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第一章 蔡珮珮


  一之一 速寫像

  要是給郭建英先生瞧見了珮珮的話,他一定會樂得只要能把她畫到紙上就是把地球扔了也不會覺得可惜的。在他的新鮮的筆觸下的珮珮像是怎麼的呢?

  畫面上沒有眉毛,沒有嘴,沒有耳朵,只有一對半閉的大眼睛,像半夜裏在清澈的池塘裏開放的睡蓮似的,和一條直鼻子,那麼純潔的直鼻子。可是嘴角的那顆大黑痣和那眼梢那兒的五顆梅斑是他不會忽略了的東西。×頭髮是童貞女那麼地披到肩上的。在胸脯裏邊還有顆心,那是一顆比什麼都白的少女的心。

  一之二 家譜和履歷

  祖父諱蓮堂,是廣東新會望族,娶一妻四妾,裏邊有一個是日本人,叫芳子,就是珮珮的祖母。父諱知年,向在美國舊金山經商,是哈佛大學的經濟學博士,娶美國人琳麗朗白爲妻,生一子二女,珮珮是頂小的一個。她的小學教育是在美國受的,中學教育是在上海一個天主堂辦的學校裏受的。她是三種民族的混血兒,她的家庭教育和一切後天的訓練都是很複雜的,各種線條的交點。在童貞女出身的,學校裏的姆姆的管束下,被養成一個天真的,聖潔的少女以後,便在《大美晚報》館的電話間做接線生。睜着新奇的眼,看萬花筒似的社會,一面卻在心裏哀怨着青春。

  一之三 她的日記

五月一日:


  醒回來時已經是五月了。五月在窗外,五月在園子裏,五月在我的胭脂盒上那朵圖案花裏——在這五月裏邊,少女的心和玫瑰一同地開放!

  披了睡衣走到園子裏。園子裏是滿地的鬱金香,每一朵鬱金香上都有一縷太陽光。太陽已經出來了,可是找不到它躲在那兒,腦袋上面只有一個蔚藍的晴空,掛着三四球大白雲。園子角上的那株玫瑰開了一樹的花,花瓣上全是那麼可愛的圓露珠——昨天喬治吳跟我說,說我已經像玫瑰那麼的開了,說我嘴上的笑是玫瑰那麼嫵媚,又是露珠那麼清新的。喬治吳是研究文學的人,他有一張鸚鵡的嘴。也許他還有一顆狐狸的心吧?姊姊叫我別相信男人,她告訴我喬治吳的話也是不能相信的。那麼她爲什麼那麼地相信他呢?還愛着他,還跟他訂婚呢?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經在開的玫瑰了嗎?

  躺到玫瑰樹底下,太陽的淡光從葉縫裏漏下來照到我臉上,閉上了眼睛,吻着玫瑰花瓣,枝上的刺把我的嘴脣扎出血來的時候,我便笑了。

  我愛五月,愛玫瑰,愛笑,愛太陽!

  一隻鴿子從隔壁的園子裏飛過來,在藍天下那麼輕靈地翩翩着。我想騎在它背上,騎在那潔白的小東西的背上,往我不知道的地方飛去,往天邊飛去,因爲我有一顆和鴿子一樣白的心,一個和天一樣藍的靈魂。

  遠方的城市,遠方的太陽,遠方的玫瑰,遠方的少女的心……呵!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經在開的玫瑰了嗎?

  金黃色的五月呵,我要獻給你,我十八歲的青春!

  吃了早飯,和哥哥上公園去打網球。他今天穿了條白的褲子;白襯衫的口袋上用紅絲線繡了名字,比平日更漂亮了。他的愛人一定很幸福的,因爲他待我也那麼溫柔呵。

  在報館裏邊坐了一下午悶極了,只想早一點下工——窗外是那麼好的五月的黃昏呢!可是下了工又覺得沒什麼事做似的。走了一站路,到前一站去坐公共汽車,希望在車裏碰見什麼熟人,可是一個沒有碰到。只有那個長臉的,和哥哥很像的,哥哥的朋友江均坐在頂裏邊的那個座位上。他每天和我同車回去的;他每天坐在那兒看我。我的眼光對他說:“蔡約翰的妹子呢?”可是這傻子不懂得。回到家裏,只覺得掉了什麼似的——寂寞呢!

  吃了晚飯以後便整理箱子,把冬天的衣服放了進去。很可惜的,那麼好的一件白狐皮短大裘,灰鼠長大裘,棕色的駱駝毛大褂全不能穿了——可是管他呢,再過幾天,我要穿了絨線外衣上報館裏去了,現在究竟是春天。

  姊姊半晚上纔回來,叫醒了我,告訴我她今天下午和喬治吳一同去看了好幾座小屋子,他們已經決定了結了婚去住在大西路一百八十弄裏邊那座奶油色的小建築物裏邊。她現在正在那兒學裁小孩子穿的衣服——真幸福呵!那麼晚回來,媽也不說她一句,要是我,那可就不行了。喬治吳又是那麼英俊的男子!爲什麼不讓我做姊姊,偏讓我做妹妹呢?她並沒生得比我好看。

  月光從窗裏照進來,那麼皎潔的,比窗紗還白,和我的心一樣白。有人說,月光是浪漫的蕩婦,我說她是處女的象徵,因爲月光是和我一樣皎潔的——誰能說我是浪漫的蕩婦呢?

  姊姊把我叫醒了,她自個兒可睡得那麼香甜,扔下我獨自個兒幹躺着看月亮。我恨她!

  我真的是一朵已經在開的玫瑰了嗎?

  一個很細的聲音在我的耳旁吹噓着朱麗葉和羅蜜歐的故事,這是誰呢?月光嗎?夜嗎?五月嗎?是我的和玫瑰同一地開放了的少女的心呢。

  我想哭。

  淚珠兒慢慢的滲了出來——我真的哭了。

第二章 三個獨身漢的寂寞


  二之一 劉滄波

  窗外那棵果樹上的一隻隔年的蘋果,那天忽然掉了下來,爛熟的蘋果香直吹到窗子裏邊。在窗前刮鬍髭的劉滄波的心裏也冒起一陣爛熟的蘋果香。

  “呵!呵!春天哪!”從空洞的心臟裏邊發着空洞的太息。

  屋子忽然大了起來,大得不像個樣子。看着那隻大牀,真不懂自家怎麼會在那麼大的一張牀上睡了半年的。便第一次感到了獨身漢的心情。

  “獨身漢還是聽聽音樂吧!”

  就買了個播音機。播音機每天晚上唱着:

  “在五月的良夜裏,蓮妮!”

  每一條絃線上面,每一隻喇叭口裏,揮發着爛熟的蘋果香。

  “呵!呵!春天哪!”從空洞的心臟裏發着空洞的太息。

  “可是獨身漢應該讀一些小說的。”便買了許多小說:《不開花的春天》,《曼儂攝實戈》,《沙茀》,《都市風景線》,《茶花女》,《色情文化》……每一頁紙上揮發着爛熟的蘋果香。書是隻能堆滿個空洞的房間,不能填塞一顆空洞的心的……空洞的心臟裏依舊——

  “呵!呵!春天哪!”那麼地發着空洞的太息。

  “獨身漢還是看看電影吧!”

  “獨身漢還是買條手杖吧!”

  “獨身漢還是到郊外去散步吧!”

  “獨身漢還是到咖啡店去喝咖啡吧!”

  窗外那顆果樹上的蘋果一天天地掉着,爛熟的蘋果香在五月的空氣裏到處醞釀着。獨身漢究竟還是獨身漢呵!

  “呵!呵!春天哪!”

  二之二 江均

  那天晚上滿天的星,熄了燈,月光便偷偷地溜了進來。

  “明兒該是個晴朗的藍天了!今年春天還沒上江南來過,待在屋子裏,天天只聽窗外的雨聲呢。”躺在牀上那麼地想着的江均,第二天一早起來,打開了窗子,只見街上果真全是春季的流行色了。

  一大串,一大串的小學生挾着書包在早晨的靜街上跑過去,穿着天青的衣服:

  “春天好,黃鶯枝上叫……”那麼地唱着。

  春真的來了,因爲汽車的輪子上沒有了泥;因爲人的身上沒有了大衣;因爲獨身漢全有了一張愁思的臉;因爲蟄居着的姑娘們全跑到街上來了。

  江均嘴裏哼哼着,換上了淺灰的春服,拿了條手杖,穿了黑白皮鞋,在沉醉的春風裏,擺着張那麼愉快的笑臉跑到美容室裏。坐了一個半鐘頭,再走到街上的時候,摸了摸自個兒的下巴,連胡根也颳得乾乾淨淨的,就和自家的心情一樣光滑。

  “五月是公園的季節呢。”趕着辦完了公事,跑到公園去。

  五月真是公園的季節呢,公園裏有那麼多的人!江均在公園的角上樹蔭下一張遊椅上坐下了,懷着等戀人的心情。他幻想着也許會有一個熟人來的。果真碰見了許多同事,朋友,全那麼地問着他:

  “等女朋友嗎?”

  “等戀人嗎?”

  “幽會嗎?”狡猾地笑着。

  他不作聲,他笑着,他在心裏邊騙着自個兒:“是的,她約我五點鐘會面;她是很可愛的一個女孩子,很天真的,不,很那個的……隨她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有一張圓臉,一張長圓臉,有一對大眼珠子,一張心臟形的小嘴——她是比白鴿還可愛的!”

  到了黃昏的時候,淡淡的太陽光流到衣襟上的時候,他忽然——

  “呵,呵!五月不是獨身漢的季節呵!”上了當似的憂鬱起來。

  二之三 宋一萍

  跑出法律事務所的門,坐上自個兒那輛蘋果綠的跑車,忽然看着手裏的離婚據懊悔起來。春天不是離婚的時候,冬天纔是可以跟妻子鬥嘴的時候呢。一個漂亮的太太,至少比一條上好的手杖強着些。現在是連蘋果綠的跑車也少了件裝飾品了!

  “還是找她回來吧。”

  跑到她家裏,說已經買了船票上香港船去了。趕到船上,一個個房間的找着,可是沒有她,沒有她。便瘋了似地開着跑車在街上溜着,盡溜着,看見一個細腰肢的女人就趕上去看是她吧?

  “怎麼發了瘋會想起跟她離婚的呢?她也是那麼漂亮呵!愛和我假鬥嘴,愛裝動氣不理我,每天回去總得我一遍遍的央求才肯笑出來——那麼頑皮的一個孩子!”慢慢兒的把她的好處全想起來了。

  回到家裏椅子空着,牀空着,屋子空着;扶梯那兒沒了達達地那麼高興的腳聲;香水嘆着氣,胭脂嘆着氣,被窩嘆着氣……可是在窗外,五月悉悉地悄語着。

  “呵!呵!春天呵!”

  跑了出去,把車子停在她門口,等她回來。一聽見汽車的喇叭,心臟就站了起來,眼珠子也站到眼架外面來了,等到半晚上,他睡在車裏做夢,夢裏決定了到各報去登一個廣告,夢裏想好了底下那麼的句子:

  “回來吧,琪妮,萍啓。”

第三章 宋一萍和蔡珮珮


  三之一 電話的用途

  “回來吧,琪妮!”

  付了廣告費,懷着一回家就可以看到琪妮坐在沙發上等他的心情,宋一萍急急地從廣告部跑出來,走到門口那個電話機的櫃子那兒,看見蔡珮珮坐在櫃子裏邊,套着一副接線用的聽筒在那兒看小說,穿了件白絨線的上衣,便——“那麼精緻的一個小玩具呢!”這麼地想着,把琪妮忘了。

  “對不起,可以讓我打個電話嗎?”

  “OK。”稍微望了他一眼;只見站在前面的是一個有一張光潔的臉,生得很高大的,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紳士。

  (姊姊說,二十七八歲是男性的頂溫柔的年齡,雖然不是頂熱情的——這男子有一雙懂事的眼呢!瞧哪,他的肩膀多強壯,他的手又是那麼大呵;我的手給他捏了一下的話,一定……)

  覺得人像酥軟下去;一隻耳朵聽着他的話的時候,一面專心地看着小說,紙上的字一個個地滑了過去。

  宋一萍嘴對着電話筒,眼對着珮珮,耳朵對着珮珮的嘴:“喂,昭賢嗎?我今天不上你那兒來了。”

  (呵,真可愛!只怕已經不是個聖處女了;從她畫眉毛的樣子看得出的。)

  電話筒裏,“你是誰?”

  “我是宋一萍。宋子文的宋,一二三四的一,草字頭底下三點水旁一個平字的萍:宋一萍。(她在那兒聽我說話呢!)中央銀行國外匯兌科科長的宋一萍。”

  電話筒裏:“老宋,今天怎麼啦?你有什麼事……”

  宋一萍:

  (混蛋,他可給我鬧得莫名其妙啦!)

  “沒什麼事。我今天不上你那兒來了,我在《大美晚報》館打電話,我愛上一個人了——懂得我的話嗎?”

  珮珮:(爲什麼每一個女人都有男人愛她呢?)

  “昭賢,你沒瞧見,那麼可愛的一個小東西!她正在那兒看小說,她嘴角有一顆大黑痣,眼梢那兒有五顆雀斑……”

  珮珮:(他在那兒說我不成?“那麼可愛的!”“小東西!”)

  擡起腦袋來。

  “呵,她擡起腦袋來了……”

  電話筒裏:“你瘋了不成?”

  “這回我可瞧清楚啦。她剛纔低着腦袋在看小說,我只能看到她的頭髮——從來沒瞧見過那麼光潤聖潔的頭髮的。一定是很天真的姑娘。(其實,要是我的經驗沒欺騙我的話,她準是很會修飾,很懂得怎麼應付男子的方法的女人;也不會是怎麼天真的吧?只要看一看她的梳頭髮的樣子就能斷定咧。可是稱讚她純潔,稱讚她天真,她也只有高興的理由吧?)她擡起腦袋來的時候,我看見她有一對安琪兒的眼珠子,不着一點女子的邪氣的;那是幸福,光明,快樂,安慰……噯,我說不出,我連氣都喘不過來咧。”

  珮珮:(真的是在說我呢,這壞蛋!說我小東西,又說我有一對安琪兒的眼珠子——知道他心裏在怎麼說呢?二十七八歲的男子的嘴是天下頂靠不住的東西。)

  故意站了起來,望窗外。

  電話筒裏:“我真不懂……”

  宋一萍:

  (她站起來了——可是討厭我嗎?一定是故意把臉背過去,躲在那兒笑我傻,笑我一個心兒以爲她是個天真的姑娘……她站在那兒,靠着窗欄望街的姿態,就像靠在男人的懷裏,望着男人的眼珠子,笑着猜他的心事呢!)

  “她站起來了,靠在窗欄那兒望街。昭賢,你沒瞧見,她站在那兒就像聖瑪利亞似地,那麼不可侵犯地;如果她再站五分鐘,我得跪下來祈禱了。”

  (如果我現在真的跪了下來,她會怎麼呢?)

  珮珮:(真沒有辦法呢。)

  又坐了下來。

  “我只想跟她說一句話,只要她跟我說一句話,我可以去死了。她讓我說嗎?我要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肯告訴我嗎?她肯的!”

  珮珮:(我不肯,我偏不肯!)

  電話筒裏:“你瘋了不成?”嗒的掛了。

  宋一萍:

  (混蛋,怎麼掛了?她還沒肯開口呢?)

  “我知道她肯的。要是她今天不跟我說話,我明天再來,我天天要上這兒來。肯跟我說話嗎?肯嗎?”

  電話筒裏:“請你別再發瘋吧。我們是電話局,對面早就掛了。”

  (混蛋!我那裏不知道對面早就掛了?我不是爲了打電話纔來打電話的。可是,我是真的瘋了呢!)

  珮珮:(我就準定不理他,我要擺着莊嚴的臉,媽那麼的臉給他看。“小東西!”我只是個“可愛的小東西”嗎?)

  宋一萍:“好,那麼,就明天會吧。”低下腦袋去:“多謝你,小姐——我這麼稱呼你,不冒犯你吧?”

  珮珮忍住了笑,把腦袋回了過去:(那麼溫雅的聲音呢!就和他的人,他的衣帽一樣溫雅!)

  宋一萍:

  (她真的不理我呢!就像沒聽見似的,連眉尖也不動一下,再試一試看吧。)

  “可以讓我知道小姐的芳名嗎?”

  珮珮:(真是爲難的事呵!還是站起來瞧瞧街上吧。)

  站了起來:眼珠子卻移到腦瓜後邊兒看着他。

  宋一萍:

  (唉!)

  “對不起得很,冒犯小姐了;請您原諒我。”

  (還是不開口,真是個老練的對手呢!)

  只得擺着預備自殺的人的臉走了。

  珮珮回過身來看着他出去:

  “討厭的!”

  (可憐的!)

  三之二 “晚安,宋先生。”

  天天把那輛蘋果綠的,比五月還柔和,還明朗的跑車停到《大美晚報》館的窗前,拿一毛錢買份報,五分錢打個電話——電話裏的話當然是不知所云。

  末了,電話局,聽到他的聲音就笑起來了;末了,上海有了一種謠言,說他患了時間性的神經錯亂症;末了,每天一到五點鐘,他的朋友全把電話鈴塞起來了;末了,報館裏的每一個人都認識他了——

  可是蔡珮珮卻老像第一天瞧見他似的;她像近視眼患者似的,就像老沒瞧見他是從停在窗口那輛蘋果綠跑車裏跑下來的。

  慢慢兒的,宋一萍又想起“回來吧,琪妮!”來了。

  那天,懷着最後的決心,在蔡珮珮前面打了兩個鐘頭電話,“算了!”和“最後的決心”一同地走了出來。到了家裏:呵!呵!春天哪!便又——

  “明天再去試一次吧?就這麼一次了。”懷了第二次“最後的決心”。

  第二天,他站在電話櫃那兒,連拿電話筒的那隻手也發抖了,用演悲劇的聲音說:

  “昭賢,我真的要自殺了!我那麼地在愛着一位純潔的姑娘呵!我每天到這兒來,我每天哀求着她,只要她告訴,她的名字,只要我能陪着她喝喝茶,談談話。她坐在那兒我每天坐在那兒,那麼神聖地;聽了我的話,連嘴角也不動一動,就像沒聽見我的話,沒瞧見我似地。她理了我倒也罷咧;她越不理我,我越覺得她純潔,崇高,越覺得自個兒卑鄙,非自殺不可了……”

  珮珮:(真要說得我淌下眼淚來咧。)

  把手裏的那本傳奇翻到封面簽了名字的地方,放到櫃子上。

  宋一萍:

  蔡珮珮!到底還是說給我聽了。隨你怎麼老練,總逃不出我的手掌的。

  “我可以去死了!”

  掛了電話。靠在櫃子上:

  “蔡小姐,等回兒有空請去喝杯茶,行嗎?”

  她不說話,拿了枝鉛筆在書上劃。

  他馬上又沮喪起來:“爲什麼人生是那麼地變化莫測的呢?”對自個兒說着。

  蔡珮珮:

  (男子真是好玩的動物呢!再玩弄他一下吧。)

  用世界上頂冷靜的聲音說:“請付五分錢。”

  真把他窘住了;沒法子,只得伸手到口袋裏去摸錢,恰巧一個毛錢也沒有,便在皮夾子裏拿了張十元錢的鈔票給她。

  她細細的看。

  (怪不得姊姊說:“男人到處想掏出錢來買女人的歡心。”男子真是隻滑稽的小貓!)

  不由轉出一副笑容來,更從笑臉裏轉出嬌媚的笑聲來;牙齒也在嘴脣後面露了出來,用上海的聲調,女職員的聲調,說道:

  “要不要找錢呢?”

  宋一萍: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個純潔的處女了。)

  “不用找錢了。蔡小姐肯賞光去喝杯茶嗎?”

  蔡珮珮:

  (他臉上有了這麼狡猾的笑勁兒呢!還以爲我真的愛上了這幾元錢了。他自家不知道他的人比他的錢可愛多了!)

  便忽然又用頂冷靜的聲音說:“那麼你以後打電話時給你一起算好了。”

  宋一萍:

  (這小東西真壞!)

  沒有辦法的臉色:“好吧;反正我天天來打電話的。”便往外走。

  蔡珮珮猛的大聲兒的笑了出來,道:

  “慢着走。我送你件好禮物。”

  他莫名其妙地再走回來,把手裏那本傳奇給了他:

  “要是回到家裏無聊得沒事做,就看看這本書吧。很有趣的一本書呢!”

  書面上寫着:“一百八十五頁。”

  一百八十五頁上有一行用鉛筆勾了出來:“那騎士便把他的神駿的馬牽到林外,在河那邊等着露茜;因爲村裏有許多人注意着他們。”

  宋一萍笑了起來,看時,卻見她正坐在那兒,頭髮上面壓着副聽筒:“《大美晚報》館……定報股嗎?”一眼瞥見了他:“晚安!宋先生!”一副頂正經的臉。

  三之三 詭祕的小東西

  宋一萍把他的漂亮的跑車開到馬路那邊等着珮珮。“等的時候是長的,會面的時候是短的;表有什麼用呢?時間是拿心境做標準來測定的。”懷着那麼的觀念,把手錶上的短針撥快了五分鐘。

  一小時等於二小時?二小時等於一小時?

  看看手裏的那本書,靜靜地想着:“她究竟是怎麼個人呢?照年齡看起來,應該是很天真的。照生理上的發育程度看起來,她還是一朵剛在開放的花呢!可是照她對付我的手段看起來,卻是個很有經驗的女人呵。真是異味呵,這詭祕的小東西!剛走到成熟的年齡上,又不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乖孩子,一定是很浪漫諦克的!”忽然覺得食慾強大起來。“在眼梢那兒有五顆梅花斑的人決不會怎麼純潔的。”

  他的表已經走了兩個鐘頭了。時間過得那麼快,人也容易等老的。又撥慢了兩個鐘頭。

  “還早着呢!還只四點半呢!”懷着“譬如是剛在開頭等”的心境耐心地看着《大美晚報》館的門。

  已經是黃昏時候了。在愛多亞路那面的盡頭那矗立着的銅像的腦袋上面浮起了一層晚霞;天是青的,映在江水裏的天是鵝黃色的。一大串,一大串,下寫字間的汽車像是從江面駛來的似的,把他的視線隔斷了。從汽車縫裏瞧過去,只見前面棕色的裙子一閃,一個穿白絨線上衣和棕色外褂的人影,鴿子似地,從汽車縫裏飛了過來。

  碰!不知道是車胎爆了,還是自個兒的神經爆斷了。只覺得自個兒是那麼輕快地在青天裏飛着,飛着。

  從沒跟他講過一句話的,這詭祕的小東西忽然像是他的小戀人似地,很溫柔馴服的坐到他旁邊,擡起腦袋來,笑着問他:“親愛的,你真的等了我這麼久嗎?”

  “我等了你一禮拜咧。”

  “爲什麼到報館裏來跟我鬧不清楚呢?在報館裏我是不說話的。”

  “現在我們上那兒去呢?”

  她指着那面的廣告牌:

  “五點到七點不是上電影的時候嗎?”

  “那麼好的天氣去坐到黑暗裏邊嗎?”

  “可是,五月的夜不是比五月的白天更溫柔嗎?”

  “對,親愛的小東西!”

  (嘻,她把今天晚上也預定給我了,這老練的小東西!)

  一刻鐘後,他把這“親愛的”,“老練的”小東西帶進了國泰大戲院的玻璃門,就像放在口袋裏的幾包朱古力糖那麼輕便地。

  黑暗會使人忘掉一切的機詐,禮節,理智之類的東西的。看到琴恩哈綠在銀幕上出現時,宋一萍忽然覺得身旁的小東西靠到他肩膀上來,便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一面吃着糖,手給輕輕地抓着的時候,覺得感情在浪漫化起來,她低低地笑着,心裏:

  “和一個男子看電影究竟比跟哥哥,跟姊夫看電影不同些的。”那麼地想着;把手偷偷的滑了出來,在他的手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宋一萍笑着不做聲,依舊把手放在自個兒的膝蓋上等着。果真,又一回兒,那隻小手又偷偷的滑回來了。捏緊了那隻小手,回過腦袋去看她的臉,只見她正望着前面的銀幕,悄悄地藏着笑勁兒。她心裏邊——

  “怎麼會把手放過去的呢?”那麼地想着;第一次覺得心是那麼古怪地在跳着,跳得人像喝醉了似地。

  電燈亮的時候,兩個人變了頂熟的膩友。蔡珮珮小鳥似地掛到他胳膊上,從戲院的石步階走到車上。戲院的路是通到飯店去的。她又小鳥似地在他的胳膊上掛着,從車上走進了Marcel的門。

  隔着一瓶玫瑰花,他從鮑魚湯的白汁上看着她的臉。在燈下的臉是和太陽光的臉不同些的。她的鼻子給醬油瓶掩了,一隻眼躲在蕃茄汁的瓶子後面——第一次感到桌上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可是她的眼珠子,透明的流質;嘴,盤子裏的生蕃茄;那一張夾種人的臉稍黑了些;褐色的頭髮音樂的旋律似地鬈曲着;眉毛是帶着日本風的。

  “你不大喜歡擦粉的吧?”

  “我不愛擦粉,愛擦胭脂。在給太陽曬得黑滲滲的臉上擦兩朵焦紅的胭脂,像玫瑰花那麼焦紅的胭脂,你難道不喜歡嗎?”

  “你一定是很愛玫瑰花的。”

  (我已經是一朵在開放的玫瑰花了!)

  “因爲她是在五月裏開放的。”

  “你也愛五月嗎?”

  “五月是一年中頂可愛的一個月呢。五月的早晨是頂明朗的早晨;五月的黃昏是頂溫柔的黃昏;再說,五月的夜不是頂浪漫諦克的嗎?”

  “年輕的姑娘愛五月,年青的男子愛四月,中年的女人愛九月,中年的男子卻是愛七月的——七月是成熟的季節,是收穫的季節。”

  “我還愛太陽,愛笑;你也愛笑嗎?”

  “中年的男子愛淡淡的笑意。可是你的笑會把壓在我身上的年齡的重量減輕的。”

  “你瞧,我嘴角上的那朵笑!它是和我一同地生存着的。媽把我生下來的時候,也把它生下來了。小的時候,媽叫我Smiling baby,以後,大家就趕着我叫珮珮。你喜歡這名字嗎?”

  (珮珮!已經是“Baby you”的能手了!可是真想吻她臉上的那朵笑呢。)

  “珮珮是世界上頂天真,頂頑皮,頂純潔的名字呵。可是我想不到你是這麼會說話的。”

  “我也想不到你怎麼會不是我理想中那麼無賴的。”

  “看見了你,我才無賴起來了。”

  隔着張桌子說話真是麻煩的事。一個把菸蒂兒拋了一盤子,一個把胭脂和蘋果一同地吃了下去,喝也喝飽了,吃也吃飽了的時候,並沒有談笑飽的這兩個人便半躺在車裏的軟坐墊上繼續着他們的會話。

  “回去得晚一點,會叫媽打手心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賭着氣。忽然看見了他一下巴的鬍鬚根:“那麼好玩的小東西呢!”

  “什麼??”

  “你的鬍鬚根!”伸過手去摸着。“那麼刺人的!”

  (要是刺在臉上的時候……)

  便拉着鬍髭根扯了一下,笑起來啦。

  “如果你是我的女兒的話,我會天天捉着打手心的;如果你是我的妹妹的話,我會把你裝在盒子裏,當洋娃娃送人的;如果你是我的朋友的話,我會和你關在屋子裏玩一天也不覺得厭倦的;如果你是我的戀人的話,我會用世界上頂聰明的方法責罰你的。那麼沒有辦法地頑皮呵!”

  “可是你那鬍髭根真好玩呢——那麼古怪的小東西,像是活的!”

  他猛的把下巴在她手心那兒擦了一下;她猛的嚥住了話,縮回手來,一陣癢直鑽到心裏。

  (真是個可愛的人呵!我愛……)

  腦袋萎謝了的花似地倒到他肩膀上,太息了一下:

  “真是輛可愛的跑車呵!我愛你的車!”

  “比跑車還可愛的是你呢!”

  輕輕地說着。

  車輕輕地在柏油路上滑過去,一點聲息也沒的,那麼平穩地。

  蔡珮珮的感情和思想也那麼輕輕地,平穩地在水面上滑了過去,一點聲息也沒的。

  到了郊外,風悄悄的吹來,大月亮也悄悄的站到車頭那兒水箱蓋上往前伸着兩隻胳膊的,裸水仙的長軟發上了。

  月亮給雲遮了的時候,星星是看得見的;星星給雲遮了的時候,輕風會吹過來的——

  “那麼可愛的珮珮應該是什麼地方人呢?”

  “我祖母是日本人,母親是美國人,父親是廣東人。”

  (她的血裏邊有着日本人的浪漫諦克性,美國人的熱情和隨便,廣東人的熱帶的強悍……)

  “你是有着日本人的貞潔的血,美國人的活潑天真的血……”猛的話沒有了,像吹來的一陣微風似地:“我愛你呢,珮珮!”

  珮珮:(他是想吻我嗎?他是想吻我嗎?他的胡斃是粗魯的,他的嘴是溫柔的……)

  忽然那鬍髭根刺到嘴上來了;便擡着腦袋,閉上了眼。用火箭離開地球的速度,她的靈魂開始向月球飛去了,那麼輕輕地,平穩地,一點聲息也沒的。

  沒有呼吸,沒有脈搏的聖處女呵!

  是五幹萬年以後,是一秒鐘以後:

  “他在吻我呢!”

  猛的睜開眼來,吃驚似地叫了一聲,拍的打了他一個耳括子,掩着嘴怔住啦。

  (怎麼會聽他吻的?我昏了過去嗎?不應該給他吻的。壞東西呵!)

  捧着臉哭起來。

  “你是壞人!”

  宋一萍:

  (別裝得第一次叫人家吻了的模樣吧!)

  “實在對不起得很,請原諒我。我沒有辦法!我是那麼地愛着你……我送你回去吧。”

  笑着把月亮扔在後邊兒。

  她連心臟都要掬出來似的懊悔着。

  (“主呵,求你按你的慈愛憐恤我,按你的豐盛的慈悲塗抹我的過犯。求你將我的罪孽洗除淨盡,並潔除我的罪,因爲我知道我的過犯。我的罪常在我前面……主呵,求你爲我造清潔的心,使我裏面重新有真正的靈……主所要的祭,就是憂傷的靈——主呵,憂傷痛悔的心,你必不輕視!”(見《舊約》詩篇第五十一篇。)主呵,求你恕我;是我引誘了他的。我要在你前面,替他祝福。)

  他的鬍髭老貼在她的嘴脣上,癢暗暗地。

  (他不是壞人;他是那麼溫柔的,多情的……他有那麼好玩的短鬍髭——剛纔他真的吻過我了嗎?我一定是昏過去了。他怎麼會吻我的呢?他說沒有辦法,說他愛我。可是真的?真的?他不會騙我的;他有那麼誠摯的,山羊的眼珠子。不是瘋了似地哀求了我一禮拜了嗎?現在他正坐在我旁邊,我聽得見他的呼吸。他比喬治吳好看多了。喬治吳是剛出礦的鑽石,他是琢磨過的鑽石,那是一種蘊藏着的美……呵!)

  “到家了,珮珮!”

  珮珮不說話,猛的連還手的餘地也不給他地撲了過來,一對發光的眼珠子一閃,自家嘴上擦了一陣脣膏香,這嬌小的人便影子似地跑進門去了。

  “詭祕的小東西呵!”

  倒覺得沒有把握起來了。

  三之四 “主呵,請你護我,請給我以力量!”

  一家人都靜靜地坐在會客室裏。爸在看《大美晚報》,媽在念《聖經》,戴了副老光眼鏡;無線電播音機在那兒唱着Just once for all time。哥哥抽着煙,姊姊靠在沙發上,聽着。想偷偷的掩過去,跑到樓上去,不料媽已經叫了起來:

  “珮!”

  “yes,媽!”

  (她們已經知道我的事了嗎?不會的;別太心虛了。)

  一面走了進去。每個人的臉色都顯得挺古怪的。

  “沒回來吃飯,上那去的?”媽把老光眼鏡擱到腦門上。

  笑了出來。

  (那能告訴你嗎?和戀人在一塊兒玩呢!)

  “一個同事生日,在她家吃了飯的。”走到媽前面,在媽臉上吻了一下,又到爸那兒,在爸的腦門上吻了一下:“晚安了。爸!”

  跟着無線電播音機哼哼着:

  The Flowers are your flowers,

  The hour are your hours,

  The whole wide world belongs to you!

  跳着走到樓上去,在扶梯拐彎那兒停住了,又踮着腳尖跑下來,躲在門外聽他們可講什麼話;恰巧聽見媽說:

  “珮今兒像很高興似的。”

  “珮已經不是‘珮珮’了。”爸說。

  哥和姊全笑了起來。忽然一陣歡喜襲擊着她的心,也不管自個兒是在那兒偷聽的,大聲兒的笑了出來,往樓上逃去。關上了房門,倒在牀上,把枕頭掩着臉,哈哈地傻笑着。姊追了上來,按着她:

  “告訴我,珮,什麼事?”

  盡笑着。

  “告訴我嗎?告訴我嗎?”捉着呵她的胳肢窩。

  “不告訴你!”

  “不告訴我也罷,只是留神上了男子的當吧。”

  慢慢兒的靜了下來,一層青色的憂鬱浮過湖面的雲影似地,在眼珠子裏浮了過去,躺在姊姊的腿上:

  “姊,爲什麼每個人都要愛戀着呢!”眼淚露珠似的掉了下來。

  半晚上,她又偷偷地爬了起來:

  “主呵,請保護我,請給我以力量!”

  在窗前,在耶穌的磁像前,跪着這穿了白睡衣的少女,在清涼的月華里披着長髮;十指尖尖的合着,安靜溫柔得像教堂裏那些燃燒着的小蠟燭一樣。

  ——插曲——

一座封閉了的花園是我的妹子,我的新人:


一口封鎖了的井,


一道封鎖了的泉。


你的園裏長滿石榴,


結了美好的果實。


還有鳳仙和香草,


哪噠和番紅花,


菖蒲桂樹並各類香木,


沒藥和沉香,一切的香品。


你是花園的流泉,


活水的井,


從利巴冷流來的溪水。


醒來吧,北風;起來,南風;


吹上我的花園,


把我的香氣散在天空。


讓我的愛走進他的花園,


有他鮮美的果子,讓他挑選。


  (見《舊約·雅歌》第四章末五節;文錄自良友《一角叢書》陳夢家君所譯《歌中之歌》第九闋。)

第四章 江均與蔡珮珮


  四之一 五月的季節夢

  每天六點鐘左右,九路公共汽車載了江均駛過《大美晚報》館的時候,從黃昏的街角里,便燕子似地跳上來一個嬌小的姑娘。

  (很天真的,有一張長圓臉,一對大眼珠子,一張心臟形的小嘴——比白鴿還可愛的。)

  在她的身上發現了那天在公園裏等着的戀人的影子。

  “我的戀人是應該那麼的。”

  他的戀人是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滿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戀人是神殿上清涼的聖水。他的戀人是耶露撤冷的百合。他的戀人是基督的嘆息裏的嘆息。他的戀人是拂在基督腳上的聖女馬德蘭的頭髮……

  他的戀人每天坐在他的對面,嘴上老掛着一朵笑。他的生命,靈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蘿似地纏住在她的笑意上。

  他認識她的,她也認識他的,可是他們是陌生人呵!

  五月的季節夢像旗竿上的旗子似地在他身上飄展着。

  他把腦袋上的帽子擡了一擡。

  “江先生,您好?”她坐了過來。

  “多謝你。忙嗎?”

  “沒什麼事。”

  “回家去嗎?”

  “是的。江先生也回家去罷?”

  “你就住愚園路?”

  “江先生也在愚園路罷,每天看見你走着回去的。”

  “我們是一條路的。”

  他仔仔細細的瞧着她:嘴角有一點大黑痣,眼梢那兒有五顆梅花斑;一條純潔的直鼻子;眼珠子像半夜裏在清澈的河塘裏開放的睡蓮似地,永遠半閉着的。

  她笑了。嘴角那顆大黑痣也笑了,可是她的眼珠子沒笑。那麼地單純,安謐——一個聖女似地!

  “江先生每天早上到辦公處去的嗎?”

  “對了。怎麼我早上坐車總碰不到你?”

  “我是下午才上工的。”

  “上午在家裏做什麼事呢?”

  “打網球,織絨線,看小說,有的時候坐在園裏做白日夢——我喜歡那樣無邊無際的想開去,想到一些遠方的城市,遠方的太陽,遠方的玫瑰……在我的幻想裏,世界是那麼地廣闊,那麼地愉快的。時常有一種幻景可以看到,一閉起眼珠子來我就會看到一片大草原,四面全是蒼鬱的倒生樹,枝葉全向着天,那麼崇高地。草原上有各種的花,在那兒跳着輕風把腦袋搖擺着。在草原中間還有一道噴泉,不知道從那兒噴出來,噴得多高,水也開着花,一顆顆的,珠子似的,停在半空中。那水一定是很清涼的,我會把嘴湊上去喝,我把腦袋那麼地擡着,嘴張着,那珠花便斷了串似地掉到我嘴裏。我便笑,我有一嘴的珠花。一直走過去,走到草原邊上,路沒有了,只有一棵很大很大,比屋子還大的大松樹,樹心是空的,望出去是一片黃沙和藍色的海,海面上飛掠着白色海鷗,紫色的海燕。我要赤着腳跑到沙灘上去;我要張着手臂迎着那沉醉的風;我要唱一隻海天的歌,給那靜寂的海聽,給那幽靜的沙灘聽,給白鷗和紫燕聽;我要用一種沒有人懂的言語和天說話,悄悄地。那樣的世界,你喜歡嗎?”

  “好孩子,這是童話裏的世界嗎?”

  “我的世界就是這麼的。可是近來我也慢慢兒的不想起那些了,我想着一些別的東西。如果現實地做着人,一點白日夢也不做,那天地就會小下來,天像壓在你腦袋上面,世界窄得放不下一隻腳,就像末路似地,沒什麼地方可以去似的。你知道的,現實的世界就是屋子,公共汽車,椅子,電話,打字機,牛排,番薯,蔬菜湯,鞋子那些東西呵!”

  “有幻想的人是幸福的,像我是連幻想的能力都給生活剝奪了。可是禮拜六禮拜天做些什麼呢?也坐在園子裏做白日的夢嗎?”

  “禮拜天我們是一樣要做事的。禮拜日上午上教堂裏去。下午就到郊外去野宴,騎馬,划船……”

  在莪特式的建築物裏,太陽光從紅的,藍的,綠的玻璃透進來,大風琴把宗教的感情染上了她的眼珠子,純潔的小手捧着本金裝的厚《聖經》,心臟形的小嘴裏泛溢讚美上帝的話……塔頂上飛着白鴿和鍾韻,跟在母親的後邊兒,一步步地走下白色的石階來……在白絨的法蘭西帽底下,在郊外的太陽光裏邊,在馬背上笑着的,在蘋果餅上面笑着的,在水面,在船舷上笑着的……她呵!

  “你不喜歡看電影,跳舞,那些都市的娛樂嗎?”

  “明朗的禮拜天的下午難道關在陰暗的都市裏邊嗎?你可喜歡到郊外去呢?”

  “我也是頂喜歡到郊外去的。”

  “這禮拜天我們一同去可好?”

  車裏的人怎麼全站起來啦!)

  車裏的人全站起來了,車子的搏抹停了,五月的季節夢也驚散了。江均擦着剛睡醒的眼珠子往愚園路走去,他的戀人就在他前面。到了自個兒的門口,便站住了,看着這嬌小的身影消逝在街樹的濃影裏。

  在房間裏,站在窗口望着清靜的街,驚散了的,五月的季節夢,又一個個地爬了回來。這暮春的黃昏和窗檻上馬蘭花的溫和的香味在窗紗邊散佈了愁思,因爲,它們是流動的,他不能把它們直吸到生命的深處。

  他的戀人今天穿了條白的裙子,綠色的綢襯衫——到郊外去時,穿什麼呢?不會穿高跟鞋了罷?還會斜壓着一頂小帽的罷?在白絨的帽邊那兒露着褐色的鬈髮,可是他還要給她插上一朵紫羅蘭的。

  紫色的,溫和的晚霞直撲到窗裏來。

  是七點半。空氣裏有一種靜止;像是一個凝住了的時間。街上的柏油路顯着薔薇色,在窗下走過去的一個法國孩子的腮上也染了晚霞。風輕輕地吹着,吹上窗外的每一頁樹葉,那菸草色的樹葉輕輕地搖動着。

  “呵!呵!五月哪!”

  眼珠子夜色似地潮溼起來。

  四之二 五月的季節夢二

  會做夢的人是幸福的。

  江均的嘴上有着幸福的笑,因爲在公共汽車上他每天做着夢。

第二夢:


  她今天用粉紅的絲帶結住了頭髮,真是初夏的風景咧。還是穿了白的裙子,綠色的綢襯衫。就坐在旁邊,靠着車窗,風吹進來,飄起了她的頭髮,她有着和遠處天空的呼吸一樣沉着的香味。

  我昨天晚上回去,想了一晚上,我想你是——你猜,我想你是什麼呢?”

  “是什麼呢?”

  “一個純潔的小戀人。”

  “你的小戀人嗎?”

  “問你呢?”

  “我還沒到戀愛的年紀呢?”

  “真的嗎?”

  “你愛我嗎?”

  “我差不多爲了你要害相思病了。”

第三夢:


  “我差不多爲了你要害相思病了。”

  她不做聲。

  那是一片銀色的斜坡,前面有一道小溪,溪水像是水晶的透明立體,水底有許多閃爍着的小白石,星星,和一個彎月亮。他們就坐在那兒。

  “你愛我嗎?”

  她還是不做聲,低着腦袋。他輕輕地吻着她的發,他覺得她的嘴脣在發抖,便捉着她的手。

  “你愛我的,天真的小戀人!”

  她擡起腦袋來,半閉的大眼珠子全睜開了,一朵滿開了的白蓮花似地。便輕輕地,怕碰傷了她似地吻着這聖處女的嘴脣。

  “跟我結婚罷,我要把你瑪利亞似地供在家裏。你是力,你是神聖的本體,你是無瑕的水晶”……

  她的腦袋靠在他肩膀上面,閉上了眼珠子,輕輕地太息一下了。

第四夢:


  他和他的戀人要到田間去,他們要住在鄉里。他們用青草鋪牀,用香柏做屋樑,用銀鬆做椽子,還要造一個大理石的聖母像。早上他們到葡萄園裏:他們要看葡萄發芽沒有,石榴開花沒有?在那兒他們要把她聖母瑪利亞似的供養着;他要跪在她前面唱讚美詩。在那兒蔓陀羅的香散着。那兒有各種美果,全是爲了他的小戀人生的。他是他的小戀人的,他的小戀人是他的。他要把她像一顆印子似地刻在他臂上,刻到他的心上,等月亮從天上掉下來,等地球從地心裏爆發開來。)

  可是沒有夢的日子是有的,沒有戀的日子是有的。那天忽然他的小戀人沒跳到公共汽車上來。

  “病了麼?”那麼地焦慮着。

  第二天特地跑到《大美晚報》館那兒的車站上去等車。車一輛輛的過去,可是老不見她出來。便大着膽進去買了份晚報,卻見他的小戀人剛拿下來壓在頭髮上聽筒,戴上了一頂棕色的小帽,拎着手提袋預備走出去的模樣。報也不要了,錢也不要了,跟在後邊走出來,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的走到車站上,恰巧她坐在一輛蘋果綠的跑車裏邊,和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一同地在他前面駛了過去。

  “天哪,希望是她的哥哥吧!”憂鬱起來。

  以後,在公共汽車裏連夢也做不成了。

  很天真的,有一張長圓臉,一對大眼珠子,一張心臟形的小嘴,嘴角有一顆大黑痣,眼梢那兒有五顆梅花斑,一條純潔的直鼻子——比白鴿還可愛呢!

  一陣海樣深的寂寞襲擊着他的心頭。

  “呵!呵!春天哪!”在電話裏向朋友們訴說着。

  “可是爲什麼不到我家裏來玩玩呢?你好久沒到我家裏來了。喬治吳差不多天天來的。珮珮也已經變成一個會玩弄男子的少女了。來吧,我會給你預備一個快樂的下午,一個可愛的伴侶,一頓豐盛點心的。”蔡約翰在電話裏那麼地勸慰着他。

  “好罷,禮拜日下午罷。在家裏真要悶死了——獨身漢的淒涼味你總知道的。”

  “哈哈,哈!”電話裏笑了一陣子便沒有聲息了。

  哈哈哈!他也莫名其妙地,大聲兒的笑了起來。

  四之三 “珮珮也已經變成一個會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洗了個澡,把獨身漢淒涼味洗掉了,換上一件蓮灰的綢襯衫,打了條蓮灰的綢領帶,穿了白褲子,棕色的上衣,看見了鏡子裏邊自個兒的爽朗的笑臉,真覺得“自己是獨身漢”的這件事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珮珮也已經變成了一個會玩弄男子的少女了’——嘻!”把手杖扔在家裏,把爽朗笑臉躲在爽朗棕色草帽底下:

  “來罷、五月是你溫柔的季節。

  來罷,把獨身漢的感情扔了罷!

  少女的心全像玫瑰似地開了?

  爲什麼獨身漢會找不到一個戀人呢?

  來罷,‘珮珮也已經變成一個會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爲什麼獨身漢會找不到一個戀人呢?”

  那麼地哼哼着往蔡約翰家裏走去。

  約翰還有一個叫珮珮的妹子他是知道的,他也看見過的,那時候還小,她進了中學就沒碰到過;他知道她一定是很可愛的,因爲已經變了一個會玩弄男子的少女了。可是他怎麼會從沒想到過她呢!一面卻訴說着獨身漢的寂寞——真是怪事呵。

  拐彎,右手那邊兒是一條很寬的衚衕,望進去,那深密的常青樹遮着的,一座長了一嘴巴蔓藤的屋子就是約翰的家。天氣很悶熱,兩邊的圍牆裏伸出來的樹蔭裏有着蟬聲,那麼煩躁的蟬聲。

  走完了那條悠長的衚衕,便走到一個綠色的鐵門前,手剛按着門鈴,狗嘴巴早從門下鑽出一半來,衝着他叫。

  “浮羅比,別鬧!”那麼婉約的聲音。

  (別是珮珮罷?)

  門開了——

  一張長圓臉,半夜裏在清澈的池塘裏開放的睡蓮似的,半閉的大眼珠子,眼梢那兒的五顆梅花斑,心臟的小嘴,嘴角那顆大黑痣笑着,一條純潔的直鼻子。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滿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涼的聖水;耶露撒冷百合;基督的嘆息裏的嘆息;拂在基督腳上的聖女馬德蘭的頭髮……

  (她嗎!珮珮嗎?)

  砰的一下,心臟鳳仙花子似地,不知道是碰在那兒,爆裂了。

  “約翰在家嗎?”

  “在家。請裏邊坐,江先生。”

  真的嚇了一跳。怎麼會知道他姓江的?走到門裏邊,卻見約翰一家人全坐在陽臺上笑着望他,那支栗色的蘇格蘭狗浮羅比一個勁兒的嗅他的腳。

  “就是珮珮嗎?”

  “你剛知道嗎!”那麼地笑着不說話。

  “簡直不認識了?”

  一面往陽臺那兒走去,老遠的跟約翰說:“我認識她的,可不知道她就是珮珮——長得那麼大了!”

  “不是一個可愛的伴侶嗎?”約翰站了起來,拉着他的手一同走到屋子裏邊。

  他脫了外衣、帽子,把領帶拉鬆了,解了領口那顆鈕子,用手巾擦了一下臉,嘆了一口氣道:“所以就有了一個快樂的下午了不是?”

  “這一下你聰明瞭。”

  珮珮看了約翰一眼,紅着臉走到陽臺上去了。

  “每天回來總和她同車的;那麼安詳地坐在我的對面,嘴上掛着天真的笑,‘比白鴿還可愛呢!’那麼想着,連多看她一會也不敢,深怕看壞了她似的。誰知道就是珮珮!”

  約翰哈哈地笑着,把他拉着往陽臺走。

  “老江說你:‘比白鴿還可愛呢!’連多看你一眼也不敢,深怕看壞了你似的。”

  哈哈哈!陽臺裝滿了笑聲。

  珮珮:(天天那麼地看着我的!)

  笑得彎了腰。

  江均:(她還有着一顆孩子的心呢,那麼地笑着。)

  “你多時起的,在《大美晚報》館做事的?約翰,你怎麼從沒跟我說起過?”

  “早對你說了,你也不會在電話裏跟我訴說着獨身漢的淒涼了?”

  江均:(你這賊王八,我就想把你扔到門外去。)

  “真是個甜蜜的家呵!”太息了一下。

  (她還沒說過一句話,我應該找些話跟她說。可是,對於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我該說些什麼話呢?)

  “真是個甜蜜的家呵!”又太息了一下。

  (真蠢!老講那麼一句,不是太滑稽了嗎?可是我該說些什麼話呢?)

  “珮,你們今天休息嗎?”

  “今天下午不做事。”

  “怎麼會待在家裏,不出去玩呢?”

  “哥說你要來,就待在家裏,等你來。”

  “每天幾點鐘上報館去?”

  (噯,怎麼老說那些沒意思的話。應該講風雅的,惹人喜歡的……)

  “吃了中飯就去。”

  “事情不忙罷?”又講着沒意思的話;就那麼地講到吃茶點時候。

  他就坐在她旁邊,他的嘴喝着茶,可是他的耳朵聽着她,他的眼珠子從耳朵旁邊瞧着她,他的毛孔張開着,承受着她的汗氣,他的汗毛站着,她一動,他就感到了空氣裏微妙的波動,差一點把手裏的茶杯都會震掉了似地。

  靜靜地吃完了茶點以後,江均便和一顆滿足的心一同地靜靜的走了。

  那晚上,他抽了半個鐘頭煙,做了半個鐘頭詩,唱了三遍古巴戀歌,在牆上打了三拳,末了,跑了出去,直跑到約翰的家裏,在圍牆外站了一個鐘頭。看着窗裏的紅的綠的黃的紗燈一盞盞地熄了,才吹着口笛跑回來。

  四之四 聖潔的少女

  每天和珮珮坐在公共汽車上說東道西的;下了車,又送她到家裏。

  “古典的少女呢!還不十分懂事咧,一個脆弱的古董似的……要有耐心……”那麼地想着。

  “不怪姊姊說二十七八歲是男子的頂溫柔,頂懂事的年齡。江均這傻子有一張英俊的臉,怎麼會沒有一顆聰明的心的?要把心掏出來似的看着我——可是光看着我有什麼用呢?”珮珮這麼想着。

  那晚上,他上她家去,只有她和她的媽坐在陽臺上聽無線電。坐了一回,她的媽在藤椅上睡熟了。園子裏的風呂草垂倒了腦袋叫月光輕輕地撫着。那邊的那株玫瑰顯着暗紫色,像珮珮的嘴脣那麼的。他下了個決心道:

  “我們到園子裏走走去罷?”

  珮珮:(他今天像懂事些了。)

  便站了起來。

  他離着她一尺,並着走到園子裏去。輕輕地踏着那風呂草,踏在夢上似地;輕輕地說着話,怕驚動了在天空裏沉沉地睡着的星星似地:

  “珮,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可是我不敢說。今天有那麼好的月光——我說了你不會動氣嗎?”

  “你說。我不會動氣的。”

  “我說,你是頂崇高的,頂聖潔的少女;頂可愛的鴿子;我是那麼地尊敬着你;我要跪在你前面祈禱;我情願爲你作一個犧牲……”

  珮珮:(我不是上帝;爲什麼在我前面說着禱詞呢?)

  “我的眼珠子是爲了看你才生的,我的耳朵是爲了你的嘴生的,我的嘴是爲了讚美你才生的,我的手是爲了你的鞋子才生的,我的膝蓋是爲了膜拜你生的,我的腳是爲了你的命令生的……”

  珮珮:(那纔像個熱情的年輕人。他爲什麼不走到我的身旁來呢?把胳膊放到我腰上來罷——宋一萍是又膽大又溫柔的。我應該給他暗示;姊姊不是說過的嗎,年輕的男子是應該給他些暗示的。)

  便慢慢的走近去,偎着他。

  “我早就該跟你說了,我戀着你,從第一天在車上碰到你的時候起的。不是爲了你的眉尖、眼珠子、嘴,是爲了你那聖潔的美——”

  珮珮:(是吻我的時候了罷?)

  慢慢兒的站住了,擡起腦袋來,半閉的大眼珠子全睜開了,像盛開的白蓮花似地,又慢慢兒的,眼皮萎謝了下來,等着。

  (用火箭離開地球的速度,她的靈魂開始向月球飛去了,那麼輕輕地,平穩地,一點聲息也沒的。

  (沒有呼吸,沒有脈搏的聖處女呵!)

  是五千萬年以後,是一秒鐘以後,她聽見一個發抖的聲音說道:“珮,讓我吻一下你的手罷!”

  便輕輕地,怕碰破了她的皮膚似地吻着手背,接着是一個深深的嘆息。

  珮珮:(傻子呵!傻子呵!)

  睜開眼來只見一對潤溼的眼珠子,一張戰抖的嘴,一個淌汗的腦門,兩條痙攣着的眉毛;一個熱病的聲音喃喃地說:“我很幸福!我很幸福,珮。”

  珮珮:(我恨你,我不願意再看見你!你去罷,我恨你!)

  說不出地抑鬱起來,吞了鐵釘似的,溶化也溶化不了的。忽然跑了開去,跑到玫瑰樹那兒,摘了玫瑰的花瓣,放在嘴裏,想把心裏的抑鬱壓下去似的,緊緊地咬着。

  江均:(恐怕是第一會受了男子的吻罷?只吻了手背呢,就那麼容易受驚地,小鹿似地逃了開去!吻着的時候,把眼珠子也閉了起來——聖潔的少女呵。我是幸福的,因爲我能愛她。她一定也愛我罷?初戀似的,純潔的,誠摯的愛呢!我是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喃喃地說着。

第五章 劉滄波與蔡珮珮


  五之一 Hot Baby

  白鉛皮屋頂下的電燈,星星似地閃爍着。在這綠草原的四周,那傾斜的看臺的花圃上,那麼繽紛地開滿了鮮明的花。嫩黃的花瓣,菸草色的花瓣,湖色的花瓣,……每一朵花都有着一張興奮得發紅了的花心,在四面拉着真黑的,金黃的,褐色的,棕色的花蕊。這些鮮明的色彩也閃爍着,在劉滄波的心裏,像是些輕快的,和諧的音符似地跳着。

  他低下了眼皮,望着地上那幾張散亂的廢票,靜靜地等着五百碼平賽。不敢擡起腦袋來,因爲他前面正站着一位姨太太似的少婦。她有一副窄肩膀,一個比肩膀還窄的腰肢,瘦袍角拖到地上,在晚風裏垂了腦袋承受着斜陽的重量的,悽豔的罌粟花似地。可是不敢擡腦袋來有嗎用呢?她正站在他前面,輕輕地飄着的袍角里邊,白綢褻衣的,輕佻的紗邊和他的領帶一同地飄着,而且在白紗邊後面還有着纖細的鞋跟和纖細的腳踝呢,再說她又穿了太出色的絲襪——簡直是一層透明的粘膜!

  不敢擡起腦袋來有嗎用呢?就在他後邊,一個少女的銀鈴似的笑聲,不規則地盡吹來。暮春的夜風那麼地,溫暖的,又帶着些涼意的笑聲呵!爲什麼人的官能不全能受意志指揮呢?如果耳朵也像眼珠子似地,說閉就閉,說睜就睜,那不是更好嗎。

  不敢擡起腦袋來有嗎用呢?看臺是傾斜的,從自個兒的帽邊看出去,五色的菌似的,薄紗的女帽一層層地排列着,風捲起蟬翼似的闊帽檐,帽檐下蝴蝶的須似地貼着鬈曲的鬢絲,一條長眉,一隻笑眼,半張弧形的嘴,眼眥的側影和鼻子的側影,一隻從帽檐那兒垂下來的長耳墜子。帽子是那麼整齊地排列着,每一隻薄紗女帽的旁邊全伴着男子的草帽。有沒有孤獨的帽子呢?

  有呵!他戴着頂孤獨的帽子呢!

  他的帽子在孤獨中憔悴了,丁香花的羽樣的葉子似地,垂下了帽檐,那麼脆弱的樣子。

  他的帽子是他獨身漢的情緒的食量。他的帽子一天天地瘦下去,脆弱下去,他的獨身漢的感情卻一天天地胖起來,強壯起來,到今天,已經是一個力士了。

  所以,他低下了眼皮,望得地上那幾張散亂的廢票,靜靜地等着五百碼平賽。

  從那面,正條伸直了前後腿,懸在離地一尺的半空中的瘦腿狗,旋風似的沿着弧形的跑道直捲過來,帽子的行列叫吹得搖曳起來了。我的身邊也捲起了一陣吶喊的暴風。每一個人全變了長頸鹿,張着嘴嚷着:

  “天哪!趕上前去呀!”

  “Bievo!”

  “噯,喬治,二號跑在前頭呢!”一個渾圓的少女的聲音。

  五道旋風呼的捲了過去,不正是二號在前頭嗎!

  “二號!二號!獨身漢的賭運不會差的。”忘了形似地喊了起來,也不管那些伸長着的脖子,快頓斷了的纖細的鞋跟——“你們會獲得女人的歡心,我也會騙到狗子的歡心的。”那麼地得意着,緊緊地捏着那張獨贏票,不顧前後地回身剛想跑出去,卻碰在後邊往前衝着點兒的喬治吳身上。“咦,你就在我後邊兒嗎?快走,跟我走,我請你玩去!”拉了他就跑。

  “你也買了二號嗎?”喬治吳又拉上了兩位小姐。

  兩位小姐全穿着白綢襯衫,棕色裙子,差不多高低,像是姊妹,一個半隻腦門叫頭髮遮着,打了條棕色的綢結,一個年紀輕着些,脖子裏掛着條水晶項圈。

  “今天真是好運氣呢!”意外地贏了錢,比贏錢更意外地碰到一位帶了兩小姐的朋友。“連買了十二次,隨便買位置,獨贏,沒一次不贏錢的。”

  “我贏了不多,可是本來不預備來的,不料卻贏了錢。”

  四個人歡天喜地的跑到支付窗前,剛站住了,便叫後邊兒擁來的人給擠得貼木板上了。

  好容易領到了錢,手裏青色的紙票變了燦爛的鈔票,在臉上笑着燦爛的笑,擠到了外面,劉滄波忽然發覺了脖子裏掛着水晶項圈的小姐卻掛在他的胳膊上。

  “喬治吳呢?”低下腦袋來向這位比他低一個腦袋的小姐。

  “在後邊兒擠呢。”她擡起腦袋來,捧着爸的腿看爸的臉的孩子似地,看着他笑。

  她有着一對探照燈那麼的眼珠子,從裏邊放射着生命的強光,堅強的嘴脣,稍微堵着點兒,眼梢那兒有五顆熱情的雀斑,嘴角那顆大黑痣,和她的嘴一同地笑着——嫵媚的孩子呢!

  喬治吳和縛了綢結的那位小姐擠出來了。

  “我們上後邊兒舞場裏去。”

  “可是這兩位小姐你沒給我介紹過嗎。”

  “你沒瞧見過她們嗎?”

  “多咱見過的?”

  “我的未婚妻,蔡麗麗。在你身旁的這孩子是她的妹子,珮珮。”

  “珮珮? Hot Baby?”

  “不單熱,簡直是白熱!等會兒跟她跳舞的時候你就會明白的。”裝着鬼臉;沒看見身旁的麗麗也在跟他裝鬼臉。

  珮珮一歪腦袋道:“那我不去了!”

  “那能由你!老劉;她喜歡粗暴的;她不走,你拉着她,包管她馬上愛上了你。”

  珮珮:“屁!你說的?”

  她拉着的胳膊比江均的、比宋一萍的還強壯,只有哥哥打網球的右胳膊纔有那麼塊硬肌肉;比她高一個腦袋,望上去只見一個鐵的下巴;可是他也有溫柔的眼珠子。站在他旁邊,自個兒簡直像個小洋娃娃。

  “他會不像江均那麼傻的?”這麼想着,看着這高大的男子又高興又害怕,才覺得二十七八歲的宋一萍並不是頂可愛的男子。

  沿着地瀝青的鋪道往後邊兒走去,走完了一長串汽車的行列,便從電梯裏走進舞場裏。

  十二點不到一些,正是熱鬧的時候。

  音樂臺中間的鋼琴上面坐個穿了銀裳的,撤姆叔的女兒,唱得渾身生滿了瘧疾菌似地。四面是七張黑臉,魔術師的禮帽似的,裝在漿褶襯衫上的,七顆可以隨便拿下裝上的腦袋上的七張黑臉圍着她。站在她旁邊的那個吹“色士風”的眼珠子在眼框裏邊,上下左右地,滴溜溜地轉着,盡轉着,轉成了一對白眼。

  在一個幽僻的角上坐了下來。兩個男子要了酒,麗麗說喜歡可口可樂,珮珮卻說:

  “我愛橘子Squash,有一顆紅櫻桃的。”

  舞着的時候,劉滄波便對胸前的珮珮說:

  “你愛Squash裏的紅櫻桃,我愛你臉上的紅櫻桃呢!”

  珮珮低低地笑着:

  (在他臉上印個嘴脣印子,叫大家瞧着笑,不是很好玩嗎?)

  踮起腳來,把嘴貼着他的臉。

  劉滄波把臉壓着她的嘴,在她耳朵旁邊悄悄地:

  “把你的嘴,

  一顆印鈴似地,

  印到我臉上,

  印到我心裏!”

  (真是個白熱的女兒!)

  珮珮的臉貼着他的胸脯,不做聲。劉滄波喜歡她喜歡得說不出來,只:“可愛的孩子呵!”那麼地想着。

  麗麗愛華爾滋,喬治吳愛勃露斯,珮珮愛她的狐步舞,劉滄波愛什麼呢?劉槍波愛他的珮珮。因爲對於這麼熱情的女兒,用不到說“我愛你哪”那麼的傻話,她總以爲每個男子都會愛一個女子的罷;因爲爛熟的蘋果香現在薰得他的心臟也芬芳起來了;因爲熱情的女兒是比意志還粗魯的;因爲熱情的女兒在不愛着你的時候是和愛着你的時候一樣的;因爲熱情的女兒有着一切男人喜歡的女德的:潑刺,嫵媚,糊塗……

  “珮,明天晚上我們坐了汽油船到黃浦江裏玩兒去,好嗎?”

  “就我們兩個人嗎?”

  “還不夠嗎?”

  “……”爲難的臉色。

  “怕誰說話嗎?”

  “……”

  “怕我嗎?”

  “……”

  “另外有約嗎?”

  “爲什麼不邀姊姊和喬治吳一同去的呢?”

  “爲什麼要邀他們一同去呢?”

  “不邀姊姊一同去,回來得晚一點,媽會說話的。”

  “嘻!”鼻子裏笑了一聲,覺得在懷裏的真應該是他的心愛的女兒,便父親似地在她的頭髮上面吻了一下。

  她卻擡起腦袋來望着他笑。

  回到座上,他悄悄地對喬治吳說:

  “你的姨妹真是寶物呢?”

  “咱們握握手!”

  伸出來把他的手拉一拉。

  “明天我們一同坐汽油船到黃浦江裏玩去可好?”

  “好厲害!”

  “咱們再握一握手罷!”

  兩個人在她們背後鬼鬼祟祟地握着手笑了。

  五之二 江上

  月亮在浦東,從浦東到浦西,江面上橫浮着一道月色,風輕輕地吹,吹得月色在水面上飄呀飄的,水面上便有了暗銀色和暗綠色的斜紋圖案。水面上還浮着一盞盞的燈,沿着江岸,和黃的燈光,燈柱的影子,電線的影子一同地。

  靠着那石砌的岸腳,沉沉地睡着許多舢板,渡船,魚舟——桅船的桅影一聲兒不言語地躺在波面上。

  小汽船從江中的月色上面掠了過去,載着兩對緘默的男女和半船的葡萄汁,鮮橘水,可口可樂,威士忌,橡皮糖,話匣子,Banjo,吉士牌……一面兒那夾岸的摩天樓就不見了,喬治吳在後邊兒碰碰地彈着Banjo,用夢樣的男女二重音唱着《卡洛麗娜之月》,柔情地。

  在船上的珮珮,叫風呼呼地吹着,頭髮全往後飄着,襯衫也膨漲起來,有了一種馬上會撲着透明的翅膀飛去似的美姿。她的心情在水面上放縱地奔馳起來了。柔弱的,暮春的夜呵!

  劉滄波一支胳膊挾了這好像越加嬌小了的軀體,默默笑着開着汽船。

  “祝福我生的那天罷,一個老婆子跑來說生了個男孩子的那天罷!希望那一天是一個光明的日子,全宇宙充滿了愉快的太陽光的日子罷!因爲在那天一個幸福的孩子生到地上,在那天一個幸福的人長大起來。”歌頌着自個兒的生日。

  燈也沒了,燈光也沒了,不知從那兒來的風把暗銀的月色吹了他們一身,把他們的影子飄到水面上,把《卡洛麗娜之月》吹走了靈魂。

  一道燈塔的光從幾裏遠的地方兒直鋪過來,虹似地,一會兒浮到水面,一會兒又沉到水底。

  馬達慢慢兒的退了寒熱,停住了虛喘,淌了一身冷汗,在黑暗裏睡了。劉滄波點上了一枝煙,側過身子來:

  “美麗的浦江月呵!我愛這暗綠的水,幽靜的月色,變幻的燈塔,輕靈的風,和身旁的珮珮。”

  珮珮:

  (怎麼每個男子都會說那種柔情的話呢?你只喜歡我,不是愛我;江均纔是五體投地似的愛着我的——可惜是個傻子呵!)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像絹剪的幻影似的。”

  劉滄波:

  (她怎麼不把胳膊圍到我的脖子上來呢,我那麼暗示地和她講着話?瞧瞧我的眼光罷!難道要我說我愛着你嗎?”)

  “你瞧,那消逝着的煙,菸蒂兒上那朵靜靜地發紅的火,像我的心情似的燃燒着。”

  珮珮:

  (我愛誰呢?我並不愛你——用火箭離開地球的速度,靈魂開始向月球飛去了,那麼輕輕地,平穩地,一點聲息沒的,沒有呼吸,沒有脈搏的聖處女呵——我愛着一萍—一萍……怎麼後邊兒一點聲息也沒了?)

  “怎麼後邊兒一點聲息也沒!”

  回過腦袋去瞧:喬治吳和姊姊正在那兒唱着男女二重音,臉對着臉,鼻子碰着鼻子,一點聲息也沒地,因爲男音灌在女的嗓子裏邊,女音也灌在男的嗓子裏邊。

  “瞧!”

  劉滄波不動。

  “你瞧,你瞧他們哪!”伸過手來推他。

  手給捉住了,那麼緊緊地捉着。

  “瞧……”忽然有了一種預感:“他想吻我嗎?”慢慢兒的回過身子去,看見了一對瘋人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在前面。便慢慢兒的閉上了眼皮,連自個兒也不知道地。

  (可是一萍,一萍呢,一萍……他會像江均那麼地只吻了手背嗎……)

  一塊烙鐵熨到嘴脣上面,自個兒是倒下去,倒下去,靠在柔輕的椅背上,兩條鐵鏈緊鎖着腰肢,在闊大的胸脯下,自個兒的身子會給壓碎了似地。思索的線條便在這兒中斷了。

  那塊烙鐵越來越燙手,炙焦了嘴脣,炙焦了心臟,炙焦了靈魂,把她整個兒的炙焦啦。每一個毛孔都呼吸着,每一個毛孔都流出血來——忽然覺得那塊烙鐵慢慢兒的拿了開去:

  (不,不!不夠……)

  把胳膊圍上了他的脖子,樓住了他的脖子。

  劉滄波:

  (果真圍到我脖子上來咧!)

  擡起腦袋來,嘆了口氣。

  忽然後邊兒伸來了喬治吳的手:

  “咱們握一握手罷?”

  “真是白熱的!”

  握住了那隻手。

  五之三 蔡珮珮的日記二

  今天他和喬治吳一同到我們家裏來。姊姊從窗口望見了他,對我說道:

  “珮,你以後也會被愛情困惱着了。”

  她不知道我已經有了戀人咧:我愛着宋一萍。爲什麼一家人還全把我當小孩子呢?只有喬治吳知道我有顆和玫瑰一同地開放了的心,因爲那天他來,姊姊不在家,便和我玩了半天。說起來真是慚愧呢!如果他到現在才認識我們,一定不會愛姊姊的。

  他和劉滄波並站在園子裏的過道那兒,和媽說着話。姊姊問我:

  “你看那一個英俊?”

  “差不多!”我說。

  可是,自然是我的朋友漂亮多了,昨天他只是一個不修邊幅的美男子,今天他臉也光潔得多,穿了剛燙好的衣服,領帶飄到肩上,簡直是英俊的威爾斯王子了。

  我先走了下去,他見了我就說:

  “珮珮,你今天越加可愛了。”

  我很高興。今天知道他要來,我特地穿了我的頂出色的衣服的。我知道我生得漂亮,又年輕。姊姊在上面撲了半天粉纔下來。我鄙夷地看着她。撲粉有什麼用呢?我不擦粉,可是每個男人都爲了我傾倒。

  我們上禮查去茶舞,又在那兒吃了飯。

  他的舞姿瀟灑極了,不像是滑過去的,像是輕輕地在地板上飄過去的;他舞着的時候,永遠不併腳,就是在停着的時候也是舞着的;他的身上有一種微妙的律動,一條線似地牽着我。

  我把臉貼着他的胸脯,從下巴底下驕傲地望着別人。每一對眼珠子看着我們,欣羨地。我得意得了不得。我們的一對像是波斯王王冠上的鑽石,我們的光芒把別人都蓋了。

  他很有學問,還讀過許多書,他把字典裏所有的字找出來讚美我。他說我是鳥裏邊的鴿子,獸裏邊的兔子,衣料裏邊的維也勒,果子裏邊的葡萄,國際裏邊的西班牙,花裏邊的玫瑰,星座裏邊的獅子座流星,傢俱裏邊的矮坐墊,食物裏邊的嫩燴雞……

  我從來不知道自個兒有那麼可愛。

  他怕也不知道他自個兒有多麼可愛罷?他是鳥裏邊的鷹,獸裏邊的蒙古馬,衣料裏上的Sportex,果子裏邊的石榴,星座裏邊的天王星,傢俱裏邊的大沙發,食物裏邊的炸牛排。可是我沒對他說,因爲他的話把我說話的機會淹沒了;我只能靜靜聽着他。

  坐到船上,他忽然沉默起來。

  月光,水,燈影,波紋,夜風,柔情的歌……他塑像似地坐在那兒,望着前面。我靠在他肩上,他的左手放在我腰肢上——我不信這是真的事情。

  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說,只希望船就那麼地飄了去,飄了去,永遠靠在他肩膀上面,永遠是水和月。

  在吳淞口那兒船停了,他抽了一枝煙,側過身子來,和我說了幾句話……

  後來,後來怎麼呢?我記不得清楚了,只記得他要吞了我似地吻了我。也記不起什麼時候回來的,模糊得很,什麼也記不起來。

  現在我還覺得懶洋洋的,他的嘴還像壓在我的嘴脣上面。可是我究竟愛誰呢?一萍?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那隻船就那麼地飄了去,飄了去,永遠靠在他肩膀上面,永遠是水和月——

五月十四日夜,二時


第六章 劉滄波與宋一萍與江均與蔡珮珮


  六之一 劉滄波與江均與蔡珮珮

  下午六點鐘的太陽像六點鐘的月亮似地,睜着無力的蕩婦的大眼珠子瞧着愚園路。

  江均懷着初戀的心情,把珮珮聖母像似地捧在手裏踱着回去。忽然後面走上來一個高大的男子:

  “珮珮!”

  “嗨,滄波!”便親熱得了不得地拉了他的胳膊。“那去?到我家裏吃下午茶去,可好?”

  高大的男子點了點腦袋,輕輕地拍着拉着他的胳膊的那隻小手。

  嫉妒的感情,旋風似地捲到江均的腦袋裏邊來了。

  “這位是劉滄波先生。”

  只稍微動了動眉毛,沒聽見似地。

  “這位是江均先生。”

  對方卻熱烈地問着:“你好?”

  “算是表示得意,示威我看嗎?可是她是我的呢!”那麼地想着,不屑地說了一句:“多謝你。”

  一路上珮珮只親熱地和劉滄波說着話。到了家裏,珮珮走到樓上去了,爽直的劉滄波便對擺着一張不高興的臉的江均直線地談起來:

  “你戀着珮珮不是?”

  “是的。她也愛着我。”

  想起坐汽油船的那晚上,劉滄波便哈哈地笑了起來。

  “別癡心了罷,什麼叫愛呢?這麼熱的女兒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她的戀人的。”

  “你錯了!她是頂純潔的一個女孩子。”

  “你怎麼會愛上了一個純潔的女孩子呢!”

  “我愛她的純潔,愛她的聖女樣的純潔。我對她說:‘我愛你’的時候,她低下了腦袋;我吻着她手背的時候,她便受驚了似地逃了開去……”

  “可是純潔的女孩子怎麼會愛上了一個男子呢?”

  “因爲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把她當聖女瑪利亞似地供奉着;看看我的心罷,我的心裏邊是一點污褻的慾念都沒有的。”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我愛你’的時候,她已經閉上了眼珠子,擡起了腦袋;我把我的嘴從她嘴上拿開的時候,她卻把胳膊圍到我的脖子上來了!哈,哈!”

  這笑聲炙着江均的心臟,他猛的跳起來:

  (我要拗下你的脖子來!)

  可是他只:

  “我不信你的話,先生,她是個純潔的聖處女。”那麼他說着,擡起了腦袋,高傲地走了出去,因爲對手的臂膀比他寬了二英寸,高了半英尺。

  走到外面,他又低下了腦袋。

  青灰色的黃昏籠罩着的街上,風,葬式似地吹着,吹動了每一頁樹葉,已經有些寒意。街旁的樓窗上,一盞兩盞,婉約的燈光透了來,和一些婉轉的幽情一同地。靜悄的街樹,靜悄的圍牆,還有他的沉思的蛩音,悉悉地,踐在落葉上似的。

  每天和她一同回來的。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滿了麝香的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涼的聖水;耶露撒冷的百合;基督的嘆息裏的嘆息;拂在基督腳上的聖女馬德蘭的頭髮……那麼的聖處女會人家‘我愛你’還沒來得及說時就閉上了眼珠子嗎?閉上了那半夜裏在清澈的池塘裏開放的睡蓮似的眼珠子嗎?那張心臟形的,只吻過基督的十字架的小嘴會讓一個男子的髒嘴吻了的嗎?還不大懂得戀愛的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呢!真不信會把胳膊圍到男子的脖子上去的。劉滄波,那小子,是他說謊!殘酷的東西,他知道我愛着她,她也愛着我,妒忌得了不得,便故意說些侮辱的話來叫我難受,這混蛋。我應該信任珮珮的——可是他跟我有什麼仇恨,要那麼地叫我難受呢?他不是有着很堅決的聲音嗎?他的臉色也不像是說謊的模樣。難道他的話是真的嗎?)

  他看見珮珮給裹在劉淪波的高大的身軀裏,挾上了汽車,又看見她和他坐在草地上,她微微地擡着腦袋,讓他吻着。覺得心臟在收縮着,臉色也黯淡起來。

  (可是吻着手背的時候,便吃驚似地逃了開去的,會把胳膊圍到男子的脖子上去嗎?)

  “不會的。她是頂純潔的聖處女。”

  (剛纔碰到劉滄波的時候,是那麼親熱地叫着他的名字,要他到家裏去吃下午茶,拉着他的胳膊時,真像戀人似地。也許他是她的戀人呢?那麼爲什麼那天把心掬出來給她看了以後,不拒絕我吻她的手背呢?難道這麼貞淑的女兒會蕩婦似地愛着許多男子嗎?也許那天和她一同坐在蘋果綠跑車裏的那中年人也是她的戀人呵!不應該的,我不能那麼地疑心着她的。頂好能問一問她自個兒,可是那麼着,不唐突她嗎?)

  解不出方程式似地煩悶着。

  六之二 宋一萍與劉滄波與蔡珮珮

  珮珮生日那天,喬治吳送了她一個蛋糕塔,哥哥送了她一大盒糖,姊姊送了她一本皮面的日記,父親送了她一大束百合花和慈姑花,母親送了她一身新衣服,江均送了她一本精裝插繪的《處女的心》,宋一萍送了她全副修指甲的器具,劉滄波送了她一隻精緻的網拍。

  那天下午,吃了喬治吳的蛋糕塔以後,珮珮,劉滄波,宋一萍,江均便默默地坐在會客室裏。

  宋一萍擺着孟喬臉,嘻嘻地笑着:“這小蕩婦原來還有這麼兩位面首咧,一個是精明的傻瓜,一個是俏皮的粗漢。”

  江均看見了劉滄波就一百個不高興,擺着一副“我不能相信的,先生”那麼的臉。

  劉滄波看着宋一萍的白晳的笑臉:“如果講打架,你不是我的對手;講男性的吸引力,你也不是我的對手,講和女子玩戀愛,你也未必是我的對手,只有在給女人穿鞋子的手法那一點上,我才甘拜下風呢!”

  麗麗拉了珮珮偷偷地問道:“究竟那一個是你戀人呢?”

  “我不知道。”

  “那麼讓他們鬥牛似地對坐一天嗎?”

  “怎麼辦呢?跟這個說話,那個就不高興;跟那個說話,這個就生氣——”

  姊姊笑了出來。她就賊似地掩了出去,溜到樓上房裏去了。麗麗悄悄地跟喬治吳說了,喬治吳也笑:

  “還是那麼孩子氣的!”

  宋一萍和劉滄波同時地:

  “你的意思是說她隨便嗎?”

  “你的意思是說她好玩嗎?”

  “珮真是很天真的!”麗麗太息似地說,“我在她那麼大時也是什麼都不懂得,很不快活的。真都望把年齡縮短四年呵!”

  “天真嗎?不見得——我應該怎麼說呢?”宋一萍望了珮珮一眼,點上了一枝煙,把煙和話一同地噴了出來:“有了,詭祕!Sophisticated!”看着她默默地坐着,想起了打了五天電話,一句話也不和他說的日子,想起了“晚安,宋先生!”

  “Sophisticated?真不懂從那兒看出她是個詭祕的女兒來的,我說她是剛纔開放了的玫瑰花,有時像很天真,有時又像很老練,有時像很熱情,有時又非常貞靜。”喬治吳回過腦袋去,對劉滄波做了個鬼臉,接下去道:“你說怎麼呢?你應該知道她的。”

  想着船上的浦江月,劉滄波摸着下巴道:“活潑,嫵媚,熱情!”

  (默默地坐在那兒——看看她的眼珠子罷;蘊藏着地心的熱力呢!)

  江均染了一身的宗教感情,對着坐在那面的珮珮:“主呵,爲什麼造夏娃的時候不造珮珮呢?怎麼會把她放在骯髒的世界上呵。應該放在山裏,用素香供養着的。”在心裏讚歎着。

  珮珮連自個也模糊起來了:“難道我是這麼複雜的人嗎?在每一個人的眼裏,都是不同的。”

  大家便都在心裏冷笑了一下,“只有我纔是頂知道她的”頑固地。

  直坐到晚上,三個人誰也不想走,“雖然那麼地坐着沒意思,可是讓你獨自個兒享受也不十分情願,”全懷着那樣的敵意。

  慢慢兒的,屋子裏只剩了他們四個人的時候,擅長給女人穿鞋子的孟喬臉和俏皮的粗漢全忍不住了,鸚鵡似地鬥起嘴來,先是悄悄地在各人的耳朵旁邊:

  “你究竟愛不愛她呢?”

  “愛這小蕩婦嗎?你呢?”

  “我可不是傻子。”

  “那麼我告訴你,我是愛她的。”

  “真話?”

  “我是真的愛着她的。”

  “那我也告訴你真話,我是比你還愛着她的。”

  宋一萍挺起身子來:“可是我是手槍公會的會員呢!而且是去年遠距離射擊第一獎的獲得者。”

  “你知道我是誰嗎?出色的騎師,草地網球會的會員,短跑家,華東遊泳選手,輕量拳擊家,克尼異體育學校畢業生……”

  “珮珮不見得會愛一個粗漢罷?”

  “你還沒認識她時,她就親熱地掛在我的胳膊上咧。”

  “她還沒認識你時,我就天天跟她調情咧。”

  珮珮:(那麼說着什麼意思呢?男子真是古怪的動物。女子是把這種事情越祕密起來越好的。)

  “第一次和我跳舞時,她就把她的臉貼着我的臉,把嘴上的胭脂印到我臉上!”

  珮珮:(該死。越說越不像樣了。)

  “是你把臉貼上來的!”

  江均痛快起來:(果真又是他吹牛!)

  “她跟我講的第一句話是:‘親愛的!’”

  珮珮:(一萍怎麼也粗魯起來了?)

  “我叫喬治吳也叫‘親愛的’!”

  江均差一點拍起手來:(好哇!“親愛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字眼兒。)

  “第二次會面就親親熱熱的讓我吻了!”

  珮珮臉紅了起來:(給他個耳括子罷,當着許多人說讓他吻了,暗銀的月色,暗綠的水色,柔情的《卡洛麗娜之月》,不可抵抗的瘋狂的眼,一塊烙鐵,當着許多人,宋一萍,江均,什麼意思呢……)

  江均鼓的漲紅了臉:(劉滄波那傢伙吹牛!)

  宋一萍卻冷笑着:“我就在認識她的那晚上偷了她嘴脣上的處女味的!”

  又是一個!江均叫黃蜂刺了一下似地,差一點跳了起來,“可是的?”那麼的眼光看過去,卻見她掩着臉哭了,便患了大便不通症似地,渾身不舒服起來。

  “先生,我是個驕傲的人。”

  “再驕傲一點,珮珮也不見得會愛你罷!”

  劉滄波站了起來:“先生,我不能再忍耐了。”

  宋一萍也站了起來:“先生,我並不是怎樣怕事的人罷?”

  珮珮:(他們爲了我要打起來了!是真的爲了愛我嗎?混蛋,他們當我是誰呢?隨隨便便的在我前面吃起醋來。)

  跳起來,青着臉:(我愛誰呢?用火箭離開地球的速度,靈魂開始向月亮飛去,一點聲息也沒的,輕輕地,平穩地……一塊烙鐵,炙焦了嘴脣,炙焦了心臟……沒有呼吸、沒有脈搏的聖處女呵……)便歇斯底里地頓着腳,叫道:

  “打罷!打你們的罷!我一個也不愛你們,我恨你們,把我當了誰呢?滾出去!滾出去!”掩着臉:“我不願意看見你們!”跑了出去。

  六之三 江均與蔡珮珮

  江均跟了出去,在園子裏那棵玫瑰樹那兒找到了她。她躺在草地上,從眼淚裏望着玫瑰花的暗影。他坐了下去,撫着她的頭髮道:

  “可憐的小珮珮。”

  珮珮:(只有他纔是真的愛着我呢,可憐的傻子。)

  江均:(可憐的小服珮,怎麼會上了兩流氓的當呢?)

  “怎麼會認識這兩個流氓的?”

  珮珮:(這傻子真討厭!誰是流氓?一萍?滄波?全比你可愛多了。你以爲我跟他們鬧翻了,你就能得意嗎?)

  “珮,爲什麼不跟我說話呢?”

  珮珮:(討厭死你了!)

  “我沒聽見你說什麼話。”

  “我說,你怎麼會認識這兩個流氓的?”

  “不是流氓,我告訴你,一個是劉滄波,一個是宋一萍。”

  “至少是兩個可惡的小子。”

  珮珮:(走罷!走罷!我討厭你!這也算是安慰嗎?)

  “全比你可愛多了!”

  “爲什麼生氣呢?你難道愛着他們嗎?”

  珮珮:(愛着他們也不干你的事。)

  “難道他們說的話全是真的嗎?”

  “是真的!”

  江均:(真是頑皮的孩子,故意慪我。就讓你在我身上出氣罷。難得瞧見那麼可愛的頑皮模樣的。)

  “珮,你騙我,我不信。”

  珮珮:(可愛的傻子!)

  “珮,你不會的,你是比天還崇高的,比雪還潔白的。我不信他的話。姓劉的上次跟我說,說他還沒來得及說‘我愛你’的話時,你已經閉上了眼珠子,他要把嘴拿開的時候,你把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珮珮:(無賴!流氓!他算是得意不成,把這些事告訴人家?一定告訴過許多人了。)那麼地生着氣。

  “我就不信他,我知道姓劉愛吹牛的;純潔的珮珮是……”

  珮珮:(純潔的!純潔的!兩個禮拜以前我還是純潔的呵!)難受起來。(討厭的傻子。)淚珠從眼眥毛後邊兒滲了出來。

  “純潔的!我不是純潔的!我是個小蕩婦!你看錯人了;你去碎了心罷!”

  江均:(難道那兩個流氓的話刺激得她這麼厲害嗎?一回兒就變得那麼潑剌了。)

  “珮,別叫我難受了。你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話。”

  “我知道的。我說我是個小蕩婦,他們兩個都吻過我的。他們沒有說謊。”

  “珮,你知道我是愛你的,爲什麼要叫我難受?爲什麼要騙我?”

  珮珮:(沒有辦法地討厭呵!)

  霍的跳了起來,淚珠像斷了串的珠子似地直掉下來:“我爲什麼要騙你呢?我跟你說,我是小蕩婦,我給他們吻過的,我愛着他們兩個。我爲什麼要騙你呢!”

  江均怔住了,站在那兒望着她,聖母像從他的心裏崩墜下來,好半天,才:“那麼,你一點也不愛我嗎?”

  “我爲什麼要愛你呢?”

  “呵!”天地也崩墜了下來。“我看錯人了!”喃喃地說着,低着腦袋走了出去。

  珮珮:(可憐的傻子!)

  劉滄波也沒了,宋一萍也沒了,江均也沒了,獨自個兒在園子裏,掉了什麼似的懊悔起來,又掩着臉哭了。

第七章 四個流行性感冒症的患者


  七之一 宋一萍

  永安公司夏季大廉價

  今日賤賣品:法國新到華爾紗,圖案新穎,每尺售八角五分

  鮮荔枝每磅五角

  兆豐公園遊人統計:據工部局報告,本星期中兆豐公園遊人達五萬餘。星期日一日因天氣晴朗,遊人竟達二萬一幹四百二十七人。再者,工部局音樂隊自下月一日起將移至園中演奏,而該園開放時間亦將延長至晚十二時雲。

  巴黎露天舞場開幕通告:本場地處滬西,風景幽雅宜人,素爲摩登男女每年消夏之勝地。今年據天文臺報告,自五月中旬起,即將酷熱,本場爲愛護各界起見,特僱工趕修房屋,提早於二十日開幕;聘有中西美麗舞伴數十名,如蒙光臨,無任歡迎。

  本埠昨日天氣酷熱,中午時寒暑表達九十度,行人揮汗,儼如盛夏,至晚始轉涼。

  連報紙也塗上一層暮春的色調了。

  蘋果綠的跑車閒得成天沒事做,“那詭祕的小東西那兒去了!”那麼地嘆息着。

  一個空洞的房間,一隻空洞的椅子,一張空洞的牀,一顆空洞的心——在空洞的心裏,宋一萍想着:

  “那麼精緻的一個小玩具呢!”

  (眼珠子,透明的流質;嘴,盤子裏的生蕃茄;稍爲黑了些的夾種人的臉,腮上擦兩暈胭脂,“像玫瑰花那麼紅的胭脂,你難道不喜歡嗎?”褐色的頭髮,音樂的旋律似地鬈曲着;眉毛是帶着日本風的……“晚安,宋先生!”一副頂正經的臉……一百八十五頁:“那騎士便把他的神駿的馬牽到村外,在河那邊等着露茜。”……郊外,風悄悄的吹來,大月亮悄悄的站到車頭那兒水箱蓋上往前伸着兩隻胳膊的,裸水仙的長頭髮上,“我愛你呢,珮珮!”……)

  窗外,風吹進來斷續的歌聲:

戀人們來了又去了,


維也納的夜是永遠不會告訴你,


他們從那兒來,往那兒去的。


  “我愛你呢,珮珮!”那麼地對窗外的夜空說着,便:“呵!呵!五月的愁思呵!”吐出了煙似的嘆息。

  七之二 江均

  很天真的,有一張長圓臉,一對大眼珠子,一張心臟形的小嘴——比白鴿還可愛的。

  他的戀人是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滿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戀人是神殿上清涼的聖水。他的戀人是耶露撒冷的百合。他的戀人是基督嘆息裏的嘆息。他的戀人是拂在基督腳上的聖女馬德蘭的頭髮,可是他的戀人對他說:“我是小蕩婦!”

  他的戀人每天坐在他的對面,嘴上老掛着一朵笑。他的生命,靈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蘿似地纏住在他的笑意上。他吻着他的戀人的手背的時候,她吃驚似地逃了開去,卻毫不顧惜地讓兩個流氓吻了她的嘴脣,而且他的戀人在心裏說:“可憐的傻子。”

  他認識她的,她也認識他的,可是他們是陌生人呵!

  Gea, it breaks my heart to see you,

  Day after day, turning away!

  Strangers, After shaning all you kisses,

  Now we are strangers......

  那麼地哼哼着,懷着輕鬆的失戀踱回家去。

  每天晚上,熄了燈,月光便偷偷地溜了進來。

  “呵!呵!五月的愁思呵!”愁思和嘆息月光似地鋪在他牀前,映出了他的黯淡的臉。

  七之三 劉滄波

她的嘴,


一顆印鈴似地,


印到他嘴上,


印到他心裏!


  鳥裏邊的鴿子,獸裏邊的兔子,衣料裏邊的維也勒,果子裏邊的葡萄,國家裏邊的西班牙,花裏邊的玫瑰,星座裏邊的獅子座流星,傢俱裏邊的矮坐墊,食物裏邊的嫩燴雞——他的珮珮。

  “《卡洛麗娜之月》。”

  “美麗的浦江月呵!我愛這暗綠的水,幽靜的月色,變幻的燈塔,輕靈的風,和身旁的珮珮。”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絹剪的幻影似的。”

  “你瞧,那消逝着的煙,菸蒂兒上那朵靜靜地發紅的火,像我的心情似的燃燒着。”

  比自個兒低一個腦袋,白的綢衫,棕色的裙子,脖子裏掛着條水晶項圈,小貓似的一隻……

  窗外果樹上的蘋果又掉了下來,爛熟的蘋果香直吹到窗子裏邊,直吹到劉滄波的心裏邊。

  “呵!呵!五月的愁思啊!”嘆息也爛熟的蘋果似地,那麼輕鬆地從他的嘴裏直掉下來。

  七之四 蔡珮珮

  對着樑上的長嘴八哥低低地訴說着:

  “滄波有一個堅強的下巴,一張光潔的臉,他是鳥裏邊的鷹,獸裏邊的蒙古馬,衣料裏邊的Snortes,果子裏邊的石榴,星座裏邊的天王星,傢俱裏邊的大沙發,食物裏邊的炸牛排。我是他的鴿子,他是我的心愛。”

  長嘴八哥歪着腦袋聽了半天,忽然眼珠子一轉,也說道:“我是他的鴿子,他是我的心愛。”

  “一萍有一個溫柔的年齡,風雅的姿態,會說話的嘴,他是偷了我嘴上的處女味的。”

  “處女味,處女味,”那麼地說着,長嘴八哥在鉤上倒掛起來了。

  “江均有一顆傻子的心,癡情的心,他是誠摯地愛我的。”

  “哈哈哈!”長嘴八哥莫明其妙地笑了起來。

  “呵呵,五月呵!五月和殘了的玫瑰花瓣,碎了的少女的心一同地悄悄地走了。”

  “可憐的珮!”忽然有了男子的聲音。

  回過身來,卻是喬治吳。

  “我是失戀的人呢!”把腦袋放在他胸脯上,孩子似地訴說着。

  “可憐的珮!”輕輕地吻着她的頭髮。

  忽然她擡起腦袋來,抱住了他的脖子:“喬治,我愛你呢!”

  長嘴八哥歪着腦袋擡了起來:“我是他的鴿子,他是我的心愛!”

一九三三年,五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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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穆時英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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