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之果


  冷清清的街角,西接田舍;秦舟的家人,有的在街後乘涼。月色入戶,尤其顯出慘淡的寂寞的景象。這是一九一三年夏天的一夜。

  他們都平心靜氣地聽上海製造局的炮聲,街上稀少的足聲。他們暗地思想:鄰人們避難去的,已是十室九空了:風聲何等的緊急,可想而知。只因秦舟的父親呻吟病牀間,沒法可想。好譬諸天命罷!他們依舊沒有聲息。

  這時秦舟從街上回來,力竭氣短地告訴家人說:“我們快些兒進去罷,南兵從官路上漸漸的趕下了。”他們聽得這個消息,連忙走進一處高大的舊式的房屋;把後門關住了靜聽着。果然雜沓的足聲,一忽兒在街道上連一連二地來了。

  秦舟父親的病室,靠着街道的一面,他們都團聚在這裏;燈光半明半暗的替他們耽憂,替病人危險。病人還在說些死生由命的話,告訴他們鎮靜,別心煩意亂。他們一面雖是安慰病人,一面都在啜泣。只有秦舟漠不關心,呆呆地坐在他父親的牀前,他並不想起父親的病很利害,要來日大難了。他只想到久久不得H小姐教他算學,暑假開學,又要被先生責備了。他不由得也滴下幾點眼淚。

  這一年秦舟長到十三歲了,什麼世道,什麼人情,一點都不知道。而且他很歡喜父親有病,那末天天不會逼着他做《通鑑》札記,他可以自由了。他平常很牽記H小姐,她是他的姑母家的親戚。他前年在初小讀書的時候,寄膳在他的姑母家裏,又是和H小姐同學。他因爲從私塾轉到學校,不曾習過算學,所以H小姐常常教他的,因此非常親暱。去年他考進高小之後,寄宿到學校裏,便不能與H小姐常在一塊兒習算學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了什麼,記起H小姐,便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悲哀。

  過了一天,太陽從東方射出一道紅光;路邊的一帶豆菽,都橫倒了,顯然經過了兵災似的。露水還疑在豆葉上,發出珍珠的光。秦舟一個人在路邊,手裏拿着許多逃兵遺失的槍彈,肩上背了一把熱水壺,還在田間尋覓。此時他顯出一副歡喜的傲慢的臉兒,彎着腰兒只向前進。他好像一位考古學家,發掘古墓似的。

  “喂,舟弟!你一個人在這裏幹些什麼?”

  他吃了一驚,回頭一看,是他的表兄漣秋。

  “漣哥哥,昨夜過兵,我們真是嚇得魂兒出竅!你們怎樣?好個運氣,我今天拾得許多槍彈和一個熱水壺呢!”

  “這有何用呢?我要問你,舅舅的病怎樣了?”

  “還是不見起色呢!”

  “我是來問舅舅的病,你同我一塊到你那邊去罷!”

  他們說了便牽着手,回到秦舟的家裏去。

  病牀對面的庭柱上,半明半暗的燈依然裝置着。秦舟的父親,沒精打采地斜靠在高枕上,漣秋坐在牀前,秦舟站在漣秋的旁邊。幾個女的看護者都避到別處。秦舟見了他的父親,很忌憚地一聲不發。

  “舅舅!今天我見你的氣色,比較前幾天好得多呢!”

  “咳!那未必,我二十多年沒嘗藥的滋味了,此次算是拼湊二十多年的債務,我要一齊還清呀!還有什麼二次革命初次革命,總是我們近上海的人們的不幸,聽說昨夜此地經過兵士不少。”

  “正是,我的媽媽爲了這事情替舅舅耽憂呢!她勸你遷到別處去休養,舅舅的意思怎樣?”

  “我以爲不必,死生由命,是逃不掉的;況且他們革命是有他們的仇敵,與我們毫無關係。要知道此回革命,不是洪楊之亂的那年,決不致殺人虜貨的,你放心罷!”

  “是的,我的意思也以爲不必搬動;倘是中道遇了風寒,反而沒有好處。不過媽媽膽細年老,她很想遷避,所以今天下午打發到K縣的親戚家,暫時躲避一下;平定後就歸家的。”

  “你們一家都去麼?還有別家同去嗎?”

  “我送媽媽和幾個孩子去後,便回來的;其他不過H小姐的母女倆;我以爲舟弟可以同去。”

  “他在家裏一天玩到晚,一點不懂規矩,怎能上場面,到客氣的地方呢?”

  “他年紀還小,當然這樣的;聰明的孩子都不肯用功的,舟弟比較算用功的了。”

  “哼!我病了後,他的《通鑑》札記就此也病了,還說他用功嗎?”向秦舟“你要去,跟漣哥哥去也好;省得在家裏鬧個不清;出外去看看,人家的孩子都是端靜有禮有儀的。……”

  “我跟漣哥哥一同去。”秦舟低倒了頭對他的父親說後,心裏感到非常地愉快;因爲H小姐也去的,他趁此機會可以在H小姐前習些算學了。他想到這裏更愉快了。

  他父親續續講的話,一點沒有聽得,只管自己胡亂地想去。

  “喂!你耳朵在什麼地方?教你到客氣人家要處處留心。”他父親聲浪提高的對他說。

  “噢!我留心的。”他聽得父親的話中有帶一點怒了,便低低地答。

  漣秋又到秦舟的母親和嫡母前講了些話。他的母親和嫡母也都叮嚀秦舟出門的種種規矩。最後漣秋便告別秦舟的父親說:“舅舅,那未我領舟弟去了;送他們到K縣後,明天便可回來看你,你好好自珍。”

  ……


  K縣在清朝的時候,出過多少狀元,又是陸清獻公做過縣官的地方。人傑地靈,這是秦舟從小知道的。漣秋的親戚家,在城外落鄉的了。那邊風景又是很好,秦舟來了多天,他到野外散步,每每遇到石人石馬的大墳,莊嚴高大的家祠,尤其感到小時聞名的不虛。

  陽光自叢林中透入,地上現出無數的圈紋,一耀一耀地波動着。秦舟在某家的墓囿中拾些銀杏果,覺得一個人孤寂而疲憊,便坐到石上歇息。他想到這幾天來與H小姐食同桌,寢同室。H小姐因爲輩執的緣故,仍舊稱秦舟叫做“舟叔叔。”H小姐的年紀比秦舟大二年所以秦舟自小稱她“H姊姊”的。他覺得二人的稱呼雖沒改變,卻不像習算學的那年。——還不到兩年,H小姐的一舉一動,便拘束得像大人那樣了。他出門的時候,爲了父母叮嚀過一番,覺得不好意思就放出平時頑皮的手段,也不願意和不相知的親戚們談話,所以他時時走到古祠古墓的叢林間閒散。

  “舟叔叔,你原來在這裏,好教我尋的要命呢!”

  他聽得這些低聲,擡起頭來,見H小姐離開他坐的地位約莫十多步;他不知道用什麼話回答是好,便一聲不發,落下幾滴眼淚。

  “舟叔叔,你爲什麼哭?”她柔順地問他。

  “我想着我的爹爹媽媽。”

  他說了這一句話,自以爲能夠隨機應變,不由得又發笑了。

  “舟叔叔回去罷!你又笑又哭的孩子氣,還沒有改去呢!”

  “H姊姊,我實在不瞞你說,我走到這裏都是墳墓,很是害怕。”

  “誰教你一個人走到這裏呢?”

  “沒有人伴我。”

  “伴你到此地也沒意思的,回去罷!太太教我來候你的;她在望着,恐怕你失了路。”

  “你等一忽兒罷!太陽還沒下山,讓我多拾些銀杏果。”

  “那麼我幫助你拾罷!我們快一點兒拾呢!”

  他們倆回去後,進一間舊式的會客室中;壁間陳列些古書古畫。秦舟的姑母和她親戚的家人,H小姐的母女倆,都在這裏,幾乎充滿一室了。秦舟靠在他姑母的旁邊,姑母伸出一雙慈愛的手,撫摩他的頭顱。衆人都注目到秦舟面上;一個老年人問了。

  “舟舍兒在什麼地方讀書?他面清目秀,必是很聰明的。”

  “他在本縣高小裏讀書,去年纔去的;他雖是聰明,但不很用功;他的爹爹至今逼他限幾天內讀完一部書,並要做札記。”他的姑母回答了後,依舊撫他的頭顱,表示她對於秦舟將來,有無限希望似的。

  “近來你的爹爹教你讀那種書嗎?”老年人問着秦舟說。

  “爹爹教我讀《資治通鑑》。”秦舟說了,低倒頭有點羞澀。

  “何以年紀輕輕,他的爹爹便教他讀冗長的書籍?”老年人又問他的姑母說。

  “他自小在家塾裏讀書,被他的爹爹逼着,讀過許多書了。”他的姑母才說完,忽而有一箇中年的婦人衝出來,問他的姑母說:“他是不是秦先生的庶出子。”

  ……

  秦舟覺得和不相知的親戚們住在一塊兒,非常不快;他從人叢中,逃到幾天來住的一間寢室裏去睡了。

  夕陽映的寢室的窗上,無力的紅光漸漸淡褪了。H小姐開窗一望,附近的田野叢林,遠處的高樓傑閣,不由得生出故鄉無此好湖山的感想。她在望得出神,忽而聽得一縷的鼻鼾聲;她走到自己牀前,揭開帳子一看,沒有人在,便轉身到對面的一座牀前,緩緩的搴開帳子,見秦舟橫臥其間,忙的下了帳子,輕輕地靠到窗前。

  晚風由窗櫺間吹入,牀的帳子,一呼一吸地作有規則的動作。H小姐忽有所思。便到自己牀上,取出一幅絨氈,想去蓋到秦舟的身上;帳子一揭,秦舟醒了。

  “H姊姊!快來幫助我呀!”他迷迷糊糊地說。

  “我以爲你睡得正濃,恐怕你受風寒;你說些什麼?”

  “我正在做一個夢呢!”

  “怎樣的夢?”

  “小時候聽得人家說:銀杏樹的開花,不使人間眼見的;常常在黎明時開的。開的時候也不見花,只見一閃銀光,剎那間就滅了。如果人們偶然看見一閃銀光,手裏拿的東西都會變成金子的。我記得坐在墓石上,忽然看見一閃銀光,手裏的銀杏果,都成金子的了。可不是一個好夢嗎?”

  “你的金的銀杏果在那裏?”

  “我緊緊握地在手裏。有人來奪我,我喊你來幫我。

  怎知道就覺醒了呀!”

  秦舟從懷中取出手帕,揩了眼兒,把衣服整了一回,斜倚在被褥上,顯出很疲倦的無精彩的容顏,他又想睡了。

  H小姐便將絨氈,安放到自己的牀上。夜色逼到有窗子的一方,幾乎要暗了。她依舊靠窗,戀着遠近的暮色;她是一個深於思慮的女子。玻璃窗的透明力消歇了,變成反射力;她照見自己的臉兒,他默默地想:“父親早死,兄弟沒有,形影相依,只有母親……你我!”

  她的玻璃上的影子,像對他這樣說。風兒吹着蓬鬆的髮髻,也在玻璃上搖動,沒有什麼聲息,只有她的心房裏一跳一跳的微音。她爲了什麼深思遠慮,自己不解得。

  輕輕的足聲自遠而至,她的母親來了,對她說:“H兒!你還不下樓嗎!快要到晚飯的時間了。”

  她的母親是一箇中年的婦人,面上現出慈愛而憔悴的皺紋,好像她面上刻出了早年孤寡的記號。她聽了母親的話,便轉身回答母親說:“媽媽,我覺得住在別人家不慣。”

  “你別愁,今天漣叔差人來教我們回去。聽說亂事已平了。”

  “那時候回去?”

  “打算明天走,舟弟呢?”

  “他睡覺了!”

  “你去喊他起身,我們要吃晚飯了。”

  她便喊了秦舟和她母親一同下樓去。


  練川的水,清可鑑人,雨峯蘆荻,猶等待着秋來開花。秦舟的姑母們的歸舟,趁練川入海的急流,次第拜別那岸柳長橋而去了。舟中秦舟的姑母,和H小姐的母親,並肩而坐,談些瑣屑的事情,都不能入秦舟與H小姐的耳。他們在船的後方,望望野外的景物,天空的飛鳥,流水聲,與矣乃聲,和他們低細的談話聲,一唱一和,也不辨是天籟,是人籟了。

  “H姊姊,我們行得多少路了?”

  “今天晚上可到家,一共七十里路,你去用數學來算罷!”

  “可是我的數學忘掉了。”

  “別談說,高小的二年級,命分比例都教過了。”

  “說到命分比例,我只懂他的名詞:雖是一位東洋留學生教我們的,我一點都不記得;因爲再沒有那時候你教我的有趣味了。”

  “舟叔叔,你休笑我!我那裏比得上東洋留學生的好呢!”

  “我不是笑你,我不知道爲什麼?東洋留學生教我的算學,我不願意去學習呢!”

  “你真謊說,我決意不信實這些話。”

  “誰來誑你!你不信也罷!況且上數學課的時候,我只在石板上畫人畫馬,有時空想。若是你做了我們校裏的數學先生,我無論如何細心去學習它。”

  “舟叔叔,你還說不笑我嗎?你的嘴巴,想不到有這樣利害呢!”

  “這是真話,說我笑你,你冤枉我了,雖然白白地辯論也無用,你要知道我的心兒,是出於真的。”

  “別多說罷!算了!算了!再道下去,我知道你又要賭神罰咒了!”

  H小姐靠在船艙的一邊,向下一看,碧綠的清水中,映着自己的臉兒;她一笑,影子也一笑;她一怒,影子也一怒。

  “看啊!舟叔叔,我在水裏呢!”

  秦舟並上H小姐的右方,他注視水中H小姐的臉兒,她低倒了頭,兩邊的劉海掩到她的眼兒,他說:“呀!H姊姊!我也在水裏,我們倆多在水裏!”

  他們倆的臉兒,被波紋的涌動,兩相交頸,忽分忽合地搖曳着。於是H小姐起身,背窗而坐,又觸動了她多情善感的生性,低倒頭,看見木板上的條紋;擡起頭,望那行雲的來去,好像都有很深奧的哲理存在其間;她也像未來的哲學者,一雙深碧的瞳子,仰觀俯察,貫串到她的真摯的深遠的心情;天地萬物供給她去思索。秦舟望在水裏,不見了H小姐影子,也罷興而起。

  “H姊姊,你在想些什麼?”

  “我沒想什麼,你想嗎?”

  “我也不想什麼。”

  “天快要晚了,我們快到家了;舟叔叔,你有閒暇到我家裏來玩。”

  “我希望天光永遠不要晚,船也永遠不要到家。”

  “爲什麼?”

  “學校開學期近了,我到家後,不久就要上學去呢!”

  “你學校裏有許多同學,不是很熱鬧的嗎?”

  “我不歡喜那樣的熱鬧,我情願天天在船上和你一起。”

  “你要知道:我們在船上來去是避難,不是玩呢!”

  “所以我很願意常常有難,常常避難;可不是最得當嗎?”

  “啊!你倒願意常常有難,也不害怕嗎?”

  “我們會避去,所以不害怕的。”

  H小姐還沒有回話,聽得秦舟的姑母在喊他們了。

  “你們不怕夜風嗎?快到家了,進來罷!”

  他們倆便走進艙中,H小姐靠他的母親一方坐下,秦舟坐在他的姑母旁邊。二個三四歲孩子躺在褥子上,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中討趣。秦舟的姑母和H小姐的母親,仍舊談些世故人情的話。只有秦舟的兩眼與H小姐的兩眼,對視成雙直線。秦舟一閉目間,H小姐的影子仍在他的前面。

  “舟弟,你不要睡,快要到家了。”

  H小姐的母親見秦舟閉目,她向他這樣說。

  “不是睡,不是睡。”

  秦舟雖是這樣說,但很不願意聽這“快要到家了”的話。他想:“H小姐的母親真不是知己,她婉順地告訴我快到了,那知道我的心裏說不出悲哀。”他看看H小姐一言不發,尤其顯出此別意何如的疑問;忽而H小姐轉身一望,說道:“唉!香火橋到了。”

  秦舟聽得到香火橋便已是離家百步,急得一身冷汗。

  這最後五分鐘,他味她的語氣,似乎也很可惜。到了香火橋彼此顯然抱着失望的心情,他恨不得他的家遠隔幾十裏呢?越是想遠,越是近岸了。有呼喊的聲音,他辨出是表兄漣秋喊道:“你們回來了,你們回來了。”


  亂事既平,秦舟父親的病也起牀了,於是秦舟照例住到學校裏去,他自己想:“我不知道犯了怎樣的罪惡,坐這長期的監禁,使我不能和心中人常在一塊兒呢?”每星期總有七八小時數學的功課;他臨到數學課,尤其一心致念H小姐。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筆算》教科書教到幾章幾節,他也記不得了;先生在教臺上指手劃腳,幾乎喊啞喉嚨,他也一點都不聽得。他只想:“倘使那位東洋留學生換了H小姐,我何等的高興,何等的熱烈的習那命分比例呢!”他又想:“她果然做數學教習,又不是單教我一人,她對我的一團真摯,平分到大衆,那也太不值得。”他雖是這樣想,也不管事實上有所不可能的呢!

  他逢到放假回家,很想去望望H小姐,但她是姑母的親戚,照例是很疏遠的,並且很客氣的;無事無端怎樣闖進。兩家雖是相去不遠,但咫尺天涯之感,也不能免了。有時在姑母家中一見,只覺得分別一次,加上了一層疏遠;於是他像得了憂鬱而不可命名的異症。

  一九二四年的新年,他因年假回家,將近一個月了,他預想了許多法兒,和H小姐會會,不料他微微地從別人那邊聽到一個奇怪的消息:他的表兄漣秋曾經和他的母親嫡母說過,將H小姐和他定上婚約,就讓漣春作媒;他的母親非常同意,而他的嫡母大不贊成。他的嫡母以爲照輩執上講,她是小輩,他是長一輩的,不能定婚;照俗例上講,要女小於男,如今她長他二年,也不能定婚,於是這件事便擱起了。秦舟聽得了後,打算去望H小姐的熱心,打得冰冷似的;一面卻怨表兄何以多事;一面又怨他的嫡母不能諒解他的心兒,便貿然拒絕了。他是從小嫡母撫育的,關於他的一切事情,自己的母親不能參加意見;他從此面子上服事嫡母很周到,實是心裏很懷怨她呢!

  這個年假中,他的父親逼他每日臨《長樂王造像》一遍。讀《史記》的本紀數頁。開學期到了,他將《〈長樂王造像〉臨本》一厚冊,《〈史記〉札記》一小冊,送到他的父親前面,他要安排上學了。這是在元宵燈節的後一日。

  “舟兒,到這裏來!”

  書室中燈火煌煌,照見七八架破零破落的舊書。秦舟的父親坐在書桌前,從桌上的亂書堆中,隱隱見他稀少的,黑白相間的蓬髮;他在批閱秦舟的《〈史記〉札記》,看到三數頁,便喊秦舟。秦舟聽得父親帶怒的聲音喊他,知有不測的禍;既不敢違命,便從內室踱出,到父親前面。

  “這是什麼意思,你解給我聽?”

  他的父親指着札記的眉端,有幾句:“時不利兮筆不馳,筆不馳兮可奈何,H兮H兮奈若何?”的話問他。

  其實他寫這些話也忘掉了,想不到落到他父親的手裏。又是明明白白地寫着H的名字。一聲不發,臉兒飛紅,眼淚一滴滴不斷的落下,專候父親的判罰;門外還聽得他的弟弟嘲笑他的聲音。

  “哥哥給爹爹打了十下手心。”

  他的弟弟衝到母親前面對她說。母親連忙推門而進,只聽得秦舟的浩浩的大哭聲。

  他這一次到學校裏,他的父親交給一部呂新吾的《呻吟語》,教他每天誦讀;下次回家要背誦的。他偶而翻看,覺得遠不如《紅樓夢》那樣的有趣,拋在牀腳下不去管了。他在家裏曾經私下翻出《香屑集》、《板橋雜記》一類書,都有他的父親的帡點眉批;怪道人家說他十年前做幕官的時候,常常逛窯子的。他又想:“我何以有二個母親?”於是他對於父親的信仰心也漸漸淡薄了。


  赤赤紅的木牌樓,高聳在冷落的街道上;一進大門,便是甬道,兩旁的廣地上有山有水,有草有木,一個幽靜的園子。這是二十年前江南參將的故衙,現在是秦舟讀書的一個校舍。紅葉滿園,似乎報告深秋到了。一天傍晚,秦舟在六角亭中與同學談天,正是興高采烈,忽而一位學監先生闖進來喊他:“秦舟你家中有人來找你回去。”

  “太太有病,教你回去。”一個秦舟家裏的僕人,跟在學監先生的後面,一見秦舟便開頭說這句話。秦舟點點頭說:“那麼我們去罷!”

  他告辭了學監先生,和僕人出紅門而西去。十多裏的路程,他坐在僕人推的人力車上,盤問僕人:“母親什麼病?”僕人沒有說出,單說:“教你快點回去。”他懷着疑團,悶聲不發地坐在車子上,默數到家的路程,過一次念一次。不一刻到了。

  他的母親的寢室中,看護者外,親戚鄰人多塞滿了。他們連忙讓開了路,待秦舟進來;他知道不是平常的病了。他跪到他母親的牀前,只見母親還時時吐出鮮紅的血:母親的面色已成灰白,眼睜睜的望着秦舟欲言而力不逮言;長時間地一呼一吸。秦舟叫她幾聲,她只現出如喜如悲的容貌。這時秦舟哭倒牀前,已不能自主了。

  “我……我死無……無恨,舟兒的婚姻,將來待他自決。”

  他的母親用力說了,聲氣都絕,慢慢地閉目而長逝了。滿屋子是呼聲,哭聲,驚天動地!她再也不理他們了。秦舟昏迷無措,兩足亂踏,親戚們抱他到別的一室中,他又迎上迎下的和親戚們對敵,恍惚親戚們奪了他母親似的。

  書室後面的暖房裏,點了三枝白禮氏的洋燭,秦舟沙沙地啞了喉嚨半意識地哭着。他的弟弟還不到十歲,也口哀口哀地無意識地哭着。親戚們撫慰他們倆,百般引臂,也不見什麼效力,於是互相悲嘆。有母親的想到要死的,沒有母親的回想母死之慘,也不由得淚雨紛紛,伴這一對孤兒灑出神聖的眼淚。

  堂房的伯叔和親戚們,便各各議身後安排的事情,便命秦舟抱母親的頭,轉屍首到客廳的西壁。他摸到母親的頭,冰冰冷的,親見面白如紙兩目雙陷的死顏,拍手拍足地痛哭。他的母親依舊不理他,他只是守在屍首的旁邊。

  隔了一天,弔客連一連二地來了,有的來安慰秦舟說些他的母親生前的賢惠,侍人如何好,處家如何賢,沒有一個不可惜她死的。秦舟更是悲不自勝。這一天便是他的母親入殮的一天,他親見H小姐和她的母親,素服素裝,走到靈柩前幽幽揚揚地哭了半天;這種哭聲簡直把秦舟的心肝一片一片的切斷了。他一年不見H小姐,覺得長了多麼大了;他又是感激她,又是悲悼自己不幸,恨不得和母親一塊兒去。

  “舟叔叔,死者不復生,你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呢!”H小姐臨時去,揩了眼淚,對秦舟這樣說。

  鴨舌塢的流水,不斷地嗚嗚咽咽,憑弔人間的代謝。

  岸上有一座黑色的磚坑,就是秦舟的母親的幽宮。從此秦舟只見黑蒼蒼的磚坑,永不見他的母親了。

  十五年前,秦舟的父親在長江的北方,做幕官時,遇見一個十七歲的寡婦,他便娶了做側室;不久告歸,第二年生秦舟。秦舟的家鄉與他母親的家鄉離去很遠,所以來了十五年,不曾歸到故鄉一次。他的母親平時對他說:“他將來讀書成名,我和你到故鄉去走一回。”他的母親死後,他想到這句話尤其悲痛。這話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兒上,明知悔也不及,但總是一個大大的刺戟。他刻意要改去從前輕浮的舉動,一心一念要用功讀書了。這一年他由高小畢業,考取上海的N中學。

  N中學在上海的西郊,向來很有名望的。裏邊功課很嚴,教員有外國人有西洋留學生;秦舟進學後,漸漸知道求學問的要緊;他寄宿到學校裏,回家的時間很少;知識的慾望漸漸發達,而H小姐的影印便慢慢地模糊了。

  N中學最注重的學科,是英文數學國文;比較地國文最不重要。秦舟在中學裏,國文一科算表表的;英文也不壞,他在高小時,有個英國留學生在W鎮交通部所立的商船學校做教員,因爲愛好高小的屋宇寬敞,風景美好,便住在高小裏兼授英文。這位留英學生教英文很嚴,課課要背誦的。秦舟也受過他的英文教育,所以入N中學也能趕得上。他知道數學程度相差很遠,不得不忘命的用功,第一年居然過班了。

  秦舟在N中學的第二年,功課除國文以外,都用英文課本;他的書桌放着幾本洋裝皮脊的書,什麼Wentworth的《代數學》,《幾何學》,什麼Millikan and Gale的《物理學》,Mc Pherson and Henderson的《化學》等等。學年考試近了,他還沒翻過;人家的書上用鉛筆七劃八劃,他的書和新買時一樣。他雖是沒有翻過,回家時常帶着這幾本書在火車上裝樣的,車中注目他,他越是得意。這一年考試結果,數學不合格,又加上平時替人代做文章,被先生察出,操行也不及格,他於是留級了。

  他是一個多血質的少年,非常怕羞的。他留了級,同學們雖知道他數學不好,卻時時請他作文的。雖然不譏笑,但他總覺得難受,對於數學的興味更加薄弱了,應該升三年級的,他仍在二年級。爲他們代作文章的同學們,都升上了,又是羨慕又是羞愧。而同級的同學們,去年新進來時,他以老學生資格對待他們的,如今降到他們一樣,免不掉他們的暗笑呢!他這樣想,心灰意冷,便和一位最和己的同學C君——一同留級——商量同時轉到別的學校裏去讀書。


  一九一七年的夏天,這時秦舟在N中學退學出來,他趁這暑假的閒暇,歸到故鄉。他的父親問他的“讀書札記”“國文課作”“臨碑”等等,他一點成績都沒有,他的父親憤憤地罵了他一頓。由是他出門的時候,叮囑了他好多次,讀什麼書?臨什麼碑?做什麼文章?限他每月分做二次寄歸;如果不寄歸,便停止供給用費。他的父親有位老朋友姓江的,是一箇舊文學者,寫的字也好,做的詩詞也好,在上海某署裏當祕書。他的父親教秦舟寫的字做的東西時時送到江先生去看。這樣辦了,也不必寄回,讓江先生通知他的父親。任憑秦舟從那一條路。此時他已插入M專門學校了,功課果然比較中學時代寬一點;什麼物理化學代數幾何都沒有了。他的用費爲了求給於父親,所以不得不抽出些時間來寫字讀書,又大做其詩詞。

  秦舟住在M專門學校的宿舍裏,早上他推開窗來,同室的同學們還沒起身;他靠窗磨墨,臨七屈八嫋的“右門銘”。每天開窗的時候,對面的一家,有個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也在這時開窗;中間只隔一條狹狹的衚衕。他起初不以爲意。他寫字的時候,那個女子靠窗看他,待他一擡了頭,她便轉身隱匿了。這不是一次,差不多天天碰到這樣田地的,因此他有了一個深刻的印象了。

  M專門學校在上海Z橋附近,周圍有四五個女子中學,有二處是基督教創立的。每天下午四時以後,Z橋的一帶,人來人往,都是男女學生們的足跡。秦舟也約了幾位朋友,換了新衣,戴起眼鏡,梳頭,擦皮鞋,忙了一回,便到Z橋一帶湊熱鬧去。“那位女學生真好,那位女學生不好。”他們用了洋涇浜的英語,在大發議論呢!

  一天新秋的下午,秦舟和二三個同學,從寺院的大門裏出來;左方是一個基督教的B女中學的校門,也有幾位女學生出來。秦舟在注意那個着紫色衣服的女生。他正望得出神,他的同學拍他肩兒說:“喂,你望呆了!”

  “不是,我正研究她的衣服的色彩。”秦舟胡亂地答了,卻想到那位女生,便是他寄宿舍對面的一家的人,每天看他寫字的。他無意之間查出她是B女中學的學生,心裏有說不出的愉快。他很不願被同行者察出,於是假裝無事。他歸到寄宿舍後,這一夜神經劇動,竟沒有睡覺。半夜裏,聽得狹衚衕裏有咯咯咯的聲音,他便起身,點上蠟燭,開窗一看,是一副餛飩擔子。他很想吃一碗餛飩,想出了一個奇異的法子,從窗口裏受授。他喊了賣餛飩的人,問他有否桶子。賣餛飩的人備的。他便在榻下尋出一條鋪蓋索,從窗口垂下一端,拉住別一端,教他做五十隻餛飩裝一碗,放在桶子裏,縛在鋪蓋索垂下的一端上。他便吊起來吃了,摸出五枚銅元,連碗放在桶子裏,借繩索力量還給了他。

  過了二個月以後,星期日的一天,Z橋禮拜堂的鐘聲敲過十二響了。堂中做禮拜的人們,先後出堂,一羣男女的中間,可以認出二個人:一個是穿紫衣服的B女中學的女生,一個是秦舟,秦舟並不是基督教徒,他近來很有興致到Z橋禮拜堂裏,跟上衆信徒唱讚美上帝的詩歌。他平時不談基督,對於信教的同學們笑他們是愚者。他們幾次在教堂裏碰見秦舟沒有一個不說奇怪的;他的祕密,不久被他們猜破了。

  有一天,秦舟走進休息室,向來信處眼睜睜的一看:一個英文信封上寫着“Mr,Ching Chou”,他的面色立刻變紅。他知道是對窗紫色衣服的女子回信來了,拆開一看,果然署Y打頭的一位女士的回信。室中一個人也沒有,他恐怕別人要來,便向懷中一塞,比小竊兒偷東西都防得周到。當夜他到商務印書館去買了二本英文尺牘,天天翻看;可是無濟於事。又從箱子裏拿出中學裏讀的一本Lamb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莎士比亞戲劇故事》),和一本Gold - smith的Vicar of Wakefield(《威克菲爾德的牧師》);也天天溫讀,也沒什麼效力。有時在洋紙上習練些純熟而齊整的英文字;連這一點都高興了。

  耶穌聖誕節前的一個星期日下午,B女中學的會客室,中有三個人;二箇中國人,是秦舟與Y女士;一個外國婦人,近四十歲,戴了架鼻眼鏡,很誠懇的和秦舟用流暢的中國話談話,Y女士靜聽着。

  “Y女士說秦先生的畫非常好,我們很欽佩!”

  “不敢當,我是亂塗一拋子罷了。”

  “那裏的話!我們想和秦先生商量一件事情,不知道秦先生能夠允許嗎?”

  “我如其力量來得,豈有不允許的!”

  “我們學校裏的學生,在耶穌聖誕節試演新劇,想請先生畫些簡單的佈景,秦先生許我們嗎?”

  “那是很願效力!”

  “感謝之至那麼我們將劇本,用器,明天送到秦先生那邊。”

  “我望着的呢!請夫人早送來!”

  他們又談了些應酬話,壁上時計已敲四下,秦舟便告別Y女士與外國夫人,歸到寄宿舍去。

  他和Y女士進行的成績,已到這個地步了。


  秦舟的父親,近來幾次得到江先生的信,說秦舟寫的字做的詩詞很有點小聰明,再加上學力,不難成家。又說到秦舟年紀還輕,寫的字也老到,做的詩詞也清麗,沒有一點兒俗氣,這是不可多得的。所以秦舟此次年假回家,他的父親對待他不十分嚴厲。他也處處留心,得他父親的歡心。開學的時候,他的父親欣欣然探開書室中書櫥的鎖,翻出幾部向不示人的殿本,及家刻本給秦舟並且教他看時要再三地留意。秦舟也恭恭敬敬地藏在行筴裏,拜別他的父親。

  這時候他的表兄漣秋在上海的某機關裏做外國人手下的職員。秦舟很知道自己的英文程度,還夠不上Y女士,他常做些短文,送到漣秋地方教他改削;一面因用費仰給於父親的緣故,又將《柳柳州文集》和《元遺山詩集》,不時翻讀;雖還不覺討厭,總比不上用功英文的要緊。

  端午節的前一天,秦舟從靜安寺回到學校,得到父親的快信,拆開一看,說是姑母病的利害,趕速回家。他一看鐘點,連忙跳上電車,到了北車站,天色已晚,微雨霏霏。他在火車裏心焦氣辣,坐也不好,立也不好;短時間的路程似乎有幾萬裏。他下車後,天又昏黑,雨勢又大,趁上十多里路的人力車,到姑母家裏,衣服完全溼透了。

  滿堂的哭聲,鬧得耳朵要聾了。他看見他的姑母直僵僵地橫在西壁之下;抱住了漣秋相對哭泣;又想到自己母親死時的情形,格外悲痛。親戚們勸他換了衣服去睡覺,他還強執不肯。這時沒有一個人不感動到落淚的,但那一個知道他的心兒呢!

  第二天,他又看見姑母青灰色的死顏,下到棺中,他覺得人生的歸宿總是這樣的;不自然的恐怖,冒上心頭,昏迷失措,沒有辨出H小姐在他的左方。

  “舟叔叔,你也回來了!”她含着一包眼淚說。

  “我是昨天回來的,H姊姊!”

  “好不慘苦呀!太太去了!”

  “啊!愛我的母親和姑母先後去了!這是我的不幸啊!”

  “天下最不幸的人們,是無父無母!”她說到此地,哭不成聲,便也聯想到自己無父的人,也是不幸中的一個,掩着臉兒,走向她母親去了。

  這一次秦舟碰見H小姐,兩人的別緒離情,都被哀痛驅逐出了;不久秦舟回到學校,不十分放在心上。

  這一年的暑假,秦舟在M專算畢業了,他也不願意再進學校,也不願意擔任職業,便住到江先生的家裏。他的父親也很贊成,以爲可以多多領略江先生的大教。他因此認識了許多做小說吃飯的朋友;他也曾跟着他們,做些情致纏綿的小說,譯過些歐洲的偵探小說。朋友們看他年紀很輕,有騙錢的技能,也很佩服他。但他的初意,並不爲了騙錢,想做一位赫赫有名的時髦作家,在Y女士前更可體面一點了。

  他出了M專後,久久不得Y女士的信息,便做了許多哀感動人的詩詞,在報紙的末一張上登載,希望Y女士見了後,恢復舊時那樣的時常通信。


  一九一九年的春天,虎丘山一帶,有三個少年,中間夾着一位憂鬱而深思的秦舟,他的脣兒微微的動着,他在念自己做的詩:

  ……

  “春風十里山塘水,恨不能消我熱狂!”

  遠處的山色,隱隱如圖畫。秦舟站在山塘的堤畔,有意無意地望四周景色。像這樣的山明水秀,大好風光,只缺少一個美女子。他想到這裏,他的臉兒火赤赤的,顯然有一種早熟的狂熱。他沒有意思久留在這裏,便拉着同伴離去。

  他從蘇州回來,神經昏亂;有時與朋友們住到旅館,過一二天自由生活。他覺得江先生那邊有點拘束,不想回去。有一夜,他在浙江路的一家旅館裏;不知道爲了什麼,一夜沒有睡覺,便做了一首詩:

  “枕邊飛上瓜州曲,徹夜相思不肯休!如此青衫餘涕淚,問天長倚最高樓。”

  近來江先生批評他做的東西,有詞勝於詩,詩勝於文的話,他又很高興做詞。

  一間精緻的客室中,燈燭輝煌。七八個少年圍着桌子坐下,秦舟也在。這裏役婦連一連二送上山珍海味,啤酒黃酒,每人旁邊都有一位很漂亮的女子,尖銳的胡琴聲,像要刺人似的呼喊着。秦舟搖頭微笑,聽那旁邊的一位歌女尖銳歌聲和胡琴聲。他不會喝酒,他聽她的歌聲醉了似的,臉兒飛紅,心兒亂跳。她唱完了,握住了他的手,敘些恩情的話。

  三馬路一帶有幾條衚衕,門外掛着用“花”“紅”

  “情”“綠”“珠”“玉”“金”“銀”等字做名字的牌子。秦舟時時和幾位少年,在這幾條衚衕裏來往,到了深夜,垂頭喪氣地回到寓裏。第二天十時起身,便出外看朋友;什麼寫字讀書,都忘掉了。他因爲母親姑母都死了,沒有愛他的人,也不願意時時回到家裏。可是年底快到了,他不得不回去一次,望望父親嫡母和弟妹們。

  這時他在家裏了。

  “舟兒你來看。”

  他的父親在書室裏喊他。他走到父親前面,父親將手裏的信稿給他。他一看是江先生的手筆,內中說秦舟做的東西,比較從前進步得多;近來歡喜到外邊去逛窯子,雖說名士風流,在所不忌的,可是他的年紀還輕,配不上做這種事情。……後面附着三首詞:

  “芍藥蘭前,水晶簾底,頻來替我梳頭!卻惺惺相惜,着意溫柔。幾處笙簫徹夜,仔細聽:婉轉歌喉,消魂夠。

  佩環微響,夢轉香浮。休休,才人落魄,走馬遍長安無分封侯!想昨宵情緒,月上簾鉤;人倚碧紗窗下,還記否,薄怒佯羞?相逢巧,重來杜牧小小勾留。”(《鳳凰臺上憶吹簫》)

  “已涼天氣未寒時,香滿小荷池;草堂夜雨人歸後,萬般事,萬種相思。正是黃昏過了,零星一夢誰知?海紅簾底語絲絲,依舊細論詩;含情慾問情何物:未言情,情自難持!清夜悠悠若苦,如今月又來遲。”(《風入松》)

  “別來爭奈病纏綿,困人天,寫紅箋,心事悠悠仔細訴君前。相見時難翻易別,言不盡,萬千千。此情如水更如煙,去無邊,又絲連;君有他心,銀燭別家筵。約指金環君使欲,寧復惜此戔戔!”(《雙調江城子》)

  他看了想到這是我二月前做的詞,請江先生改削,不料他寄來父親前了,真是否運否運!

  “我叫你讀《呻吟語》的那年,還記得嗎?讀了十年書,全無規矩。第一樁千嚀萬囑,教你交好朋友;如今卻交些浮蕩的一輩子。乳臭沒有乾淨,不在書本上用切實工夫,到在酒地花天去作孽;不做聖人諍言的文章,做些穢褻的靡靡之音;混賬東西,不可教矣!……”

  他的父親聲色俱厲,拍着桌子對他說了一套話。他想父親少年也曾流連聲色的地方,至今嫡母也還講起的。那一年在蘇州州考什麼樣的;那一年在揚州任事什麼樣的。幸虧他還有“父命父訓”掛記在心上,究竟是弱者,不敢和他父親反抗,便認罪了罷。

  “以後我決不敢,……求爹爹恕我!……”

  他淚汪汪地認差了,對壁站着,只聽得門外他的弟弟的嘲笑聲。


  秦舟在家裏混過了新年,又到上海於是他決意改去去年的行爲,由江先生介紹到某公會中擔任文牘。他初入公會,同事的人以爲他年輕人,很看不起他。他也傲慢成性,不去理那八字須的老前輩。他們將重要的筆墨,都推他一個人身上;他幸而在江先生處學過公文法式的,倒也不見破綻。他因此看出老前輩有意玩他,便也更加看不起老前輩了。不久他因爲意見不合辭去了,他覺得住江先生家裏,總有點不舒服,也沒心緒用功讀書;不用功,那麼對不起江先生的諄諄指導。他天天有口無心地翻讀書籍,送去虛空的時日。

  上海的南境有個半淞園亭臺花木,雅趣橫生。在這污濁的地方,算這個花園最雅緻的了。春天的陽光,喚醒了許多遊人;男男女女,在這個園子裏,忙地穿進穿出。秦舟一個人在江上草堂碰到多位朋友。他們有的帶着夫人,有的領了妓女。他近來憂鬱不樂,不願和他們同玩;又一見妖豔迫人的妓女,想到父親的呵責,不由得悲痛直上心頭;他一個人在人跡稀少的地方坐着,更顯出孤獨而沉悶的樣子。

  “Mr秦,我們久不見了,你來多少時候了?”

  他擡頭一看,是一位N中學的舊同學,同時留級同時退學的C君,他喜出望外,握住他的手請他同坐。

  “C君,我久久要看你;不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住在閘北R路的銀光裏請過來玩!”

  “你仍在盧家灣的F大學嗎?”

  “我僥倖去年年底畢業了;你也畢業了嗎?”

  “我名義也算畢業了;你近來趕什麼事?”

  “我正預備到法國留學,此刻所以很忙;你呢?”

  “我很羨慕你呀!說到我,墮落到極點了;從前的希望,完全打消了。”

  “爲什麼呢?”

  “說來話長,我也不願意說;我們此次一會,或是最後的一次;以後我也不知道是活是死!”

  “你說罷,我可以幫助你的,總當盡力幫助!”

  “在這短時間,我不能說出;最好我們約一天在很靜的地方談罷!你以爲怎樣?”

  “也好;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住在一個父輩江先生家裏,很拘束的,我也不常在家。”

  “那你可搬到我的地方同住。我住的房主人姓羅,我們帶一點親戚的。我一個人住一間側廂,很覺寂寞。”

  “那是很好,我過幾天便當搬來。”

  ……

  閘北R路的銀光裏是新造的房屋;羅家住的在裏的盡處。秦舟與C君住在樓下西側廂。羅家用的僕人,他們也可指使的;秦舟覺得比江先生處適意得多。C君因爲預備赴法的事情,天天奔走在外。秦舟在這裏讀書,不常出外,也覺得有點沉寂。

  秦舟與C君同住後,他常常聽一種聲音,好像這裏嬌嫩的聲音,似乎他從前聽得很熟悉的。有一天,他偶爾向東側廂的樓上一看,有一位少婦裝扮的也在看他。她急急引避。她的臉兒也很面熟,秦舟覺得奇怪極了,他想自身除非在夢中,或者已死了;如果尚在人間,那麼人間真不可思議的了。

  “噢!想到了!想到了!她是……她像是Y女士!”

  秦舟掩了自己的口,說給自己聽了;閉了眼兒,以前的種種,一一現到他眼前。“這是夢中,這是冥府,決不是人間!”他面色灰白,靠在椅子上這樣想,愈想愈難受了。

  過了一個星期,有一夜,電燈熄了,西側廂的後房,對面排兩隻榻。C君與秦舟都躺在榻上,還談些白天裏做的事情。

  “C君,今天我們四人打麻雀,兩個都羅家的媳婦嗎?”

  “是的,那位年輕的,做羅的媳婦才兩個月哩!”

  “所以還不脫處女的面目;她的本家在什麼地方?”

  “聽說從Z橋娶來的。”

  秦舟聽得C君的話,尤其決定她是Y女士了。Y女士還有位嫂子,是C君的表姊;她的丈夫跟着父親,天天到公司中辦事,晚上纔回家。Y女士的嫂子,時時請C君秦舟和Y女士一同打麻雀消遣的。Y女士的心中,也很知道C君的朋友是秦舟但是面上都沒有露出前已相識的記號。

  不久C君因經費問題,回到家裏。秦舟更感寂寞;恰又沾染了時疫,一個人呻吟牀褥,忽熱忽冷;但他也不以爲意,他很希望一病不起,了卻許多煩惱;他覺得活在世界上,真沒意思啊!

  “秦先生要保重身體纔好,請你嚐點藥兒!”

  羅家的婢女,送上一包藥,提了一壺開水到秦舟那邊來,殷勤的勸秦舟進藥。秦舟受了藥,看看包紙上,有鉛筆寫的一個英文字“Heart”,他不由得落下兩點眼淚。

  “謝你!我是時疫,不關緊的;誰教你送藥來?”

  “新奶奶教我送來的;因爲C先生回去後,你一個人沒有商量的地方,所以教我服事你。”

  “你替我謝新奶奶,我真感激她!”

  “秦先生,不必客氣,我衝給你飲罷!”

  “不必!你把開水放在桌子上,讓我自己衝飲罷!”

  “那麼我去了,你別心焦呢!”

  “謝你!謝你的新奶奶!”


  他的病好了以後,整天的坐在室中,天天望C君回來,可是連信息都沒有。他偶然從箱子裏翻出從前寫的字,以爲這是很可紀念的東西;雖是注視在紙上,其實他的心裏在回想以前。這時Y女士忽然推進門來。

  “秦先生,你寫的字給我看看呢!”

  “這都是從前的,沒有一點可取。”

  “你的筆致很秀麗,像女子寫的。……我尤歡喜你臨的小字。這種什麼碑?”

  “這是高湛墓誌;本來很圓秀的,可惜我臨得不好。”

  “不必客氣;但我卻不歡喜那一種。”

  “那種是造像字,呆笨可笑,一看便不是女性所歡喜的。”

  “……今天誰都出門了,留我守家;趁此機會和你談談罷?”

  “這是我非常願意的,——前年寫給你的信,你收到嗎?”

  “正要說呢!你的信我都見過;只是我自小父親賣我到這裏。我聽得他們要娶我了,我什麼都不高興,便也不把回信給你;這是我很對你不起的。”

  “那裏的話!你到此地不久嗎?”

  “還不到兩個月,我很感激你找尋到此地呢!”

  “不,我一點都沒有知道你在這裏。C君教我和他同住,便搬來的。”

  “是的嗎?那是湊巧極了!”

  “你的丈夫想是很和善的罷!”

  “他……他……我是沒奈何!”她說後,淚汪汪的向窗外望了一望,她再也忍不住了,用手帕掩她的面。

  “你何必這樣呢!你已有安身之地;像我這種人永遠飄浪,朝不保暮。”他說後也擡頭不起了。

  ……

  他們聲朗低低地又講了許多話,沉默了一回,後刷去淚漬,裝出無事的樣子。

  “秦先生,這十天中我要到家裏走一次。”

  “那我更加寂寞了。”

  “我便要回來的。”

  “我們在外邊可會一會嗎?”

  “有機會時,沒有不可以的。”

  ……

  一星期後,有一輛馬車,從黃浦灘遠遠裏來,過外白渡橋,車中有二個人的笑語聲。

  “Mr.秦,我不歡喜方板橋喜的G影戲園,你知道嗎?”

  “不知道;什麼緣故?”

  “那地方我的舊同學常常去看的,可不好意思嗎?”

  “那我們到虹口的A影戲園也不妨;這地方最適當,我也沒有朋友,你也沒有朋友。”

  他們的馬車就虹口H路的A影戲園的門前停下,他們手牽手地走進園子,步上樓梯,肩碰肩地坐在特等裏。

  電燈熄了,看客們都靜悄悄地不發一聲;秦舟與Y女士也沒有說話,只是各人默唸英文的說明書。影片裏都是神出鬼沒的事情,時而殺人盜貨,時而山崩城陷,嚇得Y女士靠在秦舟的懷中,作急促的呼吸。秦舟眼看影片,但他的靈魂,早已飛到天空海闊去了;他的身體微微地顫動,覺得有種種平生從未有過的感覺,四肢軟化的了。

  “陳皮梅……鴨肫肝……西瓜子、花生米。”

  小販的呼聲,似乎有樂譜的,有腔有調,漸漸地高喊了。電燈也亮了。Y女士才覺察自己不是在戰場上,也不是在盜賊窟;打了一個欠伸,似乎很吃力的,她的心兒仍舊勃勃地跳着。

  “這是休息的時間嗎?”

  “是的。”

  四圍的看客,有的很注目秦舟與Y女士,他們也不很奇怪。有的當他們倆是夫婦,有的雖不一定當他們是夫婦,也許是臨時的夫婦;這是上海地方慣有的事情,並不超出於人情之外的。一忽兒電燈又熄了。

  “秦先生,你聽,鐘聲敲十二響了。”

  “我們再坐一回罷!”

  “不,那種烈烈轟轟怕死人的影片,我真不願意看了。”

  “他們就會換愛情影片了;你看目錄上,可不是做完這卷便要換嗎?”

  “換的是《半夜私語》。”

  “那便是愛情劇。”

  兩個男子愛一個女子,大家不平均,便決鬥了一場。

  這些滑稽的愛情短劇片刻就完了。

  “Mr.秦,回去罷。”她推了他的肩兒說。

  “回到什麼地方去?”他低低地笑着說。

  “我是回到家裏。”

  “回到R路嗎?”

  “是的。”

  “這樣的遲晚,怕他們有疑心罷。”

  “那麼我回到Z橋的母家。”

  “你剛纔說:今天從母家到男家,又怎樣到母家呢?”

  ……

  與A影戲園成十字路的一條街上,有一座三層高的洋樓;黃浦江的船中人,還能望這洋樓的塔尖;橫裝的招牌都用英文寫的。門口有一行□□(原文此處爲方框)旅館的字;第二層的壁上,有英法大菜四個字。秦舟與女士,從遠遠地走近來,向三層洋樓的大門裏進去了。

十一


  有一天,羅家西側廂的後房,C君與秦舟都靠在自己的榻上。C君赴法船票也買好了,專待出發;這時與秦舟談些別離的話。

  “C君我對你說的事情,你別要告訴人家。”

  “你幸而告訴我了;我想了許多時候,我覺得還有許多話要告訴你的。”

  “什麼話?你講罷!”

  “我等你心氣和平的時候講給你聽。”

  “你說好了;我是性急人,你還不知道嗎?”

  “你也該知道:她是有夫之婦!”

  ……

  “我老實說罷,我們以後不知道何時再會;我盡朋友的忠告,也不怕招怪的。你那種事情不是人做的,更不是學生做的。我不問你別的,只問你自己的良心;良心說的話,便是我要忠告你的話。我也沒有別的話;如其你有疑問,便問你的良心。”

  秦舟兩手捧住臉兒,一句話都答不來,他又嗚嗚咽咽地哭了。他聽了C君的話,似乎觸雷似的,把他的血都收吸乾了;伏在被褥上悶聲不發,細嚼C君的話。

  “秦舟兄,我願意你恨我,我是你的仇敵;不過我快要出發哩!最後的一句話:你刻刻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要報復仇敵。我不願意你忘記我的話,忘記你的仇敵!”

  C君又續續說了一大篇話,把秦舟的心撕碎了,他沒有話可以回答,他的心痛極了。

  從這一次談話之後,隔了二天,C君便上船去了。秦舟覺得長在這裏是不妥的,決意搬出。他也覺得近來無所事事,年紀未曾長大,當然還該用功。他想到這裏,又很悲傷自己荒廢了學業,做遊蕩的少年;將愛他的先母先姑母的希望都消失了;父母嫡母的教訓也違背了;沒有面目再見朋友。想到這兒,他不願再活到世界上了。

  他沒有別的法子,便搬到他的表兄的寓裏同住;晚上繼續到B氏英文專修學校去上課。他的心氣雖是平順,但是他的憂鬱一天天的增加了。他的表兄問他:

  “我看你的面色很不好,你別太用功呀!”

  “不,我覺得住在上海討厭了,很想到別地方去。”

  “什麼地方去?”

  “我想請漣哥哥寫信給爹爹,說我要到美國去留學。”

  “恐怕舅舅不會允許罷!”

  “你婉轉地告訴他說,我決定要出洋,你也贊成的。

  爹爹很信實你的話,決不致推絕;如果我自己請求,他決不會允許的。”

  “舅舅和舅母年紀老了,必然不願你走遠路呢!”

  “那無妨的;現在的世界,遠路近路可不是一樣的嗎!”

  “我是很贊成呢!寫信怕也沒有什麼效力罷!”

  “你且試一試罷!沒有效力再商量。”

  秦舟的父親得到漣秋的信後,對於秦舟出洋求學的提議,也很同意,但不願意秦舟到美國因爲路程太遠,往來不便,信札也遲;他只允許秦舟到日本。秦舟又請漣秋去再三商量要到美國,但他的父親決不放他到美國,秦舟無可如何,也就打算到日本去,摒擋一切行裝,預備走了。

  一九一九年的新秋,秦舟搭上山城丸從吳淞出口到東海去了。他從來沒有行過遠路,生長近上海交通便利的地方,不曾出過省界呢!他在船上,時時跳上甲板,望那海景,“壯哉!壯哉!”他想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話尤其顛撲不破。輪船到日本的境內,四面山色,更顯出自然的綿美。他這時萬慮都消,對着山水錶十二分的敬意。山和水也像勸告他說:“秦舟,秦舟,你再不要提起你的從前,你來安心求學!”

  秦舟到了神戶上岸,變了啞子似的,人家講的話一點都不懂,他也不能和人家講話。幸而有幾個同行的朋友,都是老留學生;便跟了他們東也東,西也西。這一夜又搭上火車到東京。他真手足無所措了,不由得生起了異國的情懷。

  他平生有兩種嗜好,愛書愛畫。他到了日本以後,住在一家旅館四席半的屋子裏,用中國尺計算不過二十方尺大小。他買了許多書,堆滿了壁根;買了幾張印刷的名畫,粘在壁上。他意志薄弱的生性,中了心病似的常常發着悲痛;有時硬把讀書去忘掉悲痛,但書中有更可使他的悲痛增高。他曾進過神田的預備學校,不上一個月便廢學了。他自己讀了些日用的語言,漸漸地能夠講了;又得到些新朋友,他們的品格都高人一等的,於是他求知的慾望也就興發了。

  他臨行時,他的父親教他學法律經濟。因爲他的父親很熟悉《大清律例》博得幾次的幕員,想教秦舟傳他舊業;或比他更利害,希望做個正印官。但他決不願意枉道徇人,便立定主意學歡喜的東西。

  人家說日本話很容易學的,但他同時與德文並學,才覺得日本話與德文一樣的難易。他學了十個月了,讀些劇本,又老起臉皮與日本人講話,還是不純熟。第二年春天,他勉強考進文科大學T大學的第三部。

十二


  有一天,他在T大學的園子裏,坐在櫻花樹下石上,遠遠地一位教文化史的教授進來。他看這位教授的面上,忽而有梁啓超三個字出現,他想:除非這教授的話痛快淋漓,有如梁啓超的文章;但也未必。他用力的想下:這位教授與梁啓超究竟有什麼關係?直到第二個星期,連續聽講埃及古代文化,講到金字塔,纔想到他在高等小學時,讀一篇梁啓超的什麼老年人少年人的文章,他第一次曉得埃及有金字塔。

  他近來往往有這種漠不相關的聯絡想象,有人說他是憂鬱病的症候,他自己很恐懼。他在夢中有時會見未知的愛人,作性的調和。他問過許多朋友,他們也常常犯的;又問過一位研究精神病理的朋友,他說:“生理上的作用,無關緊要;像你那樣面有血色,精神健旺,決不是病理的。”他就此安慰了。

  他爲了到學校近便的緣故,便搬住到白山植物園的後面。沒有課的時候,拿了一二本英文詩集,到植物園躺在草地上,朗讀幾首心愛的詩;和孩子們笑談一陣,一面自己悲傷小時候的無憂無慮的時代過去了,一面又替孩子們,遠慮到十年後也要到煩悶的地步。這裏和聖公會很近,他有位女朋友要學英文,他便介紹給E牧師的夫人前學習。E牧師很殷勤的勸他時時來做禮拜。他並不歡喜宗教,從前也曾到過Z橋的禮拜堂做過幾次;他想到污濁神聖,不由得心痛復發。他不能推卻E牧師的盛情,有時也到聖公會做禮拜,乘此懺悔舊過。他覺得E牧師很有趣,從前也曾交過些外國人,但從未碰見這樣奇異的外國人。

  I am very glad that you have improved so much in your spirit.(我很歡喜你的靈魂有這樣多的進步。)

  他連做了三次禮拜,E牧師便用商業招徠的手段,引誘他信教;目光灼灼,笑意滿面地對他說這句話。

  What it is to be,I don’t learn.(我不明白那些。)

  I am sorry for You.(我替你擔憂。)

  E牧師聽得秦舟的回答,慢慢地也說了一句無根據的話;似乎一半可惜秦舟的夢夢不醒,一半可惜自己手段的無效。秦舟尤其看出宗教的虛僞,牧師的卑鄙,打定主意不受他們的愚弄了。

  “求神不如求己。”

  他纔想到這裏,自己認爲異端者,做了幾首懺悔的詩,要受“自我”的洗禮求“自我”安慰!

  將我昏亂的腦髓,

  漂洗得潔白!

  將我污濁的血液,

  蒸濾得清澈!

  忘掉我是敗北者,

  重上人生的戰線。

  這是他懺悔詩裏禱告“自我”的話。他決意與頹喪絕交,振作精神,譬如死了又活的樣子;但他的意志薄弱,究竟戰不勝過去的回想。

  第一年的暑假他沒有回去,第二年的暑假又到了,他不想回國,他的父親屢次寫給信他說:“父母老,弟弟小,回來望望我們!”他於是想到亡母待他自決的一個問題,又突然想到無父的H小姐自己又二十一歲了。“回去罷,回去罷,他們望眼欲穿,都等待着呢!”便搭上歸舟,對日本山水說:“去了,再見!”

  山和水像在唱着John H·Payne(約翰·班揚) 《歸去來兮》Home!home!sweet home!的歌聲,送他回去。

  舟中很熱,他坐在吊牀上看書,Geoge Moore(喬治·莫爾)的Drama in Maslin(《麪包裏的戲劇》)的書頁上,滴了滿紙的汗。

  半夜裏,月明如水,涼風襲人。他獨自登上甲板,挽住欄干背誦Wilcox(威爾科克斯)的《月與海》Moon and Sea詩句。

  You are the moon,dear love,and I the sea:(親愛的,你是月亮,而我是海:)

  The tide of hope swells high within my breast,(希望的潮水在我胸中高高漲起,)

  And hides the rough dark rocks of life’s unrest(又退隱到動盪的人生粗糙黑暗的岩石後面)

  When your food eyes smile near in perigee.(每當你熱切的雙眼在海潮的最低點微笑。)

  But when that loving face is turned from me(而當你可愛的面容離我而去)

  Low falls the tide,and the grim rocks appear,(潮水落下,怪石露出,)

  And earth’s dim coast - line seems a thing to fear.(地球上昏暗的海岸線顯得多麼可怕。)

  You are the moon,dear one,and I’m the sea.(親愛的,你是月亮,我就是海。)

  輪船到上海了,他在船上,精神上很能抵敵肉體上的不安。到了岸上,他欣喜地去望了幾個朋友。晚上,他無意之間,踱到閘北的R路。他走到銀光裏的前面,站住了。又繞來繞去的經過了幾次,他像看見Y女士的黑影,佇立在銀光裏的衚衕裏,像在怨恨他;於是急急回到旅館去。

  他在上海接觸了二三天污濁的空氣,回到家裏病了。

十三


  秦舟回到家裏,發了幾次寒熱病,精神疲乏極了,有時到野外去散步。那時漣秋也回家了,他便與漣秋時時談些心事;覺得家裏有點寂寞,便住到漣秋的家裏。

  一間高曠而狹長的屋子,靠窗有兩座榻,秦舟與漣秋對牀睡了,還說不盡許多的話。微小的燈光,靜悄悄地聽着。

  “舟弟,你知道嗎?H小姐快要嫁了;十月十日結婚,還有二個月了。”

  “嫁給誰呢?”他發問到這裏,顫慄得不成樣子了。

  “嫁給南鄉的F君。”

  “可不是在縣署裏當書記的嗎?”

  “不差,你相識的罷!”

  “我和他見過一面,他是一位很漂亮的少年,H小姐一定得意的。”

  “這是她的母親的主意,她並不見有意於F君呢!”

  “唉!……”

  “實在她等待你呢!”

  “漣哥哥,你再不要提起那種話了,我的心兒痛極了。”

  “那也沒有法子想,我是怪你的自己不好。你前年在上海逛窯子時,H小姐的母親聽得後,對於你也淡的了。”

  “漣哥哥,我是現在變了一個半身不遂的人,不願意H小姐跟我受累;我很願意H小姐和F君的愛好,得到無量的幸福。”

  “舟弟,你今年二十一歲,正是有爲的時代;何必爲了這件事自咒自怨呢!”

  “不,你不知道我的心兒呢!”

  秦舟在牀上轉側不安,不願意把哭的聲音送到漣秋的耳朵,用一條單被掩住他的面,使他不出聲音。

  H小姐的住家,和漣秋的家離開不遠。有一天,秦舟去看朋友,務必經過她的門前,遠遠地見H小姐立在門前。他想回去,而H小姐看見了。他不住的顫動地走過去,料H小姐迴避他的,可是她也不避。秦舟低倒頭想:“招呼的好呢?不招呼的好?”便假裝不見,走過她的門前。可奈朋友不在家裏,他退回來,H小姐依舊立在門前。

  “舟叔叔,你那時候回來的?”

  “噢!H姊姊我沒有見你,恕我!我是回來十多天了。”他不好意思的站住了回答她。

  “進來請坐一歇罷!”

  “謝你,我還有人等着呢!你的媽媽很好嗎?”

  “謝你,她很好。”

  “那麼我去了,再會罷!”

  他看H小姐長得又大了,素樸的服裝,宛然一位未來的,治家有序的賢婦。

  他從漣秋的家裏回家,彎過鴨舌塢,他走不前了;這是他的母的墓地。夕陽在山,柳樹的影兒增長數倍,橫臥在地上;黑蒼蒼的磚坑,經風雨的剝蝕,似乎數百年的古物了。他對了磚坑,灑出許多眼淚。

  “母親啊!你望我讀書成名,我竟違背了你教訓了。

  你撫育我到這地位,我但使你失望;料你不會瞑目呢!像我這樣的兒子,還活在世界上做什麼,你快來領我去罷。”他揮着眼淚,對磚坑說了,聽得有招呼他:

  “舟弟,你真有孝心,你的母親在天上,何等快樂!你何必悲傷?天晚了,快回去罷!”一位鄰婦在田間種作,望見他在墓前揮淚,特地來安慰他。

  他回到家裏一個月多了,有一天在書室裏,他的父親掩了佛經,支頤而坐;他的嫡母站在旁邊。他的弟弟在幫他整理書籍行裝。

  “明年早點兒回來!”嫡母說。

  “我不想回來,日本山水很好,明年暑假想去旅行。”他回答。

  “你明年回來罷!你的父母年紀老了,你還想不到嗎?”他的父親說。

  “哥哥明年早點回來,我要你教英文。”他的弟弟說。

  “我在外邊也很舒服,無庸你們的掛念。”他說。

  “還說舒服!日本飯菜,二條生魚,三片蘿蔔。你要回來,我望着的呢!”他的嫡母說。

  “父母對你說話不差的。你想旅行要緊?還是望父母要緊?”他的父親說。

  “哥哥不回來,我要哭哩!”他的弟弟說。

  他離家二年,回來後,家人待他像親戚一樣。但是不到二個月,他又預備回東京了。這便是他和家人分別的一天,漣秋伴他到上海搭上輪船,半夜裏從吳淞出口了。

  他的病還沒有全好,上船後受了風浪,又復發作,時發時愈;路上雖感到無限的苦痛,也算勉強到東京了。

十四


  秦舟回到東京仍住在白山植物園的後面一家小樓上。

  他到學校裏去上了幾天功課,他的病又發作了。醫生說他是瘧疾,一種流行感冒。他想醫生不能知道他瘧疾之外,別有所病呢!這是自病自得知了。他天天裹了絨氈躺在席子上;高興的時候,抽出幾本愛讀的書亂讀一陣,或翻出圖集碑版鑑賞一下;不高興的時候,閉了眼兒,聽窗外秋天的雨聲。

  病裏的光陰,他這樣一天一天地度過去。他想再沒有知心的愛人,送給藥來了。買來的藥包上,只有某某製藥會社,再也尋不到Heart一個字了。而Y女士的影子,立刻現到他的眼前。

  “你沒有罪,我引誘你的;這是我一個人的罪!我無面再見你了,我可殺!可殺!”

  他自言自語了一回,他又翻開圖集碑版,抽出愛讀的書,翻來覆去,精神上不安到極點了。

  “老朋友們,你們快來救我,不要使我回想到從前;從前的我死了,現在的我是另外一個了。”

  沒有朋友在他的旁邊,只有圖集碑版書籍是他的老朋友;他讀書讀圖,當和朋友閒談一般的。

  他再不願回想從前,可巧得至青年會的報告書說:十月十日民國十年的國慶紀念,行怎樣的典禮。他屈指一算,還有三天,便是H小姐和F君結婚,也剩三天了。

  他又回想到十年前與H小姐初戀的時代,一五一十,算到現在失戀的時代。

  “國恩家慶!祝祖國平和!祝H小姐與F君幸福!”

  十月十日的一天,他不能出門,口裏念着這三句話,想象到H小姐與F君結婚盛況,賓客的歡呼,當局者的愉快;又想到結婚後的家庭生活,他很願意天天爲他們祝福。

  十月十日過了,他的病還沒有好,天天念着替H小姐與F君祝福的話。有一天晚上,他讀Carlyle(卡萊爾)的《許勒的生涯》,Life of Schiller,當一七八七年,許勒(今通譯作席勒——編者按)旅行到Rudols tadt,由一位同學介紹訪問Lengefeld主婦,是他的同學的親戚。Lengefeld主婦有位次女,年二十一歲,真摯多情,又是詩畫的愛好者。山林的僻處,有這樣可愛的天使,許勒何等的驚喜!

  這位次女早年失父,戀人身隸軍籍,久久不得音信,遇見許勒也是一個失戀者,便發生戀愛了。次年許勒想到結婚的事情,他說:

  That shares our sorrows and our joys,that responds to our feelngs,that moulds herself so pliantly,so closely to our humours;repsing on becalm and warm affection,to relax our spirit from a thousand distractions,a thousand wild wishes and tumultuous passions;to dream away all the bitterness of fortune,in the bosom of domestic enjoyment;this is the true deliqht of life.

  (婚姻分攤了我們的悲辛和歡悅,它應和着我們情感的波動,它是那樣柔順地塑造自己,是那樣貼緊我們一時的心境;……它使我們的精神從萬般的煩亂、萬般的野蠻的希冀以及騷動不寧的激情中解脫出來;在家庭的快樂的懷抱中,它使我們忘記命運的苦澀滋味;這纔是人生的真趣。)

  秦舟將這段話抄到日記上,注了二句說:“人生的真趣the true delight of life啊!我早失掉了!祝H小姐和F君得到人生的真趣。”他又將《許勒的生涯》讀下,讀到許勒與Lengefeld的次女結婚後,與愛人的生活,似乎Carlyle替H小姐和F君寫照;字裏行間,都露齒地嘲笑他,他再沒有心緒讀下了。

  一位朋友來望他的病,送給他一本Storm(斯托姆)的《茵夢湖》Immensee,教他消遣消遣。他一頁頁地讀下,不住的揮出眼淚。他便隨手用鉛筆將Elisabeth(伊麗薩白)改做“H小姐”,將Reinhard(萊茵哈特)改做“秦舟”將Erich改做“F君”他又聯想到從前讀過英國大詩人Tennyson(丁尼生)的一本牧歌叫做《意奴克亞亭》Enoch Arden也從書堆中翻出了,將Annie改做“H小姐”將Philip改做“F君”將Enoch改做“秦舟”。

  “唉,東方沒有Storm,也沒有Tennyson,誰把我的心事,做成了小說,做成了詩!我將主人公改換了罷!也許可以安慰我呢!”

  他改了後,似乎很嘆息遇不到這二位大作家,替他做成小說做成詩,使世界上的人讀了,發生同情來憐憫他。

  他以後讀這二部著作,不讀著者所定主人公的名氏,讀自己改換的名氏了。他的病好了後,他來來往往,總是帶着這二部著作,無論在公園,在朋友的客室,郊外的路上,翻開來少至讀二三句,多至二三頁;行間劃了許多紅鉛筆的痕跡,他以爲像他這樣的人,西洋早有過了;不妨在東方開其例端,待東方未來的作家,寫出他的心事。

  他病後心氣很和平,每天早上六時起身,臨《爨龍顏碑》大字六十個,臨Y女士所愛的《高湛墓誌》寸楷一百個;然後上學。歸後又讀些愛好的名詩;興致高的時候,畫幾張寫意畫;星期日帶了一枝Conte(炭精畫筆),一塊麪包,一本Sketch Book(寫生簿),走到郊外去寫風景人物。斷絕朋友的應酬,辭去同鄉會的職務,他覺得心無掛礙,身體也一天天地增健了;或者以後長在寧靜的生涯中,可度過歲月,也不得而知了。

十五


  他近來過這寧靜的生涯,若有意若無意,很想努力做去,總爲了失去了侶伴,孑然一身,徒然向上。

  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學校放假了。K府有位朋友寫信來,教他到K府去旅行。他素來聞名K府山水也好,人物也秀,又得到家裏匯來一筆用款,打定主意,就搭上火車到K府了。

  K府是日本的舊都,四面圍着青山,他和朋友,就近遊過幾次名勝的地方。御殿,離宮,寺院,處處可以見帝王與宗教的一種威權。他曾帶着愛讀的書數種,SketchBook一本,到處畫些素鉤,讀些田園作家的詩文;覺得K府的感情不壞,深悔不到K府來進學校。

  遠近的山光,濃淡分得很明,他在長橋上畫了一幅暮光的山景,隨口唸道:

  “青山之眼,

  她看透了,她看透了,

  我的更深的憂鬱!”

  後來他跟朋友到音羽山。山上有一座很壯麗的寺院,善男子善女人們,都在寺院裏拜菩薩;山坳中有一條瀑布衝下,水晶那樣明澈,水上面也裝了一位菩薩。

  “這是日本人稱做靈水的,凡人有了罪過,到這位菩薩的前面跪下,將所有的罪惡傾吐給菩薩聽,然後赤身裸體到瀑布下去澆一下,罪惡就此消除!”

  一位朋友,對他說這些瀑布的本事,他很感動,暗暗地想:不妨赤身裸體的到瀑布上澆一下子。

  “求神不如求己,……我的理性啊!”

  他又想到了這是第二種基督愚人的話,離去罷!一時的感動,就此打消了。

  他預定十天離去K府,這是最後的一天,早上,他和朋友到圓山,人跡很是稀少;他們走上半山的深處,沒有別的人。山上有一座小的寺院,他們倆坐寺院前的小橋上,橋下是無底的深淵,由山地分裂而成的。他擡頭一看,有幾株高大的銀杏樹,和他十年前在K縣的古墓上見過的,枝葉一樣的圓滿。

  “此一時,彼一時!”

  銀杏的微風,吹來一陣啾啾的顫音,使他昏迷失措。

  他站起來向橋下的深淵一望,鬱黑空洞,有無限的神祕。

  “那邊有黃金的銀杏果,那邊有黃金的銀杏果,我去找尋罷!”

  他很愉快地說了,便向深淵一躍而入,他的朋友莫名其妙,只是聲嘶力竭的喊道:“快來救他呀!快來救他呀!”

一九二二,四,二七,初稿於東京御殿之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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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滕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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