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宝树

  旧时诗人词客,在他们所作的诗词中形容名贵的花草树木,往往用上琪花、瑶草、玉树、琼枝等字句,实则大都是过甚其词,未必名副其实。据我看来,苏州倒的确有几株出类拔萃的古树,称之为树中之宝,可以当之无愧。

  最最宝贵的,无过于光福司徒庙中的几株古柏,庙门上有“柏因社”三字,就是因柏而名的。柏原有八株,后死其二,现存六株,其中最大最古的四株,据说清帝乾隆曾以清、奇、古、怪称之,树龄都在千余年以上,就是无名的两株,也并无逊色。今年初秋,曾偕同园林修整委员会诸委员并园林管理处同人,察勘香雪海的梅花亭,顺道往看古柏,见清、奇、古、怪四株,依然是清奇古怪,各有千秋;我虽已和它们阔别了十多年,竟浓翠欲滴,矫健如常;就是其他二株,好像在旁作陪似的,也一无变动,我想给它们题上两个尊号,一时竟想不出得当的字来。

  清代诗人施绍书曾以长歌宠之:“一柏直上海螺旋,一柏拏攫枝柯相胁骈。二柏天刑雷中空,伛者毒蛇卧者秃尾龙,上有蓊蔚万年不落之青铜。疑是商山皓,须髯戟张面重枣。或类金刚舞,𥈭眙杰奡目眦努。可惜陪贰四柏颓厥一,佛顶大鹏衔之掷过崭岩逸。否则八骏腾骧八龙叱,何异秃眇跛瘘蹀躞游戏齐廷出。安得巨灵擘山,巫阳掌梦,召之归来,虬干错互掩映双徘徊。吁嗟乎!一柏走僵七柏植,欲喻精英月华昃。夜深月黑镫光荧,非琴非筑声清泠。天风飕飕,仙乎旧游,万籁灭息,远闻鸺鹠。此言谁所述,我闻如是僧人成果说。”诗颇奇崛,恰与古柏相称。而吴大澂清卿的《七柏行》,对于这七株古柏一一写照,更有颊上添毫之妙,如:“司徒庙中古柏林,百世相传名到今。我来图画古柏状,日暮聊为古柏吟。一柏亭亭最清绝,斜结绳文寒欲裂。九华芝盖撑长空,几千百年不可折。一柏如桥卧彩虹,霜皮剥落摧寒风。霹雳一声天半落,残枝满地惊飞蓬。一柏僵立挺霄汉,虬枝蟠结影零乱。冰雪曾经太古前,炼此千寻坚铁干。一柏夭矫如游龙,蒙头酣卧云重重。满身鳞甲忽飞舞,掷地化作仙人筇。中有二柏亦奇特,清阴下覆高柯直。纵横寒翠相纷挐,如副三槐参九棘。墙根一柏等附庸,侧身伏地甘疏慵。昂头横出一奇干,千枝万叶犹葱茏。(下略)”

  读了此诗,就可以想象到这些古柏的姿态了。我以为它们不但是苏州的宝树,实在足以代表全国。

  另一株宝树,就是沧浪亭东邻结草庵里的古栝,俗称“白皮松”,在全苏州所有的老栝中,这是最大最古老的一株,干大数围,是南方所稀有的。明代大画家沈石田曾说庵中有古栝十寻,数百年物,即指此而言;自明代至今,又加上了四百多岁,那么这古栝的年龄定在一千岁以上了。番禺叶誉虎前辈寓苏时,常去观赏,并一再赋诗咏叹,如《赠栝》一首云:“消得僧房一亩阴,弥天髯甲自萧森。挐云讵尽平生志,映月空悬永夜心。吟罢风雷供叱咤,梦余陵谷感平沈。破山老桂司徒柏,把臂应期共入林。”沧浪亭对邻可园中荷花池畔,有一株胭脂梅,据说还是宋代所植,有人称之为江南第一梅;据我看来,树干并不苍古,也许老干早已枯死,这是根上另行挺生的孙枝了。每年春初花开如锦,艳若胭脂,我园梅丘上的一株,就是此梅接本,我曾宠之以词,调寄《忆真妃》云:“翠条风搦烟拕。影婆娑。疑是灵猿蜕化、作虬柯。  春晖暖。琼英坼。艳如何。错道太真娇醉、玉颜酡。”梅花单是色彩娇艳,还算不得极品,一定要有水光,才是十全十美。这株胭脂梅,就是好在有水光,普通的梅花和它相比,不免要自惭形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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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瘦鹃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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