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雲海
汽車從秦嶺山脈的最高峯滑下來的時候,透過山顛的罅隙幻出一片白茫茫的雲海。千萬頃的流泉噴着白沫,匯成一道巨流在大西北的平原上洶涌着。不見天,不見地,也不見子牙垂釣過的水,——是天與地,水與氣的揉合。
車越下墮,洶涌着的雲海越稀薄,人間的疆界劃分得越明顯了。到了山腳,便清楚的望見了寶雞城,和城頭上那遼闊而深邃的蔚藍色的天。
城傍山偎水,是隴海鐵路與川陝公路的匯合點。一九三八年九月末,從河南、山西特別是湖北,涌來了大量的因爲故鄉淪陷,又不甘異民族的統治的義民,這些義民靠了縣府每月六元的微薄的資助,在大平原的小土坡上搭了蓆棚,安下竈,使空曠的原野裏升起了炊煙,在大自然的雲海裏揉進了人間的煙火。
大西北的地下:是金砂,是石油,是煤與鐵的倉庫;大西北的山野:是森森,是灌木,是狐與虎,以及數不盡的牛羊的故鄉;大西北的平原:種麥,產麻,更產棉;大西北,是最豐富的原料供給地,孕育着千萬年工業的根基。但大西北的富源,千萬年來,卻靜靜地躺在地底,不變也不動,冷嘲着人類,也冷嘲着那些野居的義民們。義民們是大冶、陽新、陽泉、井徑等礦內一等的地下開採者;是裕華、申新、漢口第一等廠裏最負聲譽的紡織名家。他們是資源的主人,精於他們的技術,就像要塞的守軍精於射擊一樣。“手藝人走遍天下”;他們是這樣的說。然而在大西北,這走遍天下的手藝人,在最初兩個月,卻只能靠了每月六元的資助,寂寞地仰望炊煙冷月,忍受着那最富裕的資源所給予他們的最毒辣的嘲笑。……
二、一個孤獨的旅客
“爲了適於抗戰的需要,怎樣才能把死的資源和活的人類溶合起來,使消費者一躍而成爲生產者呢?”
一個孤獨的旅客盧廣綿在寶雞的車站下了車,想着。
“八一三”的炮聲一響,沿海一帶的民族工業即使是僥倖不被炮火所毀,也都被迫停歇了,怎麼辦呢?抗戰與生產,是不能分離的,工業合作的思想開始襲擊着人們的心。
“讓工業回她的孃家去吧!”越過無數的山川險阻,熱心家搜索着內地那供給豐富原料的母體。而經過若干次的磋商,把這一偉業的總部設在漢口,盧廣綿先生便隻身向着大西北遠征了。
到了目的地,天正下着雨,火車站外的街道是高處暄泥,窪處淌水,雖然懷了這麼一個偉大的思想,他也不免爲秋季裏北方的冷雨所欺,沒人注意他,車站上的員工彷彿是客車才停,便一個個又縮回屋子裏去了。他艱難地和水與泥鬥爭着,走到了一個小的旅館,掛在旅館門前的那紙糊的燈籠,已經被風雨打了幾個大洞,連寫在燈籠上那“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千古名言,都有些模糊了。
低頭進了夥計揚言最乾淨的房間,坐在炕沿上,這才感到自己是並不孤寂。隱伏在牆角炕縫裏的英雄們立刻便比誰都熱心的來向他表示親密了。盧廣綿先生一面用手凌亂地在身體各部分拍擊着,一面用眼睛,透過蝕落的窗戶紙,堅定地望着大西北那被濃密的雲壓低了的天穹。
“到了孃家了,怎麼樣開始呢?”他思索着……
第二天一早,他便物色了一羣打鐵的流浪漢。
說是流浪漢,其實是不能和世界上那著名的民族吉卜賽相比擬的。他們工作伴着流浪,大抵是在春初秋末,在家的左近,東一村西一村的奔走着。替農民們修理鋤或者鍬,間或也打做幾把切菜刀和馬蹄鐵。
當豫北那些僻遠的縣份失掉了往日的自由,他們便沿着鐵路,走了千餘里,真的流浪起來了。到寶雞,不曉得是經過商量,還不過是偶然疲倦了,便散居在街市的盡頭,叮叮噹噹的又幹起舊營生了。
盧先生找到了他們中間的一個:是個乾癟的老者,紫銅色的臉上,生着一雙下彎的眉毛,和一雙擠在一起的眼睛。眉毛,只有稀疏的幾根;眼,彷彿生來不是爲了看什麼,乃是爲了閉着想什麼似的。
“好哇,鄉親!”盧先生招呼着。
叮叮噹噹,老年的打鐵漢機械地揮動着鐵錘,讓汗珠和火星在發紅的鐵餅周圍交流着。
“歇會兒吧,老鄉!打哪兒來呀,老鄉?”
老年的打鐵漢真的歇下了,用抹布擦着額角的汗,並沒有擡起眼睛,只等待着某種業務上的委託。
“日子還過得去吧?”
依舊問着,那老年打鐵漢便爽直的談起來了:“咱們河南啊——”這樣開始,便說起自己怎樣攜了家小,揹着吃飯家伙,走千把裏地到了寶雞。“寶雞這地方,人生地不熟,同行多,營生少,只好將就着過!”老頭子又慨嘆了自己的衰年,氣憤憤地詛咒着年輕的同鄉兼同行之不顧體面:“要是頭二十年,在乎過誰,現在……”把老了這兩個字不自然地梗在咽喉裏,便咕嚕着自己這點微薄的工作。三個月來,老頭子只替小飯館補過幾口鍋。
盧先生聽着他的話,在恰當的關口表白着自己的同情。“你們應該大家合夥起來幹哪!”這樣開始,盧先生說明了自己的願望。看見老頭子惶惑地低着頭,𥅴着眼睛,便又解釋着:“大家合作,彷彿吃飯吧,就只燒一口鍋好了,免得爲了煮飯耽誤工夫。你呢,也不用再跟小夥子們搶活做。況且人一多,力量就大,大件的活也就可以承當了。”盧先生並沒把話題扯得太遠,他只是再三的說,抗戰以來,大西北有那麼多失業的人,那麼多資源等待開發。這些人,正是這些資源的最合適的開發者,可是要合起來幹,因爲一個人便什麼也不能做!他講得那麼自然而堅定,老頭子也不禁感動了。
“那倒也好!”老頭子說。
“我們是中國合作協會,只要你們合作,協會可以給你們解決一切困難,可以給你們蓋廠,可以借給你們錢!”
“那倒也好!”老頭子說,雖然感動,卻沒擡起頭來。盧先生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陰暗的角落裏,只一個孩子閃着驚怪的眼睛。
這樣的,盧先生又個別的訪問了他的同行。“那倒也好!”他們說,並且約定在第二天,全體打鐵的流浪漢,在盧先生的小旅館集合,商量着這個最初的工業合作社的組成。
“一個打鐵的工業合作社已經組織起來了!”盧先生非常興奮,打電報向總會報告着。
“打鐵的?什麼?”總會的負責人大大的吃驚了。
但在第二天,那些打鐵的流浪漢並沒在約定的時間來。
“怎麼回事呀!你們?”盧先生趕到老頭子的蓆棚,提出了質問。
“約不齊呀!”老頭子說,低着頭。
“什麼?”
“他們說,要想想!”
“想什麼,我還是騙子嗎?”
老頭子爲這魯莽的問話而大大的吃驚了。一面抽動着腮邊的肌肉,一面惶惑地睜大那本來閉着的眼睛。……
三、工業合作社組織起來了
但盧先生並沒有失望,在他的字彙裏沒有失望。
他一天到晚的跑着,在義民們面前講演,在大街小巷裏貼着標語:
“中國工業合作協會是難民的夥伴!”
“開發西北資源!”
“努力生產!”等等。
訪問者居然擁擠在那個雞鳴小客棧裏了。
第一個訪問者是印刷工人吳先登。
有着蒼白的臉,失神的眼睛,講話和走路保持着相等的遲鈍。顯然是因爲失業久了,被告幫的生活所苦,在生人面前,便感到一種難以啓齒的痛苦,膽怯地支持着自己的聲音。
開始他吃吃切切的說着,但立刻,在一種溫情的鼓勵下,便激動地談論着了。
“那麼,你們的同行很多嗎?”
“唔!”印刷工人吳先登含糊地答應着,又說到了機器:“有機子,也有人。機子閒着,人也閒着,就是這麼的!”
“閒下的人多嗎?”
“啊,很多,很多!都在西安,不在此地!”
“有現成的機器?”
“西安買得到!”
“需要多少錢呢?”
吳先登大致的估計了一個數目,又議論了一下自己的理想:“要有錢買機子,什麼都現成的!”便結束了,不安地坐着。
“人工呢?”
“現在這年頭,還談什麼人工啊,誰是師父,誰是徒弟,都一樣地閒着,只要大家湊在一起,有碗飯吃就行了!”
於是盧先生熱切地鼓勵着他。他勸吳先登到西安去,打聽機器,並且約集同志:“要是人和機子都妥當了的話,你們就可以成立西北印刷合作社,協會可以借給你們三千塊錢作爲資本!”
吳先登坐在那裏,不安更加擴大了。三千塊錢的意義,龐大地侵擾着他的思想。他那失神的眼睛迅速的亮了一下,又立刻晦暗了。——他不能相信眼前這事實,因之也失掉了驚訝。但他也終於和盧先生約定,即日到西安去,猶疑着而且遲鈍地離開了屋子。
過了三天,當盧先生正興高采烈地和另一個訪問者談話的時候,吳先登又遲鈍地走進了他的屋子!他費力的和主人招呼過,便沉默着,顯然是吟味着自己心裏的矛盾。
“什麼,你沒有走?”
盧先生因爲憤怒便開始對他斥責了。對於自己的無信,吳先登並沒有分辯。他忍受着盧先生一切的斥責:“你也想騙人嗎?”
吳先登的臉更蒼白,嘴脣顫抖着,卻沒有聲音,接着,便滴下了兩顆大的眼淚。最初,還隱忍着,偷偷地用衣袖擦去了痕跡,但到了一切的隱忍都無效的時候,便突然孩子似地哭起來了。
達到了這種局面,是很意外的。盧先生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安靜。
“你怎麼的?”盧先生問。
“我的飯都沒吃,還哪能——”
盧先生給了他十塊錢,當天夜裏,他便上了西行的火車。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人約着了,機器也買妥了。但吳先登卻常常還怕這一切落了空,他常常一下子記起什麼,便夢嚇似的坐起來,摸着機器,看着人。——人和機器彷彿都堅定地等待着,自己那剛剛開始的前程。
他沒想到畢生還能擔負起這麼大的責任,因之當機器運到火車站上,而忽然來了警報的時候,他便對同夥們說:“你們躲躲吧,我留下守着它。”他躺在機器旁邊,任彈片擊傷了自己的腳,也不知道疼痛。“這還好,沒什麼損失!”他指着無恙的機器說,揹着人,感動的把自己的眼淚滴在那冰涼的機器上。——他愛那些機器甚於自己。
第二個訪問者是鞋匠高實幹,他後來組織的合作社,就叫做實幹製鞋合作社。
這是一個結實的漢子,掙扎了半生,到四十五歲,還是一個光桿。從孩子的時候起,就提了籃子在街上賣糖,之後,多年的積累,使他獲得了一個廉價的照像機。於是賣糖而外,他又兼了街頭照像的職業。從那個時候起,對於生活的態度,也彷彿膽大起來了,也有了雄心,並且真的進了一個職業補習學校。學校使他約略的認識了幾個字,使他成了最有才能的製鞋工人。這個最有才能的製鞋工人,流亡到寶雞的時候,已經一無所有,連必要的製鞋工具也都已典當一空,只一件藍布大褂,還肥大但卻孤單地罩在他的身上。
但高實幹並不害怕,他全身充滿了活力,流亡的生活絲毫也沒損害他的健康。他除了手藝,還可以賣糖、賣力,以及其它的各種職業。他正是那些所謂跑江湖的好手。
盧先生立刻認識了他的才能,高實幹也立刻熟習了自己的環境。他誇揚着自己過去的奮鬥(他很快的便學會了奮鬥這字眼),且在協會的會議裏聲言說:“我們不但要給失業的工人想法子,更應該給無業的工人想法子。”爲了實踐自己的誓言,便在協會的幫助下,於實幹製鞋合作社裏,附設了製鞋補習學校。
他不僅製鞋,而且也製革。他的出品是市場上最好的,而且也是最便宜的。
第三個訪問者是另一種人,他沒有留下名字,而在中國工業合作協會西北區的任何文件裏,也找不到他的名字。只他那三角形的臉,還深刻地留在盧先生的腦子裏。
在某種場合裏,他的訪問或許會是愉快的。他優雅然而不免有些謙卑的談着他自己的工廠。他巧妙地聲言那工廠的利息之高,並且斷言那工廠的停頓是受了戰事的影響:“我們怎麼合作呢?”他問。
拒絕這樣優雅的合作者,是非常困難的,盧先生雖然心裏嫌厭,嘴裏卻不得不搜尋着一些委婉的詞令,說明協會並不是爲了發展私人資本,乃是爲了社會的利益,輔助抗戰建國而成立的。
“那麼,借點錢來吧!”優雅的來客很自然的說,彷彿來了就該佔點便宜才走似的。
反感在盧先生心裏增強了,他鐵青着臉說:“協會並沒有錢!”
“你爲什麼借錢給那些流氓、騙子、無家無業的要飯花子們呢?”
“我願意!”
“那是不行的!”優雅的來客說。並且證明着某人其實就是流氓,是先前他廠子裏一個最無賴的工人;借錢給他是等於拋在海里的。這優雅的來客想些什麼,是沒人知道的。他也許以爲盧某人是個呆子,或者一個揮霍的闊少。他使用着多樣的臉色和多樣的語言武裝着自己,也纏繞着盧先生。最後,竟至由優雅、威脅、詐騙、橫蠻而降至哀求了。“那麼,朋友,我們私人通融,三五塊總可以的吧!”
不用說,連這個,盧先生也拒絕了。
“呸!”優雅的來客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表示着輕蔑,轉身走了。
就是這樣的,木機子織布、鐵機子紡紗、裁縫業、製造藥棉紗布的、織毛巾線氈的、製鞋的、印刷的、制襪的、製糖果的,各取所長,各補所短,一百多個合作社組織成功了。最後,連那些猶疑不前的打鐵的流浪漢,也推了代表,聲明着以往的愚蠢,要求着組織了。
四、新的生活
西北的原野,一下子活潑起來了。
沒有大煙囪,沒有機械的噪音,也沒有廠主;在自己的同夥裏推出了一個叫作理事會主席的,執行着類似廠主的職務。不必擔心打罵和罰金,倘有過錯,是大夥坐在一起,大夥兒來批判。用不着催人性命的汽笛,到了上工的時候,人人都會守着自己的崗位。偷懶和怠工,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爲那是對自己的不忠,對民族國家的不義,同時又常常在會議裏,使自己出乖露醜的。
大夥兒是這工廠的主人,也都是廠裏的股東;雖然只有五塊錢一股,可是人人都有份。廠里人少,心齊,一磚一石,一針一線,都是自己的心血。這種人的諧和較之機械的諧和更有力量。使用慣機械的名手,對於人工的織布機,也不難感到強烈的興味。一把蒲扇,綁在迎面的木軸上,便自然會隨了梭的流動,而爲勞動者迎面扇着風涼。
“現在我們用手做,將來我們自然用機器!”他們會告訴你。而所謂將來,彷彿是非常確定的就在眼前。
在這原始的窯洞裏,他們才真正感到了“生”。他們現在勞動,不是爲了“誰”,而是爲了“己”,他們現在勞動,不僅是爲了一張嘴,而且是爲了全民族。
某工程師曾反覆的對人們說:“這是一種新的生活。”
“我們大家都過着一種新的生活,黃土可愛,工人們可愛,我自己也可愛。”他說,並且表達着自己的心情:“我是學電氣工程的。已經來了兩年,在這裏擔任技術部的工作。
在上海的時候,生活好,收入多,但不知怎麼的,常常感到疲倦。心境有時候很陰鬱,像黃黴天一樣的不開朗。雖然有有學問的朋友,有很多有才能的同事。但我的生活總像缺點什麼似的。——我孤獨而且空虛。
本來,我這個人是好動的,我閒不下來。北方有句俗話,叫做窮拾掇,我就是這麼的:在家裏的時候,一下了班,我就東翻翻,西弄弄,總也拾掇不完,可是有時候自己也想,這一切爲了什麼呢?
到西北來了,和盧先生在一起。大西北的地方,這兩年我走了不少,是用兩隻腳走的。有時候在雨裏走,有時候在毒太陽底下走,多走一步,西北對於我,就多一層寶貴。一塊石頭底下,會埋着煤;一條流泉裏面,能藏着金,步步都會使你驚奇。
我得老實說,我從來也沒感到過自己是這麼有用,這樣的被人尊敬。我計劃着合作社的發展,和工人代表們談話,樣樣事都使我覺着興奮。想想看嗎,因爲我的一句話,地下的寶藏和地上的人類會親密地聯結起來,這可是玩的嗎?
自然窮拾掇的毛病,我還是沒有改,我喜歡這個。協會的業務之外,許多社會事業都要我插一腳。蓋房子,挖陰溝,修馬路,甚至誰家的門壞了,我都要去拾掇拾掇。喝!現在這裏已經有洋樓旅舍、銀樓、飯館、大的綢緞店了。都是我來了以後,才蓋起來的,當時是一片荒涼。
我睡得很少,可是並不疲倦。整天講話、做事、東奔、西跑,不論風裏雨裏,一點兒也不厭煩。我不再感到空虛,也沒有‘這一切爲了什麼’的問題,我的工作把這兩種心理的障礙給我排除了。我覺得人活着,很有趣味,很有趣味。
現在我們只感到一個困難,就是經費太少。政府的補助既有限制,實業家又都把眼睛集中了西南。——其實西北是比西南更好做的。可惜我的許多同業,看慣了海洋的雷雨,便不願來試試這大西北的乾燥。——其實這兒纔是真正的生活。”
這真正的生活使大家都熱烈而興奮。
織布工人王阿金在一匹布快要完成的時候,斷了一根線,許是由於懶怠,也許是因爲疏忽,或者竟是在大工廠的時代保留下的惡習,總之阿金姐並沒有把那條線織起來,就馬虎過去了。
於是大傢伙集在一起的時候,有人提出了:
“阿金姐,那是怎麼的,丟大家的人嗎?”
“武漢第四織布合作社織出的布有一個洞啊!”
“阿金,你織的什麼布,裹腳布嗎?”
大家毒辣地笑着,而阿金,雖然極力分辯着,卻羞得滿臉通紅,哭起來了。也怪,這以後,阿金織的布,不僅是沒有了洞,而且在第二個月,還意外地得到了獎勵。
獎金的獲得,是由協會的指導員,理事會的主席和另一工人代表共同評定的。品評的對象是工作的成績,品評的標準是“福祿壽”三個字。每一匹布,都由這三個正直的人標出暗號。結果阿金織的每一匹布都是“福”字,所以,阿金——
“這個月的獎金是阿金的!”
聽見自己的名字,阿金的心雖跳着,身子卻忸怩起來了。她有點兒窘,而大家卻笑了。這笑並不毒辣,笑得愜意而且開心。
“什麼獎不獎的,該上課了。”她羞得臉通紅了,被大家蜂涌着,進了課堂。
每天,飯後兩小時,是大夥兒讀書的時間。在這個時間,大夥兒認字、唸書、學習着民族復興,對日作戰的基本理論。有時候也唱歌也排戲。
五、從消費到生產
工人們不再仰望白雲冷月,寂寞失神,不再忍受地下投射的譏笑,也不再領受縣府每月六元的津貼。他們有了自己的廠,是將來大西北的主人。——他們驕傲的笑着,也唱着。一個月內,他們趕做了四十萬件軍服,六十萬件藥棉紗布,運到前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