地圖上,領土的四分之一,已經換了顏色。而我的家,則標明瞭冀東自治區字樣,有着一個紫黑色的刺目的姿容。

  母親的聲音在我的耳畔嗡嗡的響。

  “反正全是認字,又有什麼的兩樣!”

  話是擴大了,擴大了,歪斜的實在在我的腦袋上。一種顫慄在我的血液裏流着,流得更急了!


  夜裏,睡在土炕上,怎麼也睡不着。炕在我的輾轉下,顯得特別僵硬。我翻一個身,又翻一個身,總覺着有一排針在扎刺着我的肉。

  老年的外祖母的咳嗽,在靜夜裏,特別來得孤寂和淒涼。那越來越激烈的氣喘,又清楚的告訴我這受難的人是如何的在痛楚中掙扎。母親告訴我,自從來在我們家,她的身體越不支了!母親擔心着她的死,埋怨着舅父的出亡。舅父是在典去了最後一畝田的時候,就悄悄的走了,到什麼地方去,沒人曉得。有人說在口外,也有人說就在那常常突然的襲來,不久以前才譁變的保衛團的隊伍裏。

  母親說,這後一說是較爲確實的,因爲從來他就是這種脾氣。

  我記起了舅父的面容,那粗野的有力的可十分固執的細長身影。我記得,在所有的弟妹之中,他是特別不喜歡我。我惹怒了他的理由,說來是有些滑稽的。但是這孤寂的夜裏,在外祖母陰慘的咳嗽聲中,那記憶卻特別深重的,像毒蛇樣的啃齧着我。

  一次,在年關裏,舅父來了。他恭恭敬敬的跪在神主前,磕了四個頭,不幸是在磕頭中間,我卻悄悄的溜走了。現在我已記不清當時是爲了貪玩,還確實是爲了避免給他拜年,但這沒給他拜年的事,是十分的使他生氣了!

  “這孩子,長這們大,一點理也不懂,頭也不給我磕,就跑了,媽的老牛,我非活埋他不可!”

  幾天,我沒敢見舅父的面。此後,他就永遠的討厭我,而現在,土地全變了顏色,無禮是越劇烈的蔓延着了。當我想到他咬着牙,握着槍,連性命和家庭全不管,爲了禮去拚命那固執的面影,一滴淚便來在我的眼中,冷清的掛在我的眼睫上。

  比起舅父來,我是隻有羞愧!這樣的懦怯,也難怪他討厭我了!

  夜更深了。附近池塘裏的青蛙的鼓譟聲,也逐漸的微弱了下去。只不時,無力得像囈語一樣,間斷的低呻着。從昏暗的窗隙裏透進來第一股深夜的涼風。我無助的瞪視着那黑暗,用各種各樣人的臉色苦痛着自己。我覺到,我的腦袋像就要炸裂了一樣,它是這樣的攪亂而難以制止。終於,有一股兇狠的譏諷的微笑,浮現在我的嘴脣上了。

  我渴望着睡眠:睡眠卻遠遠地離開了我。我的頭在那大的圓柱形的枕頭上擺來擺去。手和腳和身體的每一部分,全完全完全的被疲乏主宰了。只有腦子,在廣泛的昏亂中例外的清醒着。

  父親,母親,姐姐,外祖母,舅父,變了色的土地及所有一切人的形狀,匯成了一個巨大的洪流,在我的腦子裏旋滾着,幻成了各種各樣的怪狀了。

  我狡猾,我惡毒,我是該被唾罵的。找是這樣欺騙着他們,把他們那僅餘的一絲希望握在自己那空無一物的手掌心裏。以致他們全乞憐的哀求的望着我了!

  我需要着告白,真誠的告白。我要吐出我的積鬱,要卸脫這精神上的苦痛。我要清楚的告訴他們,這社會是一個漩渦,窩藏着各種各樣的罪惡,不幸是沒有陷落了我。我在現社會裏,只是一個被拋落者,是一錢不值的,是毫無能力的。

  這告白將會引起怎樣的結果呢?

  當最後這一絲渺茫的希望,也被斷絕了的時候,他們將會怎樣的生活下去呢!

  我思量着,思量着,漫無止境的思量着。手撫着沉重得像一座山峯樣的頭,幾乎要拼出慘絕的大叫了。

  這大叫劃破了無涯際的昏暗,一道彩虹,煥發着斑爛的異彩,橋一樣的從地球的一角升起。虹的尖端,有一個人頭直向我涌來,逐漸顯現,逐漸清晰,終至畫出了顯明的輪廓:是舅父那固執的臉。

  我孩子樣的躍動着,雅氣的向着舅父伸出手去。這一剎那間,舅父和我,彼此在心底交流着一種喜悅一種親密。

  但舅父卻又在那鮮明的微笑裏背過身去了。立刻,我看到舅父的身後還涌着萬萬千千的頭,像決堤的山洪一樣急湍的直涌到我的身旁來。我被滾在裏面,手在動,嘴在叫,全身的毛孔全在擴張着……

  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潮溼的汗珠溼遍了我的全身,窗戶紙上,已經勾出了淡淡的魚肚色。

  這深夜裏的敲門聲使得全家驚詫了。某種恐怖在每個人的心裏滋長着。大家全豎起耳朵,靜靜的聽着,暫時保留了沉默。

  終於,是父親咳清了嗓子,大聲的問着:

  “誰呀?”

  “我,白閣莊的!”

  “呀!“母親奇怪的喊:“是他姐夫,爲啥夜裏來,奇怪!”

  不愉快隨了姐夫的來,像旋風似的捲入每個人的心角。人人,全在睡夢裏驚醒了。連老年的外祖母也掙扎着自己那殘弱的軀體,疑懼又焦灼的等待姐夫的陳述。他的一舉一動已經成了注意的中心,他那撕裂了的短衫和頭部的青腫更顯示了不幸的預兆。

  而姐夫自己,卻只是撅着嘴,一聲不響的呆在那裏。

  “怎麼回事,你倒是說呀!”

  “真急煞人,怎麼屁也不放一個!”

  父親一直急躁的催問着,時間一長,連額角的青筋也在澎澎的跳動了。

  姐夫癡呆的望着父親,嘴脣輕微地顫抖的。最後,那青紫色的臉上起來了一陣強烈的痙攣,便倏的趴在炕上,孩子般的哭起來了。

  人們完全在這突然的舉動下震驚了。幾分鐘內,姐夫那越來越痛的哭聲便陰慘的佈滿了整個空隙。

  “準是家裏又鬧事了!”母親愁苦的說,眼睛裏是那麼的空洞。

  我那暈眩的腦子現在是更加暈眩了。在這突然的事變裏我已辨清了一切的原因和結果。隨了姐夫那聳動着的脊背,隔壁又漾來了姐姐那低微的啜泣,比起姐夫來,是更顯得悽慘了。


  我茫然的在墳頭,葦旁和田壠下漫步着。姐夫一直是在後面跟着我。

  我被田野那青草氣息偷偷地撥弄着,淤集着的泥沙就像經過了一番細雨洗刷似的,漸漸地脫落了。明暢的陽光映着油綠的麥田,草地,和另一些油綠的禾苗,織就了的景色是那麼的甜美,清新和明快。默默的我斜倚在一棵柳樹下,好久好久,呆視着這樸實又壯麗的景色出神。陽光便歪斜的擠過了千層密葉,輕輕地滴在我的頭髮上,被這種舒適拂弄着,暫時的,我似乎忘掉了適才的窒悶了。

  把我又捉回到現實裏來的是姐夫。他懾懦的自語着:

  “我是決定不回去了!”脊背朝着我,像對我說又像不對我說似的!

  立刻,一切的煩難便迅電樣的重兜上我的心頭。姐夫的出亡更深刻的啃齧着我。他現在是無家可歸了,已經和他的父親決裂。那頑固的老年人是極端的確信着:確信家業的凋落是由於姐姐的妨害。

  “她犯白虎,犯白虎!”

  他不停的喊,幾乎要瘋狂了!

  姐夫一直忍受着。但卻終於發作了。他埋怨的嘟噥兩句,事實上,那聲音細微得是連自己也沒聽清楚。

  “罵我混蛋,罵我混蛋哈!”

  一把茶壺立刻砸過來,碰在門板上,譁啷一下子就粉碎了!

  “我不活了,我活夠了!”老年人一面哭天搶地的號叫着,一面便一頭向了牆壁碰去。所有一切的集鬱全在這一剎時爆裂了。全家人都借了這唯一的機會發泄着自己的疼痛。整日,整月,整年,他們在生活的威迫下被壓榨着,壓成碎末,榨盡了骨和血,不敢有半點聲息。現在,這所有的淤集全一齊匯合,向着姐夫的頭上投擲下來。

  老年人搶出去,舉起巨大的石頭,只三兩下,便把燒飯的鍋碎成七八塊!

  姐夫在深夜裏跑出來,一氣走了四十里,在黎明的時候,走到我們家。

  現在卻撫着青腫的臉,寂寞的對我說:

  “我是決定不回去了!”

  姐夫的意思我明白:“不回去,跟你走!”可是跟我又走到什麼地方去呢!

  一切問題全頑強的在我心頭跳躍,迫切的要求回答。而我卻只有用悲哀來擾害着自己。我十分的感到了自己的可憐無助。這擾害會把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愛情,所有對人生的追求,絞殺得一絲不剩了。

  我離開了這恬靜的田野,拖着沉重的腳步,一步步的走開了瀰漫着愁雲慘霧的家,我要離開,及早離開,舅父也許就在這種情形下,悄悄走掉的吧!

  “不!”立刻,自己就否認了這推論了,並且深深的覺得把自己和舅父作比,是把舅父侮辱了。他是爲了不堪迫害,而咬着牙走上了最前線。我呢,我卻是因爲擺不脫這惡劣的根性,而企圖脫逃,企圖躲在一個無人相知的異鄉里慢慢兒去消毀了自己。

  當我拐入一個岔道,企圖從後門回去的時候,一個聲音輕微的送進了我的耳朵,像在喚着我的名字,我疑心這或許是我的錯覺,因爲它來得是那樣空洞,那樣飄渺……那樣的難以捉摸啊!

  但第二次的呼喚,又敲在我的耳朵上了。

  我迅速的回過頭去,不覺的打了一個冷戰。

  在陰暗的角落裏,有一叢蓬着的頭和一張菜色的臉。他畏縮的蹲在地上、閃着那顯得過分孤單的大眼睛。好久好久,我纔在一陣顫慄中重溫了我的記憶,就幾乎叫起來了。

  “我叫了你好久,你全沒聽見!”他勉強的微笑着說。

  一時,我完全沉默於舊事的追尋裏了。

  我和這個人,曾一同的在這附近的田野裏奔跑,我們曾嬉笑着在那混濁的河溝裏掀擊。我曾騎着他的脊背,爬上樹梢;他更拖着我的手兒,攢入了葦塘,雨水多的季節,我們共同的到集水裏去摸魚,菜子黃的時候,我們又一齊閃在草叢中去捉鳥。他是那樣的活潑伶俐和有能爲,我的呆笨時常是他諷刺的對象。而現在……

  他卻閃在暗處畏縮的呼喚我。

  “哥們,這我得求求你呀!全要飯啦!”他用那垂神的眼睛,偷偷的瞥我一眼,便又悽慘的笑着,“有錢嗎?給我兩個啊!”

  我一句話也講不出,只把身邊僅有的一點錢,掏給了他:“夠嗎?”

  “好,中啊!別跟他們說啊!”急忙的接過去,就急忙的溜走了!

  “我準知道是這麼回事!”姐夫在我身後說:“又可以挨幾天咧。”

  那顯著的憎惡,不禁使我回過頭去,望着他。

  “爺兒四個抽白麪,比着幹,窮的沒飯吃,夜裏出去偷,有一次被保衛團捉住,打了個半死。這小仔,前幾天還坐在監裏,不知怎樣又出來了!”

  於是他告訴我,光我們這一個村子,就有兩家煙館。我這兒時的同伴,父子四個,全是鴉片鬼。沒有力量抽鴉片,就抽白麪,誰知道白麪更厲害,那毒素逼着他們,做着最沒廉恥的事情。時常,有些可怕的侮辱,襲擊在他們的身上。但他們卻習慣了:所有一切的自尊心,完全在那可悲的毒害下消失了。

  “偷了東西,就抵在煙館。說是那小仔在鎮上拐了一個孩子,押給朝鮮人!

  “朝鮮人,就要嗎?”

  “朝鮮人怕什麼,他反正可以通知家主去贖的。只有可憐了那小仔,被家人主拿住,幾乎打死……”

  姐夫說到這裏,突然停止了,有一個乾枯的聲音,在我們的屋裏講話。那聲音使得姐夫縮住了腳步,懾嚅着說:

  “我爸爸來了!”

  那老年人還在喘着氣。隔夜的憤怒,已經完全滌盡了。現在只有風波過去後的悔恨和羞愧,無力的黏在他那衰頹的臉上。

  “你姐夫呢?”父親問。

  我回過頭去,不見了姐夫,他不知在什麼時候就溜走了。

  “怕又跑咧吧!”我記起了他樹下的獨語,不自覺的說。

  父親是完全被那老年人的可憐無助感動了,他適才的不愉快現在已變成了另一種情緒,只淡淡的說。

  “家敗了,竟找斜縫,不往正處想。前街上老子修,到處給人家扒墳,看風水,有一次我讓他給我看看,這兩年的背運,是不是陰宅裏有毛病,你猜他說什麼:‘哥們好,我勸你別信這一套,我給人家扒墳,不過是爲吃飯,真有毛病也不在這上頭。’你看,這東西們惡不惡,這還信的了!”

  那老年人一條腿弓起來,蹺在炕沿上。只一袋又一袋的吸着煙,一聲也不響。半天,才磕去了菸袋鍋裏的灰,幽靈樣的說:

  “去找找他吧!我們該回去咧!”

  我們分頭去找姐夫,各處全找遍了,卻只不見他的蹤跡!

  那老年人焦灼的在地下轉圈子。一有人進來,便不安的擡起了眼睛。

  “這怎麼好,家裏還有許多活等着做呢!”

  老重複着這句話,看見我望他,便苦笑着說:

  “表侄你別怪我不是人,我實在是……”

  底下的話便被一陣悲傷哽咽住,可是那意思,我明白。十分的明白。

  中飯吃過後,看看就天黑了。姐夫始終沒露面。

  父親便說:“天晚了,你先回去吧!”

  他好久沒作聲,又一袋一袋的吸着煙,煙差不多全被他吸盡了,纔不好意思的說出讓姐姐跟他一道回去的話。

  姐姐在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只仰面的躺着,頭枕着手臂不動也不響。

  不時,有姐姐的哽咽聲送進我的耳朵,又:

  “你們和他說,給他找個事吧——我真受不了!”

  手在我的頭下逐漸的麻木了,麻木了,我仍然是仰着頭,不動也不響。


  我決定第二天走了!

  我覺得我的停留完全是多餘的,我除了自欺的給他們一點安慰以外,沒有半點用處。那悲苦的印象,只有使我發瘋。我甚至是自己拿着刀,宰割着我自己,我實在是不能再停留了!

  當天晚上,母親便埋怨的向我說:

  “纔來兩天,又走,就像有鬼拖着足的!”

  “我不能不走哇!事情逼着,有什麼法子!”

  在這個巧妙的飾詞下,母親是沒有話說了。她愛她的兒子,可是更擔心着兒子的事業,她的所有希望全建築在這上面,她不得不忍着眼淚,看着兒子從她的身旁離開了。

  我暗地咒罵着自己的狡猾,感到自己確是無可救藥了。

  同時,父親便又重複着他的嘮叨:

  “可自然哪,我不知道你忙!可聽你回來,爲的就是給你看看,現在你全看見了,在心不在心,又就在你咧!誰知道呢,但凡人有心的,我覺得也就該往心裏去去咧!”

  我不曉得應該怎樣回答,只有強制着使自己沉默。沉默,是解救我的惟一方法。但厭煩,卻又十分強烈的在我的心裏滋長着了。

  這嘮叱是多麼無意義啊,一千個無意義!

  沒有人會了解我,我更不希望着那瞭解。人們所付與我的,只有冷淡,只有苦痛。而家庭的那熱烈的期望,又過分的增重着我的羞愧。我難以想像,自己將會成爲怎樣的一種劣物。只把若干的創痛緊緊地封了封,仍舊過重的裝在袋子裏。倘他們給我以譏笑,甚至完全擯棄了我,我也許會快樂吧!但他們卻在指望着我,把我像聖人一樣的供在心裏,總有一天,他們會清楚的吧!

  姐夫始終沒有回來,外祖母還是終夜的咳嗽,舅父的影子,又清楚的在我的眼前閃燦了。

  走出家門,我也已經失掉了回頭的勇氣。讓母親孤零的倚着柴扉,無言的望着我在博大的田野裏消逝。

  但十分意外的,在車站上,我卻碰到了姐夫:

  “怎麼?”

  “跟你去!”

  我怔住了。

  “我已經買票了!”

  他肯定的說,語尾有些淒涼。眼睛儘可能的迴避着我,望着遠方,那有火車駛來的地方。

  又一次,我估量着自己。深深的害怕着這意外的擔負。在站臺上,我來回來去的走,一時竟尋不出適當的答案。可是時間越長,那生活的恐懼拖得越重了。在雜亂的人羣中,我終於認清了我的路,我的路上是那樣的愁慘,沒有姐夫,也不允許有姐夫的。

  火車像牛一樣的爬進站來了。我大聲的對姐夫說:

  “快點,站臺外面,買幾棵梨來!”

  “可是,可是……”姐夫惶亂的喊。

  “路上會渴的。”

  姐夫急忙着跑出去了。立刻,我就混沒在車廂裏,車只停三分鐘,就開行了。姐夫回來,已經沒有了我。我清楚的看見他惶恐的在車廂外面跑,啞着嗓子在大聲地喊。手裏的梨,顫動着,滾在站臺上。有兩顆淚珠,淒涼的掛在我的眼角。

  再一次,我記起舅父:他那頑強的面影,是永遠的活在我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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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宋之的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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